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十一章

　　　　　　　　　　　　　　　　　　　　 （十一）

　　冯玉刚回来的时候，家里只有许静岚一个人，这使冯玉刚忐忑的心，稍许有些平静。冯玉刚这次回来，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境，冯玉刚心里想：这个家，也许就是他最后一次登门了。无论在外面怎么胡搞，许静岚都是他的结发妻子，都是他儿子的母亲。两个人长久的分离，使原本就脆弱的夫妻缘分早已解体，要不是冯玉刚求许静岚暂时先不要离婚，他们之间早已经鸳鸯各自飞了。许静岚知道冯玉刚那时候为什么不想离婚，完全都是为他自己考虑，心里一点都没有考虑到许静岚的感受。哀莫大于心死。对冯玉刚，许静岚早已心灰意冷，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夫妻之事了。要不是冯玉刚拿住许静岚的软肋，要不是冯玉刚拿儿子说事，最重要的要不是公爹声泪俱下的恳求，许静岚早已就是自由之身了。这一点，许静岚相信公爹也不可能让冯玉刚知道。
　　冯玉刚进门的时候，许静岚正在打电话，见冯玉刚进来，许静岚只是点一下头，示意冯玉刚先坐在沙发上再说。张妈妈见姑爷回来，赶紧过来，给姑爷泡他上平时最爱喝的碧螺春，张妈妈似乎知道冯玉刚这次回来有很重要的事情，泡好茶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就悄悄的退下了。张妈妈是许静岚请来的保姆，和许静岚相处得很融洽，对冯玉刚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怕冯玉刚嫌弃，就很少说话。每次回来，只是泡好茶，放在冯玉刚的面前，就悄悄的退下。张妈妈知道眉眼高低，也不在冯玉刚面前讨人嫌。
　　许静岚现在忙，就没有理会冯玉刚。嘴里不停说着话：“别跟我讲条件，咱们说好了，过完年，就给我拉过来十吨尿素，怎么现在就剩五吨了？”
　　对方的话音也很清晰：“都是哥们，我现在不是和你商量吗，想从你手里匀出一点，大家都好商量。赚钱也不在一时，是不是，留条路大家都好走。”
　　“你给我少扯淡，咱们是有合同的，你照样办，我看你是不想在这一行混了吧？”
　　“大姐，你就高抬贵手吧，你的门路广，也不在乎这五吨货，是吧？”
　　“我啥都不在乎，那么，我的客户咋办？我们也是有协议的，我不想上经济法庭，不想伸头让人家砍，那滋味不好受。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的风波，我不想重蹈覆辙，让人家看笑话。我和你说，钱是小事，信誉是大事，客户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都是我的上帝。你就不怕得罪我这上帝，给你难堪？”
　　“那......”
　　“什么这那的，小心你的狗头。”说完，许静岚“哈哈”大笑几句，对方在电话里咕哝几句，许静岚就撂下电话。看着坐在一旁的冯玉刚，许静岚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冷冷的问：“好久都不回家了，现在回来肯定是有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对于冯玉刚，许静岚已经没有了耐性，因为她知道，冯玉刚此行的目的，也与私欲有染。
　　冯玉刚有些吃惊，在他的记忆里，许静岚就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甚至都没有大声说过话。对于他的冷嘲热讽，对于他的专横跋扈，对于他的招蜂引蝶，许静岚只有一个字“忍”。十多年里，冯玉刚已经习惯了那样的许静岚，眼前的许静岚，竟是那样的陌生，冯玉刚想弄清楚，两个许静岚，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其实，他也没时间弄清楚，也无需弄清楚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和过去告别，至于许静岚的变化如此之大，也就无需去想清楚了。
　　其实，冯玉刚根本就不了解许静岚。在和平镇，冯玉刚也算是衙内，老爸算不上是权倾朝野，也算是土皇帝，在和平镇如此，在莲花乡也如此，一种优越感，就是一种缺陷，也就是说，冯玉刚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见的都是一米以上的天空，所承受也是一米以上的阳光。对于许静岚的内心世界，根本就不感兴趣，甚至，根本就不想走进许静岚的内心，只是眯起眼睛，一副玩世不恭。老爸闲置之后。许静岚身边的关系，就是冯玉刚晋身的阶梯，换句话说，放弃许静岚，就是放弃未来。对于冯玉刚来讲，无所谓不离不弃。
　　许静岚的神态是装出来的，就是唬人的，现在看，还是把冯玉刚给唬住了。冯玉刚的到来，许静岚就感觉一丝阴影掠过脑际，虽然已经没有了感情，到真章的时候，心里还是一丝的酸楚。一行清泪，沿着脉络，流进心底，缓缓流向指尖。许静岚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一阵晕眩黑云压顶般袭来，许静岚缓缓坐在沙发上，喝一口水，缓解一下不愉快的心情。许静岚感叹：真是喂不熟的狼啊！
　　现在的许静岚，对婚姻早就不抱任何幻想，对冯玉刚也早就厌烦透了。这些年里，许静岚没有和任何男人闲扯过，不是为冯玉刚守身如玉，而是为自己。初恋的情怀，早已经使许静岚心力憔悴，和冯玉刚的结合，更使许静岚心力难支，尤其是近三年，爱情远去，丈夫另结新欢，没有阳光雨露的滋润，没有情感的宣泄交流，不喜欢保养自己的许静岚，眼角已经爬上细细的皱纹，苍白的脸，显得很憔悴。如果没有儿子，许静岚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寂寞的时光。
　　冯玉刚镇静一下自己，清了一下嗓子，低着头，说：“静岚，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把咱们之间的事，做一个了结。”
　　“我们的事？了结？”许静岚慢慢重复着，明知故问；“啥事？”
　　冯玉刚自知理亏，说话也就没了底气：“静岚，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咱们离婚的事，办利索。”冯玉刚长长出一口气，好像把胸中的闷气都吐出来一样，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人也疲惫的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就沦陷在沙发里，似乎整个人也矮了老大一截。
　　“离婚？”许静岚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不知道为啥，眼睛里竟然闪现出泪花。“咱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三年里，你回家过几次？交给家里多少钱？看过几次孩子？交过多少抚养费？这些，你自己知道吗？三年前，我想离婚，你为了权力，为了未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不是不想离吗？现在怎么了？权利到手了？地位稳固了？不想用我这块挡风牌了？就可以一脚把我踹得远远的，愿他妈哪儿去就哪儿去，冯玉刚，离婚两个字，就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多轻松啊！”
　　许静岚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滚过脸颊，跌落在地板砖上，屋子里很静，静得好像都能听到眼泪落地的声音。十多年里，许静岚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么多问号，不是许静岚懦弱，是许静岚不想，不愿，也是许静岚不屑。许静岚的眼睛，就像一架探测器，已经透过冯玉刚的臭皮囊，看到了冯玉刚的五脏六腑。许静岚放弃自己的权利，不争不辨，不祈求施舍，换句话说，就是争，就是辩，又有什么能争到自己手里？许静岚恨自己，恨眼泪，恨苍天乱点鸳鸯谱。唯独，许静岚不能恨父母。
　　“我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张莉无法掩盖肚子了吧？”许静岚缓一口气，说：“我可以答应你，可以解除张莉的后顾之忧，我这样做了，你觉得合适吗？”
　　面对许静岚的问题，冯玉刚真的是无法回答。在万人大会上，他可以口若悬河，在比他小的官员面前，他可以指手画脚，甚至在许多方面，他都可以傲视众人，唯独在许静岚面前，他就像瘪气的皮球，蔫在了那里。冯玉刚心里很窝火，总想发泄，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人那，看你站在什么样的地位，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对了的时间，乌鸡可以变成凤凰，错了的时间，凤凰可以变成草鸡，甚至会更惨。论权力，冯玉刚是副县长，许静岚是老百姓，论家庭，冯玉刚是丈夫，许静岚是老婆，论性别，冯玉刚是男人，许静岚是女人，甚至，论胳膊粗力气大，许静岚都处在下风。今天，就是这个处处让着他的女人，就使他无地自容，英雄气短。
　　冯玉刚无言以对，一句“你觉得合适吗？”，就问得冯玉刚羞愧难当。这些年里，冯玉刚一直抓住许静岚不放，无非都是为了自己，现在，冯玉刚还是为了自己来找许静岚，只是没想到，自己却憋在了这里。冯玉刚知道，他和许静岚之间，也有一个死扣，只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解开。
　　“钱，我不缺，都是我自己赚的，养活我儿子，不成问题。关键是，这些年，你儿子一直在我父母家，老人家尽心竭力帮你带孩子，吃的，穿的，用的，你拿过一分钱吗？这笔账，我想你会算吧？”
　　不是许静岚咄咄逼人，既然跟你冯玉刚没啥关系了，就应该把账算清楚。冯玉刚不差那几个钱，许静岚也不差那几个钱，许静岚就差一口气。
　　“你想啥时候办？”
　　许静岚用眼睛盯住冯玉刚，冯玉刚脸色很难看，倒不是给许静岚看，而是给他自己看。今天许静岚说的话句句在理，自己就是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冯玉刚有些气馁，面对许静岚的问题，一时不好回答，沉默了半天，才说：“一切随你，就是你不想办，我也无话可说。”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说：“这两张银行卡，一个是儿子将来上大学的学费，一个是我给你的补偿，都是你们自己的名字，至于老人家，就容我将来尽孝了。”
　　许静岚不喜也不悲，因为悲喜都已经无所谓了。
　　“好，我答应你。”
　　许静岚站起来，连放在茶几上的银行卡看都没看，就出去了。两台车，一前一后，向乡政府驶去。
　　办完手续，许静岚旋即出门，径直钻进汽车，一溜烟走远了。冯玉刚站在台阶上，怅然地看着远去的汽车，心里一阵悲吟。不是为许静岚，而是为自己。冯玉刚钻进汽车，缓缓开出乡政府大院，一路向北，绝尘而去。走出很远，冯玉刚停下车，在车里小坐一会，就下车，站在雪地里，昂天长嚎，声震四野。两行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