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十三章

　　（十三）
　　 老张和李峰去绥化办事，随便拐个小弯，就来到了许静岚这里。许静岚刚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他俩开玩笑呢，李峰告诉她这是真的，许静岚这才信。许静岚心里明白，李峰没有和自己开过一句玩笑，但是老张，许静岚有些信不实。在许静岚的印象里，老张油嘴滑舌的，要是再年轻三十年，老张一定会是浪荡公子。老张是一家化肥厂的业务经理，李峰自己也在大庆开一家小小的公司，主要经营种子化肥，和许静岚都有业务上的往来。和许静岚合作多年，是第一次来和平镇，作为东道主，许静岚当然得请两位好好喝一杯。许静岚独自一人在和平镇居住，每次来客人，都找同学作陪，和许静岚关系比较近的，就是黎明和致远，两个人都不在家，许静岚有些犯难了，自己毕竟是女流之辈，虽然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没有人陪客，也是不大好看。只好硬着头皮给张晓晨打电话，张晓晨也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是说好好安排一下，再说。
　　张晓晨接到这个电话，真的是有些犯难。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见许静岚，对于张晓晨来说，许静岚就是伤心的代名词。许静岚的电话，也勾起了张晓晨无尽的回忆，校园，田野，静夜……甚至是在一起说过的每一句话。张晓晨是一个很怀旧的人，也是嫉恶如仇的人，有时候思想很开放，有时候思想又很守旧。十四年来，张晓晨对许静岚的恨，已经淡忘，伤口也已经平复。今年回来，在春香烧烤店，第一次见到许静岚的时候，心里还隐隐作痛，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初。流年的故事，再精彩，再动人，再痛彻心扉，也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张晓晨在心里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向前看，挥手向过去告别。
　　张晓晨告诉李春香，自己去饭店吃饭，店里的事，就交给你们姐弟二人了。李春香当然知道，电话是许静岚打来的，肯定是陪客。不知道为什么，李春香心里酸酸的，望着张晓晨的背影，一股惆怅慢慢在心里扩散。
　　张晓晨来到饭店的时候，许静岚和她的客人，都已经坐在那里了。张晓晨不想使许静岚难堪，就一抱拳：“不好意思，来晚了，实在对不起。”
　　张李二人也客气地一抱拳，许静岚说：“不晚不晚，来，晓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指着年岁大略胖一些人，说：“这位是张老板，就叫张哥吧，这位是李峰，比咱们还小一岁，就叫老弟吧。”
　　“张晓晨，认识你们相当高兴，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多多帮助我的同学。”
　　老张客气的一笑，李峰说：“你这位老同学可不简单，女中豪杰，我们都甘拜下风。”
　　“我离乡多年，今年才回来，对于你们的经营项目，我不懂，是外门汉。”
　　“张兄在哪里高就？”
　　张晓晨“哈哈”一笑，说：“高就谈不上，也就是混口饭吃。”
　　许静岚在一旁插嘴说：“他就在附近的春香烧烤店，店虽然不是他的，却在那里说了算，也在实验自己的拳头产品。说不定将来都比我们强。”
　　“那是好事啊！”李峰抱拳“有时间，一定品尝。”
　　张晓晨知道，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只是一抱拳，算是谢过。张晓晨酒精过敏，有一两酒下肚，脸就红得像猴屁股，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站在马路中间，汽车都会停。虽然这只是开玩笑的话，却也是道出了实情。许静岚当然知道，就和两位解释，坐在那里，张晓晨也只好装装样子，看他们左一杯又一杯的豪饮，心里很羡慕，看着许静岚那样喝酒，心里也很担心，只是没法深说。许静岚的酒量，张晓晨多少知道一些，十四年之后再看见许静岚这样豪饮，张晓晨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张晓晨对许静岚很不了解，就知道她和冯玉刚结婚了，至于婚后过的咋样，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就连和冯玉刚离婚，张晓晨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张晓晨肯定会拦住许静岚，不让她喝那么多酒。许静岚坚持着送走客人，回到饭店，就自己站不起来了。张晓晨为难了，咋办？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李春香心里就像是长草一样，片刻都不得安宁。从张晓晨出去到现在，有意无意不知出去过多少回，为的就是看看张晓晨回来了没有。那种慌慌的，酸酸的，压下去又浮起来的感觉，搅得李春香六神无主，几次都想去看一看，又不知道见面该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不去的话，又于心不甘。心里就这样慌乱着，煎熬着，连店里的活计都懒得干。好在有李想全面照应。
　　虽然张晓晨很为难，也不可能把许静岚自己丢在饭店里不管不问，那样的话，那些好朋友该咋看？毕竟同学一场，就是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也必须要去送。张晓晨心里无限的感慨，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尴尬的事情，不在于你愿意不愿意，而在于你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张晓晨拿起许静岚的手包，扶起烂醉的许静岚，右手从后面搂住许静岚的腰，许静岚的左胳膊就搭在张晓晨的肩膀上，许静岚步伐机械地挪动着，酒气熏天，右手还不断比划着，嘴里也不知道咕哝些啥，张晓晨没听清楚。把许静岚塞到汽车后座上，张晓晨将车开到许静岚家，打开大门之后，张晓晨就半扶半抱，将许静岚弄到屋里，放到床上，又为许静岚脱去鞋子，盖上毛毯。刚要转身离去，手却被许静岚抓住了：“晓晨，别走！”
　　张晓晨使劲拽了一下，没有抽出手，他微微叹口气，说：“许静岚，别这样，叫别人看见，多不好。”
　　“我不怕，我现在和你一样了。”
　　许静岚坐想起来，一阵晕眩，又倒在床上。只觉得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张晓晨赶紧去外屋，拿过脸盆，放在地上。许静岚探出头来，趴在床上，一张嘴，肚子里的食物，就象喷泉一样，倒进脸盆里。张晓晨坐在床沿上，用手轻轻拍着许静岚的后背，使许静岚能更舒服一些：“瞎逞能，喝不了那么多酒，就不能少喝一些，自己多遭罪。身体是别人的？”
　　张晓晨站起身，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许静岚，许静岚接过，喝一口，漱一下口，就吐在脸盆里，顿时就觉得舒服很多。“晓晨，谢谢。”
　　“客气啥，都是同学。”张晓晨将脸盆端出去，倒掉里面的污物，清洗干净，又端回来，放在许静岚面前。“都吐出来吧，那样，会更舒服。”许静岚又趴在床上，干呕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张晓晨又坐在床沿上，将手放在许静岚的后背，轻轻地揉起来，又轻轻拍几下，许静岚再倒出一些污物，人也就彻底的清醒了。
　　张晓晨又一次端出脸盆，洗完手之后，回到屋里，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晓晨，谢谢你。”
　　“那好，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就回去了。”
　　“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吗？我就那么值得你讨厌？”许静岚一连提出两个问题，张晓晨无奈，就搬个凳子，坐在许静岚的对面。这是张晓晨十四年里，第一次单独面对许静岚，如果放在十年前，张晓晨都不会坐在这里，都不能面对许静岚，也不想面对许静岚。那时候，会有一肚子的问题，想向许静岚讨教明白，现在，什么都不想了。生活的年轮，碾过多少爱恨情仇，流失的岁月，漂白了多少人间清欢。该来的，该走的，都是那样或从容或急切，走着属于自己的脚步。光阴的扭转，使人们成熟，而成熟的代价，是以时间做为筹码的。
　　换做是十年前，张晓晨肯定会说，是的，那时候，创伤还在滴血，心灵还在震颤。时间的不断更迭，伤口已经结痂，甚至再也不会撕裂。张晓晨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心情逐渐平和，尤其对许静岚，已经不再是抱怨和怀恨。没有了爱，也就不会有恨。十四年的时光里，早已冲淡了许多过往。因为张晓晨再也不是十八岁的单纯的小伙子啦。“许静岚你说什么呢，我们毕竟还是同学。你也知道，我真的有事。”
　　许静岚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是那么的刺耳。“许静岚？多么生硬的字眼啊！晓晨，你不记得，在你怀里撒娇的傻妞吗？你不记得，在你胯下承欢的傻妞吗？”许静岚一声哀嚎，伏在床上痛哭流涕。十四年里，她何曾忘记过过去的点点滴滴？何曾忘记张晓晨的音容笑貌？这些，张晓晨都忘记了，忘记得干干净净。许静岚心里一阵悲苦，她不怨恨张晓晨，是自己亲手埋葬了幸福。当她听到“许静岚”那三个生硬的字眼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假如……许静岚摇了摇头，生活里，只有过往，没有假如。“晓晨，你走吧。”
　　张晓晨楞楞怔怔站起身，迈步飞也似地逃出屋。张晓晨不敢再做逗留，本来以为都忘记的过去，又一股脑涌现在脑际。岁月，就像一片落叶，轻轻滑过冰冷的肌肤，扣响记忆的门楣，泉涌般的思绪，漫过相思的滩涂，遗留一地的印痕。思念的浪潮，滚过流年的碎影，撞向命运的崖头，叠印哀婉的浪花。张晓晨掩面而行，热泪潸然。
　　张晓晨和许静岚回来的时候，张妈妈在窗户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二人走进屋里的时候，张妈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张晓晨那样细心的照顾许静岚，张妈妈就缩回了迈出去腿，她想看看，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许静岚喜欢的类型，她想听听这两个人到底要说些什么。张妈妈其实很关心许静岚，知道许静岚这些年来心里很苦，很孤独，也很无助。试想，一个女人，苦恋着自己的初恋，而且，还摊上一个朝秦慕楚的老公，心里的那份苦，向谁倾诉？许静岚和张妈妈的关系，即像母女，又像朋友，而且是能倾诉的朋友。也对亏了这份信任，使许静岚有了倾诉对象，才会减轻和缓解许静岚内心的痛苦。许静岚也知道，张妈妈什么也给予不了她，能给予她的，只是一份关怀，一份同情。仅此而已。
　　张妈妈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许静岚多年来一直藏在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就许静岚的爱情悲剧而言，许静岚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只是张妈妈不想说而言。张晓晨要走的时候，张妈妈真想冲出去，拦住张晓晨，替许静岚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然而，张妈妈没有那样做，张晓晨的决然态度，使张妈妈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一切随缘吧。张妈妈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张妈妈知道，此时的许静岚最需要安慰，于是，张妈妈快步出门，来到许静岚的床前，坐在床头上。许静岚知道张妈妈已经了解了全部情况，许静岚也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尤其是在张妈妈面前。张妈妈此时能做的，就是给予许静岚无关痛痒的安抚。张妈妈靠在床头，许静岚将脸埋在张妈妈怀里，两颗心，就在这夕阳里，相互安抚，相互温暖，相互交流。无需用语言，这相互依偎的剪影，就是最好的诠释。
　　张晓晨没有直接回小店，而是一路南行，穿过小巷，站在镇外，遥望美丽的夕阳，渐渐熄灭在天边。苍茫的暮色里，独自珊珊而行，在霓虹明灭间，远远看见小店的灯火。张晓晨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
　　李春香这一下午，出出进进不知多少个往返，看见张晓晨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终于长出一口气，返身进屋，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