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包包儿会计
作品名称:与你同行(下) 作者:之秋 发布时间:2014-04-11 15:32:02 字数:5167
王会计虽然很年轻,可他是生产队的老会计了,十六岁那年高小毕业就到生产队当会计,一干就是十多年,历经“小四清”、“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的考验,从来就没在会计账目上出现过任何纰漏,当是个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的好会计。原本就干得好好的,可年初那会儿大队里调整班子,经公社、大队革委会研究,考虑到小伙子家庭出身好,人又老实憨厚,政治思想好,工作兢兢业业,积极肯干,是个好苗子,“老中青三结合”就把他结合到大队革委会任副主任,主管生产。
王会计到大队去报到了,已经是大队革委会王副主任而不是王会计了,生产队这头自然还要重新选一个会计。可这年前年后都酝酿两个多月了还一直没有着落,会计账目一时半晌交接不了,王主任隔三差五地还得两头跑。
查遍全生产队乃至全大队也没找出一个能胜任会计的合适人选。能干愿意干的,毛遂自荐的,还真就有那么一两个,可这些人真就不能用,因为他们人品不行,尖嘴滑舌,一屁俩谎,私心重,手爪子长,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叫“孙悟空哄孩子”,信不着他。信得过并且又能胜任的人也大有人在,可这些人不是家庭出身不好再就是吭哧憋肚一杠子也压不出个屁来的主儿。最后,经公社、大队革委会共同研究决定,要从外单位调一名会计到西郊二队。
林景春是公社小林场的一名青年农工,今年二十四岁,初中毕业,原本也是西郊大队的社员,是两年前公社成立小林场那年被调去的。小伙子原本就干得好好的,也不知公社宋主任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然在林场职工的花名册上把他划拉着了,愣是拿鸭子上架,非让他当这个会计不可。
林景春从来就没想到要当哪门子会计呀,他想:查我们老林家,祖祖辈辈都是一个大字不识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靠摆弄土坷垃挣饭吃的。好歹轮到我这辈儿终于算是念了几年书,能到公社小林场当个半调子工人,能挣现钱花,这就蛮不错的了,还不知道是哪辈子老祖宗积的德呢!比起那些和自己一起回乡般大般儿的小伙伴们,这就得知足了,就得好好干,努力在领导和群众面前树立个良好形象,赶上哪年矿里招工,领导一高兴就把咱放了,从此就彻底跳出这农门。
因此,当公社宋主任几次找他谈话,要他回生产队当会计,他都把脑袋瓜儿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啥也不干。
在林景春的思想深处,农业社的活儿他一天都不想干。虽然,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可以脱产,也是个很体面的一个差事,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可他依然不愿意回去。那几个洋字码是恁么好摆弄的呢?干好了行,谁也不说啥,大家都相安无事。干不好,哪把一疏忽,拨拉错一个算盘珠,长个嘴巴就能来唩唩你两句,好了孬了你得听着,弄不好,小孩拉屎——你就得挪挪窝儿。挪窝?往哪儿挪,还不是得去跟着大伙儿去爬那地垄沟子?冬天,雪一把霜一把;夏天,泥一把水一把,干得都够够的了,这他妈好不容易哭着喊着总算出来了,再回去,让不让人家笑话死啊?况且,这农业社隔着春望不到秋,遇上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还好,赶上哪年天老爷不睁眼睛,不是旱就是涝,挣上一挎兜子工分能咋地,不值几毛钱。在这儿上班,管着挣多挣少它必定是挣现钱啊?因此,权衡利弊,说啥也不能干。
那一天,林景春又在场长的陪同下被厂里的小热特拖拉机拉到公社大院。
“宋主任,马支书,看看你们还是放我一马,另选高明吧,我这两把刷子实在是不行,当会计,那可不是小事,是关乎到集体经济兴衰和全队二百多户一千多口人吃穿住的大事,我怕是不能胜任的。”一进宋主任的办公室,还没等坐下林景春就说。
“林子,咱可是父一辈子一辈多少年的老乡亲了。跟你爸,我们是光屁股娃娃,你爸那可是一辈子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庄稼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觉得你小伙子人品好,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生产队拢共就这千八百人,这点儿账目搁在你身上,估计是没啥问题的。让你当这个会计,这是经过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反复研究决定,又报公社党委和革委会审批同意的。把这一摊儿交给你,应该说,这是公社、大队两级领导和全体贫下中农对你的信任嘛。”马支书说。
“刮风下雨不知道,我自己啥手把心里还没个数吗?就我这两把刷子,说是初中毕业,可拢共就读了六年书啊,小学刚毕业那年不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么,那三年根本就啥也没学呀?识了两个半字,这些年都就饭吃了,冷不丁地让我跟它们打交道,它们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它们啊?”林景春说。
其实,林景春这把确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之所以小屁股抓抓着死活不干,跟这也是不无关系的。他是对自己这两把刷子信不着,底气不足哦。
“你就说,满咱们西郊大队这些小青年中,真正读到初中毕业的有几个?而仅仅这几个人不也都是跟你一样吗?你不行,他们就行?说句官话,我们自己的事业,我们不干,让谁来干?让那些地富反坏右来干?文化水平不够,谁够?袁炜勋够,那是国高毕业,难道我们的事业还能让一个历史反革命来干不成?会计是一门学问,就算你文化水平高,你也不能拿过来就会吧?还不是得有个学习过程吗?不会,边干边学,那叫干中学嘛。”马支书又说。
“马支书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看你小伙子就不应该再推辞了。”宋主任从兜里又掏出一根烟卷,用捏在手里的烟蒂把烟卷对着,然后再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又接着说:“年轻人,要知难而进才对。这点儿工作,对你来说,还不是很难的嘛。况且,上边有公社、大队领导给你掌舵,下有全体贫下中农的支持,业务上,王主任再多辅导一些,边干边学,相信你,一定会胜任这项工作的。说到底,这就是革命需要,是西郊二队全体贫下中农的需要,其中,也无不渗透着党和政府、各级领导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对你的充分信任和殷切期待。受命于危难之中,我们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干,我们还要必须干好,不能干坏。说这些,都是我们官方语言,而从我们自身发展的角度出发,年轻人,前途当是无可限量的。既然,公社、大队领导这么信任咱,老百姓又十分需要我们,自然给我们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发展空间,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宋主任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
宋主任说完马支书接着说,马支书说完宋主任再补充,隔三差五地王主任也凑上去打打帮腔,几乎就没有林景春插嘴的空当儿,被几个领导一顿吹捧架拢,一顿官腔高帽,几近软硬兼施,生火辣地给整不会了,两只手搓搓着干嘎巴嘴不知咋说才好。
“几位领导都说这么多了,当是语重心长,可以肯定,这是领导们对我的充分信任和寄予的殷切期望,能不能再容我多想想……”
“哦,想想,可以,可以。”听着林景春的话里嵌开了一道缝儿,觉得有门儿,宋主任急忙接着林景春的话茬说。
接着,宋主任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喊来秘书小王说:“告诉食堂,今儿个中午单独整几个菜,我请下边大队的几位同志吃饭,记我的帐哦。”
林景春走马上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能干不能干也得干,领导们把话都说到家了,再不干,岂不是不识抬举了么,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成什么样子了?让领导怎么看咱,让群众怎么看咱,小伙伴们又咱么看咱?再说,我估计那会计账目也没啥神秘的,不就是几个洋字码吗?多摆弄几遍不就熟悉了?正像马支书说的,在干中学嘛。
然而,林景春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计账目咋就这么复杂,不要说什么一级科目二级科目,什么公积金啊公益金的,单就社员往来这一栏都整不明白。什么月计、累计、收方、付方,弄一弄就糊涂了,说不定哪笔就给下错栏目了。尤其是出纳员每月报来的条子,有社员借款,因公出差借款,车队、蔬菜队、烘炉收款凭条等等,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该记不该记,记在哪个栏目里,要好长时间才能整明白,一时疏忽,就下错账,多少天也找不明白是差在哪儿?
好在一开始头两三月有大队王主任帮忙给把着招儿,甚至有的时候亲自动手,一笔笔帮着记账,好歹算是过来了。可是,帮忙总归是帮忙,一时半晌的行,时间长了就不是那回事了。王主任有王主任的工作,总不能天天跑来给你记账吧?
到了第四个月,人家王主任不来了。这下可难坏了林景春,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整账,拢共就那么几笔账,一整整到多半夜,直累得昏头涨脑,就愣是整不明白。
好在这小子聪明,既然整不明白,索性就不整,把各种条据分门别类地一沓一沓地装订好,然后按月为单位,一个月包上一包,板板整整地放进卷柜里。
就这样,他一连包了两个月,到第五个月,他再也不敢包下去了。于是,他找到林队长说:“林队长,这会计我是实在干不了,看看你是不是跟大队领导说一声,再另请高明吧?”
“这件事嘛,就不要跟我说了,想当初安排人的时候,人家也没通过我,谁安排你的,你就去找谁。”林队长用鼻子哼着说完,扭身就出了院子。一边走还一边在想:“哼,原本王会计在这儿干得好好的,非要搞什么老中青三结合。结合了又咋样,还不是你马支书一个人说了算?王会计你也是的,当那个有名无实的副主任干啥?又说了不算。”
搁林队长这儿撞了一鼻子灰,怪来气的,原本是想让你替我说句话,你可倒好,一句话给我搥回来了。于是,他又找到马支书。
“马支书,我这会计说啥也干不下去了,这账,我是越整越糊涂,可别再因为我而误了大事,现在撂下还不晚……”林景春说。
“啥,干不下去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马支书说。
林景春很想照本实发,把实情说给马支书,可听马支书这么一说,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在想,头三个月的账,都是人家是王主任帮着我记的,后两个月的账虽然我还一笔没整,那条子啥的都叠着包着在那儿放着呢,哪个领导也没来过问,哪个社员也没说要看账,自己不说,确是啥事儿也没有啊,在大伙儿眼里我也确是干得好好的嘛。一旦这事儿说出去,不仅仅是让人耻笑,差不多半年的工分也不好意思要啊?于是,就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确实干不下去了。”
“年轻人咋就这么没耐性,一开始,能不受点儿憋吗,这是自然的,也没让咱锄田抱垅,就那点儿账,慢慢儿地算嘛,一天算不完两天嘛。最近听说郊区要办会计训练班,到时候咱去学习就是了。”马支书说。
听马支书说郊区要办会计训练班,林景春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心里也嵌开了一道缝儿,那么,既然马支书都这么说了,我再坚持一段时间,兴许到会计训练班学习学习就能学会呢。
回到办公室,林景春又把包好的账目拿了出来,掐着头挨着个儿地又捋了一遍,看着看着又糊涂了,于是,又一张一张叠好,一包一包包好,板板整整地又放进卷柜里。
春去秋来,林景春就这么一张张地叠,一包包地包着。当然,其间也不乏林队长后来又换了张队长隔三差五地过来问一问,有时,个别社员要看看账,都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了。就这样,一直包到阳历年都过了,场院里的场眼瞅着就要打完,年终概算、决算工作这就立马要开始了,他还一直捂着盖着呢。那一天,张队长找到了他。
“我说林子,账弄得怎么样了?”张队长说。
“马上,马上,用不了几天了,小鲁那儿的账目全上来,我这儿立马完事儿。”林景春说。
“别呀,别用不了几天了,这两天开开夜车,抓点儿紧,让小鲁跟着你,把账目全跟上,十号之前,我要概算结果。”张队长说完扬长而去。
望着张队长走去的背影儿,他彻底傻眼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那账一笔都没整?”一大清早马支书趴在被窝子里仰起脖儿瞅着林景春的脸儿皱着眉头急问。
“是的,头三个月是王主任帮我记的,后几个月我就一笔也没记,都一包一包地包好了放在卷柜里了。”林景春说。
“那你为啥不他妈早说?不是时间短啊,这他妈都一年了,咋才想起来说?”
“那工劲儿我也找了林队长,可林队长说他不管,说我的事儿是大队公社领导一手安排的,干与不干不归他管,后来,我不是也找了你两回吗,可你硬说让我慢慢学,还说郊区要办会计训练班,要送我上训练班,可到今儿个这学习班也没办成,我寻思着……”
“寻思个屌啊你寻思?一个月俩月你整不了,把它包上,可你也得老早说话呀?这都一年了,才他妈想起来,这若不是搞年终概算、决算,估计你还能包他妈一辈子呢。”马支书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骂着。
“再后来拖得时间越长,我就越是不敢跟你说了,怕的是……”
“怕的是我跟你发火儿是吧?咋,丑媳妇还永远不见公婆了?你这不是也说了吗?滚!滚得远远地,别他妈让我再见到你!”马支书穿好衣服坐在炕头上没好气地说。
“回来!”看着林景春伸手去开门,马支书又嗷唠一声喊住了他:“妈的,让你走你就走?可倒怪听话的!事儿完了吗?骑上我的自行车,分别到一队三队把会计出纳都给我找来,然后,再通知小葛会计和出纳员老迟、王主任,让他们吃完早饭都到二队会计室,我在那儿等他们。”
按说,这事儿也不能怪林景春,最起码我这个当支部书记的应当负主要责任,还有那宋主任也脱不了干系。原本人家是不干的,可咱硬是拿鸭子上架,非让人家干不可。再说,知道他是新手,既然让人家干,就得安排个好人经常辅导他,至少我这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应该经常过问一下,可咱哪样也没做到啊?小伙子自然有错,最起码他不该说谎,可话又说回来,这还不是一步一步被逼的吗?从本质上看,人,还是好人哦。——看着林景春骑上自行车出了院子,马支书在想。
腊月二十三,大队革委会王副主任带领全大队所有的会计、出纳员聚集在西郊二队会计室里开始整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