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A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华生问。
　　“怎么来的？说来话长！”周唐摆摆手，无力地垂下头来，显得更加颓唐。
　　“到我房间去说吧。”华生把周唐让到自己的屋子里，麻雀和烟灰也跟了进来。
　　“那天的事儿结束以后，”周唐坐下来，把球棒放到身边，靠在腿上说，“我就回了家，可是一连几天都没什么动静，我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于是我就又开始照常去上班，可是没多久，我就开始听到大家在谈论你的事儿，他们说你被判处了死刑，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担心了好一阵子，整天害怕有一天这样的倒霉事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也是奇怪，那段时间连开会都不通知我了，我一直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你知道，我可是为了开会而生的，没有了会议的日子我失魂落魄的，我害怕极了，又一次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每当有人敲门，我都会紧张得浑身发抖，直到确定门外不是来抓我的人，我悬着的心才会放下来。”
　　“唉，我也是呀，”华生说，“整天提心吊胆的。”
　　“嘿，你还提心吊胆？我看你倒是挺风光挺过瘾的呢！那段时间，不管到哪儿，吃饭喝茶，大家都是在议论你的事儿呢！我都忍不住要跟他们说我认识你，而且这件事还是咱俩一起干的呢！不过考虑到因为话多找的那些个麻烦，我还是忍住了。”
　　“我没想要出名，压根没想过，只不过我一直在不停地找机会澄清事实，不停地想办法消减我的罪行，免得我真被不明不白地处死，所以这件事才会闹得满城皆知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出名了，成了名人了，大家见面就会说，嘿，你知道那个小子吗，被判处死刑了，真是不可思议！世界多么不公平啊，你风风光光地出了名，可是我却在那里受着煎熬；你还能不停地澄清，可我连说都不敢说，跟谁都不敢说，我怎么能让人知道我犯了那么大的错呢！”周唐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只能在心里头闷着，见谁都低声下气的，唯恐他们是上头派来调查我的。这种感觉像是毒蛇一样在噬啮着我的心，让我寝食不安，坐立不宁，我都快变成一只白天出行的小老鼠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能体会我的处境吗？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你，如果没有那件事，顶多我没有主持会议的资格，可是我没有大的过错，机构不会那么轻易就处理一个对他们忠心耿耿的奴仆的！”
　　“对不起，我很抱歉。”华生满怀歉意地说。
　　“你不用老是道歉，没准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呢！”麻雀靠住华生的左臂说。
　　“是，是，你说得对，非常对，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过错，其实那天的事儿只不过是个导火索。我继续说，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通知，要我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我可有一阵子没开过会了！而且，他们让我继续开会了，也就是说他们原谅我了，我的问题解决了，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我从此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参加会议，参加讨论了！这个通知对我来说真的不亚于阴翳天空中的一道阳光，阴雨连绵天里的一道彩虹！”
　　“嘿，可别得意忘形啊！”麻雀满含讥讽说。
　　“唉，唉，可不是嘛，华太太。”周唐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麻雀很满意他的这个称呼，扭头看了一下华生，脸上满含笑意，手臂像是萝丝缠绕在乔木上一样抓得更紧了。
　　“那天出门，我真是趾高气扬啊！唉——”周唐脸上带着悠然神往而又落寞孤寂的神情，“这就是前天的事儿呢！我上了公车，跟着他们来到一座大别墅，里面灯火通明，原来是一次高级酒会，在以往，我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豪华的酒会呢！这都是资深开会人才有资格参加的盛会，在这里你可以认识很多大人物，甚至是机构的核心人物，没准从此就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我四处张望，眼睛都不够用了，那大理石的地板，金碧辉煌的墙面，璀璨夺目的吊灯，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来到天堂了，怎么会有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啊！那些人，那些上层社会的人，简直都是神仙一样，人人都是那么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谈论着那些高深的话题，我不由得拘束起来，内心充满了自卑，我谨慎地站着，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惊动了那些大人物！参加舞会的客人中，我没有一个熟人，我感觉到非常孤立，但是又非常幸福，我勇敢地坚持着，我必须始终装做一个非常快活而幸福的人，一个无辜而有着远大前程的人，就像我从来没有过任何罪孽，纯洁得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呵……麻雀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华生轻轻拍拍麻雀的手，示意她继续听。
　　周唐完全没有听到麻雀的嘲笑声，他沉浸在回忆里，满脸的兴奋和憧憬：“一个侍者走过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酒杯，酒杯里琥珀色的酒在灯光下是那么纯净迷人，原来大人物们是喝这种酒的。那个侍者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很有礼貌地微微弯下腰，把酒杯递上来，问了声：‘先生，您要酒吗？’啊，他是多么的高雅，多么的得体，多么的有气质，而他只是一个仆人，随随便便一个伺候人的仆人都这么有品味，那么他的主人该是多么高尚的一个人物啊，我对酒会主人的敬意真是难以言说了！我接过一杯酒，说了声谢谢，可是那个仆人却不离开，我以为我声音太小了，就又说了一声。那个侍者才转身离开，嘴里说了一句‘小气鬼！’，啊，原来他是要小费的，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怎么会这么笨呢？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脖子上，全身都热辣辣的，我发誓，如果他再过来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打赏他！”
　　“你打赏他了没有？”华生问。
　　“没有，他只从我身边经过了那么一次，就没有再来，整晚都没有来，他从那一堆堆的美女和富豪中穿过去，走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家伙面前，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家伙就开始往我这里看，他大概是个主管吧？我又开始害怕起来，要知道，宰相门前三品官，大人物手下的仆人也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啊！我不敢再在那里呆着，我端着酒杯，慢慢地往里面蹭，从那些大人物身边，从他们的情人们身边穿过去，然后，我看到了谁？你能猜到吗？我看到了那个资深会议主持人梁老，你忘了吗？你不记得了吗？你忘记这一切的噩运是谁带来的谁造成的了吗？是的，就是他，那个老梁！他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礼服，满脸堆笑，像是乐开了花，每一条皱纹里都含着笑，他笑得真是灿烂，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他面前是一个中年人，黑色的礼服，打着黑领结，头发梳理得丝丝不乱，手里端着酒杯，正在说着什么，除了老梁，还有三四个人也围着那个中年人也在聚精会神地听，还有几个美丽的贵妇人，啊，啊，但愿他没有看到我，但愿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你怕他做什么？他又没有长着獠牙！”麻雀说，大概是因为周唐掐过华生，她始终对他带着敌意和嘲讽。
　　“唉，你怎么懂？你懂什么啊！你没有在机构里呆过，你是不会理解这种心情的！我心里正犯嘀咕呢，老梁忽然回过头来，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杯差点掉了，但是老梁只是随意地回了下头，马上就又转头回去继续听中年人讲话，那个中年人一定是地位非常高的人，他那种居高临下，侃侃而谈的神情，那种被所有人仰视的光彩，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可是那个中年人的注意力却明显地放在另一个妙龄女郎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那个女郎一眼，她长得确实漂亮，那种非常精致的漂亮，穿着一件紫色的晚礼服，这更让她显得神秘而高贵。她始终微笑着，那笑容如此魅惑，任何人见到这样的女郎都会不由自主地动心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你也动心了？”麻雀问，脸色似笑非笑。
　　“我怎么敢动心？我怎么敢跟一个贵人去抢女人？就这么远远地看了几眼，我都已经开始手心冒汗了，我甚至觉得，我当时几乎就像是一个刺探敌人情报的间谍，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我收慑心神，又看了梁老一眼，他确实没有注意到我，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个中年人身上呢。我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赶紧离开我的位置，这个危险的离老梁那么近的是非之地，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酒杯放到桌上，轻轻溜到最远处的角落，躲在放食物的桌子后面。我在那里躲着，惊魂未定，继续偷偷地往老梁那里张望，可是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中年人，他就像是夜空的月亮，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我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唉，其实我太看高自己了，我算个什么啊？猪狗一样的人物，不，臭虫蚊子一样的，蚂蚁跳蚤一样的人物，他怎么会记得我？大厅里那么多大人物，他眼里怎么会看到我？我实在太是杞人忧天了。想想我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每次我参加会议，不也是只注意那些大人物吗？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才真正得放下心来，才注意到前面桌子上的精美的食物，各种海鲜水果，各种美味佳肴，都用银亮亮的食盒盛着，还有糕点，老实说，我还真是饿了，于是我像那些上等人一样拿来一个银制的托盘，优雅地把食物夹起来放进去，一边吃一边喝，学着他们的样子，惟恐被人笑话。”
　　“哼，”麻雀鄙夷地说，“虽然我是个下等人，我可从来没有羡慕过那些大老爷们。”
　　“嘿，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大场面！如果你去了，保管你也会像我一样手足无措！”周唐一瞪眼，然后继续说，“吃完东西，我回到了大厅里。那位大人物已经被更多人包围了，他正在同刚刚向他引见的一位妇女热烈地交谈。那个妇女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那个贵微笑着称赞面前这位可爱的小姑娘长相漂亮，而且才华横溢、姿态优美、富有教养。但是他显然不是在夸赞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因为那个小女孩胖嘟嘟的，眯着一双小眼睛，脸上还长着雀斑，他不过是在向小姑娘的妈妈献殷勤。那个妇女听着他的奉承话，高兴得差点掉下泪来，整个大厅也洋溢着仰慕的气氛，可是我能看得出，那个贵人其实是在夸赞那个妙龄女郎，因为他一边抚摸着那个小女孩的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那个女郎。夜深了，我甚至感觉已经到第二天凌晨了，但是大家兴致还是那么浓厚，看来酒会不会这么快就结束。我吃了又吃，喝了又喝，我有点醉了，我想睡觉，想休息，可是大家都不肯散去，我怎么办呢？我抬头看了看，二楼静悄悄黑沉沉的，好像没有人的样子，我想，那些保安守卫大概都熬不住去睡觉了，我大概可以去二楼稍微休息那么一下，免得我在大厅睡着了。于是我慢慢地溜到楼梯口，上到了二楼。”
　　“你可别乱进闯，会惹麻烦的。”华生说。
　　“唉，谁说不是呢，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就不会冒冒失失地上二楼了。”周唐叹了口气说，“我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挨个推那些个房门，可是房间都是上了锁的。我一直试了四五个，终于有一个门被我推开了。我推开门走进去，一下子被惊呆了！”
　　“怎么了？”麻雀好奇地问。
　　“唉，唉，我看到了什么，我怎么那么冒失，我看到那个中年人，和一个妙龄女郎赤裸着躺在床上，地上扔着一件紫色的晚礼服。还用问吗？一切都显而易见的，我犯了个不可饶恕的大错！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我是个瞎子，恨不能找个地方钻下去。那个中年人显然也惊呆了，因为他停了一下才缓过神来，大喊了一声，然后那个女郎尖叫一声钻进被子里，用被子捂住了脸，我也尖叫一声，然后那个中年人连声喊：‘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家伙带出去！判处他死刑！’”
　　“啊！”麻雀轻声喊了一下。
　　“我吓坏了，想辩解，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口干舌燥，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一步也挪不动。然后有人从门外伸出手来，直接就把我拉了出去。我用力挣扎，双手乱抓，然后我觉得抓住点东西，后来我才知道，我抓住的是一根棒球球棒，喏，就是这一根。”
　　“他们没有进来抓你？”麻雀问。
　　“他们怎么敢？没有人敢进这个房间，可是我那里知道。然后他们就把我带走了，带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子，我模模糊糊地坐在车上，不知道自己下面的命运是什么，我手里拿着球棒，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后来，他们把我仍下车，扔到一个大门口，我不知道身在何处，稀里糊涂地上楼来，就到这里了。”周唐忽然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我熟悉这个机构的一切规则，我却犯了这样一个低级的错误，我怎么可以窥探那些大人物的隐私呢？我一直巴望着能认识那些大人物，好实现我的愿望，可是我终于有机会和他们接触的时候，却惹了这样一个大麻烦，我真是个笨蛋！天字第一号笨蛋！”
　　“算了，过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华生拍拍周唐的肩膀，安慰他说。
　　“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周唐带着哭腔说，“我已经被抛弃了，你没看出来吗？彻底地抛弃了！永远不能再被他们接受了，永远进不到那个圈子了！我还能怎么样？”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
　　哭了一阵子，周唐似乎感觉好一点了，对华生说：“你不介意我在你这里睡一晚吧？我累了，累极了，这几天，我几乎没有休息过，我心理总是充满惊恐，我像是一只被吓怕的鸟儿一样。”
　　“你可以睡在我那里。”麻雀抢着说，然后她看了看大家异样的眼神，脸一红，接着说，“我不干那个了，以后我是华生的人了，我会搬到这里和他一起住，除了他，谁也不能再碰我，你们可以找到另一个人来替代我的。”她回头对华生说，“你可以不答应，不过我还是要坚持这样做，人一辈子总要过几天踏实的日子，过几天心甘情愿的日子，哪怕只有几天，哪怕你今天离开这里，明天就再也不认识我，我也认了。”
　　沙包沉吟了一下说：“那就这样了，周唐你就先住麻雀原来的房间，麻雀住这里，大家休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