第二十五章A

　　华生在前面走，麻雀跟在华生身边，双手紧紧地抓住华生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不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让华生也开始紧张起来。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些不自觉地说着闲话，然而在一阵阵死寂之中，紧张渐渐变成了畏惧。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登上了七楼，这里已经没有了灯光，黑暗笼罩着整个楼层，远处似乎有一些声音传过来，但是这声音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悸动，楼层中满是可怕的带着威胁的不知名的东西。灰蒙蒙的光线从楼梯的缝隙里透上来，使得楼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气息。
　　他们在通往八楼的楼梯口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黑暗中迷乱的景象变得清晰了许多。华生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窥测着四周的动静。一个黑影忽然从里面飞出来，擦着华生的头顶飞了过去，华生和麻雀尖声叫了起来，然后发现不过是一只蝙蝠。
　　蝙蝠飞走之后，两个人反而安定了下来，仿佛一直等待着的什么事情终于发生过了，也就没有了原先的那种紧张。华生长出了一口气，坐到了楼梯上，麻雀紧挨着他坐下来，双手仍然抓着华生的手臂。华生看着麻雀，心里充满了感激。
　　“咱们是不是不该上来？”
　　麻雀没说话，而是把头枕在华生腿上。
　　“这上面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一提到楼上，每个人都会显得那么害怕？”华生又问。
　　“我也不知道，”隔了半晌，麻雀抬起身子，幽幽地说，“但是大家都说楼上是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可是又没人能说清是什么。可越是没有人能说清楚那是什么，就越是让人感到害怕。”
　　“最恐怖的东西？死亡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最可怕的并不见得就是死亡本身，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很多，死亡只是其中之一，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怕被活埋，有人怕被烧死，还有人害怕被五马分尸，也有可能是害怕其他不同的死法，也可能是并不怕死，而是害怕不知道会死于什么方式，如果一下子就死掉了，干干脆脆地死掉了，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是明明知道会死掉，可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死掉。有时候，最可怕的东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甚至不是能让人疼或者要人命的东西。疼痛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一个人能够咬紧牙关不怕疼，即使疼得昏死过去。但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有各自不能忍受的事情，甚至连想都不能想，这跟勇敢和胆怯没有关系，人本能的会求生不求死，可是某种东西会让你充满恐惧，让你觉得生不如死。”
　　“你说得是，比如说周唐对权力的偏好。”
　　“是的，比如说他，如果有谁把权力从他手里夺走，那就真的不如杀掉他了，他紧紧抓着权力不放，即使是沙包和你，还有烟灰，他都不肯放松一星半点，惟恐你们把他手中的权力夺走。”
　　“有那么严重吗？”
　　“唉，唉，你没见他对那根球棒有多重视吗？哪怕球棒只是离开他的手一小小会儿，哪怕是不得不交给你们某个人去办一件不得不办的事情，他都会坐立不安，都要赶紧要回来，片刻都不能放手，他恨不能跟球棒融为一体，他就是球棒，球棒就是他，那他就永远不会失去权力了。”
　　“是啊，说来也奇怪，大家为什么对那根球棒那么敬畏，那不就是一个球棒吗？跟其他球棒也没什么不同啊？”
　　“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一些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他们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权利，老实说，我也不明白，大家都是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也不在乎什么权利啊，自由啊什么的，那都是大家不明白不了解，也看不懂的事儿。周唐没来之前，大家都听沙包的，因为沙包比他们精明，他托司机捎来一套制服，大家就认可他作为头领的地位了，然后周唐来了，比沙包更强有力，更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他就顺理成章地替代了沙包成了头领。虽然他说的那个什么目标，大家也都不信，咱们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呢！可是大家还是很愿意有个人来管他们，甚至进行有计划的哄骗，告诉他们是在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进，告诉他们前面有什么美好的玩意儿在等着他们，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跟着走了。谎话有时候比真话更让人喜欢，也更让人愿意接受。即使周唐告诉他们，他为了大家的幸福把自己的幸福都牺牲了，大家也很乐意相信呢！虽然说老实话，他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可远远比他带来的好处多的多！”
　　“怪不得他那么干，大家也没人站出来反对！”华生感叹了一句，“你怎么会明白这些的？”
　　“上当太多了，就开始明白了呗，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会变得聪明，就什么事都能看透了，看明白了，”麻雀低下头说，“而且咱们也没那么傻。不过，现在可能周唐也开始相信自己是大家的救命恩人了，”
　　“也许有空我应该劝劝他。”
　　“算了吧，他怎么会听你的呢？他这种人看到权力，就会变成一个疯子，对他来说，权力比生命还重要呢！他比你聪明，他即使能心平气和地听你说完你的观点，也仍然会坚持他的疯狂，你有什么办法呢？他明白谎话和欺骗的作用，明白野蛮手段给他带来的好处，他完全明白这一切，对他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会认为所有手段都是正当的，即使不正当，他也会把这些手段解释得冠冕堂皇的！慢慢的，他会觉得他是为了大家共同的好处才出面来管理大家，他会忘记当初是如何争到这个权力的。没有人能劝得了他，他对是不是能给别人带来好处并没有兴趣，他这种人只对权力有兴趣，其他的一切，不论是财富还是女人什么的，他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有兴趣，哪怕最后被手里的权力害死。即使他没有被自己害死，也会被这里的人害死。”
　　“被这里的人害死？”
　　“是，他们会突然夺走他的权力，在他的权力达到让他最满意的时候夺走，让他生不如死，然后慢慢折磨他，让他崩溃、投降，求饶，意志消沉，直到他变得可鄙可耻。你自己也看到了，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软弱、恐惧、自贬、卑微、逆来顺受，只要能活下去，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唉，大家对生活的要求都降低了，降的不能再低了，”麻雀长出一口气，继续说，“一个人总有自己珍爱的东西，可是这里就是要夺走你最不想失去的东西，而不是杀死你。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地夺走你最珍爱的东西，你珍爱自己的容颜，他们就会一遍一遍地踩踏你的脸蛋，你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他们就会残忍地扭曲你的身体，让你变形，变得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夺走你的儿女，放逐你的父母，蹂躏你的尊严，践踏你的灵魂，磨平你的棱角，让你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绝望，最后完全放弃你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最终匍匐下来，成为一堆活着的垃圾。”
　　华生定定地看着麻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惊喜，麻雀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说：“你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华生轻轻捧起麻雀的脸，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很真诚地说：“我真的开始有点喜欢你了，老实说，我虽然结婚了，不过我确实没恋爱过，有时候结婚就是为了生活，我就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我只不过是有点感动，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对我这样好过，可是现在，我真的喜欢上你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真真正正的喜欢。”
　　“拜托你说谎也说得真一点，不用这样讨我欢心。”麻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说的是真话，我可以发誓，当然，可能我发誓你也不会相信，不过，我确确实实喜欢上你了，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睿智的女人，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聪明都有智慧。”
　　麻雀脸上发红，说：“虽然你这话不一定是真的，不过这话听着确实让人欢喜，就算是骗我，你也多骗一会儿吧。”
　　华生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倒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跟上我的，这里的人，我看对你都不错啊。”
　　“哼，”麻雀满是鄙夷地说，“他们？他们就想着我的身子，就想着在我的身体上寻欢作乐，哪有一个是真心对我不错？我虽然是个低贱的女人，可以分得清楚真情和假意，想骗我，可还没那么容易呢！他们确实对我不错，不过没有人看得起我，他们虽然自己都不是什么高贵的家伙，可是仍然会鄙视比他们更低贱的人。可是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能感觉得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可是我能看出来你人不坏，大概是你得罪什么大人物了，所以他们就要收拾你，没准我跟着你，他们也会收拾我。不过，我可不管他们什么大人物，我已经都这样了，还在乎他们什么？我还能比现在更倒霉吗？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早就不在乎了，我甚至连你结婚了都不在乎！”
　　“唉，这也是件麻烦事，毕竟我是结婚了的，有个太太，不过这件事总是会有变化的，只要咱们能从这里出去，能回到原来的生活，就可以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算了吧，”麻雀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哀伤而又愤慨的神情，“从这里出去？我可没抱什么希望，而且，一旦从这里出去了，你还是会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你不会跟我去过低贱卑微的生活的，不会跟一个夜莺结婚的。人一辈子只能选择一次，一旦选择了，就再也没法回头了，我改变不了过去，你也不行，我虽然希望能一直跟着你，可是，我很清楚我的将来，只要从这里出去，哪怕前脚刚刚离开这里，咱们马上就又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唉，我一直反对你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里，不管好过还是歹过，总算还可以见到你，跟着你，可是一旦回去了，就什么都不由咱们了。”
　　“那总不能一直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吧？”
　　“我倒是宁肯就这样，总好过我以前的生活，虽然有点不清不楚，不过好歹觉得心里有个依靠，在这里，我可以大着胆子说你是我的男人，他们也不会当回事，这几天，我过得可是挺舒心的呢！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可是，真的出去了，我可不敢再这么说，也不敢再这么想。”
　　“是啊，其实我也过得挺舒心的，虽然才几天，可是感觉已经很久了似的，我不是说时间过了很久了，而是觉得好像跟你认识了很久，在一起很久了一样，每天抱着你睡，心里说不出的安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真是很奇妙，我太太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感觉，”华生拍拍麻雀的肩膀，又用力抱了她一下，说：“你不用总是那么悲观，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咱们还要不要上去？如果你确实不想去，那咱们就不去了，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唉，既然你想要上去，如果不让你去，你总是不肯死心，还是去看看吧，说不定真像你说的，事情会有转机。即使没有变化，也不过就维持现在的样子，我也挺满足的了。”麻雀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有你刚才那一番话，我已经很满足了，人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你肯替我着想，我就已经该知足了，起码我知道，在你心里，总算是有了我的一点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