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A

　　华生很高兴有人能指引他如何在这里生活的事情，他跟着烟灰穿过一路上的摊位，来到他的住处。这是一间狭长的屋子，烟灰把它隔开成两间，外面的一间放着炊具，还有米面和蔬菜，不过并没有橱柜，他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地上，把地面占满了，烟灰领着华生从缝隙里穿过去。
　　里面的一间屋子稍微大一点，一张大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这张床看上去是用两个写字台拼成的，中间架着木板，床上的毯子和枕头随意放在那里，显得很凌乱，床的对面有一张单人沙发，显得很陈旧，没有铺沙发垫，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来里面的海绵，像是从一张张开的嘴里吐出来的黄油，沙发后面是红色的布，但是已经陈旧了，上面有红色的毛，看上去像是水底的红线虫一样。沙发旁边堆着杂志和书籍，还有几张报纸散落在一边，一台旧电扇放在窗户下面。
　　“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厨房，你知道我是一个搞建筑的，虽然是文职，不过也能做一点建筑工作。”烟灰一边走一边解释，然后随意地把那些杂物踢到一边，腾出一点空间来，“这里就是卧室了，还不错，你看，地方还很大，我甚至在里面放了一个沙发。”
　　“是的，你确实干得很不错，”华生说，虽然他实在不敢把这个跟猪圈一样混乱而又肮脏的地方叫做卧室，但是他还是夸赞他，“也许你可以帮我也找这么个住处呢！”
　　“那可没准，你要知道，我在这里居住是不合法的，这里不是公寓，我没有居留权，我并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许可，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我撵走，不过我总得找个地方来住啊，毕竟我还不知道我是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里的屋子，只要没有人住，你就可以搬进去，当然里面必须是没有东西的，没有像样的家具或者看上去像是一个仓库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般是没人的。不过你最好就在第五层，下面的几层是有人办公的，曾经有人见过他们，虽然不经常来，当然我们也不敢经常下去，听有人说，他们晚上听到下层有拷打人的声音，深夜的时候，有人大声地呻吟嚎叫，而且所有人都希望到上层去，谁会傻到去底层居住呢？下层是有人居住的，那最好别去，没准惹恼了他们，连住处都会丢掉的。上层更不能去，传说那里都是高层居住办公的地方，那个去下层的人——他叫蟋蟀，因为他总是喜欢蹦蹦跳跳的，但是这里的官员不大喜欢他——也曾经上去过，他说上面是一个图书馆，但是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搞不好他们是用图书馆来做掩饰，然后他们住在里面，这栋楼太大了，没有人走到过尽头呢，嘿，说不定我们得组织个探险队才行呢。”
　　“那个人呢？”华生问。
　　“哪个？你是说去过上层的那个蟋蟀？”烟灰问。
　　“是啊，说不定他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呢，毕竟他去过高层，算是消息灵通人士呢，咱们要是想早一点结束这一切，去问问他，没准就有消息了。”华生说。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好久都没有见过蟋蟀了呢，官员们都不喜欢他的活跃和大胆。”烟灰说，“我们以前很熟悉呢，他曾经从上面带下来很多书，法律书，有些在我这里，有些不在。”
　　“你是根据什么知道自己居住的所在的呢？”华生换了个话题问。
　　“这很简单，根据判决书上的条文啊，比如你这上面是根据第一百四十七条，那么你就可以住在第一百四十七号，你肯定会问，如果这里有人了怎么办？或者有重复的条文的人怎么办？这个你大可以放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条文编号，而如果你找的那个房间有人了，你就可以找其他带有四十七的房间，直到你找到为止。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还没有发生过有人住错房间的事儿呢。我们这里甚至有管理人员，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叫沙包的收费员，他负责维持这里的秩序，我们都听他的，也包括让他去向那些开车的司机啊，职员啊，什么的送点礼物打点打点，他很公正，这里虽然是一个临时的所在，但是很自主呢，不久之后你也许会爱上这个地方。”
　　“那么你怎么谋生呢？”华生很好奇烟灰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来。
　　“这里有很多人，而且还不断有人加进来，你永远不用发愁找不到活儿干，比如我，我可以做建筑，可以帮他们设计房间，当然，我很忙，我没有时间来设计自己的房间，找我的人太多了。这里很大，大约可以盛下几千人都没问题，我曾经去里面查看，但是我从来没有找到过这层楼的尽头。大楼的管理者也需要用人呢，比如打扫卫生或者传送文件，你知道，官员们都是很懒的，他们每天都是无所事事地呆在办公室，然后所有事——包括送公文或者收拾房间这样的小事——都交给其他人来干，所以他们也需要来五楼招工，而且会支付给他们招聘的人以薪水。有一次他们还让我负责调查五楼的居住环境问题，这当然是因为我的专业的原因了，”烟灰让华生坐到沙发上，他自己斜靠到床上，拿过一条毯子搭在自己腿上，表情很惬意，似乎对他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很满意，“不过你就不知道了，你看上去是一个官员，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可以做什么。如果你也在这里住下来的话——这当然是一定的，你肯定不如我的日子了。”
　　华生顾不上他这些嘲笑，他有点饿，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你这里有吃的吗？”
　　“当然，我这里还有酒，大家虽然都不知道来这里的路，但是司机是每天都要出去的，去接一些重要大人物来，或者去接其他接到判决书的人来，那么就可以顺路帮我们把需要的东西带来，当然，你需要打点一下，不过跟你需要的东西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烟灰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罐头扔给华生，“尝一尝，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呢。”
　　“那么你准备要在这里长期居住了？”华生打开罐头，吃了一口，口感稍微有点硬，但是还不算难吃，“不管他们最后怎么宣判？”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烟灰从床下掏出一本书，“我把法律的书籍都翻遍了，找不到跟我的判决有关的条款。这里有很多的法律方面的书，有些在我这里，有些在其他人那里，所有的我们都找遍了。我刚刚说过，他们说不定根据什么条文来判决的，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找不到，所以我们才会猜测，不过这些猜测应该都是八九不离十。”
　　“我也是，我买到了所有的法律书，但是都找不到相关的规定。我猜他们一定有其他的不肯示人的东西，隐瞒起来的东西，他们依据这个来对你进行判决，然而你却不知道这些条款，甚至你的律师都不知道这些条款，不会去准备辩词，也没法准备，然后在法庭上，他们突然出示这些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条款，让你措手不及，惊慌失措，这样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宣布你的罪行，而你却不能申辩，不能反驳！”华生说。
　　“这应该正是他们的意图了，”烟灰显然同意华生的看法，“我以前倒是没有这样想过，毕竟这里的人都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审判，不过他们肯定会这样干，因为保不准会有人找到证据——比如你这样的——去上诉，他们就必须开庭审理，然后他们就会来这么一手！”
　　华生感觉到有点闷热，天气已经到了快夏天的时候了，而这里的通风显然不是很好，他说：“太热了，我能把外衣脱掉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因为这里谁都不属于，谁都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华生脱下外衣搭在手臂上，说：“你这里的环境显然不怎么好，我觉得很闷热，大概通风也不好。”
　　“这很简单。”烟灰从角落搬过来那台电扇，但是只能勉强叫做电扇，因为前面的铁丝网罩已经不见了，烟灰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铁丝缠在前面，做成一个罩子的形状，这说明他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电扇下面的底托也不见了，是插在一个木头块上的。烟灰把插头——准确说只是两根电线前面接上了两小段铜丝折叠成的插头——插在墙面上的插板里，然后打开电扇，不过电扇并没有开始工作。
　　“只是一些小故障，没关系。”烟灰一边在电扇上鼓捣一边说，他在电扇后面拍了几下，又从铁丝罩外面伸进去一根指头，用力一拨风扇风叶，风扇开始慢慢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然后震动越来越大，以至于整个电扇都震动起来，“没事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烟灰拿出一块铁压在电扇的底座上，终于制止了电扇痉挛一样的震动，显然烟灰是一个很有适应能力的人，他想到了许多办法来适应这里的环境，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舒适。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头发有点凌乱，上面粘着一些木屑，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看上去像是一件工作服，他袖子高高地挽上去，可能是刚刚干活回来。
　　“这是小钉，我的助手，”烟灰给华生介绍道，然后他冲着小钉喊，“来，给我捶捶背，这阴暗的见鬼的天气！”
　　小钉并不答话，他径直走过去，站在床边给烟灰捶背。
　　“他是我的助手，是为我工作的，是我给他饭吃，他就要为我服务，这是天经地义的。”烟灰又回头对小钉说，“嘿，给我挠挠背，……上面一点，左面……再左一点，你能不能用点力！”
　　“但是这种服务显然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吧。”华生说。
　　“怎么不属于？我认为属于，就属于了，他是我的雇员，是为我服务的，”烟灰说，“如果你愿意，我这里倒是还缺一个书记员。”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我希望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呢。”华生说。
　　“啊，那很难的，没有人可以自行从这里出去，这里不是超市，不是宾馆，你可以大摇大摆自由自在地出入，除非他们把你送出去。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想要出去的人吗？错了，这里很多人都想过，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有啊，当然有希望，可是最大的绝望就是有希望，很多人都会说，‘嘿，前面就到了，马上了，很快了，你可以看到胜利向你招手，曙光就在前头！’于是大家被激励起来，继续朝着一个空虚的不存在的目标前进，然后继续用这样的论调来激励自己，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甚至互相挤压踩踏，可是呢？你知道的，他们给你一点希望，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能心甘情愿地付出罢了，你就像是一只驴子，他们在你的头顶吊上一根红萝卜，然后你就开始不停地前进前进，以为马上就能吃到这根可口的萝卜，直到筋疲力尽，颓然倒下，你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个诱惑，一个你永远触不到的诱惑，等你发现真相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失败。许多年来，很多人都试图离开这里，他们的目的单纯而简单，可是，他们都失败了，所以大家就安下心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后你会发现，在这里的生活其实和在外面没什么两样，没准更好呢！”
　　华生已经把罐头吃完了，他拿过一瓶水喝下去，感觉舒服多了，于是他往下挪了挪身子，让头正好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然后又把腿伸直，微微地闭起眼睛，听烟灰继续说，不过他的精神已经开始不集中了，他很想坚持一下，但是他很疲倦，他快累坏了。不过烟灰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状态，继续讲着，大概很久没有人这样注意听过他讲话，或者从来都没有人注意过他的讲话，所以他讲得兴致勃勃，他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华生的耳朵。
　　“这里很有秩序，我们都喜欢有秩序的生活，不是吗？……夜生活很丰富，很快就开始了，酒吧，舞厅，都开始营业了，当然地方不是很大……小钉，捶捶腿，嗯，你捶得越来越好，很舒服。”
　　“谢谢老板夸奖。”小钉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些媚态，不过还不算很让人不舒服。
　　华生本来准备就这样睡一会儿，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警笛声，声音很刺耳，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从沙发上跳起身。
　　“没事没事，”烟灰说，“这是夜市结束的声音，也是夜生活开始的信号，咱们出去看看吧，我保证你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