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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春英】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22 21:33:58      字数:26228

  转眼到了1946年秋天。
  史春英望着关东大地的“五花山”,色彩烂漫,千姿百态,悠忽间思绪回到去年(1945)那个硕果累累的金秋。那是在家乡栖霞扬树泊,万民欢腾,庆祝抗战胜利的喜悦场面……
  侯华邦步履轻软走过来,默默挨近她,一同远眺。好一会儿,方开口:“想什么哪?”
  想什么?该想的事很多很多。
  不是吗?才一年时间,龙口上船,辗转王家岛,登陆打拉腰子,安东(丹东)受训,进驻太平岭,播火东六村。剿匪、攻城,血火刀枪。春种夏长,秋收在望,胜利在望,全国解放在望……可她什么也没答,反问:“人到齐了?”
  二人回走,走进会场。
  农会、民兵、妇女干部,衣整、人壮,武器也鸟枪换炮般各执所爱,齐聚一堂,参加区里召开的会议。
  崔振家开场白:“今秋年景不错,分了青苗这又收了庄稼,看来你们没饿着,一副人强马壮的样子嘛!”
  独腿主席吕大贵回应:“村里和我们都一样,穿有衣裳,吃有粮,今冬好过了!”
  侯华邦说:“这是好事。我们搞革命,就是为了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得富足。可这才哪到哪呀?我们这些领头人,第一,不满足,第二不松劲。今天的会议,就是给你们加担子的。老崔,你先给大家布置吧。”
  崔振家磕掉烟袋灰,烟口袋缠巴上烟袋杆,揣兜里:“我长话短说,讲三点。一是各村农会,全力抓好农民秋收、储粮工作。收,要收得仔细,颗粒归仓,别糟践了。储,不单单是防霉、防鼠、防虫、防盗,主要是防抢!敌人会来的,还会来来往往地拉锯,像打日本,坚壁清野那样,保护好你的救命粮。二是民兵维护一方安全之外,要加强管制地富和不法分子,全力保证秋收、秋储的正常进行。三是征兵,农会、妇女组织,要广泛、深入宣传群众,动员翻身农民,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家门,当人民的子弟兵,保卫胜利果实,打倒蒋介石,这是最光荣的。各村民兵,也属在征范围之内。具体规定有材料,带回去好好学习。以上工作,必须在9月底之前完成,迎接新的战斗任务。我讲完了。老侯,轮你了。”
  侯华邦强调:“刚才崔主席讲了,储粮、征兵,必须在9月底前完成。请注意,9月底前这个规定时间,雷打不动的,为的是不影响新的战斗任务。”
  
  区里会议之后,贯彻执行出现失调,侯华邦主持召开紧急碰头会,崔振家通报了情况,决定分头下去解决问题。
  崔振家说:“上次会议布置的两项任务,一是秋收、秋储,它关系群众切身利益,开展的很好。第二项征兵工作,进展迟缓,有的甚至出现些问题。如不抓紧解决,势必打乱我们的整体布局。上次会议布置工作时,侯区长曾经强调,9月底完成任务的时间,是雷打不动的,为的是不影响新的战斗任务。什么战斗任务?那时没明讲,今天在班子内部公开,新的战斗任务是打德兴!盘踞在德兴街的这一小撮青草驴,龟缩不出这是暂时的,我们要寻找战机,拔掉这颗钉子。另一个情况是,我们县的军工被服厂,被敌人破坏了。县、区部队,今冬面临没有冬装供应的困难。我们要从敌人那里解决——据可靠情报,敌人冬装、被服,已经运抵德兴街。所以,三进德兴,势在必行,迫在眉睫!那么,征兵工作必须抓紧完成任务,不能拖打德兴的后腿!老侯你在这坐阵。小史,你留在这里,解决西片六村问题,先去韩屯,据说那里搞强征。我去东片六村……”
  侯华邦:“小战,你陪催主席去东六村。”
  “是!”
  
  韩屯农会小组成员和积极分子会上,史春英说:“有群众反映,咱韩屯征兵,有强迫现象。我先问问,韩屯参军的有几个,不会都是强迫的吧?”
  有人抢答:“两个名额,都完成了!”人们笑!
  史春英莫名其妙:“笑什么呀?”
  “你看看名单。”
  三喜子迟疑递过一张纸单。纸面上,歪歪扭扭写着:“亚玉子、山梨锅子。
  史春英问:“没有大号?”
  那人又答:“有。亚玉子是小名,大号张喜有。”
  “山梨锅子呢?”
  “亚玉子的外号。”
  人们哈哈大笑!
  史春英心里有气,又忍俊不禁,同大家一齐笑了:“三喜子真行啊,你负责韩屯征兵,拿这糊弄谁呀?这俩名一人的名额,怕也不是自愿的吧?”
  还是那人揭底:“烙腚烙出来的。”人们又笑!
  “怎么回事?你给说说。”
  “这场有说破劲儿的话,大家害怕,没人报名,有人出道眼(支招),归拢人坐热炕上,再架柴禾烧炕。亚玉子禁不住烙,欠腚沟了,就算同意当兵了。”
  “这蹊跷办法,怕是全蓉花山找不出第二个。哎?你说的破劲儿话,怎么回事?”
  “老话讲好铁不捻钉,好人不当兵。眼下又说当兵堵枪眼,白白去送命。”
  史春英正色道:“看来问题复杂了。大家知道,在旧社会,老百姓对兵没有好印象,说兵像匪,匪是兵,兵匪一家。可我们今天要当的兵,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为人民打江山的子弟兵。你条件不好,还不要你哪!你们说说,咱们的牛掌钉、马掌钉,哪个不是用好铁捻的?好铁才能耐磨嘛!那么,我们的口号应该与旧说道相反:好铁才捻钉,好人才当兵。你们说,对不对?”
  “对!”
  “是这个理儿!”
  史春英说:“要解决好群众的思想认识,我看首先要扫除障碍,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破劲儿话,按现在时兴这叫谣言,是扰乱人心的。是什么人在背后捣乱?是敌人,要坚决打击,或者别有用心的,也要给以处置。在此基础上,广泛深入做群众思想工作,提高觉悟,让大家真正明白,我们翻身农民参军,是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是最光荣的事情。下面,我看这样:第一,这俩名一个人的兵,不算数,重新来,要真正自愿的。第二,马上追查谣言来源,这工作我转交区里派人去办。第三,我们立马要做的,以农会、妇女组织为主,集中力量,日夜不停的,挨家挨户摸清适龄青年情况。既要晓以大义,又要苦口婆心,不怕磨破嘴皮子,把道理讲透,认理了,有什么问题给解决了,人家才能服你,跟你干。咱们这里是头一次征兵,是新事。征兵材料上讲了,要拥军优属。怎么优,要有具体措施,四角落地。关里革命老区的经验,我们可以效仿,比如壮劳力去当兵,家里地怎么种?老人谁照顾?有个红白喜事谁来管?这些事,可以由农会、妇女会、民兵组织共同负责,实行代耕制,给军(烈)属代耕代劳。彻底解决了他们的难事,咱们的征兵工作,必定会迅速开展起来。好啦,大家没别的意见,就散会,马上行动,开始工作。”
  大家鼓掌声中,史春英叫过韩三喜:“三喜子,你搞强征,该有愧疚,我罚你跑趟腿,去四道沟送信找孙老师,请剧团来,给咱演演节目,搞搞宣传。”
  “好,好,没说的。”
  “可事情不算完,啊,等你回来,咱再好好谈谈。”
  
  简陋农家院,一番秋实景象。窗台、磨盘上堆着菜瓜、面瓜,墙挂红椒串……三喜妈撂下手里活计,迎史春英进屋。
  炕上,三喜爹瘦身病体,趄靠炕头,与三喜弟弟慢慢剥玉米粒子。
  史春英说:“大叔、大婶,三喜子民兵工作忙,家里事难啦。”
  三喜妈心直口快:“地里活累些。累好,不累哪有饭吃?就是他爹这病,干不得活,还得搭人伺候。”
  “我听说三喜子定亲了,是屯西老李家姑娘,叫二琴对吧?媳妇过门,不就好了?”
  “眼下将(娶)不起啊。彩礼、衣裳、鞋脚,几铺几盖,得多少石苞米哟。”
  “现在新社会了,不讲要彩礼。老解放区都兴文明结婚,衣裳、被卧够用就行,何必讲那些老规矩?省下钱,以后过日子用,不比背饥荒好?”
  “好是好啊,人家谁愿意!”
  “我认识二琴子,那姑娘挺开通的,是妇女会积极分子呢。我给你做做工作,成不?”
  “那赶着好了!”
  
  史春英与李二琴并肩慢走。
  史春英问:“今天开会,三喜那事,你怎么看?”
  二琴脸红低头:“臊死人了……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不带头报名,人家讲讲(议论)他呢!”
  “我了解过,他有难处……”
  “他老爹病包子,兄弟小,当兵走了,家里没人管。”
  史春英盯着二琴脸一会儿,认真的低声问:“你管呢?”
  “哎呀妈呀,俺还没过门呢!”双手捂了脸。
  “好妹妹,你听我说。我有个想法,由咱农会、妇女会出面,搞一把新事新办,把你嫁过去。所有嫁妆、用品,都由农会出。你过门后,顶门过日子,伺候老人,婆家、娘家隔得近,两边都能照应着。这事解决了,他保准会一心无挂地参军,还能带动其他青年,踊跃报名,你们全家都是很光荣的。你同意不?”
  二琴含羞点头。
  “你能做家里主?”
  二琴深深地点头……
  
  农会仓库里,财粮员给几个妇女出库物品——有没收地主的布料、棉花、绸缎……
  
  一间宽敞家屋,烛、灯照明,一年长妇女,领人比样剪裁的,飞针缝纫的,赶做新娘、新郎婚服,铺盖……
  
  二琴羞怯盘腿坐炕上,乔大娘安慰她:“闺女别怕,来,扑点官粉,就不疼了。开过脸,就成大人,当媳妇了。”
  乔大娘撂下粉扑,断下一根二尺来长的白线,两头各打个疙瘩,?齐,一头用牙咬住,一头手指捏住,另只手拇指、食指撑开?头,绕几个交叉,形成“剪”状,绷紧线“剪刀”,贴着二琴脸,两手和嘴拉线同时向外一撑一合,细细的汗毛,一下一下地往下绞着……
  绞过的脸,红扑扑的,绞过的额头,天庭显得宽了许多……
  窗外偷窥的孩子们,突然齐诵:
  
  桃花红,桃花羞,
  吹吹打打蒙盖头……
  
  准媳妇真的羞个满面桃花!
  
  两鞭子摇鞭催马,拉来男女演员。
  区领导及张洪臣等,一齐迎上去。
  史春英招呼:“鞭子大爷,又是你来了!”
  “闺女,咱爷俩有缘分!德兴街回不去了,八路是我家了。这不,从北路绕过来的,没误事吧?”
  “没有、没有。人住乔大娘家,幕布、道具卸窑场大院……”
  
  农会里,张洪臣向于福、曲向礼布置任务:“这些剧团演员,是史主任请来的,他们都是庄河联中的进步学生和老师,能到咱这乡下演出,宣传征兵,很难得的。我们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保证村民平安看好节目。演出会场和下边各村屯,都要加强保卫工作,加岗加哨。执勤民兵不要分心,下岗后由剧团单独给他们演出。”
  
  窑场大院,办喜事一般热闹。民兵及一些村民,搭简易戏台,挂幕布,吊马灯……舞台后壁正中,挂毛主席、朱德画像。
  孩子们争看稀奇,一侧露天大灶,厨上淘米、洗菜,热气滔滔。
  
  乔大娘家,剧团演员操持随身乐器、竹板,校音对词,亮嗓备演,引来更多孩子围观……
  
  农会里,史春英与三喜子谈话:“还没回家看看,就找你来,和你谈谈。要是没猜错,你这两天在道上,肯定会想参军的事。”
  “史主任,挺不好意思……本来嘛,我该带头报名,可家里事捋不明白,就昏了头……”
  “你的情况,我做过了解。我知道,你是个好青年,不是不想进步。我还知道,你没过门的媳妇,是个上进的女子,你要是参军,她脸上也有光。你去四道沟后,我找她谈过。你还不知道,她已经决定,可以立马与你成亲,过来照顾老人,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不行、不行!我是说当兵我去,成亲不行。彩礼什么的,上哪凑去?”
  “我们已经核计过,做你的主了,不走老规矩,叫文明结婚,不送彩礼。至于其他用品,还有衣服、铺盖,里外三新,都备齐了,新房也收拾好了。今天村里的事,还有二琴那面,你什么都不用管,快回家收拾收拾自己,等着今晚,在戏台上为你们举办新式的婚礼!”
  
  窑场大院,大人呼小孩叫,本屯及附近村民,兴高采烈地汇聚过来。
  几盏马灯,有灯伞罩光,照亮舞台。
  院中,男女老少里坐外站,挤得满满的。
  演员后台备演,区里领导在舞台侧位就坐。
  史春英主持:“乡亲们,同志们,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今天来这里给我们演出文艺节目的,是我们庄河县民主政府成立后,新组建的庄河联中剧团,不叫戏班子。剧团这些人,主要是学校的进步学生和老师,还有民间艺人。他们不避艰险,从县城来乡下演出,很让我们感动。我代表区政府和小峪农会,向他们表示深深的感谢!”
  哗哗的掌声,淹没一切。
  史春英提高声音说:“今天不仅仅看节目,受教育,也是为征兵工作掀高潮的具体举措。进行步骤是这样的:第一,由区长侯华邦同志,给大家讲征兵方面的事情。第二,演出文艺节目。第三是,为一位报名参军的青年,举办一场大家从没见过的文明结婚仪式。下面,欢迎侯区长讲话!”
  侯华邦向观众敬军礼:“乡亲们,大家都着急看演出,我长话短说,捞干的。征兵工作,经过多方努力,进展顺利。首先我们追究了敌人散布的谣言,在小峪地区,就揪出破坏征兵的坏人有三个,经过审查,全部交由农会对其监督改造,以观后效。再一个,我们认真落实上级拥军优属政策,对军(烈)属实行代耕代劳,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件工作,我们一定贯彻执行到底,军(烈)属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农会——未来的人民政府,全管!最后我要说的,我们这里打倒了地主恶霸,翻身了,全国还没有全部解放,就是解放了,还得有人去保卫。那么,青年人去参军,为革命、为国家尽责,是很光荣的事情,也是会有出息的。我们的区妇联主任史春英同志,在征兵动员中讲得好:好铁才捻钉,好人才当兵。我再给加一句:当上子弟兵,全家都光荣!”
  
  演出文艺节目开始,剧团人报幕:“第一个节目表演唱——《翻身道情》!
  彩妆女演员舞步登场:
  
  太阳一出来(哎哎咳哎咳哎咳……)满山红(哎哎咳哎咳呀)
  共产党救咱翻了(哟嗬)身(哎咳呀)……
  
  宏亮的歌声,饱满的情感,全新的调调,起伏婉转长长的哎咳哎咳……引得观众热烈鼓掌!
  
  旧社会,咱们受苦的人是人下人,
  受欺压,一层又一层,
  打下的粮食地主全夺走,
  咱受冻又受饿有谁来照应?
  毛主席领导咱平分土地,
  为的是叫咱们有吃有穿。
  往年咱们的眼泪肚里流,
  如今咱站起来做了主人。
  天下的农民是一家人,
  大家团结闹翻身……
  
  夜幕下,男女老少不同面孔,不同的表情,全都溢出欣喜!
  
  全体演员,扮妆各异,同声齐唱:
  
  全国动刀兵,一齐来出征,
  毛主席在延安指挥百万兵……
  
  院里坐,墙头蹲的,站砖垛,骑歪脖树的……他们痴迷地张大双眼……
  
  好男儿去当兵,嗨!
  保卫咱们好光景。
  上战场作英雄,嗨!
  一报冤仇二立功!
  打败万恶的蒋介石,
  靠咱们翻身的老百姓。
  保卫翻身老百姓,
  靠咱们英雄的子弟兵……
  
  有年轻人随着台上歌声节拍,跟唱……
  
  活报剧——《当兵打老蒋》。
  表现的是,王家红嫂送丈夫当八路军。张家女人扯后腿丈夫不当兵,后被国民党抓了兵。途中王家大哥的八路军截下张家大哥。张家大哥看八路军兵强马壮受拥护,毅然参加八路军,一起打老蒋。结尾音乐铿锵有力,传出窑场大院老远:
  
  老乡们老乡们,
  快快参加八路军,
  打倒日寇灭蒋匪,
  解放全国靠我们……
  
  节目一个接一个,又报幕:“老乡们,同志们,下面演出的是咱这儿的真人真事秧歌剧——《二琴过门送郞参军》:
  (兄妹开荒调,男背枪女持镰上)
  
  男: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唱,
  唱得太阳红又红。
  我身强力壮的三喜子,
  合:昨夜民兵执勤这才下了岗。
  男:这些天搞征兵我没报名,
  女:人家背后戳戳讲讲我脸没场放。
  男:我不是不进步怕上前方,
  只因为家里的事情压得慌。
  女:你我本来订过亲,我想过门把亲成,
  合:照顾老人、种地砍柴、顶立门户哪哈依哟嗨嗨哎嗨哈依哟嗨,
  顶立门户你(我)把兵当哪哈依哟嗨嗨哎咳哈依哟嗨!
  女:太阳太阳当呀么当头照,
  咱俩快快农会走一遭。
  二琴我去把决心表。
  合:三喜无牵无挂高高兴兴参军把名报。
  女:我在后方努力劳动搞生产,照顾爹和娘,
  男:我上前线英勇杀敌那么多多立功劳。
  合:后方前方更加油来,争向前来,哪哈伊哟嗨嗨哎嗨哈依哟嗨,
  更加油来,作模范当英雄啊,哪哈依哟嗨嗨哎嗨哈依哟嗨!
  
  突然,全体男女演员捧花围住演秧歌剧的两个演员,齐呼:拜堂!
  史春英介入“解围”:“慢、慢、慢!拜堂也得给人家小两口点时间,梳洗打扮一番,还得请咱们的农会主席给主婚嘛!我们用热烈掌声送二位新人后台更衣——”
  舞台灯灭。须臾,一方紧绷的白色幕布,几种乐器鸣响,透出辽南老腔皮影戏的“大师兄”,摆摆划划自报家门:“呜号号号号……我是……”
  台下孩子异口同声:“大下巴!”
  大师兄:“嗨嗨,长相不体面,哈?知道为什么下巴大吗?是我妈揣(怀孕)我的时候,天天吃茄子,你看我下巴像不像大茄子?好啦,说正事,今天给大家演唱……”
  台下孩子声:“猪八戒背媳妇!”
  大师兄:“什么背媳妇!花果山那帮猴崽子一见猪八戒,就叫他背媳妇,哪来那么多媳妇好背?今天咱先唱个薛礼征东故事小段。接下来让你看个真媳妇。走着——”
  <薛礼马上唱>
  忠心扶社稷,
  保国卫辽东;
  扫平贼敌寇,
  疆场立奇功。
  <道白>吾乃大唐先锋军营火头军薛礼,跟随天子御驾亲征,从京都长安发兵,到得山东登州跨海北上,至辽东石嘴河口靠岸,此乃青堆子是也。由此北望,有几座高山耸立,适才探马报来,有一伙山寇霸占山上,与石头怪联手作妖,闹得十分厉害。我薛某倒要见识一番!兄弟们!(有!)随我冲上前去!”(是!)
  <山寇、薛礼对上>
  <薛礼白>呔!何人在此拦路,快快闪开饶你不死!
  <山寇白>噢号?好大的口气!你是哪路冤家,不知天高地厚,快快报上名来!
  <薛礼白>山贼敢问,让你听了!
  <唱>叫山贼,听我言,
  我叫薛礼,唐朝将官,
  随主平辽东,统一我江山,
  反贼休得猖狂,快快勒马下鞍,
  通达时务为俊杰,免得名败身不全!
  <山寇唱>唐朝将,少狂言,
  我是东王,占山多年,
  一方称雄霸,谁见不胆颤?
  你想由此通过,有个条件在先:
  必须献出李世民,不然过山难上难!
  <薛礼唱>这山贼,想得宽,
  妄自尊大,无法无天,
  蚂蚁撼大树,岂容你反叛,
  看我把你调教,银枪把你刺穿!
  催动战马一声喝(铿锵对战),山贼中枪落下鞍!
  <薛礼白>兄弟们,抖抖威风,杀向前去!(是!)<下>
  <薛礼复上白>哈哈哈哈……我薛礼今天杀了山贼,灭了石头怪,为国靖边,为民除害,心中好痛快!但不知这大大小小的山野林中,还有没有贼寇同伙余党,待我巡山查看便了!
  <薛礼唱>薛礼催动龙驹马,
  四蹄腾飞一溜烟,
  手搭凉棚朝下看,
  转眼来到蓉花山,
  蓉花山里光景好,
  几天几夜看不完,
  停下龙驹饮饮水,
  <大师兄接唱>歇马休兵就有了歇马山……
  
  皮影毕,灯全亮。喜庆鼓乐、喇叭声中,剧团全体,农会、民兵、妇女领导人,三喜、二琴父母,亲属,众星拱月般,拥出新妆三喜扶着蒙大红盖头新人。缓缓走向舞台中央。
  崔振家主持:“新兵韩三喜和妇女积极分子李二琴,文明结婚拜堂开始——一鞠躬拜领袖……二鞠躬拜高堂……三鞠躬夫妻对拜……
  群众喊:“揭盖头!”
  崔振家阻挡:“没入洞房,不能揭!”
  群众不依:“揭!揭!!”
  不知谁,一把扯下新人盖头!二琴满脸通红,双手捂盖不住!
  人声鼎沸,史春英手持纸糊喇叭筒,提高声音:“想参军的小伙子,送郞参军的姑娘们,快来报名,农会帮你举办文明婚礼!”又向院外喊:“鞭子大爷,把彩车提过来,送新郎新娘回家,入洞房!”
  
  农会召开班子会,侯华邦讲话:“咱们区的征兵工作,取得很好成绩。主要是思想工作做得深透,而史春英同志请来的联中剧团,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再一个认真落实优抚政策,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原计划的名额50名,实征86人,超额36名。县里表扬了我们,并且通知,后天送新兵入伍,由县里和辽南行署来人接兵。我们要马上通知下去,做好安排。欢送场面,一定要隆重、热烈!”
  
  小峪村街,锣鼓震天,到处是人。
  妇女腰鼓队,击鼓节奏强烈,诵念唱词有力:
  
  红旗飘天空,
  鼓声响咚咚,
  立正又敬礼,
  欢送子弟兵。
  祝你前方去,
  战场逞英雄,
  瞄准了轰轰轰!
  勇敢地冲冲冲!
  把敌人杀杀杀!
  胜利乐融融……
  
  儿童霸王鞭队伍,花棍儿哗哗齐响,童声脆唱:
  
  一根花棍儿长又长哪么呀咳
  翻身不忘共产党啊咳……
  两根花棍儿四头响哪么呀咳
  相互合作生产忙啊咳……
  三根花棍儿打连厢那么呀咳,
  车拉船载送军粮啊咳……
  
  旱船队领唱东北民歌:
  
  秋季里来菊花黄,
  青年(那个)参军去打仗。
  反攻的(那个)炮火连天响,
  把蒋家匪帮消灭光……
  
  跑驴队续接:
  
  冬季里来梅花红,
  参军(那个)打仗立了大功。
  乡亲们(那个)敲着锣鼓迎你回,
  立下功劳多光荣……
  
  高跷队浪扭转缓唱:
  
  东北风啊,刮呀刮呀!
  刮晴了天晴了天……
  人民翻身哪,自己来保江山,
  参军上前线……
  
  新兵那里,青年女性为新兵披红。几十匹马、骡、大叫驴,列在一旁待用。
  临时主席台,史春英拉过张洪臣,指向季惠欣。
  张、季二人相见,缓缓走向一边。
  张洪臣先开口:“东片也送兵,怎不去那,回家看看?”
  “我姐去那儿了,我为看你嘛。史主任和我谈过了,怎么不欢迎我来?”
  “不是、不是……”
  季惠欣抬眼望他:“光头那?史主任帽子送回去了,戴我的不行啊?”摘下头上军帽,帮张洪臣带周正:“大小正好。”
  张洪臣脸红嘴笨:“那……你戴什么?”
  “我还有。”
  
  主席台上,韩大年叫停鼓乐,捧花名册点名:张怀亮、吕贵平、孙德春、吴长岭、韩文广、李金龙、佟日升、周占林、沈太平、包土瑞……
  应到者走出来,一一站到坐骑前。
  韩大年又念:“韩三喜。”
  三喜没到,韩大年向军属席里问:“三喜子哪?”
  那里答:“去丈人家啦!”
  农会干部、妇联干部,崔振家、侯华邦、于福,还有史春英,一双双急切、疑惑的眼神,冀盼的目光……
  有人问:“不会当逃兵吧?”
  三喜爹一返病态怒道:“你!什么话?”
  那人叫劲:“那人呢?”
  三喜爹命老伴:“你快跑,回去看看!”
  
  季惠欣与张洪臣对聊:“纵观东北战场,特别辽南地区,敌我双方将进入激烈的争夺战,天寒地冻,必定很艰苦,甚至很残酷,你要有思想准备。”
  “没事,有大山护着我们,还有乡亲的支持,蒋介石打不过我们……”
  季惠欣抬腕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快出发了。”摘下手表,递给张洪臣:“带兵人,没表不方便,给你。”
  “不行、不行!”
  “还用我给你戴上?那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把表拍到他手里。
  
  三喜、二琴匆匆赶回家。
  三喜妈直叫:“你急死人了!人都披红骑马,怕没你的份儿了!快,骑牛,追去!”
  二琴扯下新婚花红被面,几把簇成大花扎牢,绑挂三喜子身上。
  三喜妈拉过黄牛,交给二琴。三喜跨牛,她牵绳。出了院门,三喜甩起被面花红穗头,抽打牛腚,一路小跑,追了下去。
  
  等三喜不到,韩大年无奈:“就差韩三喜,我看不等了。”
  张洪臣说:“那好,咱们开始吧。”转身高声宣布:“乡亲们,家什敲起来,秧歌扭起来,欢送新兵队伍出发!”
  人们鼓掌,鼓乐声再次喧嚣。
  高跷队里的“孙悟空”,高瞻远瞩,一眼望到三喜、二琴新景色,双腿蹦跳,绕场高声狂呼:“来了、来了!韩三喜骑牛魔王来了!!”
  群众大哗,欢呼鼓掌。锣鼓敲得狠,花棍儿响得脆,腰鼓队诵词震耳,热烈场面达到顶点……
  
  石碾子跟前,葫芦领小狗,张臂堵住崔振家:“嘿嘿,兵!”
  崔振家疑惑:“嗯?”
  葫芦做扛枪走步状:“当——兵。”
  “哎呀咱们的小葫芦纽子,才十五岁,要当兵……不行,不行!”
  “兵。”横堵不让。
  太平岭民兵大队长贺山林逗他:“你冲锋打仗可以,喊:缴枪不杀——行吗?”
  葫芦大嚎:“缴,杀——”脖子血管都凸现起来。
  贺山林笑得语不成句:“哎呀我的宝贝……你喊缴枪杀,那遭殃军谁还敢投降啊?还是玩你的铁夹子,夹不到兔子,夹只耗子烧着吃!”
  包着头巾,脚穿新鞋,一身村妇打扮的史春英,挎筐走过来问:“谁又欺负我弟弟了?”
  崔振家笑道:“没事没事,快领葫芦跟你走吧,他缠着当兵哪!”
  史春英筐放碾盘上,抽出腰间小手枪,埋入筐中栗子底下,盖上旧毛巾。又脚蹬碾盘,扣紧鞋纽袢,说:“葫芦长大了,上进哪。好了葫芦,咱先不当兵,跟姐走,帮姐当探子去,好吗?”
  “好。”
  贺山林瞅着史春英新鞋,不无嫉妒地打趣:“真是服了,咱史主任走哪都有人心疼,穿上这么好的夹鞋”。
  甄潭志挑着轱辘担子过来,拦他话:“眼馋了?也认干妈去呀!”
  史春英说着鞋,赞干妈:“不识货吧?这是用水煮熟丝,两股(线)作经,三股(线)作纬,平纹织成,有凸凹明显的横条织纹,叫熟罗。这种罗缎,厚实耐磨,关东话讲,作鞋面抗造。我干妈手特巧,做吃做穿那手艺,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当初张洪臣向她介绍乔大娘时,也是这么说的。
  侯华邦为大家送行,却单独关照史春英:“小史,注意安全。”
  “没事,德兴、白店、王店,我都有关系户。”
  贺山林大放悲声:“苦啊——咱是没人疼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结伴向德兴街方向走去。
  
  辽南花岗岩石矿,历来盛名。它的质地清纯无杂,没水线,花纹典雅。更可劈成超长硕大构件,代木做柁做檩做柱。工匠们凭借一套简单原始的工具,就能凿出或灵透或威猛的麒麟、貔貅、狮、虎走兽,还有镇宅泰山石,祭祀墓碑……
  这是白店后山采石场。大大小小,横竖方圆的碉件成品、半成品,琳琅满目。那些建筑用的规格块石,码成白花花的方阵,等待外运。十几个老壮石匠,布条、茧丝缠绕虎口,掌锤独坐,丁当铿锵镌刻的,二人联袂挥抡大锤钻孔的,加铁楔劈材的……
  史春英领葫芦,小狗跟着葫芦,来到头发、眉毛、胡子挂满粉尘的老石匠跟前,大声喊道:“金大爷!”
  老人收锤,慢慢伸直身子:“闺女,有事儿?”
  其他石匠都停下动作,石场顿显宁静。
  史春英说:“大爷,我有任务,葫芦留这里,你照看一下,我回来时领他。”
  “你去吧,这有吃喝,饿不着他。”
  史春英拍拍葫芦肩头:“在这等着拿药。”挎上筐,向大家招招手,匆匆而走。
  
  德兴街逢七大集,人来车往。甄潭志在西街口,随着入街人排队待捡,嘴不停歇,咧咧哇哇唱着歪调荤曲:
  
  我挑起担子走四方哎,
  锔盘子锔碗锔大缸啊。
  尿壶破了我也能锔哎,
  新锔的尿壶刚使还漏汤啊。
  老总当差不带那家巴什呀,
  你枪把子断了我能给锔上哎;
  炮弹臭了你可别找我呀,
  我这轱辘一转呼嗵就冒火光啊。
  搭上我小命还不算哪,
  老婆在家谁能给我养啊?
  
  岗兵和几个看热闹的青草驴,争着搭腔:“我养,我养……”
  
  你们实在没有别的破烂货呀,
  脱下那裤子我给你锔裤裆啊……
  
  敌兵嘻嘻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嚎嚎嘹嘹横扛长枪当担子,前走后捎(四声)地学轱辘匠:
  你裤裆破了我能给你锔呀,
  又挤眉勾眼地逗着人群中的女人:
  补裆的是个大姑娘啊!
  
  所有男人都轰轰哈哈地笑了。
  甄潭志从容过岗,那横扛长枪的青草骚驴,拽住他担后的四股绳,拍拍他屁股:“你裤裆破了,自己能锔不?哈哈哈……”
  
  史春英绕道从南街口入街。她力挺架扛人字码紫荆烧柴,柴捆上,吊着那只筐,随进街男女来到岗卡,接受盘查:“从哪来?”
  “囡(南)屯(tn)的。”当地方言音韵。
  “干什么去?”
  “送引材(柴),抓月(药)。”
  青草驴在她身上瓦了几眼,仔细瞅瞅柴禾,盯住了筐!
  “筐里什么?”
  “新下的栗烹(板栗)。”
  青草驴眼亮了,出爪欲抓。史春英磨身半转,那爪抓空,筐直丢荡,右撇柴捆撞他个趔趄。
  青草驴火了:“敢撞我?”回手拽筐解开绑绳:“都留下、慰劳国军了!”
  跟前的几个岗兵也凑过来,抢着往自己兜里装。被抓散的板栗坠到地上,蹦蹦跳跳。那筐,抛在一边,空空如也!
  枪呢?
  
  甄潭志穿街走巷,借机观察敌人兵营……
  吊挂连串膏药愰的药房前,史春英放下刀柴,推靠墙边,抹下头巾——枪在头巾里!她弄一把头发,从容走进药房……
  小蒋介石姜子正逃出小峪沟,成了丧家犬,就投靠青草驴,加入别动队。这大集日,挎枪抖神,带一个同伙,在街市人群里逛荡。天赐良机,一眼扫见轱辘担子,凝目端相挑担人,低喝一声:“八路探子(侦察员)!”拔枪带人扑了过去。心急步快冲撞了行人,发出叫嚷惊呼,引起甄潭志警觉。他退入胡同,放下担子,从箱底抽出手枪,几步隐向拐角,不见了身影。
  姜子正这两条狗追入胡同,只见轱辘担子不见人,鸣枪报警,四下搜人……
  
  一辆满载玉米秸子的花轱辘车(木轮架子密镶铆钉,轮周包铁瓦,次于胶皮轱辘车),停在南街口岗卡接受检查。两个青草驴一左一右,慢慢腾腾用刺刀一刀一刀地捅着车上秸棵,不少出街入街的人,急躁地等在跟前。甄潭志凑上去,抵近车跟前,抽枪顶住一个兵的腰肋悄声命令:“闭嘴!吱声打死你!”这小子无声嘎巴嘴,一腚坐在地上,傻了眼。那杆枪,还撅撅在玉米秸子上。
  旁边人见了,撒腿就跑,搅乱阵脚,甄潭志趁乱,冲出岗卡,奔向鸡冠山绿绿的马尾松林……
  车另一边的青草驴不知表里,叫着:“跑什么跑?都站住!”待拎枪跑过来,拉起懵懵懂懂的傻眼兵,岗卡前的人,四面开花,散得远远的了。这才想起朝天鸣枪,是壮胆还是报警?甄潭志早没影了。
  姜子正没抓住八路探子,死不甘心,就乜斜两只狗眼,恨不得把集市上每一个行人,都扫视一遍。
  北街口,一个个头不高的人,架扛紫荆烧柴,一手提着毛头纸药包、扶持柴捆,从街里出来。岗卡盘问后,慢慢向河套堤坝方向走去。姜子正从后边打量,见不到这人面目,只露出与村民无二的灰黑土布裤子,脚穿罗缎面、带纽袢夹鞋,就疑疑惑惑跟到堤坝上,眼看过河远去,急急追上去叫道:“你站住!什么人?”
  架柴人站住,慢慢磨回身去,从刀柴缝隙中外视:姜子正,还有那同伙,近在咫尺。架柴人突然曲腿耸肩,投出整架刀柴,扑面压了过去——是史春英!
  姜子正他们从柴底挣扎露面,口里呸呸吐血,没等掏出家伙,史春英这里已经掰碎药包,抓枪叭、叭两响,两条走狗仰倒地上,血溅尘土。
  骤然枪响,震惊行人,他们呼呼啦啦四散疯跑起来。你天神下凡,钟馗出巡,眼花缭乱中,谁能分清哪个是你追捕的史春英?
  
  打石场山下传来乒乒啪啪枪声,石匠们停手,一齐向山下望去:史春英蜿蜒蛇行,向石场跑来。
  金石匠挥手:“拆墙!”
  跟前几个人,挪动块石方阵一隅,露出石码的洞口。葫芦跑去招呼:“姐!”
  老石匠一把拉过史春英,把她推进洞去,从外边又一块块堆码起块石,完好如初。石场上,又丁当铿锵锤声骤响。葫芦抓了些枝草,蹲在一边打火镰,把草引着,渐渐冒出青烟、火苗,他又支起铁夹子,用棍儿点着踏盘,自顾自地玩着……
  青草驴围住石场,一个兵头模样的人喝问:“那女八路呢?”
  老石匠答:“老总,大伙都在忙干活儿,哪来的八路?”
  青草驴瞅瞅大家,又向冒烟火堆走来,问葫芦:“八路藏哪啦?”
  葫芦站起来:“扒路?好,好。”转身取过一把洋镐(尖镐)扛上:“扒路,嗵(大炮)!不来(过不来)。”
  那兵头解下腰带,刷——劈头盖脸抽下来:“你个小八路崽子!还想扒路挡国军哪?你找死!”
  老石匠上前劝开:“老总,一个傻孩子,别理他了。你说的八路,备不住从沟下跑了?”
  草驴头睃睃四周:石头,石头,全是石头……向众驴挥手:“搜!”他们散入石堆空间,渐渐向后沟拉网远去……
  葫芦回过头来,脸上肿起一道红印子,嘴倒咧得挺大:“嘿,熊(骗)——跑(了)。”又呸地吐了一口:“驴进的!”
  
  指挥部成员及西六村张洪臣、韩大年、于福等在开会。
  侯华邦说:“我们的秋收、秋储工作进展顺利,第一次征兵,取得丰硕成果,庄河全县接收新兵3000多人,经过简短培训,大部分补充到正规部队。我们当初相当于一个连的县保安大队,已经扩编成4个连500多人的保安团,它将成为我们武装斗争的骨干力量。各地的民兵组织,从敌人手中夺取了精良武器,壮大了我们自己。我们现在有能力与国民党抗衡。越是这样,敌人越发不安,他们会不惜代价地增派军队,回头扫除南满障碍,全力与北满我军较量。而且,对德兴侦察,已引起敌人警觉,我们必须改变原来计划,立即行动,先发制人,今晚打德兴!”
  “今晚打?”听者诧异。
  “是的,今晚!通知各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近调动太平岭民兵大队外围策应,由我们区中队和西六村民兵,担任主攻任务。200多人,足够了,全部从教堂地沟进入街里,实施中间开花,猛冲猛打,速战速决。目标,军备物资第一,粮食带不走,就地烧掉,枪械、弹药拿不完的,炸掉。带足美孚油和炸药……”
  
  堤坝暗影下,隐藏着待命的战士、民兵。
  前头传来悄声命令:“行动!”
  接踵的人影,徐徐钻进地沟排水口……
  夜静中,敌人突然遭受猛烈袭击,曳光弹闪光乱飞,手榴弹轰轰连续爆炸,电闪雷鸣中,敌人晕头转向,难以招架,只好慌张向街东寡妇地方向退缩。追击的战士,紧逼不舍,渐渐把敌人逼向城墙之外……
  张洪臣等带领民兵、战士,火把照明,破开仓库,查验物品,找到军需被服,一人喊:“在这儿!”话音刚落,德兴西街口方向传来激烈枪声,伴有迫击炮弹在街里爆炸声……甄潭志磨身出来……
  甄潭志向侯华邦报告:“被服找到,都是铁页子捆绑的大捆包装……”
  街西方向,枪声剧烈。东街残敌喊叫:“西街增援了,打回去!”,他们借尸还魂,反扑回来……
  夹击枪声,步步向我逼近。
  侯华邦果断下令:“烧!点火全部烧掉,不能留给敌人。留下部分战士掩护民兵点火。其余人按原路回撤!”
  
  侯华邦带领区队战士和民兵,背扛缴获的枪弹,收兵回小峪沟。他回望德兴方向,有两处火光冲腾,照得能辨清跟前景物。他突然发现,不少人穿着青草驴的黄色棉袄:“哎,你们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张洪臣回答:“好不容易拆开一包,急忙搬出四五十件。那老些衣服,太可惜了……”
  话犹未了,德兴那面传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张洪臣说:“被服包和弹药库,一起去吧!”
  侯华邦似自语,也是感叹:“三进三出德兴,这锯拉得够快的……”内心,遗憾沉重:“借”冬装计划落空,同志们怕要挨冻了。
  
  德兴街东街城墙高处,竖着国民党的狗牙旗。青草驴重兵把守德兴,加重了秋凉的萧瑟。
  寒霜包裹着刺槐枝条,墙头白色硅石外表凝聚了一层晶莹霜花。火红的鸡公单爪独立,麻沙的鸡婆及其子辈孙辈,挤在猪圈横木上,迎盼着太阳爷的升出。黑猪在圈角撒了一泡憋尿,腾起一团蒸汽,回到窝穴,用它那分丫不灵的蹄脚,向肚腹下划拉着草屑碎土。
  偶尔出门的行人,手抄在羊皮护筒里,弓腰缩肩,仓惶而过……
  
  小峪山村,区中队战士、武装民兵、男女工作队员,身背行李包,斜挎鼓鼓的炒米袋、水葫芦和手榴弹等用品、武器,整装列队,听侯华邦动员讲话:“同志们,国民党增兵庄河,并派兵下乡围剿我们。我们遵照县里统一部署:县不离县,区不离区,分散敌后,利用山区山多林密、地形复杂的有利条件,灵活运用毛主席游击战的十六字方针,坚持游击活动,死死拖住敌人。县里的这个决定,是从大局出发,是非常正确的。敌人力量比我们强大,这是暂时的。因为他们远道而来,体力困乏,精神疲惫,人生地不熟,给养供应线长。我们正相反——自己的山,自家的林,守家在地,熟门熟路,说句不中听的:闭眼能找到茅房!进山之前,我们的军属已经安排转移,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转入地下,继续工作。现在,我们离开家园,走进山林。可是我们并不孤立,前有县大队——现在叫保安团,由王德真县长亲自带领,就活动在这天然屏障黑峪沟、老黑山一带。还有,我们是正义之战,我们的背后,有广大翻身农民,父老乡亲在关心我们,支持我们。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就是:我们必胜!当然,道路也是曲折的、艰难的,甚至是艰险,要付出相当代价和牺牲的。以前,我们只是口头讲讲而已,现在,我们马上就要以野林为家,在寒冷的冬天,铺着地、盖着天露营,钻山沟、啃冰雪,与敌人周旋。这可不像我说话这么简单,也不是三天两头晌的事,肯定要持续一段难熬的时间。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工作队员,革命战士,英勇的民兵,要在这场斗争中经得住考验,度过难关,去迎接全面胜利的到来!今天,我们要唱着战歌走向战场;用不多久,我们要唱着胜利凯歌还乡!有信心没有?”
  “有!!”
  “有……有……”回声震荡河谷山川。
  有人起歌:“一九四五年——预备——唱!”
  
  一九四五年,
  小鬼子完了蛋,
  全国人民齐欢笑,
  国民党跑来抢地盘。
  先占沈阳城,
  又来咱辽南,
  胜利果实属人民,
  它抢咱不干!
  
  侯华邦发出号令:“下面,按照既定方位,出发!”
  张洪臣转头遥望史春英那里一眼,急忙整理队列。队伍分头向着近岭远山,逶迤走去,高歌入云:
  
  平原到山岗,
  到处摆战场,
  开展游击战,
  人民力量强,
  撒下天罗和地网,
  打得敌人无处藏……
  
  史春英肩负特殊任务,留在敌后。侯华邦抑制内心难分难舍之情,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谆谆告诫史春英:“小史,筹粮工作责任重大,你一人留下,凶多吉少。永远记住那天我说的话。”
  那天说的话,哪天?
  还有哪天?
  
  月夜,山上。二人并肩慢步。侯华邦:“记住自己的弱点,凡事忌急躁,忌盲目冒险,冒险不是勇敢。在战场上也好,地方工作也好,战术是要讲的。不保护自己,怎能更多地消灭敌人,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两人伸手相握:“再见!”
  侯华邦趁势拉她入怀,紧紧拥抱……
  
  仰望高她半头的侯华邦,史春英心浪翻滚,五味陈杂,急忙梳理心绪,答道:“领导放心,咱们有那么多热心群众,还有隐蔽的干部、积极分子,这不,还有我的好帮手,小葫芦。”
  葫芦一嘿嘿:“好。”
  崔振家抚摸着葫芦头,点点自己的头,似嘱咐,也像感叹:“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也同我们大人一起,经受着残酷战斗的磨难。”
  彭秀琴过来,高高的身子,揽过小小的史春英,难分难舍地:“小史,保重……”
  
  入山的队伍,有豪言壮语的鼓舞,有秋阳的照耀,有行走跋涉的运动,浑身上下都是热。
  年有四季冷热轮回,天有昼明夜暗交替。十月晚秋的山间夜晚,飕飕的小北风,用不了几个小时,就把你从外到里吹个透心凉。
  常跑山的,知道防患于未然,他们指点着,傍靠巉岩悬崖,依着扭曲虬扎的马尾松,搭起临时马架子窝棚。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屁股垫着背包,挤坐在里边,手擎丫丫葫芦喝水。
  张洪臣领着几个人,抱回一抱抱干黄的松针、柞树叶子。一个静坐的人调侃:“臣哥,养猪絮窝呀?”
  张洪臣回他:“狗蛋子,你就蹭滑吧。我呀,养猪也不养你这样的笨猪、懒猪。猪知道用那蹄甲子划拉草絮窝,你呢?看你晚上用什么垫腚,怕不冻掉你那俩狗蛋!”
  叫狗蛋子的立马站起来:“我的妈呀,这老硬地,铺啥呀?还真得当把猪了。”带着大家哈哈笑声,急急忙忙划拉草去。
  
  暗影下,窝棚里的人,紧裹被子,密密挤在铺草的地上。有人翻身,裹缠着小被抱肩屈腿,扩大了自己的空间,顶得别人难耐。一人叫:“狗蛋,你狗骨拐顶死我了!”出手拍了那膝盖一巴掌。狗蛋那腿一收,屁股撅了后边人,那人拳头击他后臀:“狗腚拿一边去!”
  狗蛋围被坐起:“两边受气,不睡了!”
  家里好歹有个热炕头,冷丁过这野地生活,谁能睡得着?一个说:“吵个屁,挣命哪?”
  张洪臣半支起身子说:“你得瑟吧,把点热气都呼达跑了。大伙顺溜挤块堆儿,就不那么冷了。要不,你出去。外边没有石磙子,有的是石头,你扛石头给我们垒墙挡风,保准浑身冒汗。”他是借“火龙丹”的故事说狗蛋。“完后吧,再到咱老崔头那窝棚告诉他:崔主席,你皮袄又旧又沉,哪有我这火龙丹热乎?你看我热得浑身是汗。我年轻经得住沉,咱俩换一换吧?”
  几个人笑起来。
  于福接话:“狗蛋子,咱崔主席可不是贪财的老地主,你实在冻得不行,去钻他的被窝,没准,还真把皮大衣给你盖呢。”
  “我傻呀,他岁数快有我爹大了。”
  “爹疼儿子,你大皮袄穿定了!”
  张洪臣截住他们:“别磕牙(扯闲磕)了,快睡吧,过些时天更冷,还得东走西去,怕连这窝棚也没得住呢。还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哪!”
  狗蛋子来精神:“哎、哎臣哥,你想不?”
  “什么?”
  “俺工作队的好闺女”学张大娘腔,“你拉葛(追、缠)得怎样了?”
  一个知情的揭秘:“老黄历了,季四先生丫头的手表都戴手脖子上了!”
  “你也皮痒了,欠收拾了不是?死觉去!”
  叫人家死觉,自己真的睡不着了,睁眼闭眼都是让他心动的场景——与史春英第一次见面……与史春英同室开会……与史春英探查犸子洞……史春英为他包扎伤口、赠送军帽,退回洗净的军帽……季惠欣给他带上新的军帽,还有平民难见的手表,拍在他手里:“天寒地冻,必定很艰苦,甚至很残酷,你要有思想准备……”
  夜深了,人静了,张洪臣手摸手表,牵挂在心:小季,你回行署,我放心了。史春英,我的战友,我的朋友,屯里情况怎么样了?
  
  今年冬天,比往年来得早,地上已有一层薄薄的雪,同志们鼻子尖冻得彤红,散坐野地。有的抖索干粮袋子,把最后一把炒米填进口里,干嚼着。有的摸出丫丫葫芦,摇摇,没水,便从岩石上,抓下些干净雪,就着几粒炒黄豆,老牛反刍般磨着牙,慢慢品滋味。
  狗蛋子抹把鼻尖的青鼻涕,拉动枪栓,讨厌的护膛盖子哗啦、哗啦响。他卸下枪栓,枪横腿上,掏出个铁东西,抠着枪栓前端,嘴里自言自语:“这破枪,还三八大盖儿,抓子钩不好使,枪口老没牙了。人说口松子弹横着飞,那能打死敌人?你看中央军那枪,连响的,达、达、达……嘟嘟嘟……单子儿崩大爬管儿,叭勾——叭勾——能打枪榴弹……”
  一旁的人问他:“狗蛋,大驴头怎么死的?”
  狗蛋一脸茫然。
  那人告诉他:“在德兴街牟家馆子喝羊汤扒粳米饭,吹捧中央军武器好,饭粒儿岔道呛死的!”
  大家轰笑,狗蛋回过味儿,辩解道:“我才不是帮它吹,我是想,想……也有那样的家伙!”
  “算了吧你。驴头、狗蛋,都上不了宴席。赶明儿个分给你杆大炮,怕你准星都找不到呢!”
  张洪臣给狗蛋解围:“快别瞎掰了——你家大炮有准星?我告诉你们,啊,狗蛋子16岁那年,一根棍子削折叼猪的狼腿,你们可别小瞧。就这股劲儿,上战场杀敌人,保准嗷嗷叫。其实狗蛋说得没错,中央军武器就是好,特别是新六军,一色美式装备。不是说吗,吃菜要吃白菜心儿,打仗专打新六军儿。咱们齐心合力,一顿八火把它砸堆歪(趴下)了,到时什么枪啊炮呀,都是我们的,你想要哪样,尽你挑!”
  狗蛋乐:“就臣哥说话公道……”
  
  农屋里,史春英秘密召集隐蔽的干部、积极分子碰头。
  史春英说:“同志们,咱们的队伍太苦了。我们必须想办法,为山里送去给养。凡是能吃的,生熟都行。防寒的,哪怕一张兔子皮也好。我带来20几个同志,在外边等的,你们赶紧准备……”
  一男问:“怎不让同志们到家来?”
  “他们怕连累大家,不进来了。”
  “大冷天儿,这怎么行!”接着,自手拍自拳:“快,把存这屋的那石苞米先背出去,还有几筐大饼子,那些杂八件,都带上……”
  场院上堆着七高八矮秸棵垛。二十来个破衣褴衫的民兵,躲在秫秸中,借草御寒。送粮男人一见,抓住民兵的手,悲切动容:“可怜见的,这哪行?这哪行?”
  那民兵木胀脸皮直打牙巴骨,对搓着双手,接嘴里哈气——哪来的热呼气?却龇牙乐:“有粮,饿不死了。”
  接粮民兵分背小包,史春英留下一小袋,领队民兵抓袋在手,不让她背:“给我!”
  史春英说:“这是送给敌人的。”附在他耳边,低语吩咐着。
  他说:“那有危险,我去!”
  “你有力气,能背粮,我力小,多跑圈道,不怕。你们冲出封锁,在韩家大坟等我。行动。”
  村边,史春英腋夹粮袋,奔下山方向土路走去,回头亮嗓招呼:“你快点儿……”
  岗卡青草驴大呼小叫:“什么人?站住!”呼嗵呼嗵追了过来。
  史春英粮袋扯开个口子,玉米粒子沥沥拉拉撒在土道上。敌兵猫腰瞅着黄黄的粮食,向后边叫:“给八路送粮的,快来!”
  岗卡敌人,一股脑追了下去。
  背粮民兵,借零星树木、昏晕光线掩护,疾步跃进,顺利越过封锁线,隐入林丛、暗沟……
  
  悬崖下半露天山洞里,衣不整、面憔悴,残鞋糙脚的区队战士、民兵,挤在这里,准备过夜。甄潭志,现在已是连长了,他吩咐:“一排长,派出警戒,远一点。天黑后,我们在这弄堆火,大家烤烤衣服。”
  撂荒的蚕场,冻柞树疙瘩可以用人推倒。几个人合力推压,搞了一大堆,扛回来准备架火。一个战士抽出刺刀,从柞木断口处,顺着虫眼,一点点抠着,抠出一个白白胖胖、身绕横纹的扁头虫子。一个人眼尖瞅见:“蛤虫,好吃!”伸手欲拿,抠虫人缩手藏到怀里:“就你知道?我妈说了,一个蛤虫顶俩蚕蛹,一个蚕蛹顶俩鸡蛋,这两个虫,顶8个鸡蛋。你吃也行,得把你8天的给养给我。”
  “这小子,比地主老财还黑,8天不吃饭,就吃你这个虫儿,你要我命啊?没你这臭鸡蛋,不做槽子糕(蛋糕)了?我也有刀,自己抠。”堆起准备点火的柞疙瘩,顿时被五马分尸,成为砧板之俎。
  抢不到柞木的人,望着山坡,也想找一根。一人向他招手,比划噤声,指指里边,意思别让他们听到,几个人悄悄向下山坡跑去:“来给养了,咱们领去,让他吃八个鸡蛋吧,哈哈哈哈……”
  面容瘦削的史春英,亲自背负背夹子,还有人背麻袋包,梢条、椴树皮背筐,送来了给养。她说:“甄连长,实在对不起,让同志们挨饿、受冻了。粮食、干粮筹备的不少,可敌人封锁太严,送不出来。这些东西,是老乡们一点点、一天天捯腾到村边,用了个调虎离山,才背出来的。后天集日,车、人出村的多,有一批大饼子送出来,经过三孔桥,你们接应一下。”
  “有把握吗?”
  “我干妈帮忙,先试了一把。用窑上送盆盆罐罐的牛车,空走了一趟,通过了。总走,怕不保准。”
  “那你们小心。”
  柞疙瘩火堆烧得正旺,火光闪跳下,人们喜笑颜开。生玉米粒子代替炒米,装满了干粮袋。一人一个冻得钢钢硬的大饼子,还有冻萝卜、生地瓜、破布、旧棉花、茧丝头,几双旧鞋、旧靰鞡,还有一些兔子皮,几张獾皮,半张狍子皮……
  
  送上山的物件,物尽其用,队伍变了模样:双耳戴着兔皮、狍子皮和蚕丝头剪绒的耳包,粗针大线的手闷子,皮坎肩……总之,增装了、抗冻了。
  甄潭志队前讲话:“同志们,我们撤到山里偃旗息鼓,敌人以为我们不敢回去了。有些恶霸地主又复活了。他们与青草驴狼狈为奸,向分粮户反攻倒算那。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黑夜下山,除奸拔点,狠狠打击敌人。今天夜里就行动。我们兵分两路:我带区队两个排,拔掉黄岭子据点。据山下报告,黄岭子帮狗吃屎的王老歪,从德兴街回来了,我们要偷偷摸进村去,里面有我们的人接应,抓住王老歪,就地解决。注意,要做到鸡犬不惊,完后再突袭据点里的青草驴。张洪臣带民兵三个排,偷袭吊桥子蚕茧所。重点是毁掉仓库里的军用物资。参战的同志记住:出其不意,火力勇猛,打它个驴头转向,四脚朝天,迅速撤回营地,不准恋战。其他非参战人员,留守山里。”
  
  黑夜深沉,黄岭子王老歪家院门前,区队战士从院里拖出王老歪尸体,放在靠墙显眼处,墙边枣树干上,茧丝缕绑着告示。上写:“奸贼杀勿赦!”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甄潭志又率区队战士,秘密靠近村口岗卡。哨所里透出微弱灯光,执勤岗兵蜷缩里边烤火取暖。
  我另一部分战士,包围了敌兵营。
  茧丝缠绕三枚手榴弹,近距离砸进哨所,轰隆一声巨响,炸得那里土崩瓦解。
  敌兵营那里,青草驴们慌忙提枪冲出大门。门外区队战士一齐开火。冲出院门的全被打倒,后边的缩回去,盲目朝外打枪。
  “投弹!”
  几十枚手榴弹嗖、嗖飞进院里,轰隆轰隆连声巨响,火光闪耀,黑天夜幕也像震得呼达呼达响!
  “冲!”
  战士们呼拉一下弹跳起来,打着枪,冲进院去,击毙着各自目标。只短短几分钟,结束战斗!
  张洪臣的民兵队伍,隐蔽地包围了一座院落,隐约可见“吊桥子蚕茧所”的牌子。
  黄岭子方向轰、轰的爆炸声,清晰传了过来。
  院里值宿的青草驴,跑去敲一扇门:“所长,南边打起来了!”被叫做“所长”的敌军官刚露出脑袋,不待回话,民兵的手榴弹纷纷飞进来,炸得里边一塌胡涂……
  “快!仓库!茧丝、布匹可要,别的全烧!”
  火把拖着长长的尾巴,涌向库房、茧囤子……
  蚕茧所仓库、茧囤子,燃起熊熊大火。黑夜衬托,红了整个天空,红了大地、山林。
  火光闪烁中,区队战士满载战利品:枪支、弹药箱、备品等,撤出村屯,向岭顶攀登……
  火光闪烁中,民兵们肩扛、身背战利品,跨过木头吊桥,隐入山林……
  
  窑场上正在装车。茅草垫隔,小盆坐二盆,二盆坐大盆的套套泥盆,扣码在垫草的车厢两头,口小肚圆的烧泥哈罐,倒扣车厢之中。怎么都倒扣?——耐颠簸、防碎,又稳当。往上,又一层一层垫隔茅草,骑马叠装,起高八尺有余,煞绳捆揽,小绳摽得绷绷紧。驭手达——达扬鞭,老牛沉稳迈步,拉车向村外走去。
  窑场掌包的,背个钱褡裢,跟在车后步行。
  岗卡守兵拦车检查。他们绕车转着,用枪通条敲得罐肚啪啪响,让人心惊肉跳:“里边装的什么?”
  掌包的忙答:“老总,倒口罐子装东西,还不淌出来?”
  岗兵侧棱一下脑袋:“卸了,检查!”
  掌包急忙掏出几个小银元:“别别老总,这绳子一解,全散花了,我们两个人,那不抓瞎?”
  那兵接过小洋钱,手中撂个过,掂掂:“想省事?下次装车,告诉我们,去窑上检查,完了再装。”
  掌包点头如鸡叨米:“欢迎、欢迎,保你有酒喝。”
  敌兵挥手放行。老牛不解人意,还是那么不紧不慢,踏步前进……
  史春英凑集的大饼子,就藏在这盆盆罐罐之中,越过封锁线。
  
  回到乔大娘家,史春英疲惫地坐在炕沿,脱着那双罗缎面夹靯和粗线袜子,现出冻得红肿的双脚。乔大娘放下手中活计:“看看,看看,冻成这样。变成冻疮,难治了!别动,我给你熬水洗。”
  “干妈,不怕的。这里人,不也经常冻坏吗?”
  “你能比?他们坐地户,风潲雪打惯了,你个海南人,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这冻?耳糊(马虎)不得。”
  “我帮你烧火。”
  “不用。你自个儿先舀点凉水,咬咬牙,把脚放进去,用手搓着洗,洗得不觉水凉了,再停下。”
  史春英端铜盆舀凉水。乔大娘出去,找她那些该用的物件儿……
  这边凉水搓脚完了,那边又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有色热水:“这是冬青、冻萝卜缨子什么的,还有长白山的节骨草(木贼),熬了水,用它治冻伤,有效呢。你好好多泡一会儿,完了快躺下。明天,换上棉鞋,早就做好了。”
  “干妈,有妈真好。”
  “好,好,好你不听干妈话,不知道爱惜自己。看看这些日子,你成什么样子了?是块铁,也磨光亮了。”
  “干妈,你没看到,山上同志太苦了,我心里难受……今天,总算把大饼子装在罐子里,运出去了。下次,怕难了。”
  “又怎了?”
  “青草驴要去窑上看着装车。”
  “活人叫尿憋死?大不了花点酒菜钱,让他们查点完了空罐空盆子,这边酒肉摆上,他还顾得你偷梁换柱,还是瞒天过海?”
  “哎呀我的好干妈!你是神妈,我的天妈!”扑棱站起来,踏翻水盆,光脚踩地,抱着干妈打转转!
  “哎呀闺女,你要干妈老命哪?”
  两个人都嘎嘎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干妈知道你心事重。要不,干妈才不帮你忙道呢。”
  “嘴硬心软。”
  “这叫外冷,里边热。”
  “里边热,外面烫。我脚烫好不疼了,觉也热跑了。干妈,我帮你织髋带。”史春英坐起来披衣靠过去。乔大娘瞥见干女儿皲裂的手背,一把拉过来:“手皴这样,你虎(傻)呀?”从针线笸箩里找出一盒蛤蜊油,给她搽着,揉着。完了把蛤蜊油递给她:“装兜里,山风硬,常抹着点。”
  “干妈,两个鸡蛋换的……”
  “吃俩蛋,没看多长块肉。”
  史春英绑上家什,一刀一刀砍着纬线。
  “干妈,怎么织红的?”
  “给你的,不喜罕(喜欢)?”
  “我个工作队员,扎红带子?”
  “21啦,到时候了。”
  “什么呀?”
  “出嫁,扎红带子,喜庆。”
  “我的好妈,这什么时候,顾得这个?”
  “早晚得用,先预备着。”
  “干妈,这样好不?这红带子,你织一半,我这续一半,算做妈和姐姐给臣子弟弟的结婚礼物。”
  “他小,早哩。”
  学干妈腔音、言语:“早晚得用,先预备着。”
  乔大娘笑了:“好,就依你。下一副,干妈自己给你织。可你得告诉干妈,相中哪个了?”
  “哪个?”史春英羞却道:“干妈,你诈我吧?”
  “你以为干妈眼不中用、耳朵聋,还是心糊涂了?清亮着哪!眼目前儿,我干儿是个好小伙儿。那大区长,也是好官。远场还有谁?听说是县里的课长?”
  史春英不打自招地:“日本鬼子有课长,咱共产党的县府里,不那么叫,他是科长。”
  “我不管这长那长(chang)的,总得有个准成的不是?老话讲了,一家好女百家求。我这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干闺女,哪个小伙儿不喜罕?怕他配不上呢。”
  “干妈,我实话给你说,你讲的这些人,对我都有意……”
  她告诉干妈,县里的粮食科长,叫吕杰,见面少,写过几次信来,现在仙人洞庙扮和尚,看守军备仓库,走得近的是张洪臣和侯华邦,侯指导员是明目张胆的追求。张洪臣和他妈,则是默默地向往着,炽烈地企盼着。假若爱情加一点崇敬成分,该选侯华邦,除去这一层,必定是张洪臣。与张洪臣相识以来携手并肩的情情景景,总是历历在目,深入内心——
  张洪臣指挥民兵二部唱: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张洪臣那么阳光、英俊,浑身豪气!
  张洪臣卡住独耳,史春英从土匪怀中抽出手枪……两人那么胆大无畏、配合默契!
  史春英为张洪臣包扎伤口,给他戴上自己的军帽,情意浓浓……
  史春英、张洪臣双双夜归乔大娘家,“你们是谁?干儿、干闺女。你们不回来,睡不着,惦着哪……
  
  史春英最后告诉干妈:“张洪臣这边,事儿过去了,我给他介绍的季四先生小女儿季惠欣,他们成了。可剩下的,我谁也没法考虑。我给你讲过,离开山东家时我妈把嫁妆,新衣、新被,什么都预备好了,择定了日子,眼看就出嫁了。对了,差13天!可是,我辞掉了那份婚姻,跟随队伍出征了。我妈说我心狠,伤了人家男方的心,对自己的娘,也没朝个面,就那么决绝地走了!其实,我狠什么呀?心里流泪呢。打日本时,我们村男人上战场,女人支前,有那么多女人失去了丈夫,又有多少男人失去了妻子。我呢,这是远离家门跨海远征,上战场,和美国武装的中央军争夺东北,斗争必定残酷,每天都伴随着危险和牺牲,假若我为革命献出生命,岂不更伤婆家的心!我那时,抱着战死疆场的准备,没有别的选择……”
  “干妈懂你的心。可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理儿。你看咱这场,小日本也好,中央军也罢,你死我活打呀,撤呀。枪不响了,种地、砍柴,谁耽误过?娶亲生子接香火,生生息息不断流嘛。咱中国人,就这么旺兴着。你看三阳开泰老孟家,喜帖都下了:十月初八嫁闺女,还等我去给开脸哪。你干革命怎的?咱也得当日子过。听干妈的,自个儿拿主意,到底选哪个,瞅准成,给我逮回来,干妈给你张罗嫁妆!”
  干妈的话在理——娶亲生子接香火,谁耽误过?
  史春英常说的那句话,也实际——这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除霸剿匪的时候,国民党重兵压境的时候,我地方武装撤进山里打游击的时候,天寒地冻的时候,忍饥挨饿的时候……
  
  史春英和葫芦,背着粮食袋子,趁着夜色,告别石材场:“金大爷,孙炮叔帮我找到一条秘密山道,部队很快就来运粮,你预备好了。山路不好走,粮包不能大了。还有那些棉花、茧丝头……”
  “闺女,这里有我,不用挂挂(惦记)。路上累了,就歇歇。”
  10月底的天气,冰冻山路硬似铁。
  史春英柔弱的身体,强撑背负粮包,一步步彳亍前行。葫芦默默跟在后边,一步不落……
  上岭。下坡。蜿蜒上岭,葫芦渐渐拉开了距离。
  史春英回头:葫芦似有踮脚。她放下粮包,回去接他。接下他的小粮包,蹲身拉过他一只脚:扭掉底的薄棉鞋,脚板着地处,硌出了血!
  她把葫芦按坐地上,掏出兜里茧丝头,擦去泥血,脱下自己的棉鞋,套在葫芦脚上。看脚小旷荡,用茧丝兜底绑扎一道。葫芦看史春英没鞋的脚:“姐——”她又掏出茧丝,擎给他看,用它包缠好自己双脚,代替鞋子,站起踩踩试试:“走。”两人背上粮包,再次上路。
  葫芦紧跟史春英身后,腚后吊荡的铁夹子,哗啦哗啦响着……
  
  史春英向甄潭志报告情况:“甄连长,窑上牛车送干粮,原以为不能再用了。我干妈心眼太灵了,让我们舍点草料,喂着监装的青草驴,来个偷梁换柱,可以长期走下去了。现在,石材场那,有批粮食,必须抓紧运回来。我和葫芦试着走了一趟,不太远,还算安全。不过,人多行动,必须把白店敌人注意力引开——打一次白店,用不了一个时辰,运粮队就能翻过山梁,进入安全区。”
  
  又是夜间行动。甄潭志带领区队战士,张洪臣携部分民兵,翻山走小径,向蓉花山前的白店、王店出发。史春英同于福,还有50多名民兵带背夹子、绳索、扁担,作为运粮队,岔路奔向石材场方向。
  牵敌的战士、民兵,隐蔽潜入白店、王店结合部,选择石墙拐角掩护,各自面向东、西两屯守敌,严阵从待。
  石材场金大爷等迎进史春英和于福运粮队,指点他们,挪开一段堆砌的石材,罩子油灯微光下,现出累累粮食袋子和一些穿用杂物……
  区队战士、民兵,同时向两屯守敌,打出零星几枪。两屯敌人惊恐,慌忙朝响枪方向还击。我战士、民兵利用夜间错觉,把两屯敌人引向对射,自己藏身掩体,坐山观虎斗,一边适时地为对射之敌,添油加醋。敌人搞不清子午卯酉,又不敢出屯攻击,就那么热一阵冷一气地打枪,耗着。
  石材场的史春英、于福指挥运粮民兵,迅速地搬运粮食、物资,背、挑、扛的,急急翻上后山……
  牵敌阵地,德兴街堤坝方向突然传来激烈枪声!
  甄潭志说:“不好,敌人增援了。一河之隔,眨眼就到,必须挡住它!张大队长,你堵截白店入口,我堵王店,必须坚持到山上发出信号,再撤回!”
  战士、民兵,各自奔向堵截方位,一会儿就乒乒啪啪,与敌人接火,打得很激烈。
  敌人武器精良,人数也不少,打得民兵抬不起头。好在夜幕笼罩,又有坚固石墙掩护,敌人一时没有冲击上来。
  运粮队的紧张搬运,接近尾声。史春英、葫芦也肩负粮、物在身……
  山下援敌靠猛烈火力,步步进逼,王店区队战士们扔出一排手榴弹,炸敌退回一段距离……
  白店民兵也在投弹阻敌,轰、轰爆炸声中,一个敌人偷偷端冲锋枪绕过正面,从沟底摸近矮墙,正欲侧击民兵阵地,与墙里的狗蛋撞个正着,狗蛋来不及瞄准,抵近搂火,叭地一枪打个准准的!狗蛋亲手打死敌人,乐得直叫:“谁说(子弹)横着飞?打死了、打死了!”他撂下三八枪,弓身去抓地上的冲锋枪……
  战场上的乐极生悲——一颗子弹从对面射来,击中狗蛋。他一个愣挣,扑倒地上。张洪臣向敌枪响处甩手一个连射,又投出一颗手榴弹,上前抱起狗蛋,掩身墙后,大声叫道:“狗蛋、狗蛋,你怎样?”
  “臣哥……怕——不行了,血……像……淌空了。下……辈子……托生……猪,跟你……扒……草……”头一歪,断气了。
  “狗蛋!”张洪臣凄厉呼叫:“狗蛋!咱不当猪,还做人,还一起干!”
  白店后山上,传来轰,轰,轰三声巨响,是运粮队安全撤离信号。
  张洪臣命令:“全体投弹!”
  几十枚手榴弹连续爆炸,不亚于一阵排炮,打得敌人不敢抬头。张洪臣背起狗蛋,喊声“撤!”带领民兵,迅速撤出阵地……
  
  累累粮袋、物资堆在地上,有金黄的玉米粒子,金黄的大饼子,有茧丝头、兽皮,有一包包水煮脱胶的茧扣子……
  史春英向部队交付着物资,葫芦拿起一个绵软的茧扣合掌揉着,之后手指撑进口子,使劲地扩张、撕裂,刷——双手撑起一盘脸盆大的金丝绒团,冲着外边亮场一照,大叫:“花——”
  史春英走过去,也冲着那“花”观看:金丝耀眼。葫芦乐不可支:“姐,蓉——花……”
  “葫芦,你真行!干妈讲过,蓉花,金翅金鳞的!”
  蓉花要开了吗?
  葫芦有滋有味地手撑“蓉花”,罩上金黄的大饼子,他似乎看见,源源不断的大饼子飞出罐口,聚成连片的金花,金光耀眼!“蓉花”罩上金灿灿的苞米,苞米粒子也如溪水汇江河般,滔滔流进游击队营地。营地灿烂,群情激荡!同志们有饭吃了,胜券在手了……
  
  马尾松林中,200多名区队战士、民兵,脚踏白雪,听侯华邦讲话:“同志们!大家吃苦了。吃苦了,也是成绩,因为我们保存了实力。不仅保存了实力,各村民兵都避实就虚,打了几个漂亮仗,杀了十几个王老歪那样的通敌分子,和一些趁机反攻倒算的恶霸地主,端掉了几个据点,搞得敌人一天不得安生。这局部形势,是有好转了,宏观上看,仍不乐观,敌人重兵进犯,日益逼近,我们必须有计划地进行转移。还有,今天我要告诉大家,在我们入山游击的日子里,我们的区妇联主任,工作队员史春英同志,几次遇险脱险,为我们筹集了那么多的粮食、物资。如此危急时刻,粮食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向提供生命保障的人——史春英同志致敬!全体立正——敬礼!”
  刷——所有在场的人,从不同方位,面向一个目标——史春英,注目、举手,致以诚挚的敬礼!
  史春英激动不已,立正举手,向大家回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张洪臣那只敬礼的右手,迟迟没有放下来!
  侯华邦继续说:“在掩护运粮战斗中,许多同志受伤流血,有的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们要永远记住他们的功绩!牺牲的同志,就地掩埋,做好标志,胜利后移入烈士陵园。下面,全体立正——向我们的伤病员敬礼……向我们的烈士鞠躬致哀!”
  全体鞠躬,默哀。
  “默哀毕!现在,还有女工作队员陶华同志,双手冻伤溃疡很危险,怕要送出游击区救治。甄连长,你带领部队、民兵,把粮食、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我下山护送陶华,出封锁线。回头来,咱们全力迎敌!”
  
  史春英派专人,从五道沟请来季四先生。她说:“四先生,这里实在没法,才让你冒险跑一趟……”
  季四先生告诉她:“这里十月山风大,干巴冷。俗语说,乍冷冻死人,这时最容易冻坏手脚。冻伤以后没及时治愈,造成感染,肌肉坏死,又连带了骨头。我仔细看了她的伤,老朽实在惭愧,在这里,是无力回天的。只有截肢,才能保住性命,还是赶紧送去盖平(盖县)。”
  史春英送季四先生回去,季四先生叮嘱:“我给她做了处置,还有口服药。抓紧吧,别再耽误了。”
  “谢谢你了。还有,惠敏、惠欣在老黑山辽南行署那里,很安全,你放心。”
  “在你们跟前,我一百个放心。孩子,你吃苦了,自己当心点儿……”
  
  万福庄大集,人来车往中,两鞭子驱车,铃声叮当。车上插着桃枝,桃枝上挂着红线绳,拴铜钱、红布条,一个产妇模样女子(陶华),大包着头,围被坐在车厢板中间,双手隐在被下,襁褓在怀。她身边史春英扮村妇,给扶着被子。
  车,慢慢走向岗卡。
  离车不远处,侯华邦扮手艺人,扛个长条板凳,不紧不慢地喊着:“磨剪子——戗菜刀——”
  侯华邦望着马车停下,接受岗卡青草驴检查。
  一青草驴近前瞅车,逐一端量车上人,挥手放行。
  车过岗卡,又一个青草驴突然招呼:“停下!”
  他跟上来,盯住“产妇”:“好嫩的脸蛋儿!”伸手扯下她包头巾,现出一头短发!
  “一刀毛!八路!”
  史春英迅速出枪,将他击倒。又擎起手榴弹:“敢动,炸死你们!”吓得其他几个敌人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侯华邦向空中鸣枪。
  两处枪响,集市人没头苍蝇一般乱哄哄逃窜。大道上,人喊马嘶车轱辘响,决堤洪水似的向集外泼开。
  两鞭子趁乱岔腿立于车上,喊声:“坐好!”悠起大鞭,甩得狗皮鞭鞘空中叭叭作响,驱马飞蹄,铃铛哗哗响成一个声,淹没在逃跑人流之中。
  马蹄腾跃,车行如飞。
  直道上坡,又拐过几道胳膊肘子弯道,蓦然下坡。坡路间,扒路阻敌的深沟尚未完全回填!
  两鞭子迅速拉下死闸,抄起小鞭,一个空中翻花,抽向辕马马头,随鞭急呼:“吁——”
  辕马死坠后臀,蹄铁擦地窜出火星,车,稳稳停在沟前!
  辕马耳后,嗒嗒滴血……
  
  料峭寒气,侵袭大地,屋内气氛亦显萧瑟。
  指挥部成员及西六村农会、民兵、妇女、儿童团干部均在座。
  侯华邦传达紧急敌情通报:“同志们,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国民党反动派执行南攻北守、先南后北方略,计划先吃掉我南满根据地,以解后顾之忧,再集中兵力,推向北满,消灭我们革命有生力量。它调集东北八个主力师,十万余人,分多路向辽南扑来。一个新编师,有3000多人,已经到达盖平(盖县)、辽阳一带。下步必定占领辽南重镇庄河,再向四周洗劫。这个师的机械化程度很高,行进速度很快。为延缓敌人行动,首先要毁掉所有公路,切断它的通讯线路。下面分片包干,马上下去。小史,你这几天没得休息,又不得不派你到最远的太平岭去。那里是庄河通蓉花山、仙人洞唯一关口。你在太平岭威信高,要动员群众,把公路彻底毁掉。老崔,你去四道沟、五道沟辛苦一下,切断东六村去岫岩通路。张洪臣、韩大年,你们切断盖平、万福庄方向道路。彭秀琴留守。限定日夜不停,24小时之内完成。之后,你们立即返回,就是后天上午,到上韩屯参加会议,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史春英万福送出冻伤陶华,辗转回到小峪沟,两天一夜脚不沾地,眼没合目,又接受紧急破路任务,地点是60里外的太平岭。她脱掉笨拙的棉鞋,换上干妈做的罗缎夹鞋,翻山越岭,一路急行,到得台玉洁家,已是掌灯时分。
  台玉洁抱着史春英疲惫的身子,乐得掉泪:“我的妈呀天儿,你可想死我了!快,指定(肯定)饿了,我给你做饭!”
  “康嫂,有紧急任务。你快找老贺他们来。有剩饭,垫补几口就行了。”
  火盆上饼子刚烤热,贺山林同农会、民兵、儿童团各路负责人陆续到来。一个个像久别的亲人,敬礼、握手,喜不自胜。
  史春英争分夺秒地边吃饼子边传达任务:“同志们,敌人的大部队要来了。是国民党新编师,大炮、汽车、辎重给养多。要延缓他们的推进速度,保证我们完成战略部署,必须把公路毁掉,通讯线路切断。得马上动员,连夜行动。”
  贺山林说:“太平岭你最清楚,不用动员,保你一呼百应!”随即命令:“民兵留两个排守村,太平岭路旁制高点设一个班的警戒哨,其余民兵,带领村民,全部投入破路!”
  灯笼、火把组成多条流动的河,涌向太平岭公路。民兵砍倒电线杆做柴架起熊熊火堆,为现场照明。盘下的紫铜电话线,一一沉入太平岭河底。
  100多名民兵之外,那些中年汉子,闺女媳妇,幼的儿童团员,长的老叟妪婆,他们倾巢出动,各占路段,拦腰开斩。镐刨锹挖,车载肩挑,刹那间,公路被掘出道道深沟……
  紧张的破路声中,仍然透出欢声笑语:“史春英来了!”
  “那不,也在刨土哪!”
  “比前瘦了!”
  贺山林劝道:“小史,你太累了,别干了。你看,有这么多人,保证提前完成任务!”
  
  夜战中迎来黎明。
  路边支锅架灶,烧水、做饭。路边野餐,破路不停……
  
  高高的太平岭顶,史春英灰头土脸,汗渍涔涔。回望南北两向十几里公路,像一条死蛇,被斩截切割成数不清的段段块块,瘫痪那里。还有一根孤伶伶的电杆,倾斜地面,瓷瓶尚在,铜线无踪。她长长舒了口气,背负夕阳,向20里外的四道沟方向走去……
  天擦黑,史春英赶到张大娘家,在院子里就喊:“大娘!”
  张大娘正在烧火做饭,撂下家什,笑哈哈地扎煞两手,迎出门来:“你可来了,大娘想你呀!”
  “大娘,国民党大部队要来,太平岭扒路刚完,我就顺道来看你,还好吗?”
  “好,好。就是你和我儿都走了,家里来多少人,都觉空落落的。”张大娘说话也愿把史春英和儿子排在一起。
  史春英边说边拿起水瓢要喝水。
  张大娘一把拽住:“可使不得,要炸肺的!”夺下水瓢,从一个哈罐里取小布包,拿出羹匙穵两勺土豆粉子,放大海碗里温水调开,灶坑紧加一把茅草,锅水哗哗响了。她舀出开水,用羹匙搅着生粉糊,开水冲着,立即冲成一碗亮晶晶、黏糊糊、稀溜溜的粉芡子。用勺搅搅,吹吹,尝一点点:“嗯,不烫,喝吧。就是没糖。”
  史春英接过碗:“大娘,真好。”试着凉热,一口口吃了下去。大娘接过碗:“住下?陪大娘说说话?”
  “不行,大娘,我要赶回去,开紧急会议。先找到崔主席,再找孙炮大叔,领我们翻山走近道,回小峪沟。”
  “山路十几里呢。你等等。”张大娘返身从屋里找出几件衣服,强行脱下史春英脏湿的上衣,换上浅蓝色麻花(蜡染)褂子。望望脚下,问:“咋没棉鞋?”
  “有。跑长路不方便,换下了。”
  张大娘递过两个大饼子,还有白亮的迫击炮弹尾翼,后边栓着一块红布条:“葫芦落下的,给捎去。”
  史春英把干粮塞进臌胀的挎包里,炮弹尾翼装不下,便揣进衣襟腰裉暗兜里:“谢谢大娘,我走了。”
  张大娘又是一句:“你等等。”
  老人家指拈袖口,给史春英擦擦脸上的污垢,五指代梳,拢她的乱发,深情地端相着。张大娘眼里——这好闺女虽显消瘦,仍不失青春朝气,熠熠光彩。可惜,只她独自一人立在这里。不该这样。挨着她的是儿子张洪臣,还有她俩胸前带双喜字的大红花……
  史春英望着张大娘渴望的双眼,欣喜地告诉她:“大娘,你有儿媳妇了,我给介绍的,季四先生的小女儿,现在辽南行署工作,名叫季惠欣。”
  张大娘惊愕瞠目!
  “敬礼!”
  史春英收脚立正,向张大娘敬了一个注目礼,把老人家拉回到现实。
  谁想到,这是史春英和张大娘的永别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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