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第三章
作品名称:爱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2-21 09:06:36 字数:3940
张小丽不是张青山亲生的,虽然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是姜梅仍很羡慕她,她可以枕着马尾辫睡觉,可以把脸抹得光滑细腻,想说就叽叽喳喳地说,想笑就哏哏嘎嘎地笑。在姜梅眼里,东北人张大爷几乎是完美的!个子细高,面孔慈善,最主要的是说起话来温和。他喜欢逗姜阳笑,讲他给小孩抓虱子,抓一个就往嘴里放一个,吃起来和白面馍馍一样香。姜阳就呕吐着跑开。他就在后面很开心地咯咯笑。姜梅也笑。不生孩子是女人多么悲哀的事情,就凭这一点,张大爷就可以像讨厌村后的烂石岗子一样鄙视、唾骂张大娘一辈子,甚至休妻再取妻,但是他却处处能包容她,允许她烫头;允许她穿羊角跟的皮鞋;允许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还允许她骂他。姜梅觉得张大爷比她父亲要好上一千倍,如果换成她母亲不生孩子,那父亲……,姜梅不敢往下想。
似乎是怕看到彼此脸上的红晕与羞涩,姜梅和张小丽背对着背坐在江边的小土包上,手里卷弄着书包带,说起她们心中理想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都把腿上的书包扔到一边,面对面,颇有兴趣地讨论起在岗子村这些混杂的人群里,哪一群男人能做一个好丈夫。
当讨论到山东男人时,姜梅毫不留情地说:“他们是在庄稼地里拿女人当男人用的心狠的家伙;是进到家门也不把女人当女人,就知道盘腿坐在炕头嗷嗷叫食儿的猪;是拿女人当出气桶的凶恶的野兽;是全社会人都应该批判的无情的恶魔!”姜梅终于找到了可以无所顾及痛批她父亲的机会,而且痛批得畅快淋漓。
张小丽瞪大眼睛,看着姜梅咬牙切齿的样子。夕阳的光在她那光滑的脸上跳跃着。
姜梅仰起皴了皮的脸,在干燥的春风中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我宁可嫁给生话习惯不同,语言不通的达斡尔族人,也绝不嫁给山东人!”
张小丽哏哏地笑着说:“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去送你!”
姜梅的脸倏忽间涨得通红,慌忙站起来,迎着牛群跑去。张小丽在她身后咯咯地笑着追她。
岗子村的杏花已经飘落,睡在泥土里,和曾经埋在树下的死猫死狗,死鸭死鸡一起腐烂,变成新的肥料,滋养杏树更加茁壮成长。
七月份,姜梅去镇里参加了中考。在苦苦期盼中,考试成绩终于下来了。很遗憾,姜梅就差了几分考上城里的高中。她曾独自一人来到江边,偷偷地哭过很多回。她渴望继续学习,渴望考上大学,更想逃离这个家,可是偏偏命运不济。后院男人是个心地善良的达斡尔族人,是乡里的一名工作人员。一天晚上,他来到姜万承家说,如果姜万承肯多花些钱送姜梅到城里的职业高中继续学习,那么毕业后,他会为姜梅考虑安排工作。他说,凭姜梅的考试成绩是不该待在家里的,而且国家正处于建设时期,特别需要有知识有技能的工作人员。姜梅心怀感激地看着这位达斡尔族叔叔,眼睛里放射着希冀的光芒。姜万承没有摇头拒绝,还笑着把他送出了家门,可是回来后,却许久也不谈及此事。
“爹,我……我想去上学。”姜梅实在摁耐不住自己,胆怯而又渴望地对父亲说。
姜万承不屑一顾地看了姜梅一眼
“上啥学,一个女孩子家,就是有了出息也是人家的人!”
“爹,你咋这么说,就是嫁了人,我也是你闺女啊!”
姜万承把头扭向窗外,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爹,我想去上学。”姜梅又请求着父亲。
“不行!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姜万承仍然扭着脸。
“爹,你凭啥不让我上学?我是你闺女,我还没嫁人呢,你就把我说成是人家的人了。从小到大,你都把我当做别人家的人来养,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闺女,你为啥这样对待我?爹,你不让我上学,你是想毁了我。”姜梅实在无法忍受姜万承对她犹如后爹;再严重一点,犹如敌人一样的态度。她暴跳了,难道他把她当成了他在朝鲜战场上的美国佬了吗?她是他的女儿啊!姜梅的眼泪夺眶而出。
姜万承猛然回过头,刀条脸沉到了下巴,虽然双唇紧闭,但呼吸越加急促,似乎在积攒着强大的力量。王玉芝走过来,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姜梅的胳膊肘。姜梅用力地甩了一下胳膊。王玉芝的手被甩开了。
姜梅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啪地一声,姜万承抡起粗大的手掌,打了姜梅一巴掌,怒吼起来:“好啊,姜梅,你爹我把你养大了,倒养出孽来了,还没孝敬我呢,就想和我断绝关系了。行啊,你爹我成全你!”
姜梅捂着灼痛的脸,委屈而又愤恨地看着姜万承的眼睛,摇着头说:“爹,你打我,你打得我好疼,我不回来了,我没你这个爹!”姜梅哭着冲就出了木头门,闯进黑黢黢的夜里。
王玉芝慌了,想要追出去。
“谁也不能去追,就让她走,谁去追,我就打折谁的腿!”
王玉芝不敢挪动半步。
姜龙旋即冲了出去。
“好啊,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不听话了。你看你这个当娘的,咋管的孩子,孩子一个个都随着你了,这回你高兴了吧,你称心了吧?”随即姜万承把一肚子的怒气都撒到了他的女人身上。
“我要是再死了,就更称你的心了,这个家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你们合起火来气我,造孽啊,造孽啊……”
姜万承吵闹了好一会,实在是觉得累了,才停住嘴,歪倒在炕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怕惊醒了这只魔兽,王玉芝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了被子,并合衣蜷缩在他的旁边。她知道这个夜里,他不会再伸出大手把她暖暖地搂在怀里,但无论他的心有多么硬,他的嘴有多么扎人,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是她心中的那轮红太阳。
姜梅流着泪跑到江边,站在小土包上。她的眼前到处都是黑暗包裹的一团团的轮廓,江水也是黑的,似乎在汹涌着。她什么也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什么,如果黑暗能张开大嘴把她吞嗜掉,她倒觉得痛快了。
在半弯月的亮光下,姜龙一眼就看清了小土包上那个黑成一团的模糊的身影,他以为姐姐要寻短见,便跳跃起来,叫喊着,一下子就蹿在了姜梅的面前,把她死死地抱住。
“姐,你这是要干啥?”
突然扑来的黑影把姜梅吓得一哆嗦。她很快就认出是弟弟,便抱住他痛哭起来。她多么庆幸还有一个弟弟在关心着她,否则,她真的会两眼一闭,跳进这黑色的大江里。
“弟,你别管姐,你管不了。”
“姐,我知道我管不了,可你千万别想不开啊。”姜龙的眼里含满了泪水。他知道他还没长大成人,他说出的话在大人眼里都是小儿嗑,虽然父亲总能对他网开一面,但并不代表着,他就能改变他。父亲那只粗大的手打在姐姐的脸上时,他的脸似乎也跟着疼了,他爱姐姐啊,在这样黑成一团的夜里,别说女孩子害怕,他作为一个男孩子也心颤着。
“弟,姐想得开,姐不会做傻事的,咱爹的那只脚跨出门槛对着人家笑,跨进门槛就看着我不顺眼,就是一个门槛的距离啊,姐就是想不明白……”姜梅又呜呜地痛哭起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吝啬自己的爱,为什么总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她,不给她一点快乐和希望。张小丽多好啊,根本看不出她不是亲生的。姜梅突然想到,她自己才不是姜万承亲生的呢!嗯,对,就不是他亲生的,一定不是他亲生的,哪个亲生父亲会如此对待他的女儿,也就是他的父亲!现在没有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日本鬼子,她觉得她的生活也那么难过,好似失去了色彩。她的梦想,啊,就这么破灭了,那个家,她真不想回了。
“姐……”姜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弟,姐在这再站一会,你快点回去吧,要么咱爹会罚你啊。”
“罚就罚了,这多黑啊,你一个人咋能行,我陪着你。”
姜梅感激地看着弟弟模糊的脸,再一次泪流满面。
“那我也不回那个家,我宁可去同学家。”姜梅伸出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姜龙没执意让姐姐回家。姜梅觉得张小丽家离自己家太近,她想离得远远的,于是姜龙把她送到了她的另一个同学家。
第二天,姜万承醒来,似乎有了良心发现,也可能是因为姜龙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没再提及此事,自然也就不会打断姜龙的腿。
几天后,姜梅回来了,目光浑浊,脸色憔悴,一副很颓唐的样子。知道姜梅回来了,姜万承并没有发火,算是默认了她还是他的女儿,但却没对着她抬起一次眼皮。
姜梅走到姜万承身边,低声说:“爹,我想嫁人。”
姜万承终于肯抬起眼,看着姜梅说:“行,爹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人,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吧。”
“嗯。”
姜梅流着泪从姜万承身边走开了。
“姐……”
姜龙跟在姜梅的身后,很难过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姜万承便在外村给姜梅物色对象,其实他完全可以把大女儿留在岗子村,但是他坚信南方蛮子的话,他怕女儿在岗子村守寡,哪怕那人家生活穷一点,也不要灵魂被早早地填进寡妇坑。最后,他选定了一个父母在山东,投奔自己姐姐来的,名字叫张栓的男人。他皮肤白,双皮大眼,个头适中,身材也适中。虽然他的户口已经从山东老家迁徙过来两年了,但是仍然没得到一亩地,因此穷得只有一个人。姜梅违背了曾经那么坚决的心愿,也同意了,第一回和她父亲达成了默契。
姜梅和张栓定婚了,也就是张栓已经是她的准女婿,姜万承的准姑爷。一次,他来看姜梅,吃了晚饭才走。姜梅出去送他,稍晚些才回来。姜万承对着姜梅又是一阵咆哮,似乎姜梅失了身,让他这个做爹的无脸见人。姜万承把自己的女儿骂得那么不要脸,竟然亲自蹿到门后,拿出扫帚疙瘩,高高地举在空中,幸亏孩子们哭喊着齐刷刷给他跪下,否则真会打折姜梅的腿。姜梅更加坚决了要嫁出去的决心,不管是山东人,还是东北人,还是达斡尔族人,只要是人,不是牲口就行。
从和张栓见面,到订婚,再到结婚,不超过三个月,姜梅就出嫁了。姜万承陪送给她一对红得耀眼的皮箱,一台飞鸽牌自行车,一头小奶牛,把该属于她的那几亩地也划给了她。张栓借钱租了一个破旧的草坯房作为新房,添置了一个地桌,一个高低组合柜,便再无其它。张栓美滋滋地骑着自行车把姜梅接走的时候,路过张青山家门前。张小丽在路边默默地目送着姜梅,她不知道该为昔日的好友祝福,还是应该跑回屋里为她大哭一场。
姜梅终于逃出了这个家,逃离了父亲的视线。她可以拿着小奶牛产奶卖出的钱自由自在地抹头油,抹雪花膏,穿上羊角跟的皮鞋,但是奶钱还得还结婚时欠下的帐债,最重要的是要换来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小奶牛的出奶期也就几个月而已。这些是新的开始,这些也葬送了一个女孩美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