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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吴钩传(八)

作品名称:碧海吴钩传      作者:袖手风云      发布时间:2010-01-18 22:52:12      字数:12078

第八章还是关河冷落,斜阳衰草,苇村山驿。

祁寒一路走到镖局东首小门,所幸正是清晨,镖局中的人还未在院里走动,因此并没有人看见他。放在客栈里的雪芭蕉,苏蕙早让人取了过来,祁寒既然知道自己命已不久,有心把雪芭蕉送于苏蕙,便有意不去取它,只一人悄然离去。
出了小门,仰首见一缕阳光,正从对面的高墙上照下,忽想到那天一早来找苏蕙时,她就是这样站在这缕阳光里,如今阳光依旧,境况却已大异,自己再也不能象那日般,看着苏蕙站在这儿,心里便是一阵凄然。又想到即使自己的一番话不能让苏蕙完全相信,却也至少让她有几分怀疑,此情一减,便不用因自己而误了终生,心中又是一阵欣慰。
待出了城,祁寒暗道柳云他们去栖霞山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才回,而自己点的苏蕙的穴道半个时辰才就能解开,绝不至于引起什么误会。就怕他们回来后,还会寻来,就不去走大路,只翻山越岭,披荆斩棘,专捡无人走动的小径走。好在虽然左肩有伤,这几日休养下来,功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施展起轻功,虽然路途难走,却也不碍事。
行了半日,到得一个山顶上,不要说有震源镖局的人追上来,环望四处,连人影也见不到一个,只丛生的草木间传来阵阵鸟语声。此时正是太阳最烈之时,祁寒一路走下来,身上都已汗湿了,找了棵松树,正想歇歇,却不料这一路急奔,血行加速,促发了左肩的伤势,心口又痛起来。好容易挨过这阵痛,已是筋疲力尽,便就势在树阴里躺了下来。
祁寒放松四肢,仰面躺着,看着天上的白云在空中缓缓地飘来飘去,又慢慢地变幻着各式的形状,一颗心仿佛也随着白云悠悠荡荡飘到了九天之上,从天上往下看来,尘世间的一切都是小如芥粒,便连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也都是那样那样微不足道。此时祁寒的心中一片平静,只愿就此躺下来,以这树下,做长眠之所。
如此躺了小半日,忽然想到,自己时日无多,除父母的养育之恩、苏蕙的一腔深情难报外,也没什么太多的牵挂,可只辜负了林师伯所托一事心里总是念念不去,无论如何也得往络藤山庄一趟,将丢失秋声刀的始末告诉林师伯才行。此事一了,再寻个没人的去处,安安静静地了此一生就是。打定主意,挺身站了起来,朝络藤山庄的方向走去。
下得山来,便见到一片如荫的草地,一匹枣红马正在俯首吃草。祁寒见天色已近傍晚,又不想找客栈落脚,就在草地上歇息了下来。第二日早上,祁寒一觉醒来,见那马还在草地上站着,走上前去,见它无鞍无缰,瘦骨嶙峋,想是年齿已长,老而无用,便被人抛在此地,仍其自生自灭的。那马久是在人家里养的,见祁寒来到近前也不慌张。
祁寒轻轻抚了抚它的头,叹道:“你我虽然素不相识,眼下却是一般的命运。”又算算路程,此去络藤山庄还有两百多里路,要不使毒气上升太快,便不能施展轻功,若只是单凭双脚走过去,怕是还没到半路就要毒发身亡了。这匹马虽老了些,却还勉强可以做个脚力,总比自己走得快些,便对那老马道:“你可愿意帮我个忙,驮我一程?”
那老马平日听人话也多了,不知是不是有些通人性,只把头一低,似是点头一般,祁寒喜道:“那便多谢了。”便翻身上了马背,虽然无鞍无缰,却也坐得稳当,嘴中轻喝一声:“驾!”,那马便迈开四蹄跑了起来。
祁寒骑着这匹老马,寻着偏僻的小径,一连走了三天,都并不曾见有震源镖局的人追上来,这才放下心来。那马毕竟年老体衰,跑不到十几里路就气喘吁吁,祁寒便常常下得马来,和它走一阵,若看到有草地或水塘时,便领它过去吃草、饮水,待歇息好了才重新上路,如此走走停停,三天下来不过才走了百八十里路。好在祁寒想着只要在毒发之前赶到便行,或早或迟都无大碍,便也并不着急。
三天里,左肩的传到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频,每次疼时,祁寒不知怎的,都要想起苏蕙来,仿佛每次疼时,她都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守在他的身边,看着她的面孔,胸口的疼痛就能够忍受了。但疼痛过去之后,一人躺在无人的旷野上,才知道苏蕙并不在眼前,便觉得自己的心和天一样空,没有一点着落,这感觉比之胸口的疼痛,实是更为难忍。
这一日,已行到宁国府附近,再往前走,便是徽州府,也就快到络藤山庄了。祁寒顺着条小径走到尽头,却到了条大路上来。又行了几里路,祁寒见老马的脚步明显缓下来,便跳下马来,想给它饮些水,左近却寻不着水源,一抬头,见前面有一群人正在路边歇脚,便想着去向他们要些水来。待走到近前,才见到是群普通的百姓,约莫七八十人,男女老幼都有,却俱都衣裳破败,面上颇多烟尘,且有愁苦之色,似是逃难而来的一般。
祁寒上前向其中一个老人讨了水,给老马饮了,顺便问道:“请问这位老丈,你们是从哪来的?”那老人道:“我们是杭州府附近的百姓。”祁寒奇道:“杭州府?那可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你们怎么会……,莫非是有什么旱涝灾害吗?”那老人叹道:“可不是鱼米之乡,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事。这要是旱灾、涝灾倒也好了,庄稼虽然受些损害,人倒也能保住性命,现在却是——哎……”话没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祁寒奇道:“不知到底是何事,还请老丈明言。”那老人却低着头叹气不止,只不说话,旁边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人道:“这位小哥,你好不晓事!难道没有听说过倭寇吗?”祁寒道:“倭寇!”那人道:“可不正是倭寇!要是寻常的旱灾、涝灾,我们又怎么会要逃难到这儿。”
祁寒道:“我是从北方来的,对这倭寇的事,只有些耳闻,却并不详知,这位大哥能不能和我说说。”那教书先生道:“我原也知道得不多,后来详查典籍,方才知道些大概。他们是从东面海上的倭国而来,这倭国国君居住在山城里,统辖有三岛、五畿、七道,有郡县约五百七十三。”
祁寒道:“我大明如此广阔,也不过十五省、一千一百余县而已,若这么说,这倭国岂不是有我大明一半大了?”那教书先生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们虽说有郡县五百七十三,大的却也不过如我们的一个村落罢了,且多是小岛,如何能和我们大明相比!”
祁寒道:“原来这倭国只是弹丸之地,既然如此,又如何敢为害我大明?”
那教书先生道:“岂止我大明!自东汉光武帝时,这倭国就与我们有来往,历汉、唐、宋、元,虽屡有进贡,亦屡有入寇,只不过我们国势有强有弱,大抵国势强时,他们便俯首称臣,谴人入贡;国势弱时,他们便凶相毕露,乘机入寇。国初时,太祖皇帝也曾派僧人去抚谕倭国,让他们进贡,为此,太祖皇帝还做了一首诗,我记得其中两句是‘于善化凶人,不负西来意。’意思是说,他们若肯来归降,我们便用我们的善良之性来感化他们的凶残之性,但他们的凶残之性,又岂是可以轻易就可以感化的!自成祖皇帝以后,他们不仅盘踞海岛上,拦劫来往船只,竟还敢进犯沿海的镇县,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大伙儿便称他们为‘倭寇’了。”
祁寒听到这不由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这倭寇竟已进逼到杭州府不成!”那教书先生道:“可不正是如此。如今这倭寇愈发猖狂了,往往凭借百十人,就能在东南诸省横行无忌。前些时日,有股自海上来的倭寇从乍浦打到海宁,攻陷了崇德,又转而劫掠到塘西、新市、横塘、双林、乌镇、菱湖等地,别说你在北方不知此事,便是我们在南方的熟知有倭寇,也没有料到他们能成如此祸害呢!”
祁寒听到这些地名,虽不知是何处,却也知道都是些浙江的县镇,又听那教书先生也叹道:“你是没有看到那时的景象,他们一路到杭州城下来,是见人就杀,杭州城外数十里真正是流血成河、尸骸成山了,其状惨不忍睹!我们在村里,听到附近县镇被攻破,还没来得及走,就被一伙倭寇围住了。我们村里原有两三百人,现在也就只剩这些了。”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无不啜泣起来,那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那教书先生道:“我孤身一人,也不消得说了,其他人哪家没有被杀的?”说着一指那老人道:“最惨的就是周老伯,他一家六口人,只剩得他一个逃出来。他的那个小孙子,才满月,被一个倭寇挑在刀尖上,浇上沸水,活活烫死了。那些倭寇竟还围在一旁,见着小娃儿在刀尖上扭转惨叫的模样,拍手大笑!”
祁寒听了,不由得血脉贲张,怒气上涌,道:“真是禽兽也不如了!”那周老伯哭道:“便是禽兽吃人不过一口就吃了,也比他们好些啊!”
祁寒道:“那官府呢?军队呢?就任由他们这样肆虐不成!”
那教书先生叹道:“什么官府、军队。若他们抵事,我们还会这样吗?那些倭寇生来剽勇,又性情狡猾、出没不定,官军多不是他们的对手。每次倭寇来,官军都不敢打,有城池的便紧闭城门,不敢出击。这且不算,待倭寇围城旬日,心满意足得走了,他们也不敢追,只捡些残伤首级,邀功请赏,这才使得那些倭寇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就说这次,浙江巡抚李天宠李大人束手无策,便将杭州城的城门都关起来,自己领着官兵只守在城内,却苦了我们这些没有城池遮掩的百姓!”
祁寒想到进南京城时看到的情景,便道:“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了一个张大人前去平倭寇,怎么也不抵事吗?”那教书先生道:“我们也听说了,但那张大人初来乍到,眼下正急迫时又能抵什么事了。况且这倭寇为祸已久,便是朝廷一心平定,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奏效的。”
祁寒叹道:“没有官兵帮忙,你们能逃出来,也是幸事。”那教书先生道:“话也是这样说。但一想起那日的事,我身上还是要发起抖来。那也真是险到极点了,我们一村人都被围了起来,眼看就要被他们斩杀殆尽。从天上竟下来了位仙人,宽大道袍,白须飘飘。那杀死周老伯小孙子的倭寇不知好歹,上去就是一刀,仙人躲也不躲,只伸手在他头上一摸,他就倒地死去了!另两个倭寇挺着枪攻了上去,那仙人挥了绘袍袖,他们也仆倒在地,没了性命。剩下的倭寇见势不妙,吆喝一声,便四散跑去,我们这才获救。我们都跪下去要给那仙人叩头,再抬起头来,那仙人竟已无踪无迹了,你说,这可不是老神仙专为救我们而来的吗?”
祁寒听到这话,心知是那仙人定是位身怀绝技的武林前辈,正想再问几句,就见东边路上马蹄阵阵,远望去,一彪尘土滚滚而来。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倭寇来了!”其他的人呼得一下,都站了起来,抬腿就要跑。祁寒眼光锐利,见马上之人穿得都是官军的服饰,便大声道:“大家不要慌,是我们大明的军队。”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散到路的两边,好让官军过去。
那队官军转眼便到了近前,只是一个个歪戴头盔,斜披战甲,倒拖着旌旗,空挎着刀鞘。领头一个军官大呼道:“停下!”前面的马停了,后面的马却没停,从后面撞上来,将前面的队伍又冲得乱了,一阵糟哄哄过后,好容易停了下来,却又个个神色慌张,不住望后直看,象是怕有什么人追上来似得。
祁寒听到领头那个军官低声对旁边一人道:“差不多了吧?”旁边那人道:“我们这一气,跑出总有三四百里,他们又无快马,必定是追不上的。”那领头的军官长出口气,道:“可吓死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我求爷爷、告奶奶,凑了那么多银子,好容易捐了个百户的小官,头一次出来就碰上倭寇了,要不是我见机不妙,扭头就跑,哪还有命在!都说当官好,好什么好,连命都快没有了,我……我不是自找的吗!”
旁边那人谄笑道:“大人请放心,这倭寇眼下还打不到这儿来,既然做了官,还怕没有发财请功的机会吗?”说着用眼睛对着那群百姓一瞟,那军官立刻会意,笑道:“还是你聪明!我若升了官,这百户的位子就是你的了!”那人忙拱手道:“多谢将军!”
那军官一勒马,走上前来,用马鞭指着人群道:“你们是做什么的?”那教书先生忙上前道:“禀大人,我们都是杭州府的百姓。”那军官冷哼道:“杭州府的百姓?杭州府的,跑到宁国府这儿来做什么?”那教书先生道:“我们是避倭寇之难,逃到此处。”那军官听到个“逃”字,心里好生不悦,脸上一沉,道:“我看你们成群结伙,不象良善的百姓,倒象是倭寇!你们乔装做百姓流窜来到此处,定是想图谋不轨!”那教书先生一听,慌道:“大人不要乱说,我们确实是杭州府的百姓啊!”
那军官抬手一鞭子抽在那教书先生的脸上,顿时抽出一道血痕来,喝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我乱说!来啊,先把这名倭寇拿下!再搜搜他们带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他们是倭寇的证据。”他身后的官兵应了一声,下马就要过来捉人。
祁寒忍无可忍,往前一拦道:“且慢!”那军官见有人出来阻拦,不由一楞,又见祁寒双鬓染尘,意色萧散,面有病态,左臂垂着身侧,象废了一般,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叫老爷我‘且慢’!”祁寒道:“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那军官未料到竟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怔了一下,方道:“我官居百户之职,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
祁寒道:“什么命官,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狗官手里。”那军官勃然大怒,道:“你这刁民!”说着,鞭子一挥,便朝祁寒脸上打来,祁寒一把抓住鞭稍,冷冷道:“你除了用鞭子打自己的百姓,还会什么?”那军官使劲扯了两扯,见那鞭子就象长在祁寒的手中,纹丝不动,恼羞交加,便道:“想不你还有几分傻力气,即是如此,就怪不得你家军爷不讲情面了。”说罢,将鞭子一抛,抽出佩刀,兜头就向祁寒砍去。旁边的百姓都惊呼起来,那教书先生更是喊道:“小哥,当心!”
祁寒不慌不忙,见那刀刚要劈下来,并指在那军官坐骑的颈上一戳,那马一声长嘶,前蹄猛然抬起,那军官的眼睛只盯着祁寒,连缰绳也没抓在手里,哪里来得及防备,便从马上掀了下去,在地上一滚,正巧滚到马前,那马的前蹄恰好落下,踩在他的右腿上,只听他惨呼一声,又往旁边滚了几滚,想爬却爬不起来,却是右腿被已被马蹄踩断了。
那军官哀呼声不绝,一面对那些官兵喊道:“把他给我杀了!”便有两个方才下了马的官军,抽出刀,一左一右,向祁寒砍去,祁寒也不躲闪,伸指在他们的手腕上点了两点,就见他们手中的刀都拿捏不住,飞上天去,又落下来,一左一右正好插在那军官的身旁,抖动不止,那军官的身子随两把刀的抖动也是一阵颤抖,连哀叫声都吓回了肚中。
祁寒虽只点了两指,左肩至胸口处却是一阵气血翻腾,正堪堪压了下去,又有两个官军纵马上前,挺着手中的长枪,向祁寒刺来,祁寒勉强提起一口气,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用手在一柄枪上一拨,那枪荡开去,和另一柄枪撞在一处,祁寒的脚尖在一匹马的头上一点,身子又腾起,在空中飞起两脚,将那两名官军蹄下马来。其他的官军见他赤手空拳,一眨眼的工夫就打发了四个人,都吓得呆住了。那群百姓却大声喝起彩来。
祁寒将这两名官军踢下马来,看似轻巧,却已几乎用尽全身气力,落在地上,脚下险些打了一个趔趄,眼见那群官军已围成一个圈子就要攻上来,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此时慢说是这群刀出鞘、箭上弦的官军,便是一个普通的农夫他也敌不过。祁寒又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面色苍白,实已到了强弩之末,便将脸垂下,心中叹了一声,想不到今日竟要死在自己官军的手里。
那军官虽然滚得满身是土,心里倒还没被土蒙着,尚是清醒,忽然想起什么来,大叫道:“倭寇!”其他官军一听也似乎明白过点什么来,上了马,拨转马头就向原路飞跑而去。只剩下那军官在地上,一声声喊道:“谁扶我上马,我重重有赏……他奶奶的!你们别急跑啊……别丢下我啊……你们……你们……救救我啊!”那些官军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他来,直喊得他声泪俱下、声嘶力竭,也没半个人肯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一队官军转眼间就走不见了踪迹,祁寒心中暗叫声“侥幸”,一步步朝那军官走去,那军官脸上挂着鼻涕眼泪,忍着右腿的疼,一翻身,跪了下来,朝祁寒叩头如捣蒜,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我不是什么朝廷命官。我是被逼当兵的。我还没杀过人。我和老爷们无怨无仇,求老爷放我一条生路,我以后做牛做马、做羊做猪、做鸡做狗,做什么,也不敢忘记老爷的大恩!”
祁寒本想问问他浙江一带的倭寇究竟如何了,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也不愿再去理他,掉转过身去,想着那群官军自是不敢再来,往前就是岳英惊鸟林的势力范围,也不会有人再来劫掠这群百姓,便对那教书先生道:“这里非久留之地,你们往前走,打听到一个叫惊鸟林的地方,便可在左近安住下来。”那群百姓见祁寒举手投足间就将一队官军惊走,免了他们一场大难,早对祁寒钦佩的五体投地,那教书先生更要跪下来,向祁寒叩谢救命之恩,祁寒忙将他拦住,道:“你们还是快些赶路去吧。”便走到那匹老马身边,牵了马,顺着前面岔口处的一条小道往前走去。百姓们也收拾东西赶路,只剩下那军官还趴在地上叩头,却不知要叩到什么时候了。
祁寒候那阵疼消了下去,骑骑走走又行了半天,此时太阳融在西边的一片云中,将半天都染得红了,直如鲜血泼在天空中一般。祁寒暗自道:我华夏的百姓受倭寇荼毒,流得鲜血也够将这天都染红了。又用手拍拍老马,道:“你若还有力气,也该去东南沿海一带,做匹战马和那倭寇拼个你死我活才是。魏武帝有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诚如是哉!”半晌,又叹道:“可惜你纵有此心,也无此力了。”老马低低地嘶一声,伏下头去。
祁寒摇首苦笑道:“我说的是你,我何尝又不是这样。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而还,方是男儿本色!可我……空有一身本事,却连施展的机会也没有,正是要有番作为之时,却又到了命归黄泉之际。”说到这儿,便觉得胸中郁闷无比,心头又涌上无数件事情来,一会想到那教书先生所说的话,那些倭寇之凶残,当真是神人共愤;一会儿又想到那群官军之庸碌无能,不去杀倭寇,却来欺压百姓,靠他们如何能护得百姓周全;一会想到自己若能杀几个倭寇,便是死了,也不枉此生;一会儿却又想到,自己连一群普通的官军也打发不了,且命不长久,已是空有此心,再无得遂此志的机会了。如此怒一阵,悲一阵,心中纷乱已极。
祁寒望望西边,再往前约有半天路程,便是络藤山庄了,想着过了竹桥,穿过那排柳树便可见到林师伯,待把该说的话说完,自己便也走到一生的尽头,却不知还能看到几次太阳的起落。“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千古绝唱,便恰似为自己而写的一般。
又走不多远,路边有个小铺子,只四根大毛竹撑着顶上的茅草顶,祁寒走到里面,本想喝碗茶水,见桌边有两个人正举着碗要喝酒,在夕阳斜照下,那碗里竟如盛满鲜血一般,蓦得想起了岳武穆《满江红》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词句来,心中豪气陡壮,便在张桌旁坐下,让伙计拿酒来。
这路边小铺自不会有什么好酒,不过村野乡酿而已,远比不上当日岳英给祁寒喝得那酒。祁寒不识得,喝了一口,觉得不似那日岳英的酒那般烈,索性将一碗都喝入肚中,如此喝法真是痛快之至,只是三碗酒喝下肚,酒性发作,从胃间涌上去,便觉得身上都要沸腾起来。祁寒付了酒钞,站起身,脑中晕乎乎的,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中的愁苦却又涨满了全身,忘也忘不去,摇摇晃晃出了门,上了马,便伏在马背上,任由马走向何处。
那马也不乱走,只依旧往前去,行了里许,天色一变,忽然昏暗下来,一声响雷接着一道闪电,雨便倾泻而下。祁寒被雨水一激,头脑中清醒了许多,正想着这是哪儿,便觉左肩一阵巨疼,硬生生撞上心口,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撞,这下再也经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栽下马去。

祁寒悠悠转醒,模模糊糊见一个女子背身而立的身影,那身影象在哪儿见过似的。祁寒心中狂喜,喊道:“蕙儿!”那女子转过头来,祁寒正想再看仔细些,却又晕了过去。
又过了许久,祁寒鼻中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微微睁开眼睛,见旁边站着一个人,想也没想便喊道:“蕙儿!”又睁大眼睛,见旁边站得哪里是苏蕙,竟是个中年文士,看面容三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却气度不凡,隐隐有出尘之致。祁寒又望望四周,见自己躺在一个小室中,室中的家具虽简朴,却收拾得甚洁净,靠窗口一面桌上,放了不少大小各异、形状不一的瓶瓶罐罐,地上放着个红泥小炭炉,上面架着个瓦锅,那浓烈的草药味便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定是在熬着什么药了。
只听那人道:“你醒了吗?”语音虽柔和,面上却极冷峻,略无半点欢悦之意。祁寒奇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儿?”那人道:“是几个乡民正在路边躲雨,忽听见有马长嘶不止的声音,他们寻声望去,便见一匹马正仰首在雨中长嘶,走到近前才看见马旁还躺着个人,已昏迷不醒——那便是你了。他们这才把你抬起来,送到我这儿来。”
祁寒知道定是那老马救了自己一次,急道:“那马呢?”那人道:“我这儿并没有马厩,只能让那几个乡民领回去照看,他们敬它是匹义马,定会好生养着。”祁寒这才放心下来,道:“多谢。”又想到老马虽救得了自己一次,却始终救不回自己这条命来,不过是再苟延残喘两天而已,想到这儿,神情便暗了下来。
那人见祁寒神情有异,便道:“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难处?”祁寒苦笑了一下,道:“多谢相救之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鲁,只在这乡间行医为生,那些乡民都唤我鲁先生,喊来喊去,非但他们不知我叫什么名字,便是我自己也快忘了。你喊我鲁先生就是,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祁寒道:“我叫祁寒。”鲁先生道:“我本不想问你的名字,对医生来说,只有病人,名字再不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你要在我这儿住些日子,我若不知你的姓名,可委实麻烦得紧。”祁寒奇道:“我要在这儿住些时日?这是为何?”
鲁先生也奇道:“你以为你现在能走吗?就是我让你走,你出了门,走不到五步便又要晕倒在地,你信不信?”祁寒道:“我躺了几天了?”鲁先生道:“两天了。”祁寒一算日子,左肩之毒这两日便该发作,情知鲁先生所说不虚,便道:“我相信,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在这儿住下来。”
鲁先生道:“那是为何?”祁寒道:“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去办,若躺在这儿,怕是要抱恨终身了。”鲁先生道:“你若就这样走了,才会抱恨终身呢!我虽然没有国手的手段,却也能医好你身上的伤,你还想走吗?”
祁寒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但又想到柳云、苏正崖他们请了那么多名医来,却都束手无策,这乡间一个小小的先生,又能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法了。无非是多得些医金好度日而已。想到这儿,便起得身来,朝鲁先生做了一揖,鲁先生道:“你肯留下来了?”言语中竟满是喜悦。
祁寒道:“鲁先生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是在下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在下自知沉疴难治,早已不存侥幸之想,若有来生,此恩便来生再报了。”说着又从怀中将身上带的银钱都掏了出来,道:“这是我身上仅有的财物,权做医金。”那鲁先生却站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伸手来接,似呆了一般。
祁寒把银钱放在桌上,便向门口走去,刚迈开两步,就觉胸口隐隐做痛,眼前直迸金星,两条腿也软绵绵的,提不上劲来。祁寒停了一停,歇了口气,仍咬着牙到了门口,正要伸手开门,就听鲁先生沉声道:“你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胸口处,那是被人重击了一掌,伤了肺叶——本来也无大碍,将血吐出来,再慢慢调理就是,可你把涌上来的那口鲜血又吞了回去,使得血淤积在经脉中——你是不是觉得胸口难受,可怎么咳也咳不出血来?这便是血流为之不畅所致了,因此才难以疗治。”
祁寒见他虽未亲见,却把那日的情形说得不差,便停下手来,只听鲁先生又道:“我说难治,是在寻常医家而言,若在我这儿也容易得紧。这还好办,难办的是第二处伤,你的左肩上中了枚暗器,这暗器倒寻常,多是袖箭、透骨钉之类,麻烦的是上面淬的毒药,若我料得不错,那便是琉璃鳐鱼之毒了!”
祁寒见他竟能说出那透骨钉上所淬之毒的名字,心里一紧,忙回过身来问道:“琉璃鳐鱼,这是什么毒?”鲁先生道:“这琉璃鳐鱼产自东海,为中土所无,因而医家大都不识得。它颜色、形状都和琉璃瓦相似,两侧有鳍,尾部有刺,可以如飞鱼般在海上飞行。此鱼身上其他部分都无毒,只那尾上的刺中含有巨毒,若刺在人身上,当真能见血封喉,厉害无比。”
祁寒道:“既是见血封喉,那我这身上毒为何过了近一个月才发作?”鲁先生道:“这必是害你那人在暗器上还涂抹了延缓毒性发作之药,至于他为何这样做,我便不知道了。”祁寒想道那老者要他们以秋声刀来换解药,自是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快,可见这鲁先生所说确是实情。
鲁先生又道:“除此之外,有人以极高明的手法封住了你左肩四周的穴道,使得毒气不致上行太快,这才让你支持至今。”祁寒道:“正是。”鲁先生道:“这毒虽在中土少见,解起来却也容易,若中了这毒,只需找一条琉璃鳐鱼来,将它的鱼胆取出,吞服即可。”祁寒道:“那你可有这琉璃鳐鱼的鱼胆?”鲁先生道:“此去东海遥遥千里,一时半会,叫我何处去寻这鱼胆。”祁寒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本以为他有解毒之药,心里又热了起来,待听了这句话,心中便是一冷。
鲁先生早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虽没有琉璃鳐鱼的鱼胆,可一样能解去这毒。”说着一指地上放着的红泥炭炉,道:“这炉上煎的便是我开的解毒的药,只需喝上三剂,便无大碍了。”祁寒听了,心中自是欢喜,却又不敢相信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把毒除去,道:“真能解去此毒?”
鲁先生颔首道:“我说过能解,便是能解,要是不能解,我留你在这做甚!你若死在我这里,岂不是坏了我的招牌,我以后还用在这行医吗?”祁寒听了这话,再无怀疑,拱手道:“那真是要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了!”鲁先生道:“你现在才‘真得’谢我吗?敢情方才谢我都是假的了。我原本说能治,你不相信,是不是还疑心我是骗你钱的?”祁寒给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鲁先生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又道:“你且莫急着谢我。要救得你的命,还有些难处。”
祁寒道:“不知是什么难处。先生请说。”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若中毒三天之内便遇着我,我帮你解去此毒,就一点事也没有了。若半月之内见着我,我解毒之外,帮你调理调理,虽费些周折,也没什么要紧。可惜你足过了一个月才遇见我,解毒的好时机已错过了——你被送到我这儿时,满身酒气,还不仅于此,最近你是不是还曾有大喜、大悲或大怒之事?”
祁寒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碰见的,无一不是大喜、大悲、大怒之事,除非是个木头人,不然又如何能免去这诸般情绪,便苦笑着点了点头。鲁先生道:“本来这毒已在你体内蔓延,加上你饮酒等事,毒性蔓延之势更烈,已深深地侵入血脉。我虽能解这琉璃鳐鱼之毒,沉积在你血脉中的毒素却难以除去。”
祁寒又记起苏蕙叮嘱他不可饮酒、不可动怒的话来,想着苏蕙现在不知正在何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便是一酸,又对鲁先生道:“这毒素沉积在血脉中,可有性命之忧?”鲁先生道:“一年半载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但不把这些毒素除去,终是不大好——但也并非无法可想,你容我多想想就是。”
祁寒见鲁先生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言语中却甚有愁意,知道他是为自己的伤势烦心不已,便道:“鲁先生不用忧虑。我本已料定必死无疑,谁知还能捡回这条命来,哪怕是再有十天半月,我也是感激不尽,何况还有一年半载。所谓‘生死契阔,不可问天’,有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就算鲁先生想到办法解去沉积在我血脉中的毒素,让我的性命无一年半载之忧,我却又遇上别的变故,却连一年半载也活不到,这办法便是白想了。还不如且不去管它,心里没什么生生死死的牵挂,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能活几日便活几日来得好些。”
鲁先生听了这话,怔了一会儿,嘴里低声反复念叨着:“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能活几日便活几日……”竟如同痴了似的,又道:“我当日若是想到这样的话来,又何苦如此。”良久方才对祁寒叹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看得就已如此脱透。”
祁寒道:“若不脱透些,便是愁也愁死了,哪还用毒素发作,来夺我的性命。”鲁先生道:“你说得未尝不是,但我还得尽力才行——你站了许久了,也该歇歇了。”便让祁寒到塌上躺下,又走到炭炉边,将瓦罐的盖子掀开看看。祁寒笑道:“可惜这是夏天,若是在冬天大雪封门时,你我在这小室中拥着这个红泥小炭炉,说说话,也是件妙事。”忽地又想到若不是和鲁先生,而是和苏蕙在这儿拥炉而谈,就更好了。
鲁先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眼中神情也颇是古怪,俯下身,闻了闻药味,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夏天却要在这室内生个炉子,却不在屋子外面煎药?”祁寒道:“我正想问呢。怕其中有些原由,便没问出口。”鲁先生道:“你中毒太深,正好乘煎药的工夫,让这药的气味熏一熏,解些毒气。”祁寒道:“怪不得我一闻那药的气味,就醒过来了呢。”
说话间,那药已经煎好,鲁先生倒了一碗,候着药冷了一冷,才捧到祁寒面前,祁寒见那药不象平日喝得那些药黑沉沉的模样,却是碧如绿玉、清澈见底,便问道:“这是什么药,这样好看。”鲁先生道:“这是我配的‘绝情汤’,能解此毒,你且喝下去。”祁寒道:“这名字倒特别,不知有什么来历?”鲁先生道:“你尝尝看就知道了。”
祁寒这些日子在震源镖局喝那些名医开的药,也尝了各种滋味的苦,见这药在炉上煎时,味道这样浓重,以为喝在口中定也是如此,接过碗来,泯了一口,却觉得非但不苦,也不甜不酸不辣不咸,简直一点滋味也没有,如清水似的,便奇道:“这药为何什么味道也没有?”
鲁先生道:“酸甜苦辣咸这五味便和人生的七情六欲一样,五味太深则伤脾胃,情欲太足则伤身,这是一个道理。你这毒既已侵入血脉,若再稍动七情六欲,必当愈侵愈深。我这剂‘绝情汤’五味皆无,既是不想让五味刺激你的脾胃,也是让你绝七情、断六欲的意思,故名‘绝情’。”祁寒道:“若只是不能尝五味也就罢了,可这不能有七情六欲,便是活个千八百年,怕也是没什么意思。”
鲁先生笑了一声,道:“又不是让你此生都不尝五味。这三剂药喝下去,解了毒,任你吃什么都没什么干系了——你快喝了它,太热固然是不能喝,若是太凉,也喝不成了。”祁寒忙将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便觉胃里隐痛,骨碌骨碌响了一会儿,一张嘴便要吐出来,鲁先生早备好一个铜盆,祁寒对着铜盆呕了几呕,吐出几口极腥臭的乌血来。鲁先生又从桌上拿过一个玉瓶,倒出几粒赤红色的药丸,和着清水让祁寒服下。服下不久,祁寒就觉得胸腑间极是清爽,有说不出的受用,心里一松,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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