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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吴钩传(二十七)

作品名称:碧海吴钩传      作者:袖手风云      发布时间:2010-02-08 22:32:08      字数:11744

第二十七章絮软丝轻无系绊。烟惹风迎,并入春心乱。

韩滶大踏步自人群中走到场中来,祁寒道:“韩师弟!”韩滶斜眼瞧了他一眼,却并不理睬。柳聚君拱手道:“不知这位少侠姓甚名谁?是哪位前辈的门下?为何要阻止祁少侠出任这盟主一职?”
韩滶抱拳还礼道:“在下韩滶,恩师姓林,上讳若,下讳谷。”柳聚君喜道:“原来韩少侠是林若谷林大侠的弟子。定是林大侠他知道我们在此开武林大会,共商抗倭大计,才让韩少侠前来助一臂之力的了。”
韩滶一听这话,忍不住泣道:“可……可我师父他,已经去世多日了!”此言一出,除了祁寒早已知情,场中场下诸人无不大感意外。岳英吃惊之下,悲声道:“你说什么?林大哥他……他竟已不在人世了么?”韩滶微一点头,岳英呆立半晌,仰天长叹一声,眼一闭,泪水便从眼中夺眶而出。
柳聚君沉声道:“方才我们刚说起林大侠来着,还曾想请他来主盟。谁知……哎!林大侠他,他是怎么去世的,岂是突遭了暴病身亡么?”
韩滶摇了摇头,忽然抬起手来,指着祁寒道:“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师父!”
话一说出,众人比听见林若谷的死讯还要惊愕,全场顿然无声,千百道目光齐向祁寒身上射去。
祁寒自见韩滶一身缟素出现,想起林师伯当日惨死之景,心中便已乱了。又未料韩滶竟会在百千人面前,便把这事说出来,心里更是乱如团麻,一时无措,便道:“我……”
韩滶喝道:“你敢说我师父不是你杀的吗!你敢说吗!”说着,举步便要逼上前去。柳聚君身形一闪,拦在他面前,道:“韩少侠,有事慢说。其中详情如何,还请你告诉大伙。祁少侠正要接任‘抗倭总盟’的盟主之职,事关重大,切不可冤枉了他。”
韩滶道:“冤枉?我若冤枉了他,情愿受五雷轰顶之罚!这贼子,我师父好生待他,他却暗生歹念,为了图谋我师父的武功秘籍,将我师父害死了!”便从祁寒去应天府送秋声刀说起,将祁寒到了应天府便将秋声刀藏起,回来后,只推说刀丢了。又设计在酒中下毒,最后在密室中将林若谷杀害之事一一说出。说罢,又指着祁寒道:“贼子!你说,我方才所说可有半句不实?”祁寒不知如何辩解,只能低首不语。
柳聚君一皱眉,对祁寒道:“祁少侠,你早知林大侠已不在人世了,是不是?”祁寒心中暗叹了一声,道:“是。”
柳聚君道:“那方才我们提到林大侠,说到想请他出来主盟时,你为何不把林大侠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告诉大家?”祁寒道:“当时我不知此事从何处说起。”韩滶道:“怎么不知从何处说起!便从你心怀不轨,欲图谋害我师父说起!”
柳聚君对祁寒道:“那这位韩少侠说得可是实情?”祁寒怅然道:“是实情,却也不是实情。”柳聚君道:“这话怎么说?”祁寒道:“韩师弟所说的,只是他的所历所见,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韩滶怒道:“你还想诡辩么?”柳聚君对祁寒道:“那你说,事情的实情应该怎样?”
祁寒心中道:“是啊,事情的实情究竟是怎样?韩师弟说是我杀的林师伯,我却曾疑心是鲁先生杀的,现在知道鲁先生就是林师妹,那便不会是凶手了。林师妹说有一个精于易容的人,是他杀的吗?可他是谁?若不是他杀的,那还有谁?阿絮?可当时阿絮怎么有时间去杀林师伯!她有同党?可她的同党又是谁?或者干脆就是倭寇将林师伯害死的?可倭寇是怎么把林师伯害死的?……”这些问题在祁寒心中翻来覆去,只这片刻工夫却哪里能理出个头绪来。
韩滶在一旁道:“怎么?不说话了吗?我瞧你也无话可说了!”
柳聚君见他再不说话,摇首叹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这事真是你做的!祁大侠如此名望,竟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自己不觉得惭愧吗!”
祁寒见柳聚君竟已相信是他做的,知道这罪名一旦加下来,便无可辩驳了,且江南英雄都在此地,凭他一己之力,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便在心中大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又向姜大先生和岳英看去。见姜大先生面上将信将疑,而岳英则只猛喝他那葫芦中的酒,却不往他这儿看上一眼,祁寒的心刹那间便落了下去:“本以为只有岳大哥能替我洗尽冤屈,谁知连岳大哥也不信我!”
祁寒又往场下看去,见众人面上或是愤怒,或是惋惜,或是不屑,或是冷漠。有的坐在座上直摇头,有的已站起身来,指着他怒骂不止,只是此刻他心中纷乱已极,这许多骂声交织在一起,骂什么已听不清楚了。
韩滶喝道:“我便杀了你这恶贼,替师父报仇。”拔出秋声刀来,便要上前。柳聚君一伸手道:“便看在他父亲的面上,让他自己了断了吧。”
这话听在耳中,祁寒看着场下,见一张张脸都已模糊起来。忽然,一片模糊中,有双眼睛极晶莹得一闪,祁寒险些喊出声来:“蕙儿!”再看去,却又不见了。祁寒这才心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便在这时,祁寒只觉手冷冰冰得一凉,似是有什么东西塞在了手中,只听得柳聚君道:“你便用这把刀自尽吧!”祁寒举起手中的东西看去,隐约见是一把匕首,匕首刃上耀着朦胧的光。柳聚君道:“你若自尽,你父亲的面上也好看些,否则你真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吗!”
祁寒心中叹道:“罢了!罢了!此事既解不开,天下人都知道是我杀的林师伯,我又何苦在这世上再受人白眼!活下去只会更连累了爹的一世声名!既然在这世上寻不到是谁杀了林师伯,我便下阴曹地府去,找林师伯问个明白!”想到此处,祁寒举起匕首来,便刺向胸口。
一旁岳英手伸手想去阻拦,却叹了口气,又缩回手去。姜大先生将烟斗拿在手中,默然不语。陶三倒想开口,但任凭他再能说,此刻也说不出话来。只姜浣沅大声喊道:“祁大哥,不要!”
便这时,从人群中忽然飞起一条身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身影已到了场中,一把扯住祁寒,携了祁寒的手,要向旁边掠去。这只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而此时场中诸人已回过神来。韩滶将秋声刀一摆,便要上前阻拦。
但韩滶只脚下一动,岳英却更快些,一步拦在他前面,喝道:“哪里走!”猛出一拳便向携住祁寒手的那人打去,拳势刚劲无比,竟似要一拳便将那人和祁寒击穿。那人和祁寒身往前走,将手掌往后一扬,正和岳英的拳接个正着,拳掌相交,“砰”一声巨响,只见岳英往后连推了三步,险些没将跟在身后的韩滶撞倒,这才止住脚步。而那人和祁寒居然从场中斜射出去,如离弦的箭一般,越过了场下诸人的头顶,直向场边的竹林蹿去。
但从场中到了竹林委实距离太远,眼见堪堪要到竹林时,祁寒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往下坠,而那人却还似有余力,手臂一推,祁寒便飞了出去,正抓在一根竹子上。而那人一推之下,再无余力往前飞掠,身子便落了下来。只一沾地,就见场中的众人已如潮水般向他涌到,并举兵刃,向那人砍下。
祁寒看得清楚,救他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小汉子,并不认得。眼见那人就要为自己惨死在乱刃之下,便大喊道:“不要动手!”同时身子一纵,就要下去助他。喊声未落,就见那人手掌挥起处,若海波骤起,浪叠千层,阻得面前的那些人蓦得便是一滞。而只这一滞间,那人掌法突变,手掌往前一划,方才所起的千叠海浪,都若凝在了一处,向前喷薄而出,当先十数人人吃力不住,便向后倒去,又你碰我,我撞你,连带倒了一片。那人乘此机会,脚一点,就向祁寒落足的竹上跃去。
那人一手抓住竹竿,另一手抓住祁寒,身往后仰,那跟竹子便如张满了的弓一般,弯了起来。而此时,众人已赶到竹下,轻功好的正要跃起,暗器好的已要发出暗器来,而轻功不好暗器也不佳的,便晃兵刃朝竹上砍去。那人手一松,竹子猛得弹了出去,二人顺势便也飞了在空中。
耳边风声“呼呼”直响,祁寒往后看去,见那那竹下许多人手持兵刃,朝他喝骂不止。转眼那些人便越来越小了,骂声也愈来愈微。又朝脚下望去,见下面正是那片竹林,他们正与吹过竹林上的风一样,翱翔于碧绿的竹枝竹叶上。祁寒心中正不自觉地一畅,就觉两人的身子又往下落去,却是那一弹之力又已竭了。
但只一落到竹枝上,那人脚便一点,二人又再纵起,如此几次,虽然不如方才被竹子弹起时去势之急,却也颇快捷。只一会儿,身后的骂声便微不可闻了。祁寒见已脱险境,向那汉子道:“多谢前辈相救!不知前辈尊姓大名,能否见告?”那人却不睬他。此时那人正脚点在竹枝上,祁寒待要再问,就见那人忽然闷哼一声,接着回手一掌,往后劈去,只听后面有人大喊了一声,祁寒猛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紫色的声音自竹上摔了下去,看身形,正是那铁线四绝之一的紫兰花。
那人一招出手,身法更速,几个起落间便已到了竹林外。竹林外守卫着十几个铁线帮的帮众,还不知里面出了何事,见忽然从竹林上飞出两条身影来,大是惊诧。正要上前去问,就见那两条身影只一晃间,便去得远了,哪还能追得上。他们从没见过这样迅疾的轻功身法,都呆立原地,咋舌不止。
那人携着祁寒的手在穿行于山岩间,也不知走了多久,祁寒见他脚步渐渐慢下来,只道他方才一番急行,太过耗力,便道:“前辈,这儿离金竹坪已经远了,我们不妨在这歇口气再走。”那人低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将手放开,脚步一住,陡然便停了下来。
方才从祁寒要自尽到那人救他,只在须臾之间。祁寒未及多想,就已到了此地。这一停下,方舒了口气,便向那人望去,那人却背身而立。祁寒见他不愿见自己,便也不到他身前,只在他身后施礼道:“不知前辈为何救我?”那人也还是并不答话。
祁寒心道:“为何他救了我,却又不理我——哎!我这一走,在众人眼中,便更坐实是我杀的林师伯,以后即使能辩解,却也愈发无人信我了——莫非这人不是救我,而是害我?让这罪名始终在我身上,洗脱不得——但他若不出手相救,我也已死了,这罪名也一样洗脱不得,他为何还这样费事来救我——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大阴谋?”
祁寒越想越疑心,便道:“前辈……”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人用右手捂住了左臂,低哼了一身,身子也往前倾去。祁寒不知是何缘故,诧道:“前辈,你怎么了?”话一出口,那人身子向前一栽,扑倒在地。祁寒大惊,忙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俯下身去,将他翻转过身来,连喊了几声“前辈”,却见他双目紧闭,竟已昏厥过去。
祁寒再往他右手捂着的左臂看去,见左臂上方衣袖似给火烧去了一块,心中奇道:“方才并未经过什么有火的地方,为何他臂上的衣袖象是被火烧过得一般?”看这般情形,知道多半是他左臂上受了伤。但他右手捂得极紧,扳了两扳却也没扳开来,也不知他左臂上受了何伤,伤势如何。
祁寒左右四望,见周遭空阔,无遮无档,若有人追来,只一眼便能看见他们。便不待多想,取出两颗“紫雪通幽丹”,撬开那人牙关,放在他口中。又将他背起,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一座山峰,玉尖苍秀,蓊郁奇峻,便发足朝那山峰疾奔。到了山峰下,寻着较缓的一面,向上攀去。
那山路颇不好走,但好在山间多有山藤荒草,足供攀越,倒也省了不少事。祁寒虽背了一人,却觉这人伏在背上,比先前姜大先生要轻得多了,步伐便丝毫没受阻碍。爬了半晌,已到了山腰上,祁寒听见有潺潺水声,循声找去,果然见着一条小溪。祁寒这一天来非但饭没吃得一口,便连水也未喝得一滴,早又渴又乏了,见着这小溪不由大喜,想想跑了这么久,又在这峰上,来追赶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这边。便将那人放下,趴在小溪里,喝了个饱。
回过身来,走到那人身边呼道:“前辈!前辈!”那人却没半点反应。祁寒见他嘴角边也干裂得厉害,便又鞠了两捧水来,喂那人喝下,那人嘴微微一动,却仍旧未醒过来。此时那人的右手还是紧紧捂在左臂上,祁寒一指点在他右臂“尺泽穴”上,他右手这才松了下来。祁寒往他左臂上望去,这一看,却大吃了一惊,却原来他左臂上竟有一串水疱,象是被火燎过似得,而更为奇怪的是,那水疱颜色惨碧,衬着周围雪似的肌肤,极是触目。
祁寒心道:“若是林师妹在此,必知如何医这水疱。就是林师妹不在,若陶三在旁边,他见多识广,多半也有解治之法。但他们会如何去做呢?将这水疱挑破吗?”仔细端详了那水疱片刻,却不敢下手,思忖再三,方暗道:“也只有如此了!”
便又取出两颗“紫雪通幽丹”来,放在掌心,用溪水将两颗丸药都化了,细细得涂在那水疱上及其四周。过不一会儿,就见那水疱渐渐干瘪了下去,颜色也在转淡。祁寒喜道:“这可好了!”此念未已,那人忽然右掌一翻,拍将上来,正打在祁寒的脸上。祁寒促不及防,被打得跌坐出去,便怒道:“你做什么?”
那人坐起身来,也怒道:“你在做什么!”却是个女子的声音。祁寒一下便呆住了,只听那人道:“你盯着我的……看,做什么!”祁寒这才听出他的声音来,便喊道:“你……你是阿絮!”
那人被祁寒这一喊,也是一楞。觉得臂上清凉,不似方起先火辣又麻的难受,往左臂上看去,见臂上已敷了药,这才知道祁寒并无他意。一看之下,又连忙用右手捂住左臂肌肤露出之处。却并不答祁寒的话。
祁寒“腾”一下站起身道:“你是阿絮,是不是?”那人还是不答话,却抬起左手来,在面上一抹,现出一张俏丽的面孔来,果然正是阿絮。祁寒道:“真是你!我正要找你!林师伯是不是你们杀的?你为何要救我?你有什么企图?你……你快快说来,不然我……我……”“我”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威胁她,才能让他说出真相来。
阿絮道:“你什么?你还想把我一人留在此地吗?”祁寒怒道:“上次在络藤山庄,我就是被你拖住了,才害得林师伯惨死。这次我却不会那样轻饶你!”阿絮道:“上次在络藤山庄是你装鬼来吓我,却不是我找的你,如何却说是我拖住了你?”祁寒一想确是如此,却仍道:“那也是你们的诡计!你说,林师伯之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阿絮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为何就认准一定与我有关?”祁寒道:“我却想不出除你之外,还和谁有关!”阿絮道:“那此刻武林中人都以为你林师伯是你所杀,再无旁人,就真得是这样吗?”
祁寒蓦然一省,暗道:“此言倒是。在旁人眼中,人证物证皆有,只道林师伯是我所杀已是铁证如山,却不知还是冤枉了我。而我什么证据也没有,又岂能断定林师伯之死与阿絮有关!若是错怪了她,又当如何?”只是心中虽如此想,口中仍不肯放松,冷冷道:“即便此事先不论,那你为何要救我?八成也未安得什么好心!”
阿絮听了这话,容色一变,旋即又淡淡道:“我救你确是我多事。你若以为我救你出来,是害了你,你大可再回到那武林大会上去。你若当众自尽,自不会有人再拦你。你一死,我便也再害不着你了!”
祁寒道:“你!”想了一想,道:“罢了!我虽不知你为何救我,但你始终救了我一命。并且你有伤在身,我便是将你擒住,也甚是不武,这次我便饶过你。若我查明林师伯被害确与你有关,我便再不会放过你了。”阿絮听了这话,只将头扭过一边,不去睬他。
祁寒暗叹了一声,也不去管她,便独自从另一边向山下走去。走了片刻,忽然忖道:“我这一走不打紧,可若那些追赶我的人找上山来,她又有伤,万一不是敌手,岂不是我害了她!我既说饶过她这次,又把一人留在山上,倒有借刀杀人之意了。”想到此处,便要往回走,却又暗道:“我并未见她受伤,她那伤又是哪里来得?万一又是什么诡计,我不是又自投罗网了么?”如此反复思忖,踌躇半晌,一顿足道:“宁可其中有诈,却也不能看着她为我损了性命。”打定主意,便转身又往山上去。
待走到那小溪边,却见阿絮姿势丝毫也没有变,仍扭着头坐在那里,只望着那溪水。祁寒轻咳了一声,道:“你……”阿絮道:“你回来做什么,是不是又想出了我有什么阴谋诡计,要来找我问个明白?”话虽干脆,语音却有些沉沉。
祁寒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知怎的,只是一颤,本想再说两句硬话,却也说不出口,只得道:“你还能走么?”阿絮冷声道:“我能不能走又关你什么事!我自会用诡计害你,你还是离我远些为好,省得你的性命连同你的侠名都葬送在我的手里!”说到后来,分明已带着哭音来。
祁寒道:“你……你怎么了?”便去看她的面容。阿絮却不让他看,将头又扭到另一边去,只是一甩头之际,却有几粒明澈的水珠自她面上飞旋出来,落在那溪水中。祁寒未料到她竟会哭起来,一时之间便怔住了。
便在这时,从远处山间隐约传来人声,祁寒见阿絮象没有听到一般,便道:“你若不肯走,他们寻将上来,怕是麻烦得紧。”阿絮却还是默然不语。祁寒叹道:“既如此,那我就下山去找他们。他们寻着了我,自不会再来为难你。你救我一命,我再将这条性命还你,也算是两不相欠了。”说罢,举步就向山下迎去。
阿絮忍不住在他身后道:“谁要你还我这条性命!”祁寒回过身来,见阿絮也正朝自己看过来,双眸略红,面上泪痕未净,若玉盘承珠一般,祁寒心中蓦然一动,忙收敛住心神,阿絮又撇过脸去,指着山顶道:“这山颇高,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寻不上来,可以先在上面避避。”祁寒道:“我原先也是此意——你还能走么?”
阿絮又冷声道:“我便是不能走,也无需你来帮忙!”忽想到自己方才昏厥过去,不知他是如何把自己带到这儿来的,脸上便是一阵绯红,忙背过身,从衣摆下撕下一条布,将左臂衣裳破处缠上,站起身来,走在前面。祁寒便跟在后面。
又往上走了里许,山间吹来的风愈发大了起来。阿絮受伤还未痊愈,迎面被这冷风一吹,脸上越发有些烫,身上却生起寒意来,腿也有些发软。阿絮生怕让祁寒看出,便一咬贝齿,行得更快了,想凭一番急行,生出些汗来,也好抵御抵御那冷风。却不料这一急行,迎面而来的风更烈,勉强走出数十步,再经受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祁寒原先见风太烈,怕阿絮乍伤之后,抵挡不起,本想绕到她前面去,谁知阿絮反行得更快,只得依旧跟在她身后。待见阿絮忽然颤抖起来,忙一纵身,跃到她身边,道:“你怎么了?”阿絮一挥手道:“不用你多管!”抢出一步,正要再走,脚下浮虚,竟趔趄了一下。祁寒见状,晃身到她身前,伏身将她背在背上,阿絮大羞,道:“你做什么!”待要挣脱下来,却哪有力气。
祁寒也不说话,发力往山上去。阿絮害羞不过,虽被他背着,却不肯伏在他背上,只将身直起。过不一会儿,委实被风吹得难受,这才渐渐俯下身来,将身子缩在祁寒身后。只觉那风被祁寒挡着,吹不过来,身上也舒坦些了。伏着伏着,耳畔听着祁寒行进间均匀的呼吸,阿絮虽明知后有追兵,上是险峰,又有冷风袭身,也不晓得为何,却觉这儿是最安稳的所在。
祁寒一路疾行,虽有劲风扑面,却仍能闻到背后有幽香阵阵,又有柔软的发丝轻磨在颈间。心里便不禁摇曳起来。说来也怪,背得都是同一人,祁寒却觉这情形与方才背阿絮上山时大为不同,至于有何不同,他却说不出来,只觉心中又有些慌乱又似有些欣喜,与方才只想着逃出去时的惶恐焦急,直有天地之差了。
祁寒正有些心神不宁,脚下没注意,刚好绊在一块石上,险些摔了出去。往前直冲了几步,这才止住脚步,阿絮问道:“你怎么了?”祁寒道:“没什么。”便又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阿絮忽然道:“那个女孩儿对你可好得很呢。”祁寒一楞,道:“你说谁?”阿絮道:“就是方才和你一正将姜大先生扶到场中的那个女孩儿啊。”祁寒道:“她是姜大先生的女儿,名叫姜浣沅。”阿絮道:“姜浣沅,姜浣沅——这名字可好听紧,她人也挺美的,心地也好,那么多人,难得只有她喊出声来让你不要自尽。”祁寒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阿絮又道:“你真得帮天风镖局护过镖?还救过那姜姑娘?”祁寒道:“也算是吧。”阿絮想了片刻,还是问道:“那你是为了姜大先生,还是是为了那姜姑娘?”问了这话,自己的脸便也是一红。祁寒摇了摇头道:“这些事不过是凑巧罢了,我也不知为的是什么。”
一时间两人又是无话,片刻之后,阿絮又道:“那惊鸟林的岳大当家对你似是也不错。”祁寒道:“岳大哥吗?”忽想到岳英竟也深信自己杀了林师伯,非但看到自己自尽时不发一语,还在阿絮到场中救自己时,抢先出手阻拦,心中便一酸。
阿絮道:“要不是他,咱们还逃不出来呢。”祁寒忙问道:“此话怎讲?”阿絮叹道:“你那岳大哥拳势刚猛无比,方才他那一拳若要倾尽全力,我自是抵挡不住。”祁寒道:“他没有倾尽全力吗?”
阿絮道:“他何止是没有倾尽全力!他那一拳,看似刚劲无可匹敌,其实本意并不在伤人。我和他拳掌相交时,只觉有一股力从他拳上直涌上来,将你我推了出去。我借着这股力道,才从众人头顶越过,堪堪到了场边的竹林,否则任凭我轻功再高,想携着你一越而至那么远,却也无法办到。”
祁寒听了心中一喜,暗道:“看来岳大哥未必便把我当作杀害林师伯的凶手了!但一开始时,他为何看着我自尽,却不发一语呢?莫非他正要阻拦,却是阿絮快了一步,先动手了?”
正想到这儿,又忽然忖道:“若按此说来,若无岳大哥暗中相救,阿絮别说救我,便是她自己也未保得能逃出去。她这样舍了性命来救我,却是为了什么?”如此一想,便觉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那儿等着,不敢再往下想,忙又问道:“你臂上的伤好些了吗?是怎么伤着的?”
阿絮道:“不妨事了。这是在竹林上时,被那紫兰花所伤。”祁寒记起方才的情景,道:“是他?”阿絮道:“那时你正对我说,‘多谢前辈相救!不知前辈尊姓大名,能否见告’。”祁寒想到方才喊了她那么多声前辈,又被她在耳后呵气如兰,耳根不禁有些发热。
阿絮道:“你连说了两次,我正不知怎么答才好。就见那竹林下突然飞出一点绿火来。那些竹枝竹叶亦是碧绿之色,因而待那绿火到了近前我才发现。那时恰好是一跃之力已竭,身往下去。我的脚尖正要点在一根竹枝上,避让不得,只能将衣袖一挥,虽凭借袖风将那绿火拂到一边,臂上却也不免被那绿火燎了一下。细一看,那紫兰花正伏在一根竹上,我不待他再发出暗器来,便一掌将他劈了下去。”
祁寒忽然想起昨晚在曾家祠堂曾看见到的发出绿火的那个黑衣人,猛然便道:“难道是他就是紫兰花!”阿絮不知所以,奇道:“你说什么?”
祁寒道:“我曾见过一人,使得也是那绿火一样的暗器,那人莫不就是紫兰花不成!”心中又寻思道:“紫兰花是‘铁线四绝’之一,若这样说来,那昨晚在曾家祠堂伏击林师妹之人,却是铁线帮派去的了,但林师妹与铁线帮应该无甚冤仇,他们这样做又是为何?”
阿絮道:“不管是不是他,我那一掌也够他消受的了。”祁寒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方才在竹林边,众人举着兵刃追赶上来,你却只一掌,便将十数人都打得向后倒去,委实厉害,不知那招叫什么名字?”
阿絮道:“那一招吗?叫‘大海千波,远成一碧’。”祁寒想起她与自己交手时曾使出的那招“清溪九曲,尽化一烟”,念道:“清溪九曲,尽化一烟;大海千波,远成一碧——也亏创这武功之人想得出来。”阿絮见他赞自己武功,虽不是夸自己,心里也是莫名一喜。
这一路上山,路程虽远,但转眼便已快到山顶,阿絮忽见路边有一个山洞,便对祁寒道:“那儿有个山洞,我们不妨在那儿歇一歇。”祁寒应允下来,背着阿絮走到山洞中,一进去,见那山洞甚小,一人歇息倒绰绰有余,两人却不够了。祁寒将阿絮在避风处放下,道:“你先在这休息,我去找点吃的,再看看附近可还有什么更安全的地方。”
阿絮点点头,嘴唇微张,似要说什么话,却又忍住了。祁寒出得山洞,找了些野果,摘了十几枚,放在怀中,又左近寻了一寻,却没有什么更好的藏身之所,便又走回来。却见阿絮正靠坐在洞口,便奇道:“你怎么坐到这儿来了?”阿絮道:“我……这……这山洞里黑通通的,我一人有些害怕。”
祁寒一笑,道:“那你一人面对那么多兵刃砍下来时有没有害怕?”阿絮也是一笑,道:“这附近可有什么更大更亮的山洞么?”祁寒摇头道:“没有,这儿似已是最好的一处了。”扶着阿絮走到洞里坐下,又从怀中掏出野果来。阿絮只吃了两三个便说已吃饱,将剩下的都推与祁寒。祁寒早已腹中碌碌,也不推辞,便都拿来吃了。待吃完野果,看看洞外的天色,却已快黑了。
祁寒道:“说不得,只好在这洞中将息一晚,待明日你伤好些了,我们再寻脱身之法。”阿絮看了看山洞,脸一红。祁寒也是脸一红,道:“虽只六七月间,这儿的风却这样猛冽,倒象是冬日的天气似的。”走到山洞外,采了许多荒草来,厚厚得在洞的里侧铺了一层,又拾好些树枝,堆在一旁,生起了堆火来。待这一切做完,对阿絮道:“你在这儿休息。”便又向洞外走去。
阿絮道:“那你……那你怎么办?”祁寒道:“我在洞外将息一夜。”说罢又笑道:“这风虽猛,却也奈何我不得。”便走到洞外,搬了些石块来放在洞口,权且挡风。
此刻天色已昏暗下来,祁寒往山下望去,却见远近山间多有火光晃动,知道那多半是众人仍在搜寻自己。想到自己差点便成了江南武林的抗倭盟主,却又在瞬间又变成了江南武林的公敌,当真令人哭笑不得。凭风而立,祁寒又忽然记起那晚在长江边的山上做啸的事来。但想到往时心中郁郁,尚可仰首长啸,今日受冤,却只能默受委屈了,便长声一叹,开口吟道: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正此时,阿絮在山洞中接口吟道:“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祁寒听了心中忍不住微动。要知他所吟的诗乃是屈原所做的楚辞《九章》中《抽思》中的四句。此诗正做于屈原被流放到汉北时。这四句说的是他自己忧心郁结,思绪万千,却只能独自悲伤,偏又遇上漫漫长夜,更增凄怆。正是屈原受小人谗害,尽忠不得,身负冤屈,又无人理解,内心中孤苦哀愁的真实写照。祁寒恰好想到这四句,便吟了出来,只觉自己今日之心境正与屈子当日无二。
而阿絮接的六句也正是屈原所做的楚辞《九章》,却是另一篇《怀沙》中的句子。这六句之意是说黑色的花纹放在暗处。盲者不辨,只说上面没有花纹;离娄一瞥之下能见秋毫之末,眼睛看不见的老者却说他眼睛不明;黑白上下也全被颠倒了过来。这本是屈原在感慨群小弄权,混淆是非。但祁寒听在耳中,却又有隐隐觉得阿絮吟这几句诗似是别有他意。
便问道:“你还没歇息吗?”阿絮在洞中道:“你——你叹气做什么?”祁寒道:“没什么,一时无聊罢了。”阿絮道:“我却知道你为何叹气。”祁寒道:“为何?”
阿絮道:“你明明没有杀你的林师伯,却担负着杀林师伯之名。”自那晚林师伯遇害以来,从韩滶到许镜、阿越,从柳聚君到姜大先生、岳英,甚至姜浣沅和陶三,人人都以为林若谷是祁寒所杀,从没有人对说过这话。而这句话一说出,便仿佛将祁寒心中的冤屈都洗尽了一般,祁寒听了心里一热,只想大声道:“正是!我没有杀林师伯”但又迅疾省道:“若是林师伯之事与阿絮有关,她自是知道得清楚。”便淡淡道:“哦?是吗?”
阿絮在里面沉默了片刻,道:“你是不是还在疑心我?可我若确确实实告诉你,你林师伯之死与我无关,你信不信?”祁寒见她这话说得诚挚已极,心中又是一动,刚想道:“我信。”口中却仍道:“那你如何知道我并没有杀林师伯?”
阿絮道:“你韩师弟他们都只道你杀了你林师伯,但只我一人知道那绝不会是你。那日晚上在你韩师弟所说的那段时间里,你明明在装鬼吓我,又怎么可能分出身去杀你的林师伯呢?况且……”
说到这儿,阿絮忽然住口不言,祁寒忙追问道:“况且什么?”阿絮沉默了许久,方道:“总之,我知道杀害你林师伯的凶手必不是你。”祁寒见她说得这样确确无疑,叹道:“现今却只有你相信我。”阿絮也叹道:“我能相信你,你却不能相信我。”
祁寒听了这话,心有所感,却不晓得如何答她,只得闭口不语。而阿絮说了这话也不再说出话来,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祁寒靠着块岩石坐了下来,胸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哪里遏止得住。想着怎生将这罪名洗却才好,但千头万绪,又何尝能理出个眉目来了。
此刻山上的“呜呜”风声更重,寒意愈发彻骨。祁寒只坐了片刻,从手到脚,便已快冻得僵,忙沉下心来,意守丹田,将真气在体内经脉内行走一遍,待睁开眼来,全身上下便暖些了。
祁寒又坐了片刻,忽然想起背阿絮上来时的情形,脸上微热,心中也如鹿撞般扑腾起来。忖道:“以前阿絮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次却颜色和悦,倒与往日不同。眼下不管是熟识我的人,还是不熟识我的人都不信我,想不到却只有平日冷眼看我的阿絮对我深信不疑。”
又想起在络藤山庄时韩滶以为自己也喜欢阿絮的话来,心中禁不住一荡。陶然半晌,忽对自己道:“该死!该死!若阿絮与林师伯之死有关,这样想便对不住林师伯在天之灵;若此事与阿絮无关,我这样想她,却是亵渎了人家好好的女儿家。并且我心中早有蕙儿,她虽已嫁人,我却仍不能辜负了她,我这样想,岂不是也对她不起么?”
但虽这样想,阿絮的身影却在心中挥之不去,到得后来,迷迷糊糊中仿佛又见到众人中有双极晶莹的眸子一闪,却分不清是苏蕙还是阿絮了。
夜半时分,一阵冷风吹过,祁寒一激灵,便醒了过来。试着动了动手脚,又已僵了。祁寒正站起身来,就见半山处,隐约有团黑影两向山上移来。祁寒心中一惊,暗道:“他们终于寻上来了。”那黑影移动颇快,显然上来之人武功不弱。
祁寒眼见那两两人越离越近,已快到了这边,便忖道:“若被他们看见我,势必有场恶斗,不论他们伤了我,还是我伤了他们都不见得好。还是暂且避一避,若实在无法,再动手不晚。”朝四周看去,却找不到什么躲避之所,而那两点火光已经越离越近了。祁寒无奈之下,只得晃身从那洞口挡着的石块后掠到了洞中。
洞里火光正明,温暖似春日,比之洞外,似是两个季节一般。阿絮和衣侧卧在祁寒铺就的草上,面色娇嫩,睡得正熟。祁寒看得一呆,便轻咳了一声。阿絮一下惊起。祁寒怕她误会,不待她说话,便指了指外面,示意有人来到此处。阿絮会意,站起身来,一掌拍出,掌风便将那堆火扑灭了,和祁寒蹑足走到洞口,从堆在外面的石块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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