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是龙盘上,是虎卧着
作品名称:与你同行(下) 作者:之秋 发布时间:2015-01-11 15:14:07 字数:5771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如期而至,一场雨过后,盎然的生机便潮水般地向春天涌来。就看那远山青黛,锁在白蒙蒙的雾霭里,近树翠绿,婀娜在和煦的春风里;跑涛水挽起丈八高的浪花,夹裹着尚没来得及融化的冰雪,顺着沟谷一泻而下,且歌且行;鸦鹊们站立于枝头,组着团地鸣叫,向人们诉说着一个美丽的春天已经到来;于是,慵懒了一个冬天的人们一下子就抖擞了许多。
清晨,雨过天晴。张队长早早地来到后岗地里。看着雨后的地里已经刹下了浆,基本能擎住脚儿,估计种地没啥问题,于是,又急忙跑回生产队。今天是开犁种地的第一天,按照昨天下午队委会上铺排的,他在一项项地检查犁杖上每一个环节的准备情况。
大车队六挂马车,除两挂破烂马车常年在外拉脚之外,其余的四挂马车配套成四组八副犁杖负责种地。大田队负责给每组犁杖配备三个人,其中一人点种,一人施肥,一人踩格子。这是昨天晚上社员大会上就布置好了的工作。看着车老板子都在忙着牵马套车,点种的正在等着保管员出豆种,车套完,种子出了库,清点一下人数,大车就一个个陆续地出了院子。然而,眼瞅着三挂车都出去啥时候了,可老尹四哥车上的副把儿于成志还一直迟迟没有来到。
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儿,于是,张队长就说:“于成志没来,估计这工劲儿不来,恐怕就来不了了。小尹子你们先走,到地里稍等一会儿。我打发烘炉小于师傅快点儿去找二宝子,让他搁大田队给安排个人,都离着不远,不会耽误多大事儿的。我这就去于成志那儿看看……”
张队长来到铁道北于成志住的地方。这是个两间草房外带一个大偏厦子,正屋住着一户盲流户,是个老两口,于成志一家六口就住在这间偏厦子里。
敲开于成志的家门,于成志两口子领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蹲在锅台边上吃饭。看到队长来了,于成志急忙撂下饭碗,把队长往屋里让。
“来,队长,屋里坐。”于成志说。
“屋里坐?埋里咕汰地,往哪儿坐?”于成志老婆一边说着站起来,捞过一个板凳放在窗根底下,笑着说:“队长,实在不好意思,屋子里到处是泥呀水的,您就将就着坐在外面吧。”
张队长没有坐,他绕过锅台来到里屋。借着很小的后窗户射进来的光亮,看到了满屋子地下全是水,炕梢墙旮旯处是从房芭上掉下来的一堆又是草又是泥,再往上看,房子上露着拳头大的一个窟窿眼,墙的四周被雨水拉得一道道沟,衣服被子全都堆靠炕头的小矮墙上。
“这房子多少钱租的?”张队长问。
“一年五十块钱。”于成志答。
“那咋不上街里租一个房住呢?”
“街里的房子一个月房租最少也得十块钱以上,住不起呀。再说,我这六口人一般的房子也住不下的。”
“那房东能往外租房子,咋不能负责给维修啊?”张队长问。
“修啥呀修?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差一不二的,咱自己动动手算了。”于成志说。
“那就抓紧收拾吧,明儿个让两个闺女也别上班了,都在家帮你收拾房子。”张队长说。
“不用不用,孩子该干活儿干他们的活儿,收拾房子,我和你嫂子俩就行。真不好意思,我这一大清早就起来忙活,也没倒出工夫去请个假,还让您费心跑一趟,这。”于成志说。
“啥也不用说了,这两天在家把房子简单地收拾收拾,主要是上盖儿不漏就行。等这地儿种得差不多了,咱就放房号,肯定给你一个。回头你到林会计那儿报个名,别让他给落下。
“可得谢谢张队长,上次放房号的时候,因为没落上户口,就没捞着。等把户口落上了,这又一连几年都没放房号,所以,到现在连个正儿八经的住地都没有,这回好了……”
于成志,入社都六七年了,一直没房住,租用铁道北一个盲流户的破厦子,一家六口,两个大闺女都十七八快二十了,都挤在一铺炕上。冬天的时候还好说,一到夏季雨天,破厦子就稀淌花漏,根本就没法住。上一次赶上放房号,因为户口没落上被打入了另册。听说生产队又要放房号了,于成志两口子乐够呛。老婆高兴地冲着丈夫说:“咱俩快点儿干,简单收拾一下,你就赶紧到生产队去干活儿。”
快种完地的时候,一天,张队长来找马支书。
“地种得基本上算是透亮了,仅仅剩下一些零星小块儿,估计再有个三五天就全部种完。看着最先种的那些耲茬谷子和高粱小苗儿都已露土开始仰脸儿,紧接着头遍地就好该开铲了。”张队长向马支书汇报着工作。
“嗯,今年的活儿安排得很紧凑,基本上没耽误啥事儿。这就说明,之前,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其二是人员调动得齐,也给下一步田间管理营造了非常宽松的时间。估计一场雨过后,就该草苗一齐疯长,所以,还必须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抓好下一步田间管理,争取在六月二十号之前拿下头遍地。”马支书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一两天我就张罗开个队委会跟大家再研究一下。今儿个来,想跟您商量件事儿。”
“什么事儿,说。”
“听说咱大队好几年都没放房号了,好多社员没房子住。尤其那些新入社的,很少有买房子住的,大多都是租房住。也有那些老社员家里孩子多,孩子结了婚房子就住不下了。为这社员们反应很强烈,严重影响着社员们正常生活,同时也影响着我们的正常生产秩序。前一段时间,咱们不是研究过要放一茬房号吗?我想,是不是乘着这段时间不忙,把这事儿办了。”张队长说。
“这事儿还真让我给忘了,这些天就跑这办矿的事儿,整得我晕头转向。说这话好长时间了,我还真跟周书记说了。他说,让咱们写个社员建房申请,再形成个报表,说明建房理由、个数和征用土地面积,交到公社管土地的小陈那儿,剩下的事儿他就给咱办了。那样,就这一两天,咱们开个会,把三个队的情况都兜上来,看看有多少需要建房的。当然,要挨着个地认真审查,不妨下去走访一下,因为这千家万户都散居在城区里,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建房。防止那些有房子的还要盖房子,没有房子的又捞不着盖房子……”
事儿办得很顺利,在周书记帮助协调下,申请报上去没几天,公社革委常委会就例会给研究通过了。于是,乘着这工劲儿刚种完地还没开铲之前,各生产队就及时地把房号放了下去。
放房号那天,张队长拿过建房审批表一看,原本十二户申请建房的,这咋就十一户呢?查一查究竟少了谁,一查,谁都有,就没有于成志。于是,张队长就找到大队马支书。
马支书去找会计,会计吱唔了老半天也没整出个所以然来,无疑是会计报表的时候不知啥原因就给落下了。
马支书领着张队长又去找周书记。起先,周书记答应得一妥百妥的:“既然情况属实,你们就再补个申请,说明情况,拿到我这儿给你签个字,然后,再到办公室盖个章。过后,我跟宋主任说一声就可以了。”
第二天,马支书拿着会计写的申请,乐颠颠地来到周书记办公室,把申请往桌子上一放说:“周主任,申请写好了,请您看看。”
周主任拿过申请看了老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说:“这个怕是不行,因为,这事儿是通过公社革委常委会研究的,要补办手续还要通过常委会,我个人不能代表组织啊。”
“看看,你昨天刚答应我的事儿,今儿个咋就变了呢?”
“昨天我那是随便说的,可后来又一想,事儿没那么简单,就是我签了字,你总得到办公室盖章吧?没有一把手说话,办公室主任能给你盖章吗?”
“那,你先把字签了,老宋那儿我去跟他说。”
“那不行,这事儿还必须拿到常委会上例会研究,即使老宋答应了,我也不能随便给你签字的。你回去等着吧,我抓紧时间跟老宋说明一下情况,争取早点儿上会研究。啥时候研究妥了,我给你打电话。”
于成志怎么也没想到,房号放完了,竟然没有自己的。于成志那火上的,牙花子也肿了,嘴唇子也起泡了,天天跑到生产队找队长。急得张队长又去找马支书说:“我说领导啊,这眼瞅着就要铲地了,老于天天来嗝叽我,他的房号问题到底咋办啊?”
“你说这周主任也不办事儿啊?今儿个推明儿个,明儿个推后个,真他妈烦人,不过,这事儿我估计他能给咱办,因为这都是实际情况嘛。”马支书说。
“既然他都答应了,这事儿也是迟早的,咱是不是先把房号给了人家,让人家也好先张罗着备料。”张队长说。
“也行,那你就看着办吧。”马支书寻思了老半天说。
“因为那块地是个大抹斜子垄,一垄比一垄长,前趟房放了六个号,后趟房放六个就能剩很大一块三角地,放一个号不够,但是,要盖一个小两间房还是满可以的,那就先给他一个,剩下那块地回头再说。”张队长说。
“可以哦,可是,剩那块地你打算咋处理?”马支书听出了张队长的言外之意,因此问。
“您不问,我也得跟您请示。银行的朗多多,听说生产队放房号,来找我两三次了。我觉得这都是关系单位,人家是副主任,咱用人家的时候多着呢,人家能求到咱啥呀?咱充其量就这点儿能耐,再就无非是逢年过节吃点儿新鲜菜。剩那一小块儿地,种又不能种,扔又不能扔,所以,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就给了她算了。”
“也好,但是,这事儿是不是得跟周书记说一声?”
“这事儿,不说还好些,你若是一说肯定出毛病。”
于成志的房号总算有了着落,于是,两口子就开始张罗着盖房子。头一天,于成志找来本家二叔和两个表弟开始框定地基订房子线口,平场地。第二天又找来亲朋好友开始脱坯。听说老于家要盖房子了,一些社员们平时都好不错的也都踊跃地来帮忙。
下半晌的时候,大伙儿正干得起劲儿,周书记来了。
“停停停,停下,都停下,别干了。”周书记指手画脚地喊着,看到大活儿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大眼瞪小眼儿瞅着他,于是又接着说:“房号没放这咋就开始干上活儿了呢?”
“张队长说了,这房号基本上就算定下来了,让我先张罗着,怕是过两天来到雨季,坯就脱不了了……”于成志根本就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就照本实发地说。
“基本上就算定下来了,它必定不是还没定下来吗?既然没定下来,就私自开工建房就是违反程序,一旦这房号不给你……”周书记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
“周书记,我家六口人,本身就没有房子住,挤在别人家的一个破厦子里,一到夏季雨天就……,况且,申请房号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报名的,不知咋搞的,竟给我落下了,再……”
“你家没有房子住,申请建房是没有错的,但是,必须在取得建房许可之后方可动工兴建。当然,今儿这事儿也不全怪你们,是张队长这小子太他妈狂妄自大,越过锅台就上炕,一点儿组织原则都不讲。他说啥就是啥,咋,天老大你就老二了?”
“那,周书记,我这——咋办?”于成志结结巴巴地说。
“咋办,我找你们张队长是问,在没有具体说法之前,你们暂时不许动工建房。”周书记说。
大队会议室里,革委会一班人正在开会。
“关于张春武私自动用集体耕地面积批准社员建房一事,我已经向公社宋主任乃至革委常委会做了认真的详细的汇报,宋主任听了非常生气,指示我们必须对这件事严肃处理,并且同意撤去张春武生产队长职务……”周主任说。
“关于张春武同志私自动用集体耕地面积批准社员建房,这事儿我是知道的,至少他是请示过我的,要负责,我必须负全面的领导责任。于成志没房住是谁都知道的事儿,这次申请建房,人家是最先报名的,不知啥原因,竟给人家落下了。后来,为了这事儿,我和小张也曾经找过您几次,你也是答应过的,说是既然情况属实,是可以补办手续的。可是,我们的申请报上去了,不知啥原因迟迟就是批不下来。因为这盖房子是有季节要求的,怕就怕整到连雨天去,不用多,晚上个半月十天,来到雨季就啥也干不成了。考虑到这事儿都已经基本定下来的事儿了,就差个手续问题,于是,小张就找到了我,我也没考虑那么多,随口就答应了他。话再说回来,年轻人办事是有些毛糙,欠思考,犯点儿错误也在情理之中嘛,既然犯了错误,咱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的机会吧?”马支书说。
“我说老马呀,请你不要再为他开脱了,我这也是为着你好。像这样目无领导、无组织、无纪律的干部我们不用,不足以为他而惋惜。今儿出点儿毛病,你姑息迁就了他,他不以为然;明儿再整出点儿毛病来,你再迁就他;不知哪天他给你惹出点大事儿来,你吃不了是不是得兜着走啊?你就说去年冬底开资那会儿,生产队社员欠三角债本来就收不上来,可他还竟能一户能借给人家二十元过年。据说,就连袁炜勋那样的历史反革命也能和贫下中农一样的待遇。再说,扭秧歌那事儿,都是上头领导指定的事儿,到他这儿非得变着法儿顶着不办。上头不管来点儿啥决策,到他这儿都不好使。咋地,你是党中央,还是毛主席?”周书记说。
“我说周书记呀,你可以不足以为他惋惜,可我必须要珍惜呀,像小张这样能干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了。”马支书说。
“对不起,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我也不用,是龙盘上,是虎卧着!”
阳历五月末六月初,正是铲头遍地的时候,张队长被拿下,新队长又一时半会儿选不出来,两场雨过后,眼瞅着那庄稼地里的草和苗一起疯长,这工劲儿若是再不抓紧铲趟,整到雨季里,今年的年成又算玩完。然而,这工劲儿确是群龙无首,社员们一个个都不服天朝管了,原本八九十号人的大田队,每天就二十几个人干活儿,还带死不活的。大车队和蔬菜队还好些,在李队长和宋队长的领导下,生产还是照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独这大田队,“瞎骡子打里儿,乱了套了。”二宝和红桃三抻着脖子喊,可怎奈谁也不听他俩的,管得住这个,管不了那个,按到了葫芦瓢又起来了。气得二宝一摔耙子也不干了,地里就剩下红桃三每天领着那么二十几个人死气沉沉地干着。
马支书和王主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怎奈这满生产队就选不出个队长来。真正能胜任的有没有,确是有那么三两个人,可是,眼瞅着这一堆烂摊子,找谁谁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活不干。自告奋勇想要干的也是有的,但是这种人说啥也不能用,像孙可谦、孙可让哥俩还有郑玉山那样的,整天都想当官儿,一听说张队长被拿下,起早贪黑地往马支书家里跑,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当这个队长。可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用。这些人,叨木冠子打前失,全靠嘴支着。除了整人就是整人,整天拉帮结伙搞什么所谓的阶级斗争,根本就不把心思放在生产上。
马支书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于是又去公社找周书记,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我说周书记呀,这二队的事儿可该咋办呢?到这会儿也没选出个队长来,生产又迫在眉睫,再不想办法,地可就都得撂荒……”马支书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看看不干啥是不是把春武再找回来,小伙子虽说是有点儿不好管理,动辄抗上,可他却是块好料,管理二队这点儿事儿,他还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这工劲儿若是着手管理还赶趟儿。”
“我不是都说了么,是龙盘上,是虎卧着吗?咋?这点儿困难都克服不了了?”
“倒不是我克服得了或克服不了的事儿,那可是一个生产队一千多号人吃饭的大事啊?”
“知道,不用你解释。你先回去,在没选出队长之前,你和小王先操点儿心,勤跑几趟,等我回头跟宋主任说说,看这事儿咋办?”周书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