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A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华生照例早早的回了家，这段时间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现在这个家已经有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如果开始他还有一些因为担心被监视而产生的惧怕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了，如此看来，这次莫名其妙的审讯倒是让华生因祸得福。
　　他斜躺在沙发上，随意翻看着一本杂志，以此来驱赶不时涌上来的困意，他希望这段时间的努力已经能够抵偿他的一部分过错了，虽然可能没有完全让他被宽恕，不过最起码能够让他不至于被判死刑，他算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草芥一样的的人物，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名人，怎么会有人来关注他的事情呢？他只是很偶然地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然后平平常常地活着，虽然活着确实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个勇士。一个人带着这么大的勇气到世界上来并且坚强地活着，世界何必一定要想尽办法打垮他们并加以杀害呢？难道他们活得还不够艰辛吗？难道他们承受的痛苦还不够多吗？还要在这些艰辛和痛苦之上再加上更大的悲惨吗？即使是他们逆来顺受经历了这么多的倒霉的事情，到末了自然还是要把他们杀死。当然有许多人事后在被打垮之后会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人说他们希望有坎坷的人生和艰难的生活来磨练他们的意志，不过他们真的抱着这样的愿望吗？有人说这个世界最喜欢杀害善良的人、温和的人、勇敢的人，但他显然不属于这三类人，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英雄气概还在某种程度上被激发出过一点，可是那点可怜的气概早就像是清晨的露水，还没有等到烈日暴晒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当时的冲动十分可笑而不可理解。虽然他迟早也免不了一死，不过世界好像还不是特别着急地要他这样的人的命，那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还没有倒霉透顶到被拉出去执行死刑的缘故。
　　这时候传来一阵敲门。打开门，竟然是老侯的那个侄女站在门口。
　　“我不是已经得到老侯的原谅了吗？他不会又反悔了吧？”华生疑惑地说。
　　“不是这样，你误会了，我今天来是要归还你的一些东西的。”看着华生疑惑的眼神，妇人回答说到。
　　“哦，那么请进吧。”
　　妇人走进来，不用华生指引，自己进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然后坐到了沙发上，好像对华生家非常熟悉一样。
　　“哦，你说来还东西？”
　　“是的，这是你给老侯的赔偿款，我给你带回来了。”
　　“为什么带回来？他不是要我赔偿他的狗吗？我用这些钱赎罪了，这是我为了我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还给我？”
　　“是这样，老侯已经过世了，临死前他把所有的钱都做了安排，不单是归还了你的钱，还有我这些年给他的房租，他也都还给了我。”
　　“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为你的错误赔偿是应该的，你必须为自己的过错负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负责，不过你赔偿过了，那么就偿还了自己的过错，这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可是你的赔偿增加了他生命的负担，让他不得不记起这件事，那些小事，谁希望永远记得呀？可是这增添了他的愤恨和不满，他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了，仇恨对自己的伤害可远比对敌人的伤害要大得多的呀！所以他原谅你了，把你的赔偿款也还回去了，好了，一切都没有了，忘记了，解脱了，然后他宁静安详地离开了，什么牵挂都没有。你接受了这笔钱，对他心存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他原谅了你的过错，而且因为他的宽宏大量，这也是你的功德啊！这些年他总是要我付给他房租，因为这是我必须付出的——我曾经因此认为老侯不算是个太好的人。但是这样我住着他的房子的时候，就会心安理得，不用绝对对他有什么亏欠，你要知道亏欠一个人的感觉，比你付钱还要让人难过哩！可是他把钱都给我了，让我感激他，怀念他，这比什么都幸福哩！”
　　“可是，这样的话，那么赔偿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赔偿只是一种形式吗？只是为了让我觉得后悔或者愧疚吗？罪过不可以赎买吗？”
　　“你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所有的罪行和过错都可以用钱来赎买的话，那么规则就会全部被破坏了，这当然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能赎买你的过失，但是不能否认你的过错和罪行，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你付过钱了，便觉得清偿了你的罪过，这会让你心安理得，所以才会要你来赔偿，但是你的钱却要还给你，只留下你的愧疚就行了，你被这件事折磨了这么多年，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而这已经可以抵偿你的罪责和过错了。即使你当时没有吃掉那条狗，它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它死掉了，老侯也已经早就忘掉这件事，但是你却仍然记得，在折磨着你的神经，让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是比你的赔偿更大的代价。”
　　“可是毕竟我是做过一些错事，总是亏欠了老侯一些东西。”
　　“我倒是不这么想，其实有什么亏欠呢？比如说我，有一次去一个商店买东西，但是没有带上足够的钱——你知道，钱总是带不够，总是不够用，于是老板同意我第二天来还钱，这样我就欠了他一小笔钱，数目不是很大，然后第二天我去还钱，顺便就在店里又逛了逛，结果看上了其他的商品，于是我不由得继续购买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增加了我欠钱的数目，可是老板却并没有跟我要求还钱，于是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继续去他的商店买东西，我甚至不再去其他地方买东西了，这个老板从我身上赚取到了更多的利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就把钱一次还清了，这个游戏才终止。但是我们俩谁亏欠了谁的呢？本来是我欠他的钱，但是我还清了，所以我不再亏欠他的。但是他亏欠我了吗？他确实从我身上赚到了更多的钱，但是他也不亏欠我的，毕竟我总是要去买东西的，这些钱不被他赚到，就会被另外一个商店赚到，那么到底是谁亏欠了谁呢？或者我们其实谁都不亏欠谁的呢？”
　　“老侯是怎么死的？”华生忽然问。
　　“哦，身体不好，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入膏肓了，能支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不过他死的时候很安详，没什么痛苦。”
　　“这就是他一直希望的吗？那么他到是如愿以偿了。”华生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你还不知道吗？你现在是小镇的名人了，大家见面就会问：‘嘿，你知道那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吗？他被处死了吗？还没有行刑吗？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甚至有人开始用这件事来打赌，大家打赌你是不是真的被判处死刑了，或者什么时候会执行，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处死，是绞刑呢还是溺死，或者被砍头，已经有人开始设计出种种异想天开的行刑方式，你听了肯定会啼笑皆非的，不过大家觉得其乐无穷，这件事真是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乐趣。如果要是有家博彩公司，没准他们会开出赔率来大赚一笔呢！当然也有人认为其实压根就没有这回事，只不过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家伙自己在制造事端，凭空臆想，然后就到处散布自己被判处死刑的消息，结果这个消息就被那些无聊的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他就可以借机出名了，毕竟现在出名越来越难，各种手段都被大家想尽了，那么拿死刑来玩个新的噱头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妇人拿起水喝了一大口，“日子太平淡了，找点东西做消遣也不错。不过说实在的，我一直很奇怪你怎么会被判处死刑的，你看上去不像是个坏家伙。”
　　“这件事也很让我头疼呢，”华生说，“我的案件没有被审理过，警察局甚至都没有我的案底，而我直接被判处死刑了。”
　　“你没有去找过他们吗？”
　　“找过，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可能这件事压根就是个玩笑。”华生说，“可是他们既不肯否认他们判决，也不肯给我个明确的答复，我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中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那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司法系统是一个很大的机构，这个机构又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机构，他们的工作总是会出现一些疏漏，可能是在举证的环节，也可能是在调查的环节，或者质证的时候也会出现错误——比如书记员打瞌睡时候的漏记或者误记，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故意记错一些证据来获得对当事人有利或者不利的判决，甚至在立案的时候就已经有问题了，但是这并不影响案件的审理和最终的宣判，他们会把这一切都修补得天衣无缝，让这件事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一样，大家会因为有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被处死了而觉得大快人心，没准还要庆祝一下呢。”
　　“可是我也是机构里的工作人员啊！”华生很愤怒，但是他又不敢表现出太愤怒的样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虽然你也是这个机构里的人，不过可能是因为他们要把你踢出局，清理出去。如果他们想要宣布你不再属于这个机构，可能也会编造一些理由或者罪行，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有些行为超出了这个机构的要求？你不再适合这个机构，而且机构总是要进行新陈代谢。每一个团体或者机构都有自己的规则和要求，比如说，我参加了一个秧歌队，队里规定我们必须穿红色的衣服，但是有一天，一个队员穿了一件紫色的——当然是那种比较接近红色的紫色，可是仍然被开除出我们的团体了，因为她换了紫色的衣服，就应该属于是另一个团队，紫衣秧歌队。我从来没有加入到过什么机构里，所以我并不了解你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想道理应该是一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来区分彼此，如果你标新立异，比如说你在乡村里，却打上了发蜡——当然现在没人喜欢打发蜡了——或者发胶，然后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闯进一个乡村，那么你就会被排斥，大家会说，天呐，看那个人，多傻啊，他穿成这样怎么下地干活？所以我想，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原因呢？”
　　“你说的有一些道理。”华生说，“可是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单位里讨生活，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他们怎么会这样做呢？”
　　“也许是你无意中冒犯了什么人吧。”妇人说。
　　“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我曾经找过公司的领导反映一些问题，没准他们以为我是想给他们找麻烦呢。”
　　“问题解决了没？”
　　“好像没有，不过，都是些小问题，不会有那么严重吧？”
　　“我也不知道，有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要走了。”妇人起身离开，华生把她送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