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稿【史春英】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22 21:44:24 字数:9575
山林窝棚,侦察员向侯华邦报告:“国民党正规军从盖平(盖县)开拔,向东来了,有可能经过蓉花山,再向南奔庄河。老百姓看他们武器好,说是新六军,我们侦察确认,是敌51军41师,也是蒋介石的王牌。”
侯华邦吩咐:“甄潭志,立即通知村屯里的干部、积极分子和军属转移。还有,原定韩屯会议取消。曲向礼!”
“到!”
“你带几个人,去四道沟方向,接应史春英和崔主席,把她(他)们带到黑瞎子沟。”
“是!”
孙炮向导,一夜行走,史春英和崔振家都显疲惫。天亮了,太阳一照,有了些热气,人也精神些了。孙炮说:“下坡向东,眼望就是韩屯,你们自个儿走,我这回去了。”
崔振家说:“老孙,辛苦你一夜。”
史春英说:“炮叔,要不你下山吃点东西,歇歇再回?”
“不啦不啦,哪有饿着打猎的?”
侯华邦正在收拾地图、用品,外面又喊报告声。
“进来。”
“敌41师没去庄河,直接开进德兴街驻扎。小蒋介石领路,约有一个团的兵力,窝回头,奔小峪来了,现在已经到达下韩。他们有汽车,我们跑不过他们,所以报告晚了。”
上韩、下韩相距不远。韩屯会议取消,能否及时通知到?侯华邦为史春英、崔振家安全担忧。
韩屯方向出现大批敌人,有深绿军装,有大炮、汽车、吉普车,还有炮队潜望镜,老远就见到有玻璃反光,闪闪烁烁……
一国民党军官,在一班同僚围护下,旋转望远镜旋钮,扫视小峪附近的山山水水……
望远镜下,山深景奇,美不胜收。
镜头移动间,一堵巨石,兀自立于山巅,旋钮调节下,现出一只塌肩老猴,正驱赶一只爬坡之猪!
敌军官放下望远镜,问身后的走狗:“姜先生,那就是猴子赶猪?”
姜子正一口本地口音,奴颜婢膝点头称是:“长官雪(说)得四(是),介(这)猴子赶聚(猪),远近有名(mīng)。长官你莫用千里眼(望远镜),就介(这)样看,过不多会儿,那猴子摇鞭会动呢……”
敌军官端起望远镜,拉近了远山,上边是巨石巉岩;放下望远镜肉眼远眺,猴子似在摇鞭赶着笨猪,向山上坡移近。猪头前方不远处,是断崖……
敌军官似乎顿悟了这辽南奇观含意:“好、好!它在赶猪,我们在驱赶八路,把八路赶下断崖,天助我也!”
三阳开泰对面的孟家办喜事儿,露天大锅小灶,冒着蒸腾热气,人声熙攘。葫芦、臣子,还有那形影不离的小狗,会同一帮孩子看热闹,听喇叭。看过新鲜,就有了孩童自己的玩法。当过儿童团的挑头玩“打仗”。说:“我是八路,谁当遭殃军?”
“遭殃军是坏人,谁当那玩艺儿!”
四五个小家伙,谁都不干。
那“八路”想过把瘾,割爱悬赏,拿出一排五联子弹壳:“谁装(扮)遭殃军,我给他子母壳!”
重赏之下,应召者勇跃,5个弹壳,招定5个兵。
“八路”真像个威风的指挥官:“咱讲好了,得听我指挥,谁猫赖(耍赖),再不带你玩儿!找武器!”
命令如山倒,找棍子,抓苞米骨子,葫芦摘下身背的铁夹子握手里,他们长枪、短炮、机关连(枪),各自比划着……
史春英拖着疲惫的身子,懒言无语,与崔振家一起,走下山来。山下温度相对高些,薄雪化光了,露出蔫萎的黄草、落叶。
对面,传来喜庆喇叭声,她(他)们对望了一眼,史春英说:“老孟家嫁闺女,是今天,十月初八(旧历),不能去贺喜了。”二人转身向东——韩屯方向走去。
拐过山脚,喇叭声隐去,却传来机器轰响,仔细辨识,发现前方山路上,明显看见绿色人影,高的汽车、矮的大炮……
史春英略一思忖,掏出两颗手榴弹,说:“上韩开会的同志不知敌人来就坏了,我们报警,把敌人引过来!”
二人迅速转头向西运动……
曲向礼奉命带两个人下山,找史春英和崔振家,路过孟家喜事现场,热情的村民硬拉过他们,抓一碗油炸丸子:“见面不空嘴,吃碗又(肉)蛋儿!”
玩“打仗”的“八路”,抓住一块茧丝抹布,扯巴几下,穿上个棍棍当令旗,手指窝个圈圈靠在眼睛上,当单筒“千里眼”,装模作样远视一番,手旗一挥:“同志们冲啊——哎哎!遭殃军败了,得跑!”
这“八路”当指挥员又是战斗员,食指勾枪状,嘴里叭勾——叭勾——地响着,还得当导演:“葫芦,你中弹了,倒下!”
葫芦扑倒在坐席用的苞米秸子上——死遭殃军也怕地上凉。
“八路”上去缴获葫芦铁夹子,大喊:“我扔手榴弹了,你们都炸倒了!”刷——铁夹子划着弧线,飞过院墙不见踪影。没等“八路”叫出爆炸声,韩屯方向史春英投出的手榴弹轰轰炸响了!还有崔振家打出的一个手枪连射,哒哒哒……
装死的“遭殃军”都站了起来,人们惊诧不已。
曲向礼他们撂下没吃完的炸丸子,提拎长枪,奔枪响方向跑去。
敌人被突然的爆炸声吸引,摩托车开路,引导一辆吉普车,带领大队人马,耀武扬威,追了过来。
史春英几天来连续奔波,已经体力不支,她蹒跚着脚步,在树丛间,巨石空,向上跑着,渐渐落在后边,崔振家回头,拉着她,继续向上坡急走。
41师的中央军,据说是经过美国教官训练的,对山地作战颇有经验。他们个子矮小,说话嘀哩嗒啦,叫他们蛮子兵,他们一旦发现目标,会紧紧盯住不放。追着追着,前后缩短了距离。许是看清了前头灰装男人拉着个老百姓(浅蓝色麻花布上衣),不是八路正规部队,并没有疯狂跟踪。史春英和崔振家就那么相互搀扶,到达三阳开泰山前河沟里。这时,曲向礼三人下来接应,伏在沟边,一齐向追敌开枪射击。
接应的人穿着三打德兴抢出的黄军装,曲向礼高高的个子分外显眼。敌兵叫着:“有八路军!”便摆开扇子队形,一个挨一个的,进行拉网式兜捕。山下炮兵开始曲线射击,呼嗵呼嗵的炮弹打过来,落在他们前边,实施拦击。
侯华邦率领县机关和各地开会干部近百人的队伍,转移到黑瞎子沟歇脚。他说:“听这阵势,来者不善,很可能是我们的人正在牵制敌人。保安队掩护,我们立即向黑峪沟纵深转移!”
牵敌途中,崔振家劝史春英:“小史,你已经三天三夜没休息了,铁打的也招架不住。这屯你住过,到老孟家菜窖躲躲,上边摆上酒席桌子,敌人不会发现的。”
史春英脸色发黄,呼呼气喘,单手叉腰坐在石头上,说:“要是有人告密,连累了乡亲,那不给人家办了丧事?”
曲向礼过来说:“侯区长派我们接应,韩屯会议取消,他们已经转移黑瞎子沟,等你们在那集中,之后向黑峪沟靠拢。”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是引开敌人不去韩屯的。快,咱们一起向西,奔尹家屯方向吸引敌人,决不能去黑瞎子沟!”她猛地窜起,孱弱的身子,闪了一个虚空,被崔振家一把扶住,硬挺着带领大家,逆沟向西急走。
密集的子弹嗖、嗖穿过来,炮弹也不时在四周爆炸,两个回头向追敌射击的战士,先后牺牲。曲向礼瞅瞅弹雨倾泻的身前脚后,吓得不敢迈步,一眼瞄住一丛洪水冲积的乱枝下,有个石头空隙,便四肢着地,爬了进去。
几个蛮子兵搜了过来,发现沙地上的脚印,照着乱枝旁边叭、叭两枪,喊:“出来!”
曲向礼撅个高高的后腚,退了出来。矮他一头的蛮子兵一把夺下他的长枪,踹去一脚。一个敌军官走上来,上去就是一马鞭。一堵高身废物,一腚跌坐地上,疼得肉颤心痉,麻子脸变了形状。
“说!你们的大部队在哪?”
“我不是部队的人,我是民兵。”
“民兵穿这个?”马鞭点着他肩膀。
“这黄衣服是捡清剿队的,我真不知道他们在哪。”
啪!抽下第二鞭子:“说!前边跑的是什么人?”
曲向礼忐忑地噎着嘴:“那,那……”
敌军官掏出手枪:“你找死,是吧?”
曲向礼哭哭咧咧道:“是,是蓉花山区农会主席,还有,还有区妇联主任……”
又问:“辽南行署在哪里?”
他又答:“我听说上了老黑山,别的我真不知道。我家在太平岭,那里人都能证明。我再也不跟他们干了,我要回家……”
“把他绑起来,押下去!”
这短暂的耽搁,给史春英、崔振家一个机会,一溜向西,爬上一道分水岭。
崔振家说:“小史,我引开敌人,你从这里逃出去!”
“你是领导,责任重大,我引敌人!”
“小史……”崔振家还要推让,史春英立眉竖目,怒不可遏,没好声地叫:“什么时候了?你还争?”
什么时候?
千钧一发、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候,她把死留给了自己!
史春英摘下勃朗宁手枪,连同挎包塞给崔振家:“交给季惠欣!”又从他腰里拽出两颗手榴弹,拉线向追敌投出一颗,趁敌人避弹瞬间,“你快走!”双手推崔振家隐入右边林丛,自己张扬地喊叫着:“刮民党!遭殃军!你来吧!”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视线之下。
二道河上头溪流潺潺,整个簸箕掌沟坡全是敌人。兜尾追赶的走上坡,速度慢些,山上堵头的走下坡,她想延缓山上敌人下山速度,等山下敌人一同到来。摸摸身上,只有葫芦那枚迫击炮弹尾翼还在兜里,她掏出低语:“弟弟,对不起了。”甩手向山上方向之敌投了出去。敌人猛见有亮亮的物件,拖着一尾红色流线,不知什么武器,就地卧倒避险。静等那武器不响,纷纷站起:“八路臭弹!”
史春英切齿高喊:“不是八路臭弹,是遭殃军废弹!怕死鬼们——来呀”
“没武器了,抓活的!”上、下坡的敌人合围上来。
史春英挺身面对近前的敌人,欲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被敌人抢先开枪击中左肩,人便倒了下去。手榴弹滚落地上。敌兵冲扑上去,把她架了起来……
敌军官带一帮喽啰上来,绕她半圈审视着,问:“女八路,你说,我可以放你:游击队在哪里?”
史春英咬牙镇痛,语少话硬:“在山里。”
“辽南行署在哪里?”
“山里。”
“你们这些共匪,就嘴硬!年轻轻的不想活了?”
“你们国民党才是匪,欺压百姓,抢占地盘,东北抗联打日本时你们跑哪去啦?”
“臭娘们,顽固不化,我一枪毙了你!”
“你狗奴才,叫唤不了几天啦!八路大军一到,你们就完蛋了!”转而面对外围敌人:“蒋军弟兄们,别跟他干了,你们的家乡都解放了……”
敌军官凶神恶煞般咆哮:“别听她赤化宣传,拉走!回去收拾她。”
敌兵架史春英下山,她左撞右抵,拒绝下走。拖至溪边一棵山梨树旁,她出脚踹敌,挣脱架拖,扑向梨树,死抱不放。
敌军官:“给我打!”
一敌兵出手扇她,她转头,巴掌拍到脑后。
“怎么?”敌军官恶狠狠盯着那士兵。
另一敌兵举枪托击她肩膀伤口,“啊——”史春英倒在地上。她略加喘息,倔强地爬起,扶着梨树大骂:“遭殃军!刮民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啦!八路军饶不了你们,等死吧!”
认贼作父的小蒋介石——姜子正,挎着驳壳枪,气喘吁吁拄根棍子,瘸瘸拐拐,从山下赶来,惊诧叫道:“哎呀营座,你可做了件大好四(事),可把介(这)祸害逮句(住)了。介(这)女八路,太血糊了,我们样(让)她整稀了。你看我介(这)场,四(是)她打蛋(断)的,差点要我命。你可不能留她,赏给弟兄们当媳妇都不能要,雪(说)不定恨(什)么四(时)候,就掐死你!快打死她打死她……”
敌营长从敌兵手里接过一支汤姆式,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史春英身靠梨树,举右臂高呼:“遭殃军必败!共产党万岁——”
山回应:“共产党万岁……万岁岁……万万岁岁……”
哒哒哒……汤姆枪粗粗的枪口,喷出罪恶火舌硝烟……
山川、大地,中华同胞们,记住了这一天——公元1946年11月1日(旧历十月初八),我们年轻的女共产党员史春英同志,壮烈牺牲,年刚21岁!
拉锯战年代,群众真是经受了锻炼,遇事不惊。两军交战,枪响得再激烈,他们一般都不离开家屋。窑户家男人钻进窑肚,青砖堵死窑门,落个炮弹都不怕。一般农户,就猫在炕沿下的地上,子弹不拐弯,从窗外往屋里打枪,也伤不到人。只要枪声一停,大集照样赶,碾子照样转,庄稼照样锄,喜事照样办。
这不,葫芦正在老孟家露天坐席,同大家一起吃饭。一人喊:“葫芦,不好了,快看你姐去!”他撂下碗,身上擦把手,从身后玉米秸下拽出黑布包,随众人向山上跑去。
史春英仰躺梨树下,不知谁给横盖一件棉袍子。葫芦单腿跪地,从头上捧起史春英的头,撕心裂肺地嚎叫:“姐——”悲声震颤人心!他抖着双手,擦抹姐姐脸上凝血,一把一把蹭到自己身上。抹净了血,才抬头顺身望去,那里,露出两只穿着旧粗线袜子的脚。
“鞋?”望望四周地上,没有她的鞋子。他打开带来的包袱,抓出灰衣、灰裤,又翻找下边用品,也没有鞋。
“鞋?鞋——”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像在问人,也在问天。
他的小狗在脚旁闻嗅,转头颠、颠、颠、颠奔向山岚下坡,那里有个矮趴趴的窝棚。
葫芦伸手啪嚓劈下梨树侧枝,眼随狗行。行进中,屈一腿上抬,与双手横握树杈猛力撞击膝盖,咔嚓折断细稍,拎着这梨木硬棒,蹿到窝棚跟前,一脚踹开破门:“鞋!!”
扒路倒正在涮洗扒下来牺牲战士的军装,吓得目瞪口呆:“啊、啊……”
啪!一棍砸翻炕上铜盆,盆子蹦高跳到地上,血红的污水,飞溅散射:“鞋——鞋!!”
扒路倒滞呆间,葫芦掏出腰间火镰家什,打火引燃火媒,抓起炕上破席片、垫草,点火!
扒路倒嘴啊啊着,赶忙递过浅蓝色麻花衣和黑裤子卷巴着那双罗缎面夹鞋——姐姐的鞋!葫芦夺过,狠狠地骂了句:“驴进的!”磨身出去。
扒路倒拾起地上铜盆,奋力向窜烟冒火的炕上扣去:“我的妈呀……”
葫芦单腿跪地,给史春英理顺粗线袜子,穿上鞋,扣牢纽袢。又把包袱里那套干净的灰军装,规规整整放在史春英身上。太平岭台玉洁用茧扣绣补的五星,闪着金灿灿的丝光……
几个木匠,挑灯夜做,为史春英和另外两名烈士打造棺材。
一群男女村民,吵吵闹闹冲过来。
三齁瘘拉根木棍,敲打着冻地,喊着:“躲开!”
众人让出一条缝,他齁瘘气喘挤到前边,一腚坐到白茬薄板上:“就用这板?你妄想!换好的、厚的!求不上四、五、六,起码也得一、二、三加五的!”
韩大年解释:“齁瘘叔,紧急时期,来不及了。”
乔大娘接茬:“他韩叔,我家出两石苞米,给闺女买好的,可不能让她这么走了。”
“我出一石!”
“我家还有七、八斗,都拿去!”
一个绅士模样的挤上来:“韩主席,我有现成的寿材,上漆的,用我的。”
“地主老财家都有现成的,让他们贡出来!”
……
长隆德庄园肖碧宇,一脸沉痛,她吩咐管家:“你赶紧派人,找两鞭子备车,把棺椁房那口最好的寿材,马上装车,连夜运到小峪沟,交给农会。你说,献给史春英。明天,你在那代我参加她的葬礼。”
昨夜降下一场大雪,有四指厚,小峪沟满山皆白,万树千丛披挂白袍。民间传说,曾有一位历史名人殉位,一夜之间,山川林木普挂雾凇,喻意上苍为其哀悼。莫非史春英的英雄壮举,真的感动了苍天大地,万世环宇也在为我们的英雄戴孝致哀!
三口捐献的棺椁,排列在二道河子溪边雪地上。前头那口最显眼:金描彩绘、三漆四油,闪闪发光,锃亮耀眼。
乔大娘泪道入口,给简易担架上的干闺女换上新棉鞋:“天儿冷,穿棉的。”又把三双新棉鞋用髋带捆上放在脚边:“你走道多,费鞋,都带上,有换的。”
换下的罗缎夹鞋,放在棉鞋旁:“天暖了再穿。穿旧鞋,记老道,常回家看看……”人群里一片啜泣!
众人捧起烈士遗体,一一入殓。
史春英,头戴灰布棉帽,上、下灰布衣,脚上黑布棉鞋。上衣兜盖处的茧扣五星,特别醒目,那么鲜艳。史春英好英俊!她没死,是累了,睡着了。
张洪臣强忍悲痛,拦开近前众人,规整军帽,向史春英敬了一个深沉的军礼!之后,抹去脸上的泪水,怕落到史春英身上(当地风俗禁忌),同其他战友,深怕手重惊动她,轻轻地,轻轻、轻轻地,把她捧起放入棺椁……
侯华邦、崔振家、彭秀琴等所有干部和区中队的部分战士,西六村韩大年、于福及其部分民兵,三齁瘘、于老三(坐在抬筐里),四道沟“二独”吕大贵、张洪君,林嫂、季四先生、肖碧宇的管家,下屯子李殿富,太平岭贺山林,“三玉”夫妇——陈德山、孙秀玉,康泰、台玉洁,吕高福、傅玉琴,德子、福子、丑子,下屯子崔老师、鱼鹰子,猎户孙炮、老羊倌、看山岚大叔、石场金大爷,以及当地男女群众几百人,有的戴顶擀毡圆头帽,妇女包块布头巾,大多数就那么光着脑袋站在冰冷的雪地上,把送葬现场围个水泄不通……
侯华邦站在高坎上,发表简短讲话:“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优秀的共产党员、工作队员,蓉花山区妇联主任史春英同志,和工作队的徐恒、唐振泰同志,英勇地牺牲了。这是非常让人痛心的事情。可是,战事没停,五里外还站着我们的岗哨,追悼会不能召开。我只讲三句话:一是史春英同志舍己引开敌人,县机关和三个区的领导干部,总共八、九十人,得以安全转移,她为党、为国家保护了一批无价的财富,她的功绩,将名垂青史,我们会永远纪念她!二是辽南行署指示,解放以后,在庄河县城召开大会,追悼我们的女英雄和为解放战争而献身的英烈们。第三,感谢史春英同志战斗过的村屯干部、积极分子、父老乡亲们,还有一直支持我们的开明人士,有的行动不便,还派来了代表,连夜赶来为英雄送行,谢谢你们啦!英雄入土后,你们要马上撤离小峪,防备敌人袭击。好啦。起——棂——”
葫芦、臣子前头打幡,两边挽幛随之向前徐徐移动,一边是:冬月雪来早,苍天同哀悼;一边是:热血染丹青,蓉花迎春晓。
夹道随行的人们,无不悲泣痛哭,有的号啕,大放悲声!台玉洁看一眼手中攥得变形的“代金券”(膳食费),悲哭无声,嘴唇咬出了血……
葫芦的小狗,前一头后一脚地窜跳,急匆匆、悲切切地哀鸣……
乔大娘悲痛过度,动作迟钝,颤手解开史春英遗留的包袱:几件旧衣服,一副粗线髋带,一双旧袜子,一捧茧丝头团,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包,揭开小包,是那块蜡纸封装的长白山鹿胎膏,下面压着叠纸。乔大娘展开叠纸,是两行小字。她递给季四先生:“(我)不识字,给看看。”
上面写着:“留给惠敏、惠欣。好姐妹史春英。”
四先生哽咽难语,老泪喷涌而下,喊了句:“孩子……”一腚滑坐地上!人们一起出手,把他扶到炕沿……
早春,乍暖还寒。
乔大娘身穿黑色长摆夹衣,跪坐史春英墓前。臣子身穿夹袄夹裤,正跪地上。木牌代碑,简单墨笔字迹“史春英之墓”,雪打风吹雨淋,已显褪色。木碑前,横陈花岗岩条石为桌,上面放着葫芦的火镰、荷包套件,摆着夹糕、凉粉和染着红点的白馒头等供品。乔大娘一张张烧着黄表纸,一边缓缓数道,就像往日与干闺女对坐唠家常,也像寒冬长夜,给臣子讲故事:“闺女,你走了,咱屯上人都说,你是星宿下凡,解救穷人苦难,回上界交差去了。葫芦也不见影了。这火镰、荷包留给你了。说是有人看见,他去仙人洞了,也不是凡胎,是神差保你护驾大将军。这孩子,嘴拙,走了也不吱个声。小狗是哮天犬,会甜欢人,忠着呢。就那么守在你跟前,不吃不喝,坐化了。你们都放心走吧,咱解放了。你教的那歌,对着哩,晴朗的天啦。风调雨顺了,蓉花要开了,百姓都有好日子了……”
史春英教的那支歌,振奋了多少翻身农民,走出家门,走向革命,走向前线,为解放全中国而英勇奋斗!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欢快歌声下,讲不完、说不尽那汹涌澎湃的战斗历程:
史春英教儿童团员唱歌。儿童团员手持红缨枪押送地主,站岗放哨……
史春英指挥群众,开仓分粮……
史春英带领工作队员,用人字架量地尺,一拐一拐丈量土地,记账、楔桩,埋入马牙子(硅石)界石……
史春英在山岚柞丛中,指挥农会工作人员砍界桩,划分蚕场……
史春英同民兵一起,在棺材石沟口伏击土匪……
史春英在下屯子,冲破屋顶,勇夺机枪,横扫青草驴……
史春英为青年农民戴大红花,红地黄字横幅: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史春英送别身背钢枪,肩扛担架的支前民兵……
史春英身先士卒,太平岭破路、砍断通讯电杆……
史春英舍身救战友,只身牵敌……
墓前,乔大娘继续的话语:“你干弟上小学了。十拉岁,晚点。不怕,他内秀,跳级了。咱家里,五谷杂粮什么都有,能摆大席呢。就你苦啊,闺女。都说人哪先苦后甜,可你都是苦,把甜留给干妈,留给臣子了。你亏呀!你没吃到的夹糕、荞麦面凉粉,给你带来了。你没织完的髋带,我给续上啦……”
史春英的领导、战友,列队在后。侯华邦、崔振家、彭秀琴、张洪臣等,身穿崭新的灰布军装,他(她)们静静地听着老人家的软语倾诉,无不潸然泪下!
张洪臣和季惠欣走近去,搀起老人,臣子兜揽着干哥哥的腰臀,大家站在一起。
侯华邦说:“小史,史春英同志,我们要走了,来向你告别。我们要告诉你,漏网匪首刘同轩,已从吉林东丰抓回,还有带领中央军搜捕我们的小蒋介石姜子正等残渣余孽,全都缉拿归案。不可一世的国民党王牌军51军41师,在辽中地区被四纵全部歼灭。战友们常说,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专打新六军。国民党在东北的什么新军、旧军,嫡系、杂牌,都一勺烩了,辽沈战役胜利结束,东北解放了!你的这些战友,接受新的战斗任务走向新的岗位。其中有一部分同志,仍然留在你的身边:甄潭志——”
“到!”
“甄潭志同志接任蓉花山区区长,兼区委书记职务。贺山林——”
“到!”
“贺山林同志任蓉花山区农会主席职务。战春华——”
“到!”
“战春华同志任蓉花山区保安大队大队长职务。季惠敏——”
“到!”
“季惠敏同志任蓉花山区妇联主任职务。还有张洪君、吕大贵、韩大年、于福、陈德山等许多老战友,也仍然留在这里,继续完成你未竟的革命事业。这第二部分:我——侯华邦,崔振家——”
“到!”
“彭秀琴——”
“到!”
“张洪臣——”
“到!”
“季惠欣——”
“到!”
“林子丹——”
“到!”
“李晓——”
“到!”
“还有十八名后起之秀,将和我们一起,跟随我们的解放大军,入关向南,向蒋介石的最后老巢——南京进军。再见了,我们亲爱的战友!”
侯华邦像当年转战山里打游击时,喊出又一次口令:“全体立正——敬礼!”
德兴街阳光明媚,彩旗招展,各界群众齐集高大横幅下。横幅板刷浓墨书写硕大方字:“熱烈歡送工作隊勝利南下”。到处是熟悉的面孔:
太平岭的……
东六村的……
西六村的……
乔大娘与臣子……
留守的同志,横排站台上第二行。
南下的同志,以侯华邦为首,崔振家、彭秀琴、张洪臣、季惠欣林子丹、李晓等20多名男女青年,他(她)们胸前挂鲜艳大红花,欣喜鼓掌,站在前排。
甄潭志首先讲话:“同志们,乡亲们——就在去年,国民党大兵压境之际,我们实施战略撤退。在那次群众大会上,我们的老区长侯华邦同志曾经讲过,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可以打回来的,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这一预言,已经实现了!在那场血与火的拉锯战中,我们的女英雄、年轻的共产党员史春英同志,以及许多革命战士、民兵,土改干部,为我们的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她)们的英名,将载入史册,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激励我们继续战斗,去夺取全国的胜利!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对我们留守的同志来说,是个誓师会——”
站二排的同志,齐举右手,口诵:“继承革命意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甄潭志:“对光荣南下的同志来说,是个欢送会。我代表蓉花山区的父老乡亲,向你们道一声:你们辛苦啦!哀心祝福你们,一路顺风!下面,请我们的老区长、现任南下工作队队长,侯华邦同志讲话——”
侯华邦:“同志们、战友们,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啦——从1945年冬来到蓉花山以来,我们曾经三进三出德兴,这一次是第四进,胜利地进,还要第四出,是胜利向前地出——向着蒋家王朝发起最后进攻的出——”
南下队员齐举右手,口诵:“向南、向南,向着国民党老巢——南京进军,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
口号声,锣鼓、喇叭声,声声欢乐;高跷跳跃、跑驴撒欢,旱船穿梭,片片欢腾……
侯华邦:“乡亲们——我们蓉花山,是闯关东的海南人的第二故乡,是一块宝地。我们的先烈,用鲜血浇灌了它。正如传说故事中讲的,忠臣鲜血浇灌的大地,将会蓉花盛开,繁荣昌盛!再见了,战友们,乡亲们——”
鼓掌。欢呼。握手。拥抱……
南下队员,一一登上高高的汽车,向欢送人群招手……
两鞭子手攥红缨长鞭,急切夺路,立马横车,高声破嗓地喊:“等等——等等!”
侯华邦跳下汽车脚踏板:“鞭子大爷,你来了!”
“哎呀区长、还是指导员,我该怎么叫(称呼)你?当年我一挂大胶皮轱辘车把你们拉来的。你们走,一大汽车,我这车就装不下啦,就来空车送送你们。往后(以后)看见车,就像看见你们一样。明儿个搞生产,奔好日子,这车还有用。”
哈哈哈哈,台上台下,笑声灌耳……
两鞭子扬脸大笑……
留守队员大笑的脸……
侯华邦的笑脸……
南下队员大笑的脸……
张洪臣、季惠欣并肩而立,史春英那支小手枪和旧挎包,装备在季惠欣身上……
朝气蓬勃的落子唱词,压过鼎沸的声浪:
(这)莲花落,落莲花,
山川大地(是)英雄鲜血浇灌了它,
后辈接力勤耕作,
太平盛世(那个)金翅金鳞盛开大蓉花。
大蓉花(那个)蓉花大,
乡亲们的脚步停不下,
四季轮回甲子年,
再看那蓉花照、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