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A

　　书店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明显不是营业的好时候，一个店员无精打采地坐在收银台后面，两个服务员坐在书堆上，靠着书架在打盹。华生经过收银台的时候，店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华生顾不上这个，他径直走进去，一边四处查找着摆放法律书的地方，但是他看到的都是文学或者艺术什么的书籍，甚至连哲学方面的也有，却没有法律方面的，也没有标志牌指示。又转过一个弯，已经到了书店的尽头，于是他退回来，想要去询问那个服务员，或者喊醒她们，因为他觉得两个人打盹的地方也许就是法律书的地方，或者她们正好挡住了那个指示牌。他走进两个人，还正在想如何措辞，但是两个人已经觉察到了，她们甚至都没有睁眼就用手向里面一指，示意华生里面还有一间屋子。
　　华生顺着他们的指引走过去，在一面墙上看到一扇门，不过这扇门伪装的太好，好像是在墙上直接用锯子或者非常锋利的刀子划出来的一样，如果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来。里面是一个小型的书室，有一个年轻女人，或者还是个女孩，因为她身形还很瘦削，是那种没有发育完成的样子，穿着一条很长灰绿色的毛呢长裙，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的眼睛很大，但是距离有些远，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像是一只小白兔，而且耳朵是那种尖尖地翘起的样子，不过总体看上去是很讨人喜欢。她站在书架旁，用一个掸子在清扫书上的灰尘，但是显然她清扫的并不专心，因为她在一本书上扫了半天，而且她一边清扫一边来回张望，又不时地停下来倾听一下，显然她清扫书架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看到华生进来，女孩似乎很高兴，她放下掸子迎着华生走上来，她走得很欢快，像是踩着某个节奏的舞蹈一样。
　　“你要找什么吗？这里有很多言情小说，是你需要的吗？你看，有都市言情的、乡村言情的、战争言情的、宫廷言情的，我们甚至还有恐怖言情小说和科幻言情小说，都是畅销书呢，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要求？”女孩问，“不过，说实话，很久没有人来这里找书了。”
　　“是的，”华生想了想，这个女孩的热情让他很欣慰，他并不希望让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于是他说：“我在找一本书，应该是叫四十七什么的，或者不叫这个，而是和四十七有关。”
　　“也许我可以帮忙，”女孩说，“是四十七什么？”
　　“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四十七什么的，可能是第四十七页的书，或者尾数是四十七吧。”华生说。
　　“这个范围很大，跟四十七有关的书可以排一个很长队伍呢。”女孩一边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到处寻找一边说，显然她很喜欢帮华生做一些事，因为她找得很仔细，搬过来一大堆书，可是没有一本是有关法律的，华生明显地表示出失望的神情来。
　　“好吧，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书是做什么用的？”女孩问。
　　“是这样，我需要一些书”华生想了想，“大概是这些书必须是有充分的条文，比如第一百四十七条什么的。”
　　“你是要找法律书吧？”女孩问。
　　“你怎么知道？”华生很吃惊，他因为被女孩猜到了心事而有些脸红了。
　　“所有来找法律书的人都是这样说的，他们假装在找别的书，但是他们只注意一些什么条文啊、规定啊的，甚至假装是在找园艺书，但是实际上他们是要找法律书，那么你在考律师吗？”女孩问，“你是自学法律的吗？这很难得，你倒是让我很佩服。”
　　女孩的夸奖让华生很高兴，他说：“是的，我是在考律师，我本来以为书店会有很多法律方面的书籍，但是我一直找不到。”
　　“人的目标和实际总是有一些差距的，也许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要买法律书，”女孩说，“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因为我在这里不是无所事事的，我在等我的男朋友，说不定他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给您找到你需要的书籍。”
　　“你有男朋友了吗？”华生问，“当然，你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肯定是会有很多追求者的。”
　　“那是肯定的，本来我没有时间帮你，因为我有事要做，不过，你既然说了，而且我答应要帮你了，那么跟我来吧。”
　　华生跟着女孩来到书店的里面的位置，女孩搬过来一架梯子，竖起来，梯子几乎要挨到天花板。华生帮助她扶好，然后女孩爬上去，揭开了天花板的一块，然后把手伸进去，开始从里面往外掏书，这些书都是关于法律的。
　　“为什么要把法律书都藏在天花板里面？”华生问。
　　“原因是很简单的，”女孩笑起来，说，“每一块天花板里面都藏着各种不同的书，那些机密的或者重要的书都是放在这里的——人总是喜欢把贵重的东西放在更安全的地方，不是吗？而且这样可以保证这些书不会因为潮湿而腐烂，如果你在书店工作，你就会了解这些了。”
　　华生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书，但是是一则广告，内容是一种用很古老的动物——叫海东狗什么的——制作的药物，再往后面则是疾病治疗的广告，配上了一些看上去让人作呕的图片。他换了一本打开，里面还是广告，讲怎么烹调海东狗的方式，这些书似乎都是一样的内容。另外一些则是空白的，封面就是空白的，里面也没有任何内容，大概是在等着写新的东西进去。他很奇怪地问那个女孩：“这些书怎么都看不到内容？”
　　“那当然，因为你还没有买下它们，这些书还不属于你的时候是不显示的，只有你需要用这些条文来为人辩护，或者判决的时候，它们才会起效。”女孩说，“而且，要知道很多人买书并不是为了看，而是装点门面或者附庸风雅，还不如把里面做成广告。”
　　“那么好吧，我把这些都买下来。”华生说。
　　“那是不行的，这些书都是不卖的，法律不能交易。”女孩笑着拒绝他，然后开始把那些法律书打包。
　　“你要做什么？”华生问。
　　“我要把这些书带走，”女孩说，“这不适合在这里出售的。”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华生想要制止她，这时候，旁边响起了敲门声。
　　女孩很高兴，把书暂时放到一旁，跳着跑过去，打开一扇门，两个年轻人闪进来，华生一眼就认出来他们俩是小左和小右，因为他们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领带，一本正经的样子。女孩上前挎住他们的胳臂。隔着门对着外面喊：“我走了！”
　　有人往里面看了一眼，问：“你去干嘛？已经一点了，现在是顾客很多的时候。”
　　“我要出去给客户送书！”女孩回答，但是她显然是为了去和她的情人约会，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他是你男朋友吗？”那人问，“以前没有见过呢。”
　　女孩并不回答，而是咯咯笑着，拿起包好的书，放到左边那个年轻人手里，然后挎着他们的胳臂一起出去了。
　　华生很着急，因为她把他要买的书都带走了，于是他一边喊着一边追了出去。女孩挽着年轻人的胳臂，三个人一路笑着，完全不顾华生在后面的喊叫和咒骂。华生追了几步，看到他们俩拐弯进到一个小胡同里，等他追到那里，就已经看不到那三个人了，他四处看了看，希望找到两个人的一些线索，但是一无所获。
　　华生有些沮丧，这一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他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放着一个包，看上去就是刚刚在书店女孩打包的那些书，看来那个女孩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为了来给华生送书，不过她应该不会再回到书店。
　　华生打开门，吃力地把那一包书提起来拿进去，这让他的手有些被勒得酸痛的感觉，他把书放在门口，直接拐进进厨房，他的家和很多人的家设计的是一样的结构，门口的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洗手间，他想去冰箱里拿点喝的，但是打开冰箱了他才想起来，这里面空空如也，这时候，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因为他很少在这个时间回家。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一个女人窝在沙发里，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她看的很入迷，因为她连华生进门都没有注意到。那女人有一头很黑亮的头发，嘴角挂着微笑，看上去很有些媚态，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厚厚的睡衣，怀里抱着一个毛绒的玩具狗。
　　“嗨，你好。”华生说。
　　“你好，”女人扭过头，看了一眼华生，带着一点惊异问，“你是谁？是一个推销员吗？”
　　华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因为刚刚到处翻书，又追那个女孩的原因，他的衣服有些凌乱，也许这让他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推销员，而且他并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女人知道他的的身份和处境，没准这个女人是法院派过来监视他的，那么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于是他回答：“是的，我是推销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请原谅我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很少有人能一眼看出我的职业，他们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律师呢。”
　　“您的回答让我很高兴，那么我也许会原谅您刚刚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冒失，”女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说：“我可以把这个看做是一个恭维吗？”
　　她的笑容让华生很放松，于是他说：“当然可以，不过对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女士来说，这样的恭维当然是很肤浅和司空见惯的了，啊，您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很可爱的明亮的眼睛，我刚刚看到。”看到女人脸上的笑容荡漾开，华生觉得自己的恭维产生了效果，“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首先需要学会尊重别人的家，”女人说，“不要进屋就大摇大摆地去冰箱里乱翻，没准我会把你当做小偷抓起来的。不过你要是想在这个屋子里找到饮料，那是妄想了，嗯……我最后一次买饮料放进冰箱，大概是……最少是一个月之前的事儿了。”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往边上稍微靠了靠，但是并没有起身，所以华生只能靠着沙发右边的扶手坐好，但是仍然挨到了女人的脚，女人却没有想要把脚抽回去的想法，任由她的脚挨着华生的大腿。华生又打量了一眼，显然这个女人的睡衣下面什么都没有穿，因为她的睡衣下摆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来，这让华生觉得，他有机会去勾引这个女人，因为她看上去有些放荡，而且如果她真的是法院派来的人，那么这么做对他是很有好处的。
　　“对不起，确实是我冒昧了，”华生说，“只是我太习惯了回家就去拿饮料了，习惯的力量是很大的，不过我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小偷吧？”
　　“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那么大度，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也希望有人陪我聊会天呢，即使是您这样一个陌生人。”
　　“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吗？那倒是，最熟悉的人也许反倒不如陌生人，我们可以跟陌生人畅所欲言，毕竟，他们跟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不会散布谣言，不会妄加臆测，聊完了，他们离开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跟没有发生过一样。而且，我的职业，这倒霉的职业，就是每天和陌生人打交道，所有的陌生人，友善的、恶意的、丑陋的、善良的，而且每天都要到陌生的环境中，不过您这里的环境让我感觉很亲切，刚才我大概以为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了呢。您的家里的布置甚至都和我家的一样，”华生四处看了看，然后指了一下电视旁边的一个“U”型的鱼缸，说，“甚至连这个鱼缸都一样，我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鱼缸。啊，那两条鱼，红色的，它们游得真是欢畅，这表示你是一个有爱心而且有情趣的人。”
　　“是吗？”女人显然有了兴趣，她稍稍坐起来一点，“这是我今天刚刚买回来的，我养的鱼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死掉。”
　　“是吗？”华生说，“真是太巧了，我的也是，我还以为只有我不会照料宠物呢，虽然我从小就很喜欢小宠物，小兔啊，小鸟啊，小狗啊，都很喜欢。只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家里没有一个美丽而又有爱心的太太。”
　　“你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你的生意肯定非常不错，那么你跟我说一下你推销的东西吧，我会多买一点作为对您的感谢和奖赏，是化妆品吗？”女人问了一句。
　　“喔，我忘了，我的货物还在门边放着呢，”华生去把那包书提过来，然后重新坐下来，并且趁机坐得离那个女人更近了一些，女人把毛绒狗放到一旁，把自己的脚放到华生的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可能会让您失望的，”华生把那一包书放到跟前，这包书是他唯一可以继续他的谎言的道具，他不得不继续说谎来掩饰他的身份，于是他说，“我是一个图书推销员，这是一些烹饪书，”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华生打开一本，“您看，这里讲的是一种罕见的古老的动物的烹饪技法，这种动物是可以增进情欲的，不过，您这样美丽的女人应该不会喜欢下厨房。所以，这些书当然对您没有多大用处，如果你需要化妆品的话，我也可以带来，我们是不在乎推销什么的，你知道的，为了生计，我们必须做任何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到各种地方，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村落，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华生把书放下，然后顺势把左手搭在女人的腿上。
　　“你说的对极了，生活真是很麻烦的事儿，为了生计，咱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包括婚姻，很多婚姻看上去就是一次交易，为了生活，很多女孩子不得不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这种事是太常见了。”女人坐起来，用手握住了华生的左手，她的勾引意图是很明显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比如我，如果不做生意了，那么还有什么用？唉，人总是需要出售一些东西的，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其他的东西，才学啊，资历啊，你出售这些，然后换回来你需要的东西，维持你的生活，那么美貌和年轻当然也可以当作是商品一样被人出售和购买。”
　　“可是这一点总是让人感到惋惜，”那女人说，“为了生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是一个老头子。唉，不过，跟谁不是过一辈子，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婚姻就是一种适应，是一个适应对方的过程，改变自己的态度，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我，为了某种原因维系着婚姻，其实可能就是一种习惯，习惯了一种生活，甚至是习惯了一个男人。可是别人还会很羡慕地说，嘿，你看那个女人，多幸福！唉，婚姻有时候就像一件漂亮衣服，大家只注意到衣服的刺绣和花边如何的美丽诱人，但是很少会考虑这件衣服是不是合适。”
　　“我很难相信您这样美丽的女人也结婚了，”华生说，“不过我想，您当然不需要为了生活而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吧？”
　　“还好，我丈夫是一家信息公司的科长，他的公司是有政府背景的，在这样的公司里是有不错的收入的，而且他还是个小头目，”女人说，话音里不无炫耀和骄傲，“有出差补贴，还有年终奖金，不过，谁在乎那点钱呢！”
　　“是吗？那确实挺好的，”华生说，“我也曾经在一个信息公司工作过呢，没准我和您的丈夫认识。您大概不介意告诉我他叫什么吧？”
　　“当然不介意，他叫华生，”女人说，“你认识他吗？”
　　“啊，太奇妙了，他跟我的名字一样呢！”华生用充满了惊喜的口气说，“那么你住在哪里呢？”
　　“住在哪里？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就住在这里啊，这里是我的家，我好像认出你了，你就是华生吧？”
　　“是的，”华生说，“我也认出你了，你是华太太。”
　　“真是很有趣，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你为什么要打扮成推销员呢？”华太太抽回手问。
　　“我并没有打扮成推销员，是你认为我是一个推销员。”华生也把手拿了回来。
　　“这倒是，嗯，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我把你当成推销员了，那你去哪儿了？你怎么会在这时候回来的？”
　　“我去买了一些书回来。”华生说。
　　“一些烹饪书吗？”华太太问，“你该不会想去做个厨师吧？”她拿过一本书，“可是我看到这上面写的是法律丛书。”
　　“是的，不过，你应该知道，书的名字和里面的实际内容是不一致的，它们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出入，表里经常是不一样的，这确实是一本烹饪书，你可以看看里面。”
　　华太太随手翻了翻，说：“确实是烹饪书，不过，这里面讲的海东狗是一种什么动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种动物。”
　　“如果它不存在，那就当成历史看就可以了，但是我想，既然书上写着这种动物的烹调手法，那么它们肯定是存在过的，或者在历史上总是有过一些的。历史上没有过的但是也被后人记下来的也有很多，你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好吧，随便你吧，我要出去了。”华太太索然寡味地把书放下，然后把睡衣脱掉扔在沙发上，她里面果然没有穿衣服，虽然她的皮肤还是很柔嫩，带着淡淡的光泽，但是她的身形已经有些开始走样变形了，已经有了点小肚腩，这在过去是让她不能忍受的。
　　不过华生并没有注意看，他对她的身形怎样已经没有太大兴趣，他问：“你晚上回来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还不知道，”华太太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她从里面挑出一件来问华生，“我穿紫色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很不错，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件衣服？”华生问。
　　“前几天，这样的小事我用不着跟你汇报吧？”华太太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来，一边穿一边说，“我要跟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见面，如果顺利的话，就会早点回来，也可能要很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
　　“不是很重要的，你看着自己的情况吧，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确定。”
　　“那就有空说吧。”华太太穿好衣服，拿起挎包，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