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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A

作品名称:一个人的审判      作者:波澜      发布时间:2014-04-11 12:25:42      字数:4507

  太太出去之后,家里又静下来,只有鱼缸里的鱼不时地发出“泼剌”的声音。
  华生把那包书提过来,然后躺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翻到第四十七页——他当然应该从和四十七有关的地方看起,但是这里还是介绍海东狗的内容,他又翻到第一百四十七页,这里开始介绍另一种叫海鳗的动物的烹饪方法,里面还配了一张已经烹调好的海鳗的图片,这张图片拍得非常清晰,就像放在华生面前一样,恍惚还有其他的菜肴,他和几个朋友围坐在饭桌前,满桌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动物,旁边有几个女服务员伺候着,她们都带着妩媚的笑容。
  一个服务员端着酒壶走过来,往华生的酒杯里倒满酒,华生端起杯放到嘴边,那酒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腥臭的气味,也不是清冽的颜色,而是碧油油的有些怕人,他把酒倒进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口里一直流进胃里,服务员又给他倒了一杯,但是华生对酒没有兴趣,对放在自己前面的海鳗也没有兴趣,他放下酒杯,前面是一盘龙虾刺身,龙虾刚被活生生地剥去壳,肉被削成一片片的,它还活着,眼珠子滴溜溜转,放射出可怜的光,长须颤动。华生的筷子绕过了龙虾,他想去夹桌子最中间的那盘猕猴肉,那个盘子是整个桌子上最大的,为了表示这是真正的猕猴,盘子中间放上了那只猕猴的头,猴子的脸上还带着黑色的鬃毛。他的筷子刚刚伸过去,那只猕猴忽然咧开嘴,牙齿呲出来,然后一口咬住了筷子。
  猕猴几口就把筷子咬得粉碎,然后忽然跳起来向华生扑过来,其他的动物也都复活了,一起扑向华生。朋友们都不见了,几个女服务员却露出狰狞的笑容,她们忽然撕开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她们滑嫩的皮肤也裂开了,里面是黑色的如同树根一样的,或者如同火候太过而被熏黑的熏肉,她们蹦起来跳到华生的身上,把华生压在地下,华生想跑,但是被压住了,挣扎不起来。那些动物把他团团围住,缠住他的腿,压住他的手臂,一条蛇盘在他的脖子上,勒住了他的咽喉,华生觉得呼吸也变得非常困难了,他努力挣扎着。华生身上的动物开始撕咬他的衣服,很快的,他的衬衣被撕裂了,又被一条条地扯下来,等衬衣撕完之后,接着开始撕咬他的裤子和内衣。
  华生用力向上一掀,终于跳起身,他不顾自己赤身裸体,猛地冲出门。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华生用左手掩住下体,然后挨个去拧门上的把手,但是没有一个门是可以打开的,但是却有一条条的蛇从门底下的缝隙游出来,想要缠住他的脚,他回头看,那群动物还在追着他,他只好用这种难堪的姿势继续向前跑,一直跑到走廊的尽头,但是楼梯却不见了,只有一道门横在前面,华生冲上去,用力一撞,门开了,他冲了出去,前面却是一个悬崖,他吃饭的饭店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道光柱从下面射上来,正好照在华生身上,这道光本来是照射着那道门的,这等于是把他曝光了,因为下面隐隐约约的都是人,大家扬起脸来指着他在议论纷纷,也或者是嘲笑。后面的动物却还在疯狂地往上冲,华生顾不上自己赤裸的身体,纵身跳了下去。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还是躺在沙发上,那本书压在胸口上,他只是由于太劳累而睡着了,因为他连续两顿饭没有好好吃,而且担惊受怕,这消耗了他很多精力。刚才的梦境还在清晰地留在脑海中,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跑到洗手间,对着水池开始呕吐起来,吐出两口碧油油的苦水,嘴里满是一种奇怪的苦涩的味道,然后,他漱了漱口,觉得好一些了。他抬起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端详着,在以前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常常这样端详自己的面孔,根据自己的五官——比如耳朵或者鼻子——的位置和形状来占卜自己的命运,判断上天给他这样一幅尊荣的用意,这是很多人钟情的游戏,像什么呢?意味着什么呢?你敢面对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吗?但是说实话,这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的消遣而已,他的那一头黑发,曾经是他的骄傲,黑亮而且厚实,但是现在已经有些稀薄了,而且夹杂着白发,加上他刚刚睡醒的缘故,头发有些蓬乱,和他平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样子大不相同——人的容貌总是从最优秀的部分开始老化。
  当然,和很多人比起来,比如他的上司,华生的头发还很好,至少还没有变得暗淡无光或者干脆露出亮白的头皮。华生顺着额头和鼻翼看下来,在眼睛的位置停了下来,眼眶里是黑色的眼球和泛红丝的眼白,眼光是失神的,塌陷的,似乎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他翻开眼睑,下眼皮里满是血丝,难怪有些膨胀。鼻翼轻轻翕动着,可能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分开看自己的面庞,他忽然感到自己的面庞的每一部分都非常陌生,虽然总体上是似曾相识,毕竟这张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他从小看到大,看着它变得成熟又变得老化,一些细微的皱纹已经出现在额头上,然后有一天,这些皱纹会变深,接着开始向其他地方扩张,直到额头上,眼角,下颌,就连脖子上的皮肤上都开始出现各种深深浅浅的皱纹,然后他的肌肉会开始松弛,一个个的老年斑就会开始出现,这张脸上的死亡气息会越来越浓,那些周围和斑点就像是写在有横线的纸上的死亡通知书,即使没有判决书,他也会一天天地向着死亡迈进,直到结束这个身体在世界上的存在。他继续端详着,渐渐地,镜子中他的脸庞在膨胀变大,变大,他恍恍惚惚有些要睡着的感觉。于是他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躺倒沙发上,顺手拿过华太太的睡衣搭在身上,朦朦胧胧地又睡了一小会儿,然后起来出去买了点吃的,他尽量减少抛头露面的机会,以免引起人的关注。
  等到吃完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很振奋,于是他把那一包书拿过来,开始认认真真地查找,希望找到和他有关的内容。只要跟四十七有关的地方,他都仔细地查看,但是似乎所有的——不论是第一百四十七条的还是第一百四十七页——的内容,没有一条是和他的案件有关的,有的书上甚至没有第一百四十七条,只有第一百四十六和第一百四十八条,直到翻到书捆的最下面,才找到几本书里有一百四十七条的,但是这些条文都和死刑无关,还有的书上的第一百四十七条模糊不清或者是用一种歪歪扭扭的文字写上去,根本不能分辨内容。华生又拿出那份宣判书,上面明明白白是“第一百四十七条法令”,难道是法官们用错法令了?或者他们依据的是另外的法律,一部并不为他所知的法律,毕竟这些年华生已经基本上没看过什么书了,除了一些娱乐新闻或者小道消息,当然也有一些单位定的报纸,所以从这些书里找出法律的漏洞对他来说真是个苦差事,可是法律总要给他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让他能够得到公正的审判,甚至不是十分公正的审判也是可以接受的,总比莫名其妙地送死要强。
  等到他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才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七点多了。这个时间应该是比较安全的时间了,因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家里吃饭或者到娱乐场所开始夜生活了,大街上的人比较少,而且黑暗是一个很好的保护,所以华生穿上衣服出去。
  华生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着,周围的人不是很多,路旁的饭店里灯火辉煌,歌厅外的霓虹灯闪烁着,里面却还不是很热闹,现在还没有到他们生意兴隆的时候。一家大商场的顶部巨大的射灯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柱,仿佛是一架巨型机枪在向空中扫射一样。华生对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致没有任何兴趣,但是他并不想太早回家,这个时间,他太太正和局长在某个奢华的饭店吃饭,或者在那个舞厅舞得高兴,家里不会有人,他大可以不慌不忙地再继续闲游一阵,磨蹭一阵,等到差不多太太该回家的时候再回家,因为今天他有件事需要跟太太说,以求得她的原谅,虽然她不一定会听他说。“我是无罪的,我不过是有点过错,求得他们原谅就行了……”他想,“不过这有点麻烦,我需要找个地方磨蹭到她差不多回家的时候。”
  拐过一个弯,前面是小吃一条街,如今的城市,不论大小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小吃摊在路两边一字排开,都是一色的小推车,车上是玻璃的罩子,罩子上搭着仿瓦檐的木头棚子,小推车前面的路和后面的台阶上摆满了桌凳,几乎把整条路都占满了。摊主们穿上白色的衣服,带着白色的高帽子,脸上油光可鉴,闪烁着兴奋的笑容。不同年龄的男人女人小孩,手里拿着不同的食物,在满是塑料袋、竹签、菜叶并掺杂上各种泥土和脏水的大街上游荡,空气里飘荡着油炸肉的香味和垃圾的恶臭,加上女人身上香水和少女身上的体香,让人晕厥又兴奋。
  烤羊肉串的摊子前面摆着木头架,架子上挂着刚刚被宰杀剥皮的羊,红白的肉在灯下熠熠生辉,卷发的摊主从羊身上熟练地片下肉片,在竹签上穿好,放到炭火架上炙烤,羊肉滋滋地冒着油花,吃羊肉的人嘴里丝丝哈哈地吹着气。龙虾在水桶里举着两只巨大的螯足,踩压着同伴的身体向上爬,然后再跌入桶里,一只洁白的小手伸进去,把颜色深红的龙虾抓住来,在案板上的大碗里一蘸,挂上鸡蛋和的面,就扔到了油锅里,龙虾在油锅里翻滚一下,然后浮起来,让华生想起刚刚噩梦里的情形。
  他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坐下来,要了一碗面和一个小菜,其实往常的时候,他也不会这么早回家,而是和同事在不知道什么所在寻欢作乐,不过今天他不想和那些人一起,没准他们会从他的说话中得到事情的真相呢,这桩罪行越来越牢地套在他的身上,似乎他确实就是一个死刑犯一样,他可不愿意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行,让他的朋友把他排挤出这个圈子,这是他花了很大功夫才挤进去的。
  这里本来是华生很喜欢的地方,当他还怀揣着梦想和抱负的时候,当他的灵魂还跟他的衬衣一样洁白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晚上看完书之后跟着同学到这样的地方来吃一碗面,然后一起嘲笑周围那些为了生计或者生活而行色匆匆的人,互相鼓励着要去迎战生活的坎坷,然后他会觉得自己是超越那些人的,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也经常和很多朋友在这里一起消磨时间到午夜,而且他也仍然是一个嘲笑者。但是现在的情况下,把自己暴露在外面让他有些有些不安,旁边有两个年轻人在旁若无人地喝酒谈笑?——没准他们谈话的内容就跟他的死刑有关,那边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虽然他并没有往华生这里看,但是谁敢说他就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呢?说不定他们几个吃完饭,就会走上来,问一声“你是华生吗?”然后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推到十字路口,在大庭广众之下尽情地戏耍一番,然后就地处决。
  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各自要了一大碗牛肉面,不过他们显然对牛肉更感兴趣,因为他们只把上面的肉吃完,留下满满的一碗面,打了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了。两个小孩跑过来——他们显然是饿坏了,稍大的那个男孩先把一碗面递给稍小的女孩,然后自己也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两个孩子都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几个黑道从眼睛一直画到下颚,头发很久都没有洗过了,被各种污泥粘连着贴在头上,身上的衣服上满是油污。
  “叔叔,买一枝花吧!”一个小女孩忽然说,从背后的一只小筐篓中拿出几枝花,看到华生没有拒绝或者匆匆躲开,小女孩抓住了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他继续说:“买一枝花吧,你可以送给你喜欢的人,你的情人。”
  往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华生会冷冷地甩开小孩的手,然后冷漠地离开,但是今天,一种奇异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做点好事。
  “我把这些都买下来,多少钱?”华生问。
  “五十块钱。”小女孩露出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也或者是骗局成功之后的狡黠,“我可以给您打折。”
  “不用,”华生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到小女孩手里,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花,“不用找了,多出来的钱你拿去买点东西吃。你今天可以手工了,早点回去休息。”
  “谢谢叔叔。”小女孩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祝福的动作,然后和小男孩一起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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