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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吴钩传(九)

作品名称:碧海吴钩传      作者:袖手风云      发布时间:2010-01-20 11:37:43      字数:12230

第九章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祁寒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方醒,鲁先生煎好药来,让他饮下,待他吐了乌血,给他服了那赤红色的药丸,祁寒便又睡去。如此到了第四天,三剂药服完,已不再有乌血呕出来。鲁先生却只让祁寒在屋里躺着,不许他出外走动,又开了几剂固本培元、定神补血的药,给他好好调理。祁寒躺了几天,自觉体力渐渐恢复,只是无事可做,鲁先生另有地方居住,因而平日多是他一人在这小室中,便有些闷得发慌。
一日,祁寒躺得正无聊,忽见门一开,闪进一个小身影来,却是个只八九岁的小男孩,睁着双乌黑锃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祁寒正想着这孩子好生面熟,那孩子已认出他来,嘴里“哎呦”了一声,就要望外跑。祁寒一想,这男孩正是那日在络藤山庄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的那个机灵古怪的孩子,便忙道:“你不要跑!我认出你了!”那孩子转过头,看着祁寒。
祁寒道:“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那孩子脚下迟疑了一下,想过来却不敢过来,只把手放在门上,象是祁寒一动身他便可以夺路而逃一般。祁寒道:“我见你的样子,本以为你的胆子一定很大,却不知也平常得紧。”那孩子楞了一楞,还是忍不住道:“谁说的,连镇里的孩子算上,数我的胆子最大。”
祁寒笑道:“你说你胆大,我叫你过来和我说话,你都不敢,不是怕我又是什么?”那孩子道:“我……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我爹,他说要让你好好休息,不让我过来。我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模样,就偷偷跑过来了。”祁寒道:“你爹?”见他眉宇间和那鲁先生颇有些肖似之处,便道:“你爹便是鲁先生吗?”那孩子点了点头,又透过门缝往看了一眼,道:“他出去给人看病去了,我这才敢进来瞧瞧你,谁知……”言下之意却是若知道是你,我便不进来瞧了。
祁寒道:“我俩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对我却好象有些偏见,似乎不大公平。”那孩子道:“前些日子,在那竹林中欺负我的就是你,我爹说,若一个人连小孩子都欺负,就是看上去再好,也不能多和他说话。”祁寒道:“你把自己看做小孩,我却没有这样看,我在心里只把你当作和我一样的大人,因而当日在竹林中才和你那样说话。”
那孩子听了这话,小胸脯挺了一挺,道:“真得?你不骗我?”祁寒正色道:“我若骗了你,便让我……让我……”想了半天却不知“让我”什么来,那孩子急道:“就让你天天都被你爹揍一顿!”祁寒道:“正是,就让我天天都被我爹揍。”心中却想,从小到大,父亲未曾揍过自己一次来,若是让他天天揍自己,倒也难为他得紧。
那孩子终于笑了起来,走近了些,道:“我瞧你不象以前那般讨厌了。”祁寒道:“你多和我说说话,自然不会觉得我讨厌,——你叫什么名字?哦,不是,请问小先生尊姓大名?”那孩子一听,也神色一肃,道:“在下的尊姓大名叫吴儿。”说罢,又小声对祁寒道:“能不能把那个‘小’字去掉,先生就先生,哪有什么小先生的。”祁寒道:“正是,那先生的尊讳便是鲁吴儿了?”吴儿道:“尊讳?”祁寒也小声道:“就是你的姓名。”吴儿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歪着头又想了一下,对祁寒道:“我们还是别这样说话了,怪麻烦的,反正你知道我是大人,我也不拿你当小孩就是。”
祁寒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又见他不住望门外张望,便道:“你很怕你爹吗?他是不是经常打你?我见他的模样却不大象。”吴儿道:“镇里其他孩子倒是经常要挨揍,我爹才却不打我呢。”祁寒笑道:“想来他也知道你已是个大人了。”吴儿一伸舌头,道:“才不呢。他虽然不打我,若我做了什么错事,他批评起我来,我却觉得比挨打还难受。”
祁寒道:“原来你也会做错事的。”吴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偶尔……偶尔做过一两件,也不常做。”又被祁寒笑吟吟得看得急了,对祁寒翻翻白眼道:“做错事有什么奇怪的?你不做错事吗?”祁寒给他问得一楞,想着自己弄丢了秋声刀,又连累得朱青和李大鸣死得死、傻得傻,不是错事又是什么。
吴儿见一句话便将祁寒说得楞住了,便奇道:“你怎么了?”祁寒道:“没什么——你常去络藤山庄玩吗?”吴儿道:“落——疼——山庄?这是什么地方?”祁寒奇道:“你不知道吗?”吴儿似是觉得有些失面子,道:“我……我以前是知道的,有些忘记了。”祁寒笑了笑,道:“就是那日我在竹林里见着你的地方。”吴儿道:“原来那里叫落疼山庄。这么怪的名字。”祁寒笑道:“你是不是常去那儿玩?”吴儿迟疑了一下,道:“是啊,老在这山上玩,也没什么意思,那地方倒是有趣得很。”
祁寒道:“山上?这是什么山?”吴儿道:“你连这也不知道吗?”说着得意地看了祁寒一眼,似是把方才失的面子又找了回去,道:“还有什么山,这里当然叫做牵牛山。”祁寒道:“牵牛山?我们是在牵牛山的山上吗?”吴儿道:“可不正在牵牛山上。”祁寒想到林狄曾和他说起过的话,知道这山脚下便有个叫玉阶镇的地方,络藤山庄离这儿只有五里,路并不远,怪不得吴儿会跑到那儿去玩。
祁寒道:“这山上可有其他人家?”吴儿道:“其他人都住在山下的镇里,这山上只有我和我爹住在这。”祁寒道:“就你们两个人?”吴儿道:“就我们两个人。”祁寒心里不由一阵诧异,在刚刚醒来时,明明看见一个女子背身站在那里,可这山上只住着鲁先生和吴儿,又哪来什么女子呢?若不是是自己看错了,便是自己的幻觉,定是心中想着苏蕙,便又象是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一般了。
正想着,吴儿趴在门缝上看了一眼,喊道:“不好!我爹回来了!”左看右看找不着躲的地方,抬眼看见桌旁的窗子,双手撑在桌上使劲爬了上去,打开窗子,刚要往窗外钻,又想了到什么,回头对祁寒道:“千万别和我爹说我来过这儿!”说罢,便从窗子中跳了出去,从外面把窗子关上。
祁寒见方才还和吴儿有说有笑,他一走,室中又冷清下来。忽又想到那日和苏蕙分别,自己也是这般从窗口跳出去,只把苏蕙一人留在屋里。这几日来,只想着她若信了自己的话,便不会因为自己而误了终生,却没有多想到她听了那些话,心里会何等伤心。也不知自己的话是会让她更伤心,还是让她以后会更快乐。若说丢了秋声刀确是自己做的错事,这件事是对是错就只有天知了。
便在这时,门一开,果是鲁先生走了进来,他走到近前,望了望祁寒的气色,道:“可觉得好些了?”祁寒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就可以出去走走。”鲁先生道:“这可急不得,你受的伤这样重,不是三天两天就能恢复过来的,还要将养些时日再说。”便走到桌前取过一个布包,忽然回过头来对祁寒道:“是不是吴儿来过了?”
祁寒暗自奇道,鲁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却还想着替吴儿遮掩遮掩,免得他挨骂,便笑道:“什么五儿、六儿的?”鲁先生察言观色,早知道了个大概,道:“你不用替他隐瞒了,这桌上的小鞋印,不是他的,又是谁的?”祁寒这才知道是方才吴儿跳在桌上留的鞋印漏了痕迹,再一想这小室中的物事都擦得片尘不沾,吴儿的鞋底自是干净不到哪儿去,若不留下鞋印倒真是怪事了呢。便干笑了几声,心道吴儿的一顿骂是免不了的了。
果然鲁先生怒道:“这孩子这么不听话,我让他不许进这屋来,他偏不听。”祁寒道:“也没什么,他没吵着我休息,倒是给我解了不少闷。你千万不要怪他。”鲁先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祁寒有意打岔,便问道:“不知你给我服的那赤红色的药丸叫什么名字?”鲁先生道:“这是我自配的‘犀角清灵丸’,通经活络、疏瘀理气最是有效,还有镇定之功,所以你每次服下后都要沉沉睡去。”祁寒道:“我说我几时变得这样贪睡了。”
鲁先生拿着那布包走过来道:“眼下除了经脉中的毒素以外,你身上琉璃鳐鱼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左肩的穴道却还封着,长此以往,气血不畅,对你的左臂也甚是有害,我帮你把那穴道解了吧。”祁寒只有一臂能动,早觉不便,听到能把穴道解开,不由喜道:‘能解开是最好。不过……我这手法是一位朋友以独门手法所点,我也不知如何解开。”
鲁先生道:“我自有办法。”说着将那布包摊了开来,只见上面银光闪闪,却原来插得都是长长短短的银针。鲁先生让祁寒把左边上衣褪下,露出左臂来,从布包中取下一根银针,手腕轻抖,便扎在祁寒左手中指的中冲穴上。祁寒知道这手指尖乃是人身上最为敏感之处,但那银针扎进手指上时,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又见鲁先生只稍微看了一眼,便随手落针,穴道竟分毫不差,不异武林中的点穴高手,心中更是钦佩。
只见鲁先生不停得取出银针,从手掌至上臂,沿着劳宫、大陵、内关、间使、郄门、曲泽、天泉逐一落针,祁寒认得这些穴道都属手厥阴心包经。这些针扎完,鲁先生用手指捏在针尾上一根根转动,祁寒顿觉一股热流,渐渐由中指而起,顺着手厥阴心包经渐趋而上。手臂也有了些知觉,却还不能动。
鲁先生又依次扎左臂内侧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和左臂外侧的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手阳名大肠经。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把这些穴道一一扎完,待鲁先生刚把最后一个穴道食指商阳穴上的银针拔下,祁寒朗笑一声,道:“好了!”左臂便已抬了起来。
鲁先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却掠过一缕喜色,道:“我从没有替人解过穴,这方法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也不知究竟如何,只不过想来试试而已。”祁寒试着运劲到左臂上,觉得劲力来回自如,并无不适,道:“先生的手段,比世上那些欺世盗名的名医要好得多了,只可惜埋没在这穷山僻野中,寂寂无名,倒可惜了一身好医术。”
鲁先生道:“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只要有人需要看病,我在哪儿可不都一样。至于出不出名,就更不值一提了。便如你只实实在在赞我一声‘好手段’,在我看来就比那些虚名都要好些。”祁寒道:“若你在个大些的城邑,且不说名声是大是小,便是能医治的人也多些,岂不是好?”鲁先生摇了摇头,道:“我却只愿呆在此处。”
祁寒道:“那是为何?”鲁先生却不答话,将银针一根根依旧插在布包上,又把布包卷起,道:“你自己休息吧。”说着,便走出门外。祁寒见他的神情有些郁郁,却不知为何,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就见窗子又掀开了一条缝,便笑道:“进来吧,你爹正到处寻你,要打你屁股呢。”
只见窗子“吧嗒”一声合上了,一转眼,吴儿便从门外又溜了进来,迅疾回甚把门关上,道:“我知道我爹正到处找我,这才到你这儿躲躲。”祁寒道:“你料定你爹什么地方都会去找,却想不到你还敢跑回来是不是?”吴儿咧开小嘴一笑,道:“我伏在窗子外面,听见你们说话了,你可真够义气,没把我说出来。”
祁寒道:“却还是没瞒过你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吴儿道:“要想瞒过他,可难!”说着,又苦着脸道:“待会儿,还不知要怎么说我呢。”祁寒道:“你只说是我听见有人在外面走动,让你进来的就是。”吴儿道:“他必定会说我吹牛。我在外面走,声音那样轻,你怎么能听见的?”祁寒笑道:“你听不见,我自是能听见。”
吴儿眨巴眨巴大眼睛道:“那是为何?”祁寒道:“你没有学过武功吗?”吴儿道:“武功,那是什么?我爹只教我读书写字,却没教我学过什么武功。”祁寒见他聪明伶俐,心中早有些喜爱,又为鲁先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正不知如何报答,有心传授他些功夫以为酬谢,便道:“我倒是会一点,你想不想学?”
吴儿道:“学会了在这屋里就能听见屋外的走路声?”祁寒笑道:“那自是不在话下。”吴儿喜道:“那我便学。以前我一人在屋里,一边写字,一边和小松鼠玩,我爹一进来就被他逮个正着,若是能学会这个什么‘武功’,他还没进屋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可就不用担心为这挨骂了。”祁寒道:“还不止这点好处呢?你学了便知道了。”于是便将以前父亲教给自己的入门的功夫传授给了吴儿,嘱咐他好好练习。又见吴儿小孩身小体轻,就依着他的心性,把轻功中最基本的提气腾越的窍门告诉了他。
祁寒的功夫本就是上乘的武学,难的是持之以恒,在原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入门却容易,吴儿又甚是聪慧,祁寒稍一点拨,他自己又试了几试,便已学会了。祁寒道:“你用手稍稍撑住桌子,再用我方才教你的法子试试,看是不是比你使劲向上爬要省劲些。”吴儿依言走到桌旁,手撑在桌上,照着祁寒教的法子一提气,便向上跃去,这下提气提得急了些,又见桌子太高,心里总有些害怕,身在空中就落了下来。
吴儿涨红了小脸,看着祁寒。祁寒赞道:“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当初我学这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呢。你再试试,记住提气要不早不迟,若是看见桌子害怕,就看准方向,闭上眼睛往上跃便成了。”吴儿应了一声,看准了方向,将眼睛闭上,手撑在桌上,提气便向上跃去,待睁开眼睛来,却见自己已站在桌上,不由笑着跳了起来。又跳到地上,撑住桌子向上跃,这次心里有底,便没闭上眼睛,只一跃,轻轻巧巧就到了桌上。吴儿见这“武功”如此奇妙,心中着实大喜,便在这桌上跳上跳下,最后手连撑也不用撑了,跃上桌子也极是灵便。只可惜了鲁先生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踩得满是吴儿的小脚印。
祁寒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吴儿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道:“你若喜欢,我还有些好东西可以教给你。”吴儿跑过来,道:“那现在就教,现在就教!”祁寒道:“过几日再说吧,你先把这些练练熟。我一下教你那么多,你练得过来吗?”吴儿急道:“练得过来的,练得过来的!”正要想着法子缠着祁寒再多教些,就听门口有人冷冷道:“以为我猜不着你在这儿吗?”
吴儿吓得一伸舌头,对祁寒做了鬼脸,向门口看去,见鲁先生正站在那儿,面沉似水地看着他。吴儿道:“我……我……我……”“我”了几声,却“我”不出什么来。鲁先生不说话,只哼了一声,吴儿低着头,就向门口走去。祁寒心里颇有些不忍,道:“鲁先生……”鲁先生也不睬他,候着吴儿走出来,把门一关,只将祁寒一人留在房中。
祁寒在房中左等右等,不要说吴儿,便是鲁先生也没有露面,也不知吴儿正受着什么责罚,有心出门看看,又怕鲁先生见了心里更是不喜,好容易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门一开,鲁先生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却看也不看祁寒一眼,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祁寒“喂”了一声,跳到地上,拦到他面前,道:“吴儿也没怎么妨碍我休息,你……你不要怪他。”
鲁先生道:“你不说我倒不和你计较了,你还敢和我说这话!我现在倒不怪他,却要来怪你!”祁寒诧道:“怪我?”鲁先生道:“你是不是教他武功了?”祁寒道:“是啊,我见他这样聪慧,是学武的好材料,便教了他一些功夫,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鲁先生怒道:“他学不学武功只由我决定,用不着你来多事!”祁寒本是酬谢鲁先生相救之恩的意思,没料到他竟为这如此生气,便道:“我只不过是教了他一点粗浅的入门功夫,你若不喜欢,我不再教他就是。”
鲁先生道:“你是只教他一点粗浅的入门功夫,却将他的喜武之心都勾了起来,我罚他读书写字,他也不大听了,只追着我问什么叫‘武功’,为何只教他读书写字,却不教他武功。这都是你引出来的了!”祁寒道:“既是他对武功如此有兴趣,就让他学武就是,你若不嫌弃,我愿将我的武功都传授于他。”
鲁先生听了这话,全身都似气得抖起来,道:“学武!学武有什么好,整日不是打就是杀。你让他学武,就能保证他天下无敌吗!就能保证他不受刀枪拳脚之害吗!你的武功?你的武功很了不起吗!就算学会了你的功夫又怎样?你若不是遇上我,十个祁寒也早死了!”祁寒一时语塞,还想再分辨两句,就见鲁先生把袖子一拂,出了屋子。
祁寒又是觉得无趣,又是诧异,鲁先生平日虽然都是冷面相对,可言语中对自己却并无疏离之意,每日送药送饭,照顾得可谓十分尽心,也从未说过哪怕是半句重话。本以为教了吴儿一点武功,虽未必有功,却也必定无过,谁知竟让鲁先生如此生气。从鲁先生的话中看来,教吴儿武功倒似在害他一般,委实让人难以捉摸了。再转念一想,鲁先生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若学会武功,便会和人争强斗胜,难免有个闪失。就算自己身有武功,还不是落到这份田地,要靠鲁先生相救才能捡回性命。哪怕武功练得再高些,还是难免会死在别人手里,依此说来,若不会武功,只在这山野间做个医生,与人无争,倒真是件幸事了。
如此想了许久,祁寒心知自己虽无恶意,但惹得鲁先生这样气恼,明日相见难免尴尬,自是不方便在此再待下去。便想着还是将身上的银钱都留下,以做酬谢,再乘夜间悄悄离去,鲁先生的救命之恩等以后寻着机会再报罢了。打定主意,在榻上盘膝坐下,运内力在全身上下行走一个周天,睁开眼睛,算算时间已近子夜,鲁先生和吴儿必定都已睡下了,便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月在当空,回身看去,见自己所住的是间小石屋,左边十步开外也有间小石屋,应是鲁先生和吴儿所住之屋,窗户里不见烛光,想必他们早已睡下多时了。祁寒朝那间小石屋深做一揖,便转身离去。
祁寒穿过石屋前花圃中的石子路,来到一排竹篱前,推开竹门,见两条小径掩隐在草间,左边一条曲折向上,应是通往山上,右边一条蜿蜒而下,当是下山之路了。祁寒便往右边的小径行去。月光在天地间都洒上了一层银色,两边草间树上虫鸣之声唧唧不绝,走不多远,祁寒忽听到有悠扬笛声响起,将虫鸣声都压得小了,那笛声飘进耳里,心中便是一宁,祁寒心道,不知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有闲情在这吹笛。
走过一道山坳,现出一片空地,祁寒便见着一人背身坐在崖边的石头上,靠着棵枝干盘结的老松,两手拿着根笛子,正横在嘴边,那笛声就是从他这儿出来的了。祁寒从背后看过去,见他袍袖宽大,随清风飘扬而起,不是鲁先生又是谁。
祁寒没料得鲁先生竟坐在此处,心道若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也太无礼了些,便想去与他打个招呼,又见他吹笛吹得正入神,不忍打扰他,就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祁寒的父亲祁雁声善吹笛,祁寒虽不曾学,平日听得多了,也知道一些。只听得那笛声极澄净,仿佛一池碧水,水面如镜,四面一丝微风也无,水面上便连半点涟漪也不起。这时节还是夏日,夜间山上虽是凉爽,总还有些暑意,这笛声却把这点暑意也吹散了。祁寒便觉一颗心如同对面山峰上的皎月一般,明澈冰静。
祁寒正听到妙处,那笛声蓦得一转,好象那池水起了波澜,由澄净而跳动起来:如风吹在松林中,松涛随风声起伏;如明月照在松间,涧水自石上流过;如空山之间不见人影,唯闻鸟语;如四野之上空旷寂寥,只余虫鸣;如鹤声唳唳,使人目光为之暇飞;如琴声淙淙,引人心神为之沉迷。
祁寒原是更喜爱前面澄净的笛声,但鲁先生却似沉浸在后面的笛声中不能自拔,吹了一遍又一遍,竟有些如痴如醉。那笛声也渐转渐密,更有些闹热起来,如细雨滴在阶前,飞雪扑在窗上,又如水泡在茶面上翻腾;棋子在棋盘上敲击。祁寒听着听着,心神竟也为之激荡起来,好象又回到了震源镖局中,和苏蕙在花前月下低声细语,只觉心里暖暖的,有说不出的欣喜惬意。
便在此时,那笛声突然截然而止,祁寒的心也觉得猛得往下一沉,不知落到了哪里,便似是又重温了一遍那日离开苏蕙时的心境一般。仰望天上的月亮,原本是那样明澈冰静,现在却笼在层薄云中,变得朦胧凄迷起来。
鲁先生和祁寒二人一时俱都无语,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那些原本喧嚣的鸣虫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微风徐送,将石缝间的草吹得左右乱摆。
鲁先生缓缓将笛子从嘴边挪开,却并不回过头来,只道:“我知道你要走,已在这儿等了多时。”声音却有些沙哑。祁寒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待下去也甚是打扰,便想就此别过,将来若机会凑巧,总还有相见的时日。”
鲁先生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是不是还在为我的话生气?”祁寒道:“不敢……其实我觉得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你不想吴儿练武自有你的打算,我未经你同意便教他武功,确是我多事了。”
鲁先生道:“我知道你嘴上这样说,心里总还是不太服气。你以为教吴儿武功,绝非出于恶意。这等好事,要换了别人,连高兴也高兴不过来,我却那样对你——你一定不服气的。”祁寒笑了笑道:“有一些吧。”鲁先生道:“除了不服气,你一定还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不让吴儿学武。”
祁寒道:“本来没什么,可现在我却愈发奇怪了。”鲁先生道:‘哦?为什么?”祁寒道:“我奇怪的是,你明明身有武功,为何却不让吴儿练武。”鲁先生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身有武功的?”祁寒道:“你坐在崖边的这块石头上,面临着下面的百丈深渊,却坦然自若,并不畏惧,若不是身具武功,哪能如此?你平时虽不显露出武功来,吹笛时心情无收无敛,便不自觉地用上了内力,因而很远之外,我就听到了你的笛声。若我猜得不错,你非但会武功,而且还相当不弱呢。”
鲁先生道:“你说得不错,我会武功,可我住在这儿,连我自己也忘记我还会武功了。就象我会常常坐在这儿吹笛,却从未有人在旁边听过。吹这笛子时,我也不知自己吹得是什么,只好象是在和自己说话。”祁寒道:“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只可惜,这曲子似是还没有完,你就突然不吹了。”
鲁先生道:“不是我不吹了,而是此曲就是至此而止,已无曲可吹了。”祁寒道:“可这曲子方到妙处,若以这做曲终之处,非但无余音袅袅之思,还让人好生惆怅,好象太可惜了些。”
鲁先生悠悠道:“人世本是如此,又岂是此一曲独然!”祁寒听了这话,本不大明白,忽想到自己若不得鲁先生相救早已不知魂归何处,若这样,自己的人生岂不正和此曲相似,又想到非止自己,人活在世上,无论贫富,都有各自的诸般乐趣,可一旦死日不期而至,又有哪一种乐趣能延续下去,剩下的,就只有留在世间的不尽惆怅之意了。
祁寒想通了这一层,不由叹道:“这意思好是好,只是先生将此明白事理融入本应娱情悦性的乐曲中,似乎有些太过忍心。”鲁先生道:“非是我忍心,我也想将这曲吹下去,可是……这曲子确是吹不下去了。”祁寒听到这话,心里一动,道:“先生心中可是有什么恨事?”一阵凉风吹过,鲁先生身上一抖,道:“这事过去太久,也不消说了。”
祁寒道:“既是如此,那便不说也罢。只是先生不让吴儿学武,是不是也因为此呢?”鲁先生道:“我虽会武功,早已忘了。现在我只是个医生,医生救人,和你们杀人是两回事。我费尽心力才能救得一人,你们轻轻挥挥手就可以把一个人杀了。我救一个人的时间,你们可以杀百个人,千个人——我不想让吴儿也变成这样,既不想他杀人,也不想他被杀,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让他学武。”
祁寒道:“可武功也能救人,先生不知吗?”鲁先生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主意,总之我不让吴儿学武就是。”祁寒知他心意坚定,绝非三言两语便可说动,便道:“我知道——既然你不愿吴儿学武,我怕吴儿再让我教他武功,只有一走了之了。本来我就想这样走了,又不方便向先生作别,失礼之处,先生莫怪。”
鲁先生道:“那琉璃鳐鱼之毒已经解了,你经脉中的毒却还没有清除干净。我虽然现在还没什么好的法子能清除你经脉中的毒素,但只要你在这住个一年,哪怕是半年,我便能想出办法来。”祁寒道:“眼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一年半年怕是歇不起,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若祁寒一年之后还不得死,再来向先生讨教解毒之法。”
鲁先生想了一想,方道:“既如此,我也不迫你留下,只是你若有何不适,仍可到这儿来找我。”忽又一扬手,掷过一个东西来,祁寒伸手接过,才见着原来是个小玉瓶,鲁先生道:“这瓶里装的是我炼制的‘紫雪通幽丹’,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寻常的毒也不在话下,就算再碰着那琉璃鳐鱼之毒,也能拖延些时日。”祁寒心下感激,道:“多谢先生。”鲁先生却不说话,也始终没有回过身来,只将笛子横在嘴边,又吹了起来。
祁寒又朝鲁先生做了一揖,依旧沿着山道向山下走去。一路上,笛声都萦绕在耳旁,只是那笛声却又与方才不同,殊无半点欢欣,只觉凄凄苦苦、悲悲切切,若夜雨梧桐,晚来风急,又若明月高楼,征夫不归,闺思难解。祁寒心中酸痛,不忍多听,便施展起轻功,不一会儿,便已来到山下。
天色已开始亮起来,路上行人也渐多。走不多远,祁寒便见路旁立着个石碑,写着“玉阶镇”三个字,又进了一道门坊,中间一条青石大道,两边皆是房屋店铺,当真好大一个镇子。祁寒在山上住了这些天,许久没有见着这样的繁盛景象,下得山来好象由天上回到人间一样。又暗道若非鲁先生,自己已经性命不保,哪还能站在这街上,身旁人群熙攘,身处其中,真是恍若隔世一般。
祁寒在街上缓缓而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见对面的街上有一座两层高的楼,走近才看见门楣的匾上有“五味楼”的字样。想起在络藤山庄时,林狄曾极力称赞五味楼的包子,如此一想,肚中“咕咕”叫了起来,便笑了一笑,走进楼去,又见楼下已坐了不少人,上得楼来。楼上倒甚宽绰,也没什么人,在靠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便有伙计送上茶来。
祁寒倚窗向楼下望去,此时天气还热,普通人家都起得早,乘早上凉快,将一天要用的东西都买办好了,因而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祁寒看着街景,忽见东南角上有一大片地方甚是冷清,再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一座颇大的宅院,独门独户。从楼上望去,那宅院前后约有五进,院内树木长的郁郁葱葱,将屋顶都遮蔽住了,只是不知为何,院里却没有人走动,祁寒正觉纳闷,便听旁边有人道:“我们这五味楼乃是本镇的第一高楼,镇中的景象都尽收眼底,客官来这吃饭真是找对地方了。”
祁寒回过头来,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便拱手道:“请了!”那掌柜的道:“不知这位客官想吃些什么?”祁寒道:“就上些包子吧。”那掌柜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吧?”祁寒道:“是啊,我听说你们这儿的包子好得很,便想来尝尝。”那掌柜笑道:“怪不得我见着客官你眼生。客官有所不知,到我们五味楼来的都是来吃包子的,因而要说清吃什么包子,我们才好去现做。”
祁寒道:“我们那卖包子都是做好了放在那儿卖,你们却要现做,莫非是你们人手不够吗?”那掌柜道:“这客官又有所不知了,包子一做出来时,皮软汁浓最好吃,若做好了放在那儿卖,皮也硬了,汁水也干了,这样的包子谁会爱吃。所以我们都是随点随做,随做随吃,倒不是因为人手不够了。
祁寒也笑道:“想不到你们这儿吃包子也有这么多讲究,那就上两笼包子吧,你们这儿的包子是肉馅的,还是菜馅的?”那掌柜道:“我们的包子却不是这么以肉馅、菜馅区分的。”祁寒奇道:“不是以肉馅、菜馅区分的,难道是以有馅、无馅区分的吗?”那掌柜道:“客官说笑了,要知道我们的包子有哪些,还得从小店的贱号上去着落。”
祁寒道:“你们这儿叫‘五味楼’啊。”那掌柜道:“正是五味楼。五味就是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味道。所以我们这儿的包子也分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口味,客官要吃哪种,需得说明白些才成。”祁寒道:“甜的包子和咸的包子我都吃过,辣的包子也曾听说过,只是这酸的包子和苦的包子却非但没听说过,连想也不出是什么来,真是新鲜得紧。”
那掌柜得意道:“不瞒客官说,这些也的确只有小店才有,出了小店委实是连听也听不到呢。”祁寒心道,这些日子来,苦药喝了不少,谅那苦包子再苦也吃得,索性看看没听说过的这苦包子和酸包子是什么味道,便道:“那就上苦口味的和酸口味的包子各上一笼。”那掌柜听了喜道:“实不相瞒,那甜咸辣三种包子虽好吃,却没有这两味包子如此不凡。其他的客官有所不知,多不愿尝,还是客官你识货!”说罢,便下楼去吩咐伙计做包子。约两杯茶的功夫,那掌柜的亲自捧着两笼包子送了上来。
祁寒见那包子个头不大不小,包子皮不厚不薄,在笼中蒸得晶莹剔透,仿佛再亮一些,便能透过那皮看到里面的馅。只是那包子皮微微有些发黄,似有些美中不足,便道:“你们这儿的面倒和我们那儿的白面有些不同。”那掌柜笑道:“客官你且慢说,吃了就知道了。”
祁寒用筷子夹起一个苦味的包子来,在皮上咬了一口,只觉那包子皮的滋味竟是生平所未尝过的,既有面的香甜,又有一丝丝的鲜味,随口而化,散落在齿颊间,便在嘴中都沾上了层淡淡的鲜味,不由赞道:“这是什么面,却比我们那儿的白面还要好吃。”
那掌柜道:“面是上好的新鲜白面,这倒也罢了,但用来和面的却是鸡汤,因而这包子皮看上去才微微有些发黄。”祁寒仔一辨别,果是鸡汤的味道,又尝了一口馅,便觉那馅虽有的柔软有的嘣脆,咬在口中却并不细碎,粘在一块儿,甚有些嚼劲,不知是什么做的。再细品味道,只觉淡淡的鲜味中,一缕苦味从舌尖升起,这苦味不似药味那般苦中带涩,却有些沁人肺腑的茶香,待这香气在口中略一回转,舌尖的苦味便已漫在整个舌上,将方才的鲜味都冲的又淡了。祁寒顿觉神清气爽,仿佛胸臆中的浊气都被这清苦之味逼了出去,刚要赞叹,那苦味在舌底一转,渐渐回出若有若无的甘味来,与那淡淡的鲜香合在一处,竟化出数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极妙的滋味来。
祁寒道:“果然好,只不知这是什么馅,又是怎么做出来的。”那掌柜道:“这馅子的调制之法是小店的秘方,本不应多说,但既然客官问了,我就简单说说。这馅乃是用现鲜蘑菇、鲜笋等做的,将它们细细切成丁,用上好的香油拌了,晾干,再用调好的糯米汁和在一块儿,再上锅蒸,这锅上还需放上每年的新茶,要将这茶味都蒸入馅中,把馅取出,再用鸡油拌了,晾干,换上新茶再蒸,如此反复五次,便算作成了。”
祁寒听了,伸舌骇道:“这还算简单说说!”那掌柜道:“这其中每道工序都有讲究,配制的香油、鸡油等也是小店特制的。小店的生意全在这包子馅上,便是多费些心思、多施些工夫也值得。”
正说话间,便听楼梯砰砰直响,随着这响声,走上一个人来。祁寒见这人身材宽大,直将一个楼梯口都占了去,怪不得上楼时声音如此之响。那人走到祁寒对面的一张桌旁轰然坐下,祁寒暗道,他这一坐下不要紧,楼下的客人可遭了殃了,也不知从顶上给震下多少灰去。那人一落坐,便嚷道:“快拿能吃的东西来,爷吃了好赶路!”
那掌柜眉毛一皱,忙上前道:“客官想用些什么?”那人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掌柜的道:“我们这儿卖的是包子。”那人道:“那就拿五笼包子上来。”那掌柜的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包子有五种口味……”那人不待他说完,眼睛一瞪,道:“什么五种口味,七种颜色的,我让你拿你就拿,废什么话!”
那掌柜的不敢多说,走到个伙计面前,命他让楼下五种口味的包子各做一笼,速速送上来。那人坐着喝茶,祁寒这才吃了两个包子,他那儿已经七八杯茶下肚了。那人还没见包子送来,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道:“怎么还不把包子送来,惹得我火起,就把这鸟店给拆了!”
掌柜见他焦躁起来,忙赔笑不迭,好容易将他劝住,伙计已将五笼包子都捧了上来,在桌上摆好。那人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抓了一个,囫囵塞在嘴中。祁寒心道,可惜这包子上用了这么些心思,给这人这么一口就了吞下去,也算是明包暗投了。
刚想到这儿,就见那人忽地站起身,将桌子掀翻在地,喊道:“好黑店!竟敢卖人肉包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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