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低人一等
作品名称:与你同行(下) 作者:之秋 发布时间:2014-04-08 14:00:43 字数:5044
郑乃云、高洪轩等四个人也被点名下了地。
连成子也顺裤兜里掏出一根细撇绳正要给郑乃云上绑,张队长发话了:“改开,不许绑,用得着么?”张队长说着,上去就把郝贵生的绑绳给解开了。
“张队长,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希望你不要干扰我们。”孙可让打着官腔说。
“哈哈哈……”会场里一阵哄堂大笑。
“还他妈执行公务,谁不知道谁呀?脑袋顶上一拍,脚底下都冒灰,屯老二,还打上官腔了。”有人小声嘀咕着。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又有人在吹口哨,显然,刚才那人说话大伙儿都听着了。
“大伙儿肃静一下。”张队长两只手做向下压的动作冲着社员们说,等大伙儿都肃静下来,回头又对孙可让说:“不妨碍你们执行公务,事儿由我这儿起的,我想在我这儿处理好,不想兴师动众,等我再跟他们几个好好谈谈。”张队长说。
“没啥好谈的,该绑就绑,该抓就抓,反正,粪我是不能捡。”郝贵生说。
“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没用,该咋办就咋办。”郑乃云说。
“小伙子,不要意气用事,蹲学习班和捡粪是一回事儿,都是丢人的事儿,可是,学习班是没有工分的,而捡粪是挣工分的,与其同样丢人,我们又何苦的呢?你们就给我做做样子,过了这几天,捡不捡的我就不管了,反正这玩意谁干谁挣工分呗。”张队长说。
“不是说了么,不捡。”郑乃云说。
“我想就因为这点小事蹲学习班多犯不上的事儿啊?”
“犯上犯不上咱不是犯了吗?说那有啥用?”
张队长的意思是他们五个不管是谁说点儿软和话儿,哪管你明儿早上一个粪蛋儿也不捡也行啊,好歹躲过去今儿晚,不让孙可让带走就行,可哪曾想这几个瘪犊子愣是死爹哭妈犟种一个,谁也不服软。
我和黑子后半夜三点钟就出去了。我俩拉着一辆手推车,沿着城郊社后面老城墙外,东到杀猪场小桥,西到二〇四家属房,两个多小时里串了六七趟街,方才捡到了寥寥的几块粪疙瘩。
不知为什么,平时破烂不堪、埋里埋汰的胡同街巷,到处都是粪便垃圾,也没个人正儿八经地收拾收拾,而此时,当真要去捡粪,它竟然又变得非常干净,好像有人知道我俩要捡粪特意打扫的,几乎连个草棍儿都没有。
胡同口水房子放水窗口外,高高的冰排像半面山一样从窗口一溜倾斜向下形成至少要有十五度的斜坡,才刚刚五点,冰排上就排列起长长的一列水桶,从放水的窗口一直排出十几米以外的变压器台底下,老远就听见水桶被挪动的叮咚声。
挑水的人们一个个把棉帽耳子放下,抱着个膀儿操着袖,呲着牙来回踱着步子,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烟瘾大的嘴里还叼着根老旱烟,在朦胧的晨曦中忽明忽暗。
黑子在前面拉着车子,我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冰排的斜坡,突然,黑子脚下一滑,一个腚墩儿坐在了冰排上,顺着劲儿车子向前一拥,连人带车一齐滑到了路边人家的木头障子上。
我扳着木头障子紧走了几步,上前扶起黑子,看看人没有啥事儿,我俩便开始往外拽车子。然而,由于车子向下滑的时候,左边辕杆已牢牢地插进了木头障子里,要想把车子拽出来,只有从后面往出拽。我俩试着从后面拽了拽,可是,脚下的冰排一溜斜坡根本就使不上劲儿。没办法,我只好向挑水的人们求援了。
“几位大叔,烦劳大家帮个忙,帮我俩把这车子拽出来。”我回头冲着那位叼着旱烟卷的大叔说。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前趟房总爱打猎的王琪大叔,可我却没敢抬头正视他,唯恐他知道我这是去捡粪会笑话我。
“行行行,没说的,来,大伙儿都伸把手。”听我说完,王琪大叔瞅也没瞅我一眼,来到车子跟前看了看,扔了烟卷,冲着大伙儿招呼着。
听王琪大叔这么一喊,有十几个人都撂下扁担跑来帮着拽车。怎奈,那车卡得实在太紧,左车辕子牢牢地别在了木头障子里,车子后面就是那一溜斜坡向上溜光锃亮的冰排,人在上面根本就站不不住脚,试了几回,那车都纹丝不动。
还是王琪大叔有办法,跑回变压器底下捞过自己挑水用的扁担指着车子后面横梁说:“来来来,都把扁担钩子挂在这上头。”
又有几个人拿过自己的扁担学着王琪大叔的样子把扁担钩子挂在车子后面的横梁上,用手紧紧地拽着扁担的另一头。看着这样,人们依然是站在冰排的斜坡上,照样,一使劲儿还是站不住脚,于是,大叔又指着后面拿扁担的几个人说:“来,再接上。”
就这样,一共接了三节扁担,人们总算脚踏实地地站在了有土的地面上了,王琪大叔一声号令:“拽!”车子很轻松地被拽了出来。
“可得谢谢几位叔叔帮忙啊,若是就我俩,整到晌午歪也整不出来呀?”我冲着大伙儿感激地说。
“举手之劳,谢什么。哦,是你?你这是干啥去呀,起这么大的早?”王琪大叔仔细看了看我,原来是后街邻居,于是又反问道。
“哦,去,去,捡粪的。”我有些窘意,一边嗑嗑巴巴地说着一边低着头拉着车子就走。
“捡粪的?哦,农业社的啊?” 一个中年男子一边拿过放水的龙头往水桶里放水一边小声地说着。听那个人的口气,农业社的人似乎非常低贱甚至要比他小几辈似的。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咋地,才走出农村几天啊?就看不起农民,至少,你爷爷那辈该是农民吧?
“是的,就是这西郊二队的,住我后趟街,小伙子人不错的。”还是王琪大叔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哼,捡粪,这帮人,名义是捡粪,瞅你看不着,得着啥拿啥。”又有人接着刚才那人的话茬说。听他的口气,农业社的人不仅仅是低级下贱,而且还跟贼一样让人看不起。似乎他家能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丢过,而且,所有丢的东西都是农业社的人给偷走的。我非常生气,很想过去跟他争犟争犟,黑子就扯着我的胳膊说:“快拉倒吧,跟这种人还能争犟出个啥里儿表的?”
“妈的,不捡了,回去!”我拉着车子站下来回头冲着黑子气呼呼地说。
“什么,不捡了?那可不行!捡多捡少你也得捡,砢碜好看你也得干,说句官话儿,这叫政治任务,没看见郑乃云、郝贵生他们几个还在学习班呢吗?这工劲儿,慢说还给工分,就是一分不给,装,也得装几天啊。”黑子瞅着我的脸儿说。
“怪他妈来气的,你说呀?本来这就够他妈下贱的了,还他妈往死里糟践咱。你家称个屌啊?充其量不就是几斤米几棵菜吗?穷得跟我不两样,能比谁强多少?”我回头冲着水房子方向说。
“管他呢,听兔子叫还不用种豆子了呢。”黑子说。
“敢情这农业社的还他妈的低人一等,啥坏事儿都是农业社人干的?”我说。
“呵呵,张队长不是说了嘛,你脱生错了,若是脱生个高干子弟,或者是工人家庭里,不就用不着捡粪了么?”黑子笑着说。
“那,捡也行啊,关键是上哪儿去捡?你没瞅这街道、胡同干净得比咱俩的脸还干净么?”我说。
“捡粪嘛,光靠这么遛大街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跳到住户人家的院子里挨家挨户地抠厕所,才能捡到的。按说,也不算捡,应该说是看不见拿的,或者说是‘偷’的。”
“哼,这不结了,自己都给自己下了定义,难怪人家说三道四的,你还跳人家院子?抓住你,你不是小偷是什么?”
“关键是,你得能抹下脸儿来,别人说啥不说啥都不要去管他,咱挣的是工分……”
正说着,就听见路边人家的障子里有踩雪的动静,回头看过去,于树江于大叔拎了一筐大粪从障子里递了出来,看着我俩站在障子外,冲着我俩说:“来,帮忙接一下。”
“哦,于大叔,起得这么早,没少捡吧?”我一边接过于大叔递过来的粪筐子一边说。
“嗯,这车基本上就满了。”于大叔一边说着一边把铁锹、铁钎儿从障子里扔了出来,然后,两只手扳着木头障子,一只脚蹬住障勒子,轻轻地向上一窜,就迈了过来。
“看着没?就这么老到。”看着于大叔跳下障子,又目送他拎起粪筐向着车子走去的背影,黑子回头冲着我说。
我俩拉着车子拐进了一条胡同。此时,东方天边微微闪现出些许的鱼肚白,天还似亮不亮,正是“小鬼呲牙的时候”。这工劲儿,当是一天里最寒冷的时刻吧?我回头瞅了瞅黑子,狗皮帽子连同两肩一直到前大襟,眉毛、眼睫毛还有嘴巴上,上满了白花花的霜,哈气跟着他的呼吸频率就跟喷气式飞机似地有条不紊地飘散着,惊讶之余,低头再瞅瞅自己,也和他不两样。于是,呲着牙冲他笑了笑,当然,他回复给我的无非也是呲牙一笑。
我俩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话。眼瞅着家家户户院子里的厕所就靠在道边上的障子里,仅仅隔着一个木头障子,近在咫尺,谁也没说要跳进去,更不要说拿着锹镐去抠人家的厕所了。怕的是,一旦这工劲儿主人晨起上厕所给他堵个正着,会是很尴尬的。倘若主人不说啥或者说满心的不愿意而能用很温和的口气制止还好些,一旦主人今儿个不顺心眼子说三道四,甚至发起了脾气骂上你几句,家里本来没丢东西,愣说东西被你拿走了,你将会无言以对的,长了满身是嘴,你都说不清的。何苦呢?就为了捡几块粪,多犯不上的事儿啊?
“我说哥啊,光是这么走也不行啊?”黑子终于憋不住说话了。
“是啊,你不是说要跳到人家院子里才能捡到粪吗,喏,这儿有个厕所,障子又不高,你跳进去,手脚麻利点儿,三下五除二,把它抠出来,找个障豁子递给我,我在外面接着。”我指着一家院子里的厕所说。
“你不进去,让我进去?哦,敢情你把我推到前线上去?人家出来不让了,挨骂的是我,你装好人?”黑子说。
“说啥呢?我可没想那么多,我是觉得你个子高,这杖子很矮,找个豁口,一步就能迈过去,再说,你力气大,能干得麻溜些,我这身小力薄的,得猴年能整出来?”我说。
“嘿嘿,说心里话儿,我有点儿不敢。要么,咱俩一起进去,我负责往外抠,你就往杖子外扔。”黑子说。
“也好,这样还能快些。”说着,就看见不远处的障子上有个很大的豁口,于是我就指着障豁子说:“来,咱俩速战速决。”
看得出,这家的主人很邋遢,厕所里堆满了大粪,都已经起了娄子,若是不抓紧清理,都快顶屁股了。当然,这对于捡粪的人来说,应该说是获得了一次大丰收。
黑子高兴得了不得,急忙拿起铁钎儿打开厕所的门儿抠了起来,我呢,就用铁锹把黑子穿下来的大粪隔着障子往外扔。很快,一个厕所差不多就要被我俩清理干净了。
正干得起劲儿,心里也正为第一次捡粪或者说偷粪顺利得手而庆幸着,突然,主人家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回头一看,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姑娘睡眼惺忪、披头散发、低着头儿慌慌张张地往厕所这边跑,一边跑着两只手还一边试着解裤带。
“快,人家要上厕所。”黑子说着,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姑娘一溜小跑来到厕所,关上门,突然发现厕所里的大粪被人抠走了,而且还是刚刚发生的事儿,于是,刚刚蹲下的她又急忙提溜着裤子站起来四下里撒目,一眼看见我和黑子拿着捡粪的家什正往外走,一准就猜到是我俩干的。
“站住,不许走!”姑娘急忙系好裤带冲出厕所朝着我俩的背影嗷唠就是一嗓子。
“别管她,咱走咱的,赶紧把车装上,我就不信,她还能给卸下去不成?”黑子捅咕了我一下小声说。
“没听着是咋的?说你俩呢!”看着我俩没买她的账,她的声音比刚才还要高出几个分贝,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往外跑,等她也跳过那个障豁子,跑到我俩前面站住,两只手扎撒着拦住我俩喊着:“咋就那么不要脸呢,通过谁允许,就大勒苦吃地跳进人家的院子抠厕所?”
“同志,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不就是捡几块大粪吗?你不要的东西我们捡还不行么?啥叫不要脸啊?”黑子说。
“啥叫捡?分明就是他妈偷!再说,你听谁说不要了?就算是我们不要,也轮不到你头上啊,你算老几儿?”姑娘气呼呼地说着,直把唾沫星子迸了黑子一脸。
“你,你,你怎么能骂人呢?”黑子摘下手闷子用手照脸上抹索一把说。
“骂你?骂你是轻的,把这些东西给我送回去!不送回去,今儿个就别他妈想走!”姑娘越喊声越高,惹来了前后院的人们都出来看热闹,一边看着热闹还一般小声嘀咕着。
姑娘个子很高,五大三粗,赤红的大饼子脸,梳了个五号头,趿拉着一双棉鞋,穿了件灰色棉猴还裂着怀。听着她满嘴的脏话和她那一身穿着乃至举手投足的样子,不难看出,这个人有点儿彪呼呼的,至少是没文化缺乏教养那伙儿的,很不想和她纠缠,再看看周围卖呆的人越来越多,很没面子,于是,我拦住黑子,上前说:“妹子,请你原谅,没经过主人允许,就跳进院子抠人家厕所,这是不对的,通融一下,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好吗?”
“什么他妈下不为例?让你送回去,你就赶快送回去!啰嗦啥啰嗦!”看着我俩根本就没有往回送的意思,她又回头冲着她家院子喊着:“哥呀,哥,你出来,哥!”
“得得,妹子,你别生气,也别喊你哥了,多大个事儿,兴师动众的?我们给你送回去就是了。”我心里在想,可别让她哥出来,瞅他妹妹那德行,她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弄不好兴许还会惹出点儿什么麻烦来,这就够寒碜人的了。于是,一边急忙拿过粪筐子往筐子里装粪一边说着。
回到了黑子家,黑子把手推车往当院儿一扔,进了屋把棉袄棉帽子扔在柜子上气哼哼地往炕上一仰歪说:“他妈的,这活儿,下半辈子我也不会再干的了!”
“呵呵,不干了?你不是说,装也得装几天么,咋不装了?”
黑子瞅了瞅我,然后一呲牙,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