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相遇
作品名称:上校打工 作者:悠扬歌子 发布时间:2014-03-15 22:20:55 字数:12931
余太太实在掘不过余子祥的个性,只好认了,他是说到做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余太太一个叫王鸣选的朋友在特佑公司应聘后,知道那里还差一个行政主管,便给特佑公司董事长夫人推荐余子祥。当日中午,余太太请了假,陪同老公一起到了台中,去面见特佑公司的董事长江天相和总经理陈宝常。
余子祥夫妇找了家西餐厅——祥龙西餐厅,邀江董和陈总吃饭,他是第一次见企业界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江董和陈总也到了那家西餐厅。他们双方都未曾谋过面,余子祥只好拨通了王鸣选给的一串号码。
电话里唱出了音乐: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喂……你好,是江董吗?”余子祥客气地问。
“我是……我是,是余先生啊,你到了吗?在哪个位置?”江董一边说,一边左右转动目光向四处扫射,一边说着话。
“我在祥龙西餐厅门口……”
江董转过身,看见离自己不远处一个穿西装革履的男士正到处张望。于是走过去:
“你是余先生吗?”江董问。
“你是?……江董。”
江董点了点头,余子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企业界鼎鼎大名的江董事长居然看上去是那么平易近人,文质彬彬,毫无盛气凌人之感,同样是以西装革履出现,头发不长,全部朝后脑勺梳理得油光可鉴。那身材简直不像董事长的身材,一般的董事长都是虎背熊腰,而他却很“苗条”。旁边的那位应该就是陈总吧,看上去他比江董还要瘦。但两位都是气质逼人,一点不失自己的身份。还有一位长得很胖的女士,余子祥心想:应该是江太太吧,她则刚好与江董成反比。
余子祥刚才的激动已荡然无存。他们相互认识后,江董说:“上楼吧,都快一点半了……”
五个人边聊边上了西餐厅。
刚在一靠窗的桌子落座,迎过来一位小姐,给每一个人盛了满满一杯咖啡,然后给出餐单,让我们点好后,江董指了指陈总又指着太太说,“这是陈总,这是我太太……”
“你好……你好……”其实余子祥早就猜出来了,他忙去握手,然后说:“这是我太太……”
相互都问了个好。西餐已经上来了,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嘴。
江太太问:“余太太,听说你先生想找一份工作?”
余太太说:“他是想进企业体验一下。”
“正好!特佑在大陆开的分厂——威华鞋厂还差一个行政主管,我想王鸣选也给你们说了吧,余先生有兴趣吗?”
余子祥从来没听说过行政主管这个名词,好奇地问:“行政主管是做什么的?”
江太太笑了笑:“就是管行政的。”
余子祥正准备问什么是主管时,突然忍住了,怕说出来又惹大家笑话,“但是我没管理经验哦,我以前是个当兵的……”
余太太似乎觉得他说错了话,忙补充道:“他在部队做过十几年上校,在管人上应该不会有问题……”
“上校?官挺大的,能管好几万人吧!”江太太问。
“人倒管了不少,都成为过去的事儿,现在都转业了。”
“那转业后退伍金很高吧?”江太太又问。
“还可以,一个月两万多……”
“哦……多挣钱点好,到我们公司去,薪水也给两万,如何?”
“钱不是问题……”余子祥笑着说。
江太太又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好吧!就这样定了,你明天就过去吧,江董明天也会随你一起去……”
“那好吧!多谢江太太、江董、陈总观照……”
当天晚上回到家,余子祥准备好了去大陆的行礼,又约了几个同学小聚了一下。大家谈到的大陆都是天南地北,有好有坏,有的说,大陆包二奶的现象太严重,骗子较多,叫他多加小心,有的又说,大陆的确是个地杰人灵的地方,风景也美得很。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自己亲自去体会过了才会清楚。
睡觉时,余子祥又想起白天的问题,问太太,“老婆,主管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太太忍不住笑,说:“就是主要的地方管一管呀!”
余子祥知道太太在捉弄他,也搞笑地说:“像你这种罗辑,那‘经理’就是经过的地方理一理啰”
“呵呵……”两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从来都不在家吃早餐的太太亲自下厨煮了早餐,同余子祥一同吃完饭,他便提着行礼出发,坐出租车到了高雄小港国际机场。
两人下了车,余太太突然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出来,对他叮咛道:“老公……你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自己要当心,多注意身体!晚上热了不要掀被子,以后没人给你盖,不要感冒了……去了大陆要记得想我……记得给我打电话……还有,千万要记得不要在大陆包二奶……还有……”
“呵呵……高兴一点好不好,又不是永别……好了,有什么好哭的,老公什么都听你的,放心好了……”余子祥笑着说。
余太太含着泪笑了。依依不舍地看着余子祥慢慢地钻进了候机厅,然后朝她挥了挥手,又很快消失人群中。
余子祥在部队飞机见了不少,但真正坐飞机飞这么远还是第一次。
他在候机厅看到了江董,两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几番话下来,两人很快便熟悉了。而且余子祥不是性格内向的人,在部队练就了一口好口才,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像是在他那口中的词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江董也没多少说话的机会,只好静下心来倾听,时而才掺合几句。
飞机上的座位几乎都满了,看着其它乘客们都自觉地系好了安全带,余子祥也生硬地系了系。听到空姐提醒,余子祥再将安全带使劲地拉了拉,停止了说话。
飞机正开始地在跑道上飞驰,升空,飞起来了……
江董好象很疲惫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准备睡觉了。余子祥还有很多话没说,看到江董无精打采的疲倦态,也便不好打扰。自己也睡着了,打发着这漫长而又疲倦的旅途……
飞机已在白云中穿梭,速度超人想象。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余子祥在嘴里默念着。这时候突然对高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失恋的感觉。想到自己在高雄大街小巷留下的影子,那些清晰的记忆如一场无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来……
谁也不知道,余子祥在高雄留下些什么影子,但有一些是众所周知的,有一些他是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这是一名堂堂上校刻骨铭心的秘密。
那是七月之初,到处都流淌着火,余子祥到一处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下,双手捏着铁铲,把水泥和水均匀地搅拌在一起,然后将泥浆装进胶桶里,挑着桶送给砌砖的师傅,然后又回到刚才的位置,重复着刚才的工作。日日如此,坚持了一个月。余子祥每天回家之前,总会习惯地把做泥水工的衣服脱下,换上平常穿的。余太太却毫无察觉。
几乎每天回家的时候,余太太便会问哪句同样的话:“今天学了几个单词?”
而余子祥也正经八百地说:“二十个,我反正每天坚持背二十个,年纪大了,背多了记不住……”
余太太信以为真地不再追问。
八月,余子祥辞去了泥水工工作,又照例找了一个花工的工作。是在京园春住诧小区。那小区别野林立,花木丛生,每隔一段时间,余子祥便要拿着大剪刀,给小区一排排的万年青剃“平头”。同样做了一个月便辞工了。
余子祥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低三下四,降低身份的工作呢?谁也无法理解。
一觉醒来,江董也醒了,已到快到中午,飞机也缓缓降落了,余子祥迷迷糊糊地朝窗外望着:脚下是一排排磷次栉比高楼的森林,那些街道多得就像是城市的血管,来往的车辆和人群就是血液了。要是一脚从任何一处缝隙踩下去,将会掉进一片汪洋。
余子祥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吃惊地问:“哇……好美,好繁华……江董,这是哪里啊?”
江董说:“这是就香港!”
“哇,到香港了,这就是被英国统治了一百年的香港?这么繁华?”余子祥吃惊地问。
“这是当然,英国是发达国家,而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相比之下,是理所当然的,香港是台湾到大陆的桥梁,我们到大陆必须经过这里……”江董解释着。
余子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排排壮丽的景观,不一会儿,飞机着了陆,两人从飞机上慢慢走了出来。那飞机场就如一张无边的地毯朝四方延伸,人群熙来攘往,恰似浪潮,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和小港机场比起来,小港机场就只能算是一条手巾而已。
江董边走边催促说:“我们先吃午饭吧,今天先在香港皇天宾馆住一宿,明天再到别处走一走,看一看,反正你从来没来玩过。”
余子祥堆出一脸微笑,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太好了,我也正有此意!”
走在大街上,余子祥真正置身于这片森林,楼高得简直无法想象,真有手可摘星辰之感。自己就像是被掉进了一片旱井里的青蛙,找不到跳出井口的路。
“香港去年才从英国手中回归到中国,近百年来在英国的统治下,也不甚繁华呀!”余子祥自言自语道。
“天皇宾馆到了。”江董说。
“哦……”余子祥朝那庞大的楼体上一看,硕大的“天皇宾馆”四个烫金大字像从空中掉下来,被一堵高墙接住,气派之极。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江董却对这些已见贯不惊,忙促催说:“进去吧,别看了……”
走到门口,门两旁种在大花盆中的两棵桂花树正飘来一缕淡淡的清香,如宾仪小姐一般,陡然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迎宾小姐用流利的普通话说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来宾馆的客人络绎不绝。那些小姐们就如被计算机控制了一样,总会恰如其分地招待客人。
余子祥与生俱来也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宾馆。见到里面的一桌一椅,也像是不敢碰,生怕弄脏了。
两人在餐厅里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坐下。江董便叫来了服务员,把餐单给余子祥,礼貌地说:“余先生,请点菜!”
余子祥突然变得拘束起来,说:“随便吧!”
江董一下子笑起来,调侃着说:“这餐厅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随便’这道菜呀!”
见到江董的一点笑容,余子祥又放松了。心想江董在,不能吃得太差,看了看餐单,于是便向服务员叫道:“小姐,来个‘裸体全猪’、‘雪花豆腐’、‘青蒸螃蟹’……”
一会儿,菜陆续上来了,江董一边吃一边终于谈起了正事来。
“老余,你今年高寿?”
余子祥顿觉一种亲切感扑面而来,忙答道:“三十七!”
“你真的当过上校吗?”江董问。
“那还有假,我那时就相当于是八十万进军教头林冲,但我没统领那么多人!”余子祥满脸自毫,似乎开玩笑说。
“你是《水浒传》看多了吧!”江董笑了笑,余子祥也笑了。两种笑交融在一起。
“那你的统领能力一定很强……”
“一般的啦……”余子祥答道。
“我在大陆开那个厂,规模还不大,刚有起色,你去管的人并不多,就几十个而已……”
“那好哇,几十个很好搞定……”
余子祥没进过企业,他仍不太清楚“行政主管”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但顾名思义,应该是一个政治方面的大官?上次问太太时被太太捉弄了一番,但总不能连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吧!他又鼓起勇气问:“江董,请问行政主管主要做些什么事呢?”
“行政主管就是后勤主管,行政部是给生产部门提供服务的部门,其它单位有什么需要,行政部就满足它们,譬如说,生产部需要人力,你就给他们招人,他们需要吃饭,你们就给他们煮饭……”
“哦……”余子祥恍然大悟,但脸上露出难解的微笑,心里却在想,这不就跟保姆差不多吗?
“像我们台湾人过去,大陆人都尊称为‘台干’,地位比大陆人稍高一些,你过去后,薪资就三万块,是人民币,不是台币……”
余子祥被吓了一跳,一个“保姆”给这么高的薪资,比我的转业金还高。而且害怕自己又胜任不了工作。便推辞说:“我……我第一次进企业,什么都不懂,不用给那么高的薪资……况且江太太不是说好了吗?两万!”
江董又说:“这哪里高?‘台干’在大陆的待遇都高,况且你以前又是上校,再说我们自己人不能亏了自己人呀!”
余子祥问:“哦……台湾人在大陆很多吗?”
江董说:“多着呢?大陆环境好,人力足,缴税少,开厂比在台湾容易得多,在大陆还有‘台商会’呢!”
余子祥又问:“那他们都经营得好吗?……我是说都容易成功吗?”
“那不一定……那要看怎样用人才了?做为老板,不懂得珍惜人才,培养人才,那失败的可能性就大了!”江董说着,一边示意叫来服务员过来结帐。
余子祥忙站起来,抢着付钱。
服务员说:“一共八百二十五元!”
余子祥从钱夹子里拿出一叠红色的“毛主席”正埋头一张张地数给服务员,刚要数完给服务员,另一小姐走过来对服务员说:“那位先生已到柜台刷过卡了,你把现金退给这位先生吧!”
“江董……怎么能让你来……你看……多……多不好意思?”余子祥尴尬地说。
“没关系……走吧!我已订了房了,先去逛一逛街吧!”江董说。
夜色已经降临,街上的行人比白天更多了,霓虹灯五光十色地装点着喧闹夜市,看上去一片纸醉金迷的世界……
江董问:“老余,要不要去KTV……”
余子祥说:“我不喜欢唱歌!”
“那洗脚呢?或者是……”
“也不喜欢……”
“怎么没一点‘爱好’呢?”
“嘿嘿……”
江董无奈地说:“那就逛一逛街吧……”
两人逛了街,回到天皇宾馆,卸下一天的疲倦,休息了一宿。
又是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一天。江董和余子祥到香港的公园玩了半天。下午便坐巴士着赶往大陆。
上了巴士,沿途,江董讲着大陆的一些事情,从香港到深圳过一座桥,就真正到大陆了。
江董说:“过了这座桥就到大陆了……”
余子祥心中突然波涛澎湃,在车上坐立不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穿越时间的隧道。
很快,他们已被厂车接到威华鞋厂门口。
威华鞋厂就座落在清溪镇浮岗村。厂门不大,最多能容一辆货车出入,门是推拉式。厂房也并不多,只有一栋四层厂房,一栋宿舍楼,一栋台干楼,厂内的绿化面积也极少,偶尔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棵小树和几盆花。
给余子祥安排好住宿后,江董叫上了所有台干,到了“大富豪”娱乐城。
余子祥是第一次进娱乐城,而且是这么豪华的娱乐城。进去后,一片烟雾缭绕的景象,灯红酒绿中挤满了成双成对的先生小姐们,时而可以看到他们卿卿我我。
同去的有六七个人,大家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江董向大家介绍道:“这就是新来的行政主管——余主管。”
余子祥站起来,礼貌地向各位掬了一个躬:“大家好,请各位多多观照……”然后又坐下来。
一个人自告奋勇站起来依次介绍:“我是陈协理,这位是洪协理,管财务和版房;这是邱主管,管冲裁和大底;那位是龙主管,管仓库;那是黄经理,主管生产部,那是王主管,管大底课,大家以后都是同事,自家人,要互相观照……”
余子祥一下子那儿能记住那么多,但他却记住了龙主管。因为她是今天到场的唯一的女主管。大概有三十来岁,看上很有气质,但并不太漂亮。
大家吃得都很尽兴,用台语谈论着目前公司的一些状况。
洪协理说:“近来各单位的‘三多’现象愈演愈烈……”
江董忙问:“哪三多?”
各位台干目光都转移到洪协理身上,洪协理吃了一口菜,说:“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吗?”各位台干都不说话,似乎在江董面前胆小了许多。
陈协理补充说:“打架多、工伤多、辞工多!”
龙主管说:“还不是因为公司各种制度不完善,而且行政部少了主管?”余子祥目光落在龙主管身上,像是这句话专说给他听的。
江董说:“大家不要担心,余主管可是当过上校的!他指挥过千军万马,一个小小的行政部,领导那么几十个人,不在话下,一定可以为各位排忧解难……”
余子祥也连忙谦虚地说:“大家别听江董吹了,我那里那么大的能耐,况且我从来没进过企业,什么都得从零开始呀……还得多向各位学习……”
龙主管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像一朵报春花。她第一次就感觉余主管是那么的谦虚。她开始认真的打量他:三十多岁,全身上下透着成熟男人的气息,不用说,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余子祥听过几位台干的谈话,心中顿时有了压力。不难听出目前的威华是多么的“乱”。而自己又从来没接触过行政,能突破这些困难吗?
一大早,厂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打破了余子祥的美梦。他从宿舍出来,看见一群群穿着绿色衣服的员工正如蚂蚁般向车间走去。那些绿色衣服应概就是威华的厂服吧!半小时时间,所有人都流进了车间。厂内只剩一栋孤独的四层楼房,现在看去,像是考古学家从地底挖出的一座古代城堡。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发现不了一点令人欣慰的地方。
余子祥今天还没正式上班,他先到厂内四处走了走,熟悉一下厂内的总体结构。但给他的始终是失望。像这样的工厂环境,好象在台湾从来没看见过,古老而不古典。不过,这毕竟是大陆,这将是自己今后的工作场所,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生产大楼分布得很均匀:一楼是仓库,二三楼是生产车间,四楼是所有部门的办公室,也包括江董的办公室。余子祥的办公室就在江董办公室隔壁。别看厂小,里面“台干”就有六个,加上自己就是七个。而且还有很多陆干,员工也有一千多人。
九月三日,余子祥终于正式上班了。他早上同样起得很早,厂内依然响起了音乐声,这是提醒员工上班的信号。
余子祥突然听到一首熟悉的歌:“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这首歌在部队时经常听到。他猛然想起,今天不是军人节吗?
多少年来,从来没忘过自己的节日,差点在今天忘了。听到这首歌,仿佛就回到了部队,他又想起自己还是一名军人,怀念起那些军营快乐的日子。
上班时间到了,余子祥快步向办公室走去,走到生产部办公室门口,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论话,而且好象谈到了自己,他意识地缩回脚步,在门外倾听。
一个人说:“什么狗屁上校……上校还会来打工吗?”
另一个人说:“还说指挥过千军万马,我看他一兵一卒都管不了……”
一个人又说:“别听他们瞎吹……上校可不是小官,转业后待遇好得很,有的是钱花……哼!你是上校会不会去打工呀?”
“那不是神经病吗?”另一个人又说。
余子祥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被打了两巴掌还难受。他知道说话的肯定是台干,从现在他对台干的音色来判断,根本不能说出谁是谁?想进去指着他们骂一通?但自己是新兵,能压住那些老兵吗?想了很久,他忍住了。
他放开步伐,轻盈地走向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小间,里面摆了三四张木桌和几张凳子,桌上的文件放得一片狼籍。幸好有一台计算机,要不然会让人联想到那些在街上摆摊的。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突然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个人突然站起来,问道:“你找谁?”
余子祥温和地说:“我是新来的行政主管,没人给你们说吗?”
“哦……说了……说了……我是行政课长……我叫程学俊……”那个人一边解释道,一边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请坐,这是你的办公桌……”
余子祥看了看那张文件堆得横七竖八的桌子,一本正经地说:“你在这厂做了多少年了?”
程课长说:“从九一年建厂开始,我一直在这边……”
余子祥吓了一跳,心想:做了七年了,多么丰富的经验啊!我一个没经验的人去管得了他吗?
程课长正忙在收拾自己的一些文件数据,把它们挪到另一个座位上。
余子祥扫视完整个行政部,突然向程课长大吼道:“你就是这样管理的,把行政部管成这样!……”
程课长知道余子祥指的是什么。但被一个新人这样大吼小叫,心里很不爽,况且在厂里做了七年来,只有几次被江董和协理骂过,还从来没人敢骂他。于是顶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呀?刚来就这么凶,我大不了不干了……”
余子祥本想给公办室的人一个“吓马威”,听到程课长说不干了,余子祥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本来自己就没管理经验,怎么能得罪他呢?要是他真的一气之下走了,那行政部不就……余子祥想到这里,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程……课长,别生气,我是无意的,你别放在心上……”
程课长收拾好自己的资料,一生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新座位上。余子祥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主管位,安静地坐了下来,看着办公室人员的一举一动。程课长收好数据就出去了。余子祥便开始问办公室人员的姓名。
那个坐在程课长新座位对面的人,自告奋勇又有礼貌地答道:“余主管,我叫黎建国,是行政部的人事组长。”
余子祥端祥着这个人,大约只有二十六七岁左右,一头泛黄长发掩住耳际,梳理得很有规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泥土气息,说难听点有点像“乡巴佬”,看上去完全是一个老实人。
黎建国又给余主管介绍了办公室的其它人员。余子祥只笑了笑,没再追问他们的情况。
办公室里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余子祥拿出一些行政方面的数据翻阅。这时办公室突然冲进一个人来,气喘吁吁地说:“打架了……打架了……”。
余子祥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快……快……把程课长叫回来”他向黎建国命令道。
黎建国如接到圣旨一样慌张,大跨步地向门外跑去。
余子祥又问那个人:“打得怎么样?”
那个人说:“出血了……脑袋出血了……”
余子祥身子一软,心中埋怨道:“果然‘打架多’,真他妈倒霉,一上阵尽碰到这等事……”
那人又说:“两个男员工为了抢货做,互不相让,一个员工开始骂人,另一个把他往机器上一推,头撞在机器上,撞了好长一条口……”
过了很久,程课长终于回来了,问那个人:“人呢?在哪里?”
那个人说:“在车间,班组长把他们拿不下,课长也去了……”
程课长和余子祥快步向车间奔去。
车间围了许多人,程课长和余子祥挤了进去,打架的两个人互相仍揪住对方的头发,死活不放,有一个人头上的血直往另一个人的手上淌,旁边的课长组长只在隔岸观火,像是不关自己的事。
程课长上去就发出狮子吼:“放手……你们有没有王法了!”
余子祥也附和着:“快……放手……”
那两人似乎有点害怕了,欲放手又不想放。
程课长又大声说:“放不放?不放我打110了?”说着就准备拔号。
那两人终于放开了手,随着被带到了医务室。医生给伤者包扎了伤口,过后把他们送到了行政部,程课长开始了审问。余子祥只是在旁听。最后程课长把两个人说得心服口服,都开除了。
余子祥后来问他:“现在招工这么不易!你干部嘛把两个都开除了?”
程课长说:“余主管,在工厂,只要打架都开除,不用讲什么道理!”
余子祥觉得程课长处理事情果然果断,快刀斩乱麻,这就是经验。但余子祥感到奇怪,就问道:“车间出了打架的事,怎么不见一个台干过来处理?至少本单位的应该来呀?”
程课长一脸狐疑地说道:“你不知道?打架这类事儿,他们都认为是行政部的事儿,要他们去处理,做梦?”
余子祥有点怒色,说:“怪不得厂里会乱,打架能是行政部的事儿吗?这可是公司的事儿,是大家的事儿,单位出现打架,单位主管就有责任!”
程课长说:“说是这样说,可谁管呢?他们不管,我们奈何不了他们?”
余子祥突然感觉到有很多事儿需要去做。他开始认真地学习行政管理,他买了几本关于行政管理的书籍。每夜都看得很晚才睡觉,像是补偿上高中时亏欠自己的那些东西。他很清楚,要改变现在的威华,只有改变台干们的观念和态度。然而这两样是非常抽象的东西,得需长期的洗脑才能实现。
想了很久,得先把各单位的问题找出来,再要求他们一一改善,逐步转变他们的思维。他首先想到的是开办“台干会议”,从开会中达成共识。
接下来,余子祥要求程课长写出一套完成的会议数据,那会议数据里写得很全面,包括人力、成本等分析及各单位生产上出现的问题。
这天,余子祥组织全厂台干召开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台干会议”,程课长给每一位台干发了一份会议资料。许多台干看了以后,当场就和余子祥吵起来,说自己单位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余子祥很无耐,毕竟自己比其它台干晚来那么多年。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余子祥死了心,觉得鸡蛋不能跟石头碰,还是“安分守己”好,但他始终想不通:大家都是出来打工,都是为了公司能更好,怎么自己找不到一个知音?
晚上,余子祥心烦意乱地在床上看书,看了几个小时却连一页也没看完,又躺在柔软的被窝里躺下,睡不着,起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倒一杯茶,又躺到床上去。再起床到窗外,看着满天的星辰,今晚是满月……
忽然对讲机响起了,余子祥慢步走进屋里,打开它。
“喂,你好!”
“还没睡呀!”
“你是?……”
“我是龙副理!”
“哦……你呢,不也没睡吗?”
“我……我睡了……”
“我也要睡了……”
“那好吧!晚安!”
“晚安……”
余子祥放下手机,脑子里还留着龙副理的影子,这么晚了,除了有太太能这么关心自己,也就没有别人了。但龙副理不是自己的太太,怎么如此关心他,他有点受宠若惊。
早上,厂内的上班音乐没完没了的唱,余子祥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实在舍不得离开那温暖的被窝。
“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
余子祥穿好衣服,埋怨着去开门,但霎时那种情绪又烟消云散。
“龙副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龙副理站在门口,看着他,带着一脸地酒红说:“知道起床呀……”
“知道……知道……”
“起来了就好,我知道你昨晚睡得太晚,所以……既然起来了,我走了……”龙副理说完转身要走。
余子祥急忙说:“等等……谢谢!”
余子祥心中像有一股温泉,一直暖遍全身。他很快去吃完了早餐,精神抖擞地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一如既往的平静。余子祥想起到车间去看看。
厂内的绿化确实太少了,没有草坪,只靠一些盆景装点。车间里员工们干得热火朝天,每个角落里都坐着人,大家都有节奏地做着手上的事。余子祥无意中走到了仓库。仓库不大,只有一层楼,留了屋的一个角落作办公室,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皮料,仓库的工作人员并不多,但大家都井井有条地工作,没有一处看起来不协调。龙副理正安然地坐在计算机旁看一些数据。
一个文员给龙副理报告:“龙副理,余主管来了!”
龙副理忙从办公室迎出来:“余主管,怎么有空到我家来呀……到办公室坐坐吧!”
“我……我顺便来看看……”余主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走了吧!”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龙副理还没来得及叫住,余主管已消失在仓库。
龙副理继续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心里忐忑不安,显然像结了一块冰,凉凉的。好想把那一块冰给融化掉。
不一会儿,车间的黄主任正朝仓库办公室冲来,脸上露出难看的神色,如乌云密布的天空。
“龙副理!你他妈怎么在发料……”黄主任冲进办公室,用食指指着龙副理就骂。
龙副理感到莫名其妙,见黄主任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比自己职位高的副理,顿时火冒三丈。
“我警告你……说话客气点,我哪里得罪了你……”
黄主任轻蔑地笑了笑,说:“你装什么处?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说话文明点……你可是个高层干部……”龙副理心中受到极大的侮辱。
“我是高层干部又咋啦?老子就是个粗人,喜欢骂人,你能把我咋样?”黄主任更加放肆地说道。
“有话好说,请你不要骂人……”龙副理恳求道。
“好……言归正转,你说,你咋赔我的损失?”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下面的人发错料了……害得我报废了3000双鞋!”
龙副理顿时有点紧张,既然是自己的错,又怎么好强词夺理呢?
“哪张单?发错什么了?”龙副理问道。
“GW09231张单,蔚蓝色中皮颜色与样鞋不符!”黄主任说。
仓库里没人敢围过来观看,都埋头做自己的事。龙副理朝一个人吼道:“把叶金莲给我叫过来。”
叶金莲快马加鞭地赶来。
龙副理问:“GW09231是谁在发?”
“王强!”
“王强?那个胖子?他不是新来的吗?”
“来了有将近一……两周了……”叶金莲的心跳得如敲鼓一样快。
“我靠!你他妈安排一个新人去发皮料,你真会当副理呀!”黄主任冷笑道。
“黄运鸿!说话不要那么脏,当心我向江董投诉你!”龙副理带着点恐吓的口气说。
黄主任那张嘴更历害了,“想告我?我在威华纵横六七年,你去告我呀!老处女……”
“你说什么?”被黄主任一把盐撒在伤口上,龙副理一下子怒吼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时,余主管正好闻风而来。恰好听到最后那一句“老处女”。这也许是对一个大龄女人伤害最深的武器了。
余主管也像程课长一样发出了狮子吼:“黄运鸿!你是不是个男人……”
黄运鸿根本没把余主管放在眼里,“你是谁呢?走开……少管闲事……”
“我是江董从台湾请过来专管闲事的……”余主管一本正经地说。
黄运鸿一听是江董请来的,威风被扫掉一大半。说:“你想怎么样?”
余主管斩钉截铁地说:“我想怎么样?实话跟你说吧!我要开除你……”
黄运鸿的脸突然间变得铁青,“想开除我?门都没有?”
余主管用对讲机叫了几个保安,说:“把这个人带走!这件事我会给江董报告……”
仓库的工作人员也把心绷得紧紧的,心也跟着余子祥一起离开了仓库。
保安室里,黄运鸿如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坐在那里,脑袋里空空如也,又如一只掉进井里的狼,昐望着一只来救他的羊。
黄运鸿心里很矛盾,他觉得余主管应该不会开除他,就凭他在威华风雨六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制鞋技术上来说,自己也算得上是厂里的顶梁柱啊,那江董一定更舍不得开除他,开除一个高层干部,得花多少年重新培养啊!他断定余主管不敢开除他!但他根本想不到余子祥是一言九鼎的人,他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会收回那“开除”的圣旨吗?
下午,余子祥组织所有台干,就是否开除黄运鸿主任开会,全场台干除了余主管和龙副理同意外,其余的均投反对票,就连陈协理和洪协理都不同意。他们考虑到黄运鸿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况且在威华工作了六七年,若开除他,厂里必须给他经济补偿,又得重新去培养新人。
余主管再三反对,说:“这种素质的人留在厂里只能是祸害,自从那天他骂龙副理‘老处女’时,我就觉得他是在骂我们所有的台干,没把我们台干放在眼里!这个人必须开除!”
江董说:“威华的风气不好,就是因为这些人存在,我们还是依余主管的,开除黄运鸿,所有的赔偿金我自然会付……”
大家终于没话可说,余子祥在天黑之前按规定给黄运鸿办理了离职手续。
那一刻,黄运鸿像是一颗随时要爆炸的炸弹,他恨余子祥,带着这种恨消失在生活了七年的威华,走的时候狠狠地给余子祥丢下一句话:姓余的,咱们走着瞧!
自从余子祥把厂里的一个工作了七年的主任开除后,大部分人基本上都知道了余子祥这个人,他是外柔内刚,当软则软,当硬则硬。自此以后,程课长也对他另眼相看,对他这个新上级肃然起敬。
该吃晚餐了,余子祥为了这档事差点忘了吃饭,他匆匆忙忙地往食堂赶去。食堂用餐的人已经散尽,只有龙副理还在。但她并没吃饭,而是若有所思地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Hi,龙副理,吃过了?”
“没……没有啊!”龙副理突然回过神来。
“还有吃的吗?”
“没有啦!”
“没有?那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
“等我?”余子祥再次受宠若惊。
“等你一起吃饭,谢谢你那么帮我,我请你,走吧!”说完,龙副理可爱地笑了笑,她笑起来更迷人。
“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尽一个主管的责任呀!好吧,去那儿吃,正好我肚皮也饿得咕咕直叫了!”
两个人从厂门出去,向左边的街道漫步过去。街道两旁是茂密的芒果树,在这时节仍保持着葱茏的树叶,那小巧玲珑的芒果掩映在绿叶中,偶尔露出一两个,看了直叫人口水直流。
走了很久,余子祥才开始问:“对了,你是台湾哪里人?”
“台北!”
“来大陆多久了?”
“一年多了。”
“你觉得大陆怎么样?”
“很好呀!”
“比起台北呢?”
“感觉都一样……”
两个人一问一答,像是律师在审问犯人。
“就在这儿吧!”龙副理驻足指着“小天使酒楼”说。
“好吧!”
两人大踏步地走进酒楼。余子祥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要是太太出现在这里怎么办?自己是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单身女人在一起。虽然说他们是很正常的同事关系,但别人会怎么看?老婆会怎么看?
但这种考虑显然是多余的,他明知道老婆在高雄,不可能一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清溪浮岗。况且心正不怕影子斜,余子祥心中根本就没有胡思乱想,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样想,他便放得很自然了。
“对了,我忘了问你了,这几天我老是叫你龙副理,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龙副理反问着。
“没什么,随便问问,你总不能让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吧?”
“我叫玉姝……”
“挺好听的名字!”余子祥笑了笑,一边叫道:“老板,菜还没上?”
“来了……来了……”老板喝道。
“要酒吗?”余子祥朝龙玉姝问道。
“来一瓶红酒,老板!”龙玉姝转过身,朝老板叫道。
两双眼睛刚好碰到一起,龙玉姝又闪电般将目光收回,似乎他那眼睛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会有引起火灾的根源。她埋头喝了口绿茶,数着茶杯里有几片茶叶,那些茶叶如同几只小鱼在茶杯里游来游去。
圆形的咖啡色桌布上几分钟光景就被老板点缀成一幅油画,那些菜便是油画里的主角。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像是在品偿这幅油画每一种色调,然后把那些颜色一口一口吞进肚里。
刚吃到一半,龙玉姝偶然一抬头,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然后冲门外跑去。
余子祥一口饭还衔在嘴里,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心里知道情况不妙。跟到门口,龙玉姝正在左顾右盼,他走上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好,刚才有人偷拍我们……”
“偷拍?不会吧,谁那么无聊?”
“我怕是坏人,利用这些来敲诈!”
“你看错了吧,谁知道我们有钱,这些人敲诈也得看准物件呀!”
“不,这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会是谁呢?”龙玉姝绞尽脑汁地想,“对了,会不会是黄主任?”
“黄主任?他不会这么做的,我开除他是他自己犯下的错。”余子祥满不在乎在说。
“但愿如此!但我们以后要小心点,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那个不要脸的真来报复咱们……”龙玉姝越想越不敢想,甚至感到恐惧。
“有我在,不用怕,要是他真要报复,那就冲我来,是我开除他的!他不会找你麻烦!”余子祥安慰她说,“回去吃饭吧,菜凉了!”
“我不吃了,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龙玉姝便往厂里走,余子祥只好紧跟其后。
这一夜,龙玉姝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并不是怕被拍到和余子祥在一起,而是怕他会不会真的去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