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英】第九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21 22:46:30 字数:18505
八月仲秋,天高气爽,大半块烧饼似的半盈月亮银辉,照得天地万物静谧而清纯。史春英、张洪臣还有葫芦,随区机关、区中队大队人马一起,向蓉花山腹地进发,取近道,从棺材石入沟,上攀大马道,翻山直奔小峪上韩屯。
队伍前头,孙炮向导,尖兵探路,后有区队战士护卫,不为安全分心,开始大家走得倒也轻松,速度挺快。
进入纵深,步步登高,行走艰难。
至大马道,路贴峭壁,蜿蜒崎岖,行进速度极慢,大家搀扶拉拽,吁吁气喘……
平安通过大马道,到得一处山梁,前头传来“就地休息”口令,人们席地而坐。
侯华邦、崔振家等走了过来,说:“小史、小张,大家在这休息一下,喝点水。一会儿,我们奔黑峪沟,你们去小峪,得分手了。”
张洪臣说:“区长放心,我在小峪沟窑场吃劳金好几年,还认了干妈,路我熟。”
侯华邦又正言道:“好。你可要记住了,史春英是你的直接领导,又是你的重点保护对象,我把她交给你了,出了问题,我可先拿你是问。”
张洪臣憨厚地答:“你擎好。”
崔振家抚摸着葫芦脑袋嘱咐:“还有你,照顾好姐姐,啊。”
葫芦嘴里嘿嘿着:“好,好。”手掏出火镰,要给崔振家点袋烟。崔振家说:“记着,夜行军,不能有火光。不抽了,注意安全。”
“好、好……”
崔振家等向队伍后边走去,侯华邦单调史春英:“小史,你过来一下。”
侯华邦捩向一边,史春英跟上去,与其并肩慢步。
朗朗月光,为史春英头脸镀银,朝气蓬勃的她,显得妩媚可爱。可爱的史春英进入侯华邦心田,已非三朝两夕……
省府安东(丹东),是辽东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山东渡海北上的干部,都集中这里培训,之后,分赴各地发动群众,建立民主政权,进行土地革命。侯华邦31岁,也是山东栖霞人,是军政一肩挑的年轻领导干部。在史春英之后,第二批来东北。安东(丹东)培训班结业时,他受命接“兵”(工作队员),便与史春英这个小老乡,又走到一起了。
史春英小他11岁,个子不高,却活泼、干练,他把她当成个小妹妹。
共同战斗,出生入死,史春英展现了卓著的才华和崇高品质,小个子在他眼里渐渐高大起来。做为领导干部,身边不乏女人身影。像农会副主席彭秀琴,还有那些女工作队员……唯有史春英,深入他心,变成至爱。他言语传情,特殊关照,甚至赠枪示爱。这小老乡若即若离,敬而远之。
今晚,月光之下,高山之巅,二人独行,自由天地。侯华邦开门见山了:“小史,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意思,你就不能给我个准话?”
史春英摘下帽子,一手叉开五指,深深梳理两把头发,似去却纷丝乱絮,再周正地戴上帽子,开口道:“指导员,我非常感谢你、信任你,尊敬你,也……可这是什么时候啊?”
“什么时候。”成了史春英的口头禅。
记得在山东出征前,妈妈为她张罗出嫁,她向那时候的侯华邦书记讲过:“都什么时候了,还提结婚?”
什么时候?不是“时候”。现在亦然:“现在什么时候啊?我实在难以考虑这个事情,请你理解,原谅。”她转而不无顽皮地说:“哎指导员,我可告诉你啊,你别以为我收了你给的枪,就是同意了,那是两码事。你不常常教育我们,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的吗?你看启明星露头了,东边泛白了,咱这儿天快亮了不是?好啦,一会儿又分手,再做一次临别指示吧。”
侯华邦无可奈何地从缠绵中挣脱出来:“好吧。不指示,是赠言,嘱咐。记得打德兴时,霍云飞部下放弃打援阵地,你独自追他们问罪。途中,一颗手榴弹惊跑国民党败兵,缴获了敌人汽车、枪弹和军需物资。你对霍云飞匪帮所做的工作是有成效的;你以少胜多缴获战利品是有功的。可是战后总结时,我批评过你,你在党内做过检讨。响鼓不用重槌敲。记住自己的弱点:凡事忌急躁,忌盲目冒险,冒险不是勇敢。战场上也好,地方工作也罢,战术是要讲的。不保护好自己,怎能更多地消灭敌人,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好啦,你记住,我就放心了。”
史春英急于斩断他的缠绵,主动伸手:“记住了,再见!”
史春英哪里想到,侯华邦伸手趁势拉她入怀紧紧拥抱!
男人的胸膛,激情如火,力大如山,箍得她动弹不得,心,嗵嗵地狂跳!惊诧忐忑中,那张灼热的脸贴了上来,嘴,默默地探触它欲得的目标……
“不行!”她猛地下坠外挣,帽子脱落。
“帽子!”一声喊叫,松懈了对方的力度,她趁机抽出身来,拾起帽子,没敢回头,慌忙跑向原来休息的地方。
刚才,张洪臣望着史春英走去的方向,显出忧忧地牵挂。见史春英气喘吁吁赶回来,显得手足无措。张洪臣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深深地在心里爱她,那么,对深爱的人,是不能让她难堪、伤心的。他克制内心的失落感,试着打破僵局,说:“这儿离小峪沟不远了。要是白天,能望见猴子赶猪。”
史春英似从沉思拉回现实,朗朗问道:“猴子赶猪,是在这里?”
张洪臣见她接茬,很高兴地给她给葫芦,还有跟前的几个战士介绍说:“猴和猪,是高山上两块大石头,远场望去,老像了。那石头多大,谁也没上去过,有说五栋房子摞起来那么高,有说比那高远去了。十几里地以外都能望到。西边那块横长,活像一头爬坡的笨猪,有猪头猪嘴。猪腚这边(东),隔开个空当,那石头是站着的,猴头塌肩的模样,就是一只老猴。要是盯着它多看一会儿,还真觉得那猴子摇晃着鞭子呢。这里人说,老天爷给造的景儿,有讲究呢。我听爷爷讲,猪头那个向口,是康家屯、梁家洼、蔡家堡,要是把猪赶到山顶,往下一看,康家、梁家、蔡家就在猪脚下。猪吃糠(康)、吃粮(梁)、吃菜(蔡),那三个屯子还有好?他们就花老多老多钱,请来南蛮子风水先生,在猪前头的山顶上,埋了个金子做的乾坤坠,把猪、猴定住了。说有一年贼驴子眼馋那金坠子,上山去偷,掉进山缝摔死了——那是南蛮子按的陷阱。偷走乾坤坠,猪还会上山的。”
史春英完全被拉进故事当中,不禁说道:“还真挺有意思的。”
“你在这呆长了就知道,蓉花山的瞎话,多远去了。你想听,找我干妈给你讲,几天几夜讲不完。”
提起干妈,史春英立马变得欢快起来,问:“你干妈什么样?”
“长得慈眉善目,干活不紧不慢,心眼灵,还不显山水,办事丁卯不差,家里家外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手特巧,做穿做吃那手艺,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
“哎呀,听你一说,我可要去抢妈了。咱走吧。”
张洪臣、史春英和葫芦,风尘仆仆到达小峪,正欲进村,突然传来喝问声:“站住!什么人?”
他们隐身石墙下,张洪臣答:“我是张洪臣,乔大娘是我,干妈!”
前边传来欢喜声:“臣哥,我是三喜子!”
三喜子提着土枪迎上来:“我今晚执勤,刚接班就把你迎来了。”又盯着后边问:“那是谁?”
“工作队的。”
“你们快进去。”
张洪臣边走边告诉史春英:“我当窑工那前儿的伙友,家住韩屯。”
走进乔大娘院里,见屋里点的灯,纸糊的窗户透出窗花(剪纸)剪影,传出母子对话声:“妈,再讲一个。”
“讲多了,记不住。”
“能。”
“考考你:九头鸟,哪个头是真的?”
“份量重、摸着热乎的那个。”
“蓉花用什么浇,才开花?”
“忠臣血。”
“什么时候开?”
“天下太平了开……”
张洪臣悄声说:“你听,我干妈又给小儿子讲故事了。我干弟,叫臣子。”
张洪臣轻轻敲门。
“妈,谁敲门。九头鸟来了?”
“干妈,我是洪臣。”
“门没插。”
推开门,张、史等三人进去,带上门。葫芦的小狗留在外边。
张洪臣大步在前,叫道:“小臣子,哪里逃,我不是九头鸟,我是大老雕,叼走你这小公鸡。”一把抱起他,就地转一圈说:“干妈,我给你送来一只金凤凰,还有一个走哪都跟着的绊脚葫芦。”
乔大娘腰掛撑子,坐在炕上,史春英忙叫:“大娘!”
“哎、哎——这闺女?”
“干妈,女八路——工作队的,叫史春英。”
“这小伙儿(男孩)?”
“史春英捡的小弟弟。话少,嘴像闷葫芦,都叫他葫芦,心眼儿灵着哪。”
葫芦满脸欣喜,嘿、嘿着,没有话。
“不赖呢,龙睛虎眼的。”
史春英一旁仔细端详乔大娘,油灯光晕照着她,一头乌发,向后梳得顺溜锃亮,绾个圆髻不像50岁的年纪。灰黑粗布长褂子,洗浆得清清爽爽,说话口齿清楚,语速缓慢,轻声软语,细品还有点山东音儿:“看看、看看,怪不得早起喜鹊喳喳叫,是报喜哪——贵客来了。”
“大娘,你织髋带?我帮你织。”
“你会?”
“在家时,我跟妈学的。”放下背包、手榴弹袋,脱鞋上炕,解下乔大娘撑腰带,平坐炕上,给自己系上,脚蹬撑子,提经穿纬,木刀砍紧,下经穿纬,木刀再砍……
9岁的臣子,闷声不语,瞪着两只大眼,瞅瞅史春英脸,瞅瞅织带的手,一副亲近模样。
乔大娘说:“这闺女,干活像样呢。”
“干妈,我饿了。”
乔大娘一副埋怨的眼神,心里话:就你饿?老大不小了,跟前有闺女都不知疼。说出口的却是:“锅里有饭,给夜里烧窑预备的,吃完了,我再给馏。我给闺女煎鸡蛋、炒茧蛹,先吃,没你馋猫的份儿。”
史春英阻拦说:“不用,大娘。鸡蛋留给臣子吃。”
“到家了,听我的。”
张洪臣双手擎起木头桌过头,轻轻放炕上,回身端饭上桌:玉米面黄饼子,红皮烀地瓜,油蒸咸萝卜条——那萝卜条,是晒干又酱过,褐红色,蜷曲颤莹,油旺旺的,看一眼就馋人。张洪臣忍不住,伸手捏出一根:“吃肉条了——”填嘴里,空口嚼得个香甜样。
乔大娘舀出锅底热水,盛铜盆里,臣子像心有灵犀,立马双手端盆进屋。大娘外地送过话来:“闺女,不织了,你先泡泡脚,解乏。菜就好,咱吃饭。”又对张洪臣说:“待会儿锅里有热水,自己舀,洗你那臭脚。你和葫芦住西屋。”又向东屋问:“闺女,不嫌大娘埋汰,和臣子咱娘仨在一炕睡,行不?”
“好、好!”
吃完饭,夜已很深了。乔大娘强推史春英上炕,给她脱下鞋,下命令也是慢声细语:“走了大半夜,快给我歇着去。我这带子,还差半拃长,织完我也歇。”
史春英铺开灰军被,就趄在那里,眼观高房阔屋:粗壮的梁柁,修刨得光光净净,房笆的檩条,虽有弯曲,却锛削成一水儿平面,上面密排着高粱秸草把,代替屋面板,往下不采天棚,形成高大空间,可利用体积很大。里、外屋炕之间,有砖砌间壁,抹沙子泥罩面,擀压得平整、结实,不见一丝干裂纹缝。一只木塞楔入墙里,上面挂只酒葫芦。地上梁柁下,没有间壁,从里到外,横向堆码着圆圆口的泥管坯子(没进窑烧过)。那么多的管坯子,一直摞到挨着梁柁……
史春英试着问:“大娘,这房子真不错。”
乔大娘卡着线,像给臣子讲故事:“小峪这块儿,山多、放蚕的多。再一个泥土好,柴草厚,窑匠多,扣砖做瓦就是耗把子力气,盖的房子,比别场强,一盖就起五间,条石铺到窗台,往上青砖到顶,房盖瓦(wà)小青瓦,屋脊瓦一片压一片,密密实实像地垄台,上去走人踩不坏,风吹纹丝不动,雨潲点点不漏,百八十年不用翻修。其实呢,都是些空壳子。你看这两间房,就进门一口老木柜,满屋地,还有那里间炕上,都是窑上的物件。这样房子,一星管二:住人,搁东西。可大冷天,缺烧的不行,空空旷旷的,冻人伸不出手。”
“大爷(大伯)也在窑上?”
“他耍手艺(管技术),给窑家看火候。大儿子也在窑上学徒。烧窑是黑白不停的活,他们常在窑窝棚住。二儿子在岫岩上学,家里就剩俺娘俩顶这大空房子。”
“大爷喝酒?”
“你怎知道?”
“喏,酒葫芦。”
“闺女心细呢。都是人家给惯的,当师傅敬哪。”
“来这前儿,我听说,小峪沟有几家有名的大财主。大爷吃劳金的窑户,是不是也归那些财主管?”
“那倒不是。这地场最有名的财主也就两三家,要说拔尖的,一个霸道,都叫他韩边外。一个恶道,叫崔小辫儿。我们从山东家过来的晚,知道的不多。翻讲小峪沟的陈芝麻烂谷子,谁也比不了三齁瘘……”
“大娘,听口音,咱山东老家隔的不远。”
“即墨(mi)大刘家庄,大沽河沿上。”
“我家是栖霞杨树泊,到即墨,也就一百多里地。咱可是真正的老乡!”
“俗话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可不掉泪,是两眼放亮光,高兴啊。好啦好啦,天不早啦,高兴也得睡觉,赶明儿个,我给你这小老乡,找三齁瘘,让那老东西,给你从头摆话去……”
乔大娘引导史春英,来到一家院外,一个齁齁咳喘的瘦老头,坐在屋门口。乔大娘招呼:“他齁瘘叔,晒阳阳(太阳)哪?俺家的客人来看你哪。”
三齁瘘扶着棍子要起身,起急了,激起肺管堵塞似的,蝦米弓腰戳在那里,咳、咳、咳……一连声地咳粘涎,鼻涕、眼泪一齐下,眨眼地上有了一滩痰液浊物,让人反胃。
史春英忙过去,一手扶他肩,一手捶背,照护他在蒲团上坐好,进屋撮出灶灰盖上浊物,再取葫芦瓢舀上水,让他漱口……
三齁瘘平息下来,抬头看着这花骨朵似的“洋气”女子,说:“闺女,你不嫌俺埋汰?”
“大叔,你是长辈,我家也有爹娘。哪有儿女嫌老人埋汰的?”
“闺女,就凭你这孝心,我服你。你说,找我这病包子什么事,你情管讲!”
“我想知道咱村的根底……”
“这,我心里有账,谁好谁坏,明镜似的。走,咱回屋里说去。”
三齁瘘坐在炕头,时不时地咳、咳吐痰。又从炕里拽出一个木棍穿着玉米骨子的痒痒挠,探到后脊,来回抽拉着。
史春英出屋,找回块破筐头,撮锹小灰放上,端进来放炕墙前,坐在三齁瘘对面。乔大娘坐在马扎子上,随手拿起三齁瘘没编完的蒲团,继续编着,插话道:“这下好了,有人这么伺候你,就可劲儿地咳,掏喉咙地吐,吐干净了,说正事儿,我可不陪你听咳嗽。”
“好好。我今儿个高兴,憋死也不咳!”嘴说不咳,可管不住喉咙,又咳了两声,硬给憋住了!史春英笑着说:“不急不急”,坐那听他下文。
三齁瘘说:“那韩金发,外号韩边外,发财不在小峪沟,在北满金矿,淘金发家。这名也巧,金发、金发。他老家在这场,这里韩家是大姓,上韩屯、下韩屯,韩姓占多数。说是当年祖上请风水先生看坟茔地,前罩山,像官帽,后坐岭,像元宝,是官、财两旺宝地。那坟茔地不远,老高的片松林就是……”
乔大娘插话:“他齁瘘叔,共产党不讲风水,你……”
“看我这嘴……”
史春英忙圆场:“不怕的,大叔,你讲什么,我都听着。”
“韩家发金财,是近些年的事。这里的田地,早就让崔小辫占去了。崔小辫叫崔鹤鸣是用钱捐的前清秀才,你没看现在还戴着红顶子帽,那几根毛稀的头发,还编辫子,缠在头上,扣上顶子帽,脖后露出一截猪尾巴。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有时也编成个小辫子,撅撅着。要不怎叫他崔小辫?韩边外有钱置不上地,就买山岚。这小峪沟前山后岭,七沟八坡,没有不是韩家的,这里山岚柞树蕻子多,祖辈流传的放蚕场。要说能放多少把剪子,伸开指头,再扒拉脚丫子,怕是几天几夜也算不清。他就靠这山岚出租,收利息,进财如流水。那崔小辫呢,看这场地土金贵,就抬高利息,往出租田地。风调雨顺年景,佃户还能剩下口饭吃,遇到欠年,虫灾,旱、涝年头,别说交租,佃户自己吃粮都没指望。赶这岔口,那佃户就倒霉了,崔小辫趁机放高利贷。高利贷,驴打滚儿,利滚利,黎民百姓遭殃了。就为这,他逼死人命,祸害民女,家破人亡的,老鼻子(多)了。你抽空,去找于老三,看看他家,就知个大其概了。那韩家呢,山岚收租不假,不像崔小辫那样割枯(刻毒),可比崔小辫好显摆。就说那年造大碾盘,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从20里外的万福庄打造的。那咋运?就新扣了四挂大胶皮轱辘车,并排连起来,平地挖沟,把连排车稍进去,垫滚杠瓦碾盘上车。驾辕、拉套有多少匹骡马?你都数不明白。四掛车并行,哪有那么宽的道?他雇了两百多号子人,那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日夜不停,走了五、六天,才运回小峪沟。那家伙,惊动十里八村的人去看稀罕。都说,韩边外,那才叫有钱。崔小辫阴损歹毒,土财主。他家伙计一年360天没歇息的空儿,下雨挖水沟,刮风抬石头,总有干不完的活。供饭死抠,不给干粮,净喝小格子(餷子)粥遛肠子,小咸鱼都不让吃,说吃咸鱼费饭。那老鬼头,拉屎抠屁股,还得嗦啰嗦啰指头……”
乔大娘截他话:“你个老东西,当闺女面胡咧咧,埋汰不?”
“啊、啊,看我这嘴,该打、该打……”
农会屋里,墙上挂着毛主席、朱德画像,罩子灯照明,农会、民兵、妇女、儿童团干部,及工作队成员,在开会。工作队员中,一个男子身高体长塌塌肩,脸上有些小坑坑,坐在那里,分外显眼。
农会原主席韩大年,首先汇报小峪村的工作情况。他带有检讨意味地说:“小峪沟开始搞得也不错,发动群众算剥削账,穷人为什么穷、地主为什么富,大家情绪也挺高涨,搞了减租息,还分了青苗,分蚕场、分房子。就是搞到崔小辫、韩金发、袁世运这些势力主儿,就碰了回去,再没升起来。按当地话讲,煮了温吞水。我们的工作做得很不好,我有愧……”
史春英接话茬说:“我走访了一些农户,群众对农会、对工作队,是肯定的。实际呢,你们确实做了大量的工作。这里有个统计表,咱们全村313户,被斗的地富、恶霸27户。有197户农民分得钱财、粮食,123户无地、缺地农户分得青苗(土地)。没收土地总数为242亩,蚕场93把剪子。一把剪子大约80——100亩是吧?咱按中间数90把算,是8000多亩。没收粮食78石,房屋1246间,骡马牛驴34头,猪羊26头,还有车、布,金耳环、银元宝,等等一些浮财。这个数字,就是小峪沟的成绩,得来不易,大家付出了代价的。那么,韩大年同志说的也是实话——后来煮了温吞水。温吞水的后果就是,小峪村崔小辫、韩金发、袁世运这些势力主儿的大片土地,和山岚蚕场,仍然归这三大家所有,没有分到贫困农民手中。知道小峪根底的人都知道,这个表中的242亩地,93把剪子蚕场,与三大家比较,只能算做个小小零头!特别是蚕场,我问过老蚕民,这里养柞蚕,是山东人闯关东传过来的,说有600年历史了。这里的蚕种优秀,茧丝长,说一粒茧一根丝能扯二里多地!关东山这宝那宝,哪个有这金贵?这是我们翻身致富的宝贝。可是,我们仅仅分到手93把剪子,与这可山没岭的山岚比较真是九牛一毛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破解这个卡掯,把火升起来。像打仗一样,把三大家这座碉堡攻下来。我考虑了一下,有个想法,在这提出来。其实呢,还是老原则——战略上讲,是否可以叫做一个砍,一个劝。按大众话讲,什么人什么对待法。说具体了,崔小辫、袁世运他们,罪大恶极,严惩不贷,以此消灭敌人中坚力量,就是扳倒敌人的台柱子,震慑反动势力。对韩金发这类人,晓以政策,让他顺从我们的意愿,疏财于民,出让山岚于民,我们可给予宽大,执迷不悟,决不姑息。只要拔掉这些死硬的钉子,其它的事,就好解决了。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的,是的。”
“我们同意。”
史春英正言道:“那好。先说这崔小辫,他是几朝遗老啊?清朝、民国一路走来,日伪时期靠鬼子撑腰,现在又等着国民党快回来给他保驾,四开人物!他叫号:碰倒他一根汗毛,让佃户跪着给他扶起来。我们就针锋相对,明白地告诉他:对不起了,共产党这一关,你是过不去、开不了啦。我们要拿他开刀,让他跪着,用脑袋为贫下中农谢罪。因为他阴险、毒辣,逼死那么多人,属罪大恶极,就是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也不足偿还欠下的血债。这里有个问题,提请大家注意:惩办了首恶,拔掉了钉子,群众热情会出现一个新的高潮。这时候,我们要记住四个字:头脑冷静。哪个该杀,哪些该拉,一定要严格执行党的政策,不得失控。以前上级通报大家都知道,五道沟下屯子,一伙自鸣最革命的人,搞扩大化。今后,不允许在小峪沟、在我们蓉花山,再出现第二个包圆儿。做好这些工作,得有一个后盾。毛主席讲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就是,小峪的民兵武装,要马上壮大起来。东六村的经验就是这样。他们有100多人的持枪民兵,还有一挺轻机枪,快赶上一个区中队了。平时,保卫当地的革命、生产活动正常开展,一有情况,拉出去就可以和敌人对阵。枪从哪里来?不能光靠伸手要,立足于自己多解决一些。要先土后洋,把看山、护院的土枪、土炮收集起来,向地主、恶霸强征一些,尤其韩边外,那里潜力很大。我再从其它地方,争取求援一些。还有,在将来的剿匪战斗中,缴获他们的武器。尽快达到全部配上钢枪。那些土枪、红缨枪也不可小瞧。当年苏区闹革命,打人民战争,鸟铳、长矛、大刀片,就是不错的武器了。站岗放哨,维护村屯治安,还是用得着的。那么,民兵工作这块,由新任农会主席兼民兵大队长张洪臣同志亲自领导,韩大年同志任农会副主席,侧重农会工作。原小峪村民兵队长于福同志任民兵副大队长,还有工作队的曲向礼同志,协助张洪臣抓民兵。曲向礼!”
塌肩浅麻脸忙站起来,史春英介绍说:“大家认识一下。”曲向礼点点头,坐下,史春英继续说:“你们要一刻不停地行动起来,迅速建起一支壮声威、有战斗力的民兵队伍!关于砍、劝的具体工作安排,我和农会的领导同志,再具体研究、部署。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再赴艰辛,彻底扭转咱西六村的工作局面,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基本掌握恶霸地主罪行后,工作队决定,以农会名义,先召开一次群众大会,宣传党的政策,阐明革命目标,强征粮、钱,救民急难,打击敌人嚣张气焰。农会特别通知崔小辫、韩金发、袁世运等,必须到会。
会场设在窑场大院。院子外边,里外几层,站着手持红缨枪的儿童团员,身背鸟枪、土炮的民兵。走进会场的人,觉出今天这会,不同寻常。就少了往日喧闹,自找地场坐下,抽烟,望望那个,看看这个。那么多目光,都瞅着了:崔小辫、袁世运,还有其他财主、乡坤,一共十几个人,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坐在墙边,也算阵线分明。他们木胀脸的,不以为然的,疑虑不安的,各怀心事,静待共产党这会,如何开,啥结果。
会议程序依旧无新。
韩大年代表农会,简单讲了前期算旧帐、挖穷根及反霸斗争情况,这次提出了新的规定,责令以三大家为首的恶霸地主,返粮、交地,解决当前农民有饭吃、有衣穿,将来有地种、有蚕场养蚕。
张洪臣讲了加强民兵建设,保卫革命成果,向地主收枪、征枪任务,不交枪的,折高价以银元抵枪……
事情讲完,要求当事人确认交粮、交枪数字。墙边那拨人,沉默着。群众这边,观望着。会场一时出现冷场。怎么?又是温吞水?
史春英办事机敏,总能不失时机地掌握火候,引发转机。她威武飒爽地朝前跨步,言语简单,却震动会场内外:“怎么,求你们哪?”她手指墙边那堆人,直接开刀:“你们不少人是罪大恶极,不知道啊?崔家、韩家、袁家、姜家、陈家……你们有什么资格坐在那里?站起来!站到前边来!”
韩金发去了北边外金矿,由儿了顶替开会,也站了起来。
三喜子带头,几个民兵走过去,押他们过来。
群众莫不惊异:你们这些鳖肚子,还威风?这女工作队,可不是吃素的!
刚才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现在没一个不听话的,乖乖走到前边,面向这些泥腿子,规规矩矩低头站着。
史春英警告他们:“听好了,你们的粮是强征,必须交。运动前期,你拿出仨瓜俩枣的,差远去了!现在强征,等于把剥削农民的血汗退回来,还给农民。不交,罪上加罪!多交,是赎罪的表现。韩大年同志,认交粮数和交几支枪,你让他们签字划押,限期送来。拒绝划押的,马上关起来!”
史春英又转向那些一般地主乡绅:“对其他一般富裕户,我们不强征,是欢迎你们自愿捐赠,支援革命,求得人民谅解。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
小峪的尖子户,第一次在穷人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低头,别的富户见风使舵,纷争报名:“我捐八石苞米!”
“我捐三石黄豆,还有两石高粱!”
“我家护青土枪捐给民兵!”
……
一个会议下来,小峪沟征粮、捐粮200多石,鸟枪、土炮18支,折枪大洋1600多块……
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贫苦农民分得了粮食,岂止不慌,比过年还高兴。
“动真格的了!”
“八路阳气足,恶鬼怕三分,崔小辫咋的?蔫啦!”
“不服?掐你的尖,掰你的杈,要不连根拔!”
“扳倒崔、韩、袁,家家吃饱饭。听共产党的,小峪的天地,准保翻过来!”
……
崔家大院,高门大开,一辆辆胶皮、铁瓦轱辘大车,排在门前,民兵出库粮食,装车。
两鞭子与几个车老板对聊着:“看到没?对付崔小辫这些熊玩艺儿,就得像治刁马那样,鞭鞭见血,敢不老实!”
三间泥草房,断塌的门坎,横绑一根木棒。几根棍子支架、草绳穿绑着草帘子做门。农会副主席韩大年与史春英,拉开草门进去。
锅台上没锅,用土坯、胶泥堆砌,收缩锅腔,托起一只双耳尿罐子模样的泥罐,是当锅用。
韩大年问:“老三,在那?”
屋里答:“还没死,罪没遭完呢。”
答话声音来自炕里角。土炕铺碎谷草,像猪窝差不多。
实际,他不如猪。猪冷了,会用那硬蹄甲子,往自己腚下划拉草秸棵、碎屑,垫着身子。甚至划拉一大堆茅草,索性拱进草中间,呼呼沉睡。于老三一只断臂,支楞前怀,一双断腿,歪扭变形,只有一只左臂是完整的,瘦得皮包骨,手黑皴得像鸡爪,它独挑承担照料残腿、残臂难兄难弟,已经力不从心,哪有余力去顾及身下冷凉干湿?
史春英探手摸摸炕草,凉凉的。她磨身出去,划拉一抱碎枝、玉米秸子草,在外地稀里哗啦填灶坑烧灶。她找不到火媒,问里间:“韩主席,带火没?”
韩大年递给她火镰家什,从地上拾起一只豁嘴泥罐子,出去找水。史春英嗤啦——嗤啦——打火镰点着灶火,火燎烟窜中,屋里才觉有了点热气……
韩大年捧着手中罐子,为灶上罐子添上水,放下罐子,去外面拆了两根杖子木,续进灶坑,慢慢烧着,两个人这才回到里间,坐到炕沿。
韩大年介绍:“丫头投井,老婆上吊,自己残了,无依无靠。我们让邻居照看点,可谁能时时待在跟前?”
史春英想了想说:“于叔,我们给你找个不冷的地方,你搬过去,行吗?”
“不搬啦,等死吧。老天也偏心,怎不叫我嘎嘣一下死了。死了就埋这屋里,别地没场埋呀。”
“大叔,咱不能死,咱得争这口气。你放心,崔小辫这样血债累累的恶魔,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老话不是讲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样好不好,你等我们把崔小辫抓起来,押赴刑场,听你把你的冤申完了,看着把他枪毙了,就是杀头了,你还想死,我就不拦你了,行不?”
想不到,盼着嘎嘣一下死掉的于老三,咧嘴笑了,虽然他那笑相难看,话语倒是让人高兴的:“哎呀闺女,真能那样,再没人欺负咱,大叔备不住不想死了!”
三个人都乐了。
史春英对韩大年说:“窑场烧青砖浸水,都有看水的窝棚,那里不冷,于叔搬那住,白天睡觉,晚上给他们看水,能省下他们一个整桩窑工干别的。这事儿,你去跑一下,看怎样。我在这儿,先和大叔唠唠。”
“我这就去。”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饼子,史春英接过来,找出两只黑泥碗,盛上饼子,又去外屋地舀来热水:“大叔,先吃点,暖暖身子……”
于老三抬眼瞅瞅史春英,眼泪唰地下来了!她多像女儿春秀啊?春秀撕心裂肺呼叫的那一幕,刺疼着他的心:“妈,我不去——”
于老三抹把泪,正言道:“闺女,就冲你这心地儿,不吃也饱了,心暖和了。我信你,我不死,我把事儿说给你听——崔小辫这老鬼,最歹毒、最阴损,秀才幌子,骨子里坏。就说吧,谁都没看到他高声大嗓发火,你骂他八辈祖宗,他还是不紧不慢,像唠家常嗑那样软软和和,可软和里边,藏着瘆人毛、杀人刀……”
花白胡须、干瘦的崔小辫,坐在于老三家炕沿上,话语出口,像个温和的老伯伯:“啊,家里没粮?快借去,我等着,一个时辰。”说完,手杖立靠炕墙子,他窝下身子,两肘支大腿,瘦瘦的指头、长长的指甲,开始梳理下巴那缕山羊胡子,慢慢地分出三绺,一绺绺编小辫子。编,编……编完了,再一绺绺地拆。拆,拆……编、拆了几个来回,他心里肯定有数,便起身抓过文明棍儿,像自言自语:“还没借来?好吧,再等一个时辰。”放下棍子,复坐那里,再捋须编辫子。编,编……拆,拆……第二轮辫子编完、拆完,抬头看看:“时辰到了,还没借来?咱走吧。”
走?谢天谢地!
高兴太早了——老鬼走到外屋,棍子点点锅台:“没粮了,还要这锅?砸了吧。”
随身的狗腿子,搬起地上的磨刀石,咵!生铁锅砸得粉碎!
西屋传出女孩子惊叫声。老东西慢慢悠悠转身,进西屋瞅瞅:“有这么大个丫头?家没粮啦,带回去吧,我给养着。”
狗腿子扑进去,从炕里拽出春秀。春秀哭喊着:“妈!我不去,我不去——”
如狼似虎,生扯硬拽,人就架了出去。
崔小辫稳步出门,他脚似乎蹭了一下门坎。他用那棍子点点地:“这门坎,高了,修修吧。”
狗腿子抽出大砍刀,噼噼啪啪砍断了门坎,拆掉门框。
于老三气得手指崔小辫骂:“你这老鬼,不得好死!”
老鬼平平静静:“那胳膊,挺直溜,惹祸的……”
狗腿子从后边一个闷棍削下,于老三哇呀一声蹲到地上,左手抱着右臂,复又站起,蹦高地骂:“崔小辫!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小辫子还是稳稳当当,不愠不火:“那腿蹦得挺欢实,敲了吧。”
两根梢棒,横向对扫,随着骨折声响,于老三瘫倒地上,昏死过去。他老婆在邻居扯拽下,没冲上去挨棍子,也晕倒了……
瘫坐土炕上的于老三泣不成声:“我那丫头,刚刚十六岁,就被那老畜牲祸害了。孩子投井死了,他反咬一口:弄脏了他家井,罚我赔20石苞米,还有五斗荞麦,请大神驱邪……20石粮折合人工,旧债新账加块堆,到阴曹地府,我也得给他当牲口。老?咽不下这口气,去后山上吊死了。找到她那会儿,那尸首是堆白骨啦……你说,我就这样活着,哪赶死了好受?”
韩大年回来,说:“事办妥了。吃、穿他们都管。”
史春英说:“大叔,回头来人帮你搬家。粮,就不分给你了,到那吃现成的,你好好活着,用不几天,小峪的天,就全晴了。”
于老三欣喜满怀地:“我信,我信。”
史春英把地上尿罐子端到炕上:“大叔,我们走了。”
于老三感动得,又一次落下老泪……
小峪班子成员,向区领导汇报工作。
史春英说:“我们刚刚有点头绪,领导就来检查,不知是及时雨,还是赶山的鞭?”
侯华邦说:“看来我们的小史长大了。既能把握全盘局势,又会谦虚,还会软锥子扎人。那就说说你的布局。”
“别什么都我包了,做事的,是他们。韩大年,你汇报农会的,张洪臣,你说民兵。一文一武,两员大将……”
乔大娘手持茧丝头抹布,在厨间擦拭、收拾着,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葫芦、臣子:“区长、主席,那是大官儿呢,咱这家寒碜,收拾收拾,做点什么好吃的?你们俩听话,有生人来,可不能胡作添乱。这前儿,先帮我干活。葫芦烧火,臣子扒(剥)葱,扒(剥)蒜。那蒜皮,扒去大皮,还得搓掉贴肉的脂皮,洗净了,再用蒜臼子慢慢砸。砸前儿放点咸盐,砸细了粘糊,味儿好,不辣人……择韭菜,去掉老叶,没有老叶也得脱裤……”
臣子说:“妈,我知道。你讲过一个傻孩子,不知道韭菜那个裤,就插上门,脱了自己裤子,光腚子蹲那择韭菜……”
“好、好,我不唠叨。我臣子什么都会,行了吧?”
葫芦嘿嘿笑:“裤……”
正说着,史春英回来。
乔大娘问:“会开完了?”
“没有。我让韩大年、张洪臣他们汇报。他们该独挑大梁了。我来帮你做饭。”
“也好。咱娘俩能多唠会儿嗑(聊天)。喏,这是大黄米,你淘米。有糜子壳挑干净了。这是花脸小豆,先煮暴节了,放黄米里焖黄米饭,暴花起面,香甜对味儿。在西锅做。”
“大娘,我怕做不好。”
“我教你。在使水相应、开锅慢火上,中间得翻锅。你巧,做一回就成手。”
乔大娘抓蚕蛹,刮土豆,掐秋扁豆……边做边说着话:“今年春起分了青苗,秋后啊,五谷杂粮都有。等过些天,新糜子下来,我先炕(烘)上些,用碾子伐成米,再碾成面……”
“俺家是磨面。”
“我碾这黄米面,是做夹糕的。碾的面比磨面好吃。再串换点白马牙子(白玉米),水淋了,伐去皮子、脐子,餷子碾面,细箩筛了,当洋面(白面),发了,包上黄米面团,上锅蒸,就是夹糕。外边暄透,里边艮莹莹的有咬头。那新黄米香味儿,半天不散,给什么好嚼谷(吃食)都不换呢。”
“大娘,快别说了。我这口水,快滴锅里了。”
“好闺女,你等着,大娘保准给你做。”
“大娘,我有你这妈多好!”
“那好啊,做我干闺女吧?”
“真要我?”
“打灯笼上哪找?”
“干妈!!”
“哎、哎——”乔大娘扎撒水湿的两手,乐得满脸开花:“这下好了,我儿子多,又有闺女了。人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今冬我可不冷了。”
“实际呢,妈是女儿的大棉袄,有你,我才不冷呢!”
“好、好,咱娘俩都不冷!”
臣子手捂蒜臼子口,捣着蒜泥,似有哀怨地叫:“妈——我冷。”
史春英一愣神,开怀大笑:“哎呀我的好弟弟!”撂下家什,过去拉起臣子,揽在怀里:“你可不冷,你有妈妈的大棉袄,姐姐的小棉袄,两套棉袄保着好弟弟,咱们都不冷!”
葫芦一边嘿嘿:“不冷。”
“哎呀,怎能落下这一个?”史春英又一手拉过葫芦:“对,不冷。咱们一家人,谁都不冷!”
饭桌边,围坐八九个人。
主餐:一锅出——黄面(玉米面)贴锅大饼子,小三盆儿盛咸猪肉炖扁豆和土豆,外加五个菜:拌韭菜、煎茧蛹、芭蒿炸大酱、腌肥肉沫蒸蛋羹、鸡肉炖蘑菇。还有金黄晶亮、一粒跟一粒、粘粘糊糊的小餷子粥。
侯华邦捉筷叫道:“大娘,你这是给皇上摆御宴了!”
乔大娘满心欢喜地数道她的杰作:“你们来了,减租息,分了青苗,今年年景又好,这日子,好过了。实际呢,都是家常东西。那一锅出,芸豆(豆角)最好,秋凉下哨了,用扁豆代。那地蛋,你们叫土豆,是穷人救命粮,青黄不接下来的早,没听说,地蛋地蛋,救苦救难嘛。肉、芸豆、地蛋一起焖上,就是对味儿。那韭菜,自家栽的,是开水焯了,蒜泥、盐沫凉拌,吃着清口。茧蛹,这里多,不当稀罕,可都说一个茧蛹抵俩鸡蛋,补身子呢。猫芭蒿,院边、野地里都有,做鱼去腥,炸酱配什么菜都好吃。肥肉沫鸡蛋羹,是就素菜吃的,香口、暖身子。小鸡炖榛蘑,关东山有名望。可咱这不是小鸡,是庄河大骨鸡,长十拉斤重,剁下一块就炖半盆。你们有口福——肉、鸡是祭窑剩下的,别场,怕不好淘换的。”
史春英说:“这么多好吃的,可不能落下我两个好弟弟。”拿起个碗,挑样夹了些,送去西屋。
大娘说:“他们有。吃你们的。”
崔振家问:“大娘,咱这块儿,小餷子粥是家常饭。你做这粥,怎这么好吃?”
乔大娘给分讲着:“先是苞米好。咱这场山水净,粮至成,小餷子是金黄的。做在其次。水泡了,开锅慢火咕嘟着。你在院子外边,就闻到那股香味。”
侯华邦说:“大娘,等全国解放了,你去庄河大饭店,当厨师娘,教大家做酒席去吧。”
崔振家说:“那得起个名堂。美国大鼻子有美孚牌石油,老毛子有卡秋莎大炮,咱这叫乔大娘一锅出。”
饭菜堵不住他们的嘴,七嘴八舌各有嗑儿。
史春英说:“不,我吃夹糕——乔大娘牌夹糕。”
臣子从外屋地伸进脑袋:“我妈会做雪花糕。”
有人插嘴:“雪花膏女人搽脸的,不算。”
张洪臣说:“犁巴(外行)了不是?撒一层酵面渣,撒一层雪花……要撒六七层,蒸出的发糕,好吃哪!”
“乔大娘牌雪花糕!”
张洪臣自豪地说:“我干妈那手,撸一把树叶都是菜。”
乔大娘说:“倒也是。那年闹灾,榆树叶撸光了,就撸杨树、柳树的,水煮了,清水泡着,一遍遍换水,蒸那滚面菜团子,柳叶包子,你少吃了?”
“我干妈不光吃食做得好,还会好多手艺,论牌子,可多了。咱从桌上算起啊,乔大娘牌一锅出,乔大娘牌小餷子粥,乔大娘牌拌韭菜、乔大娘牌煎蚕蛹、乔大娘牌芭蒿酱、乔大娘牌肉沫蛋羹、乔大娘牌小鸡炖蘑菇,还有乔大娘牌荞面饺子、乔大娘牌酸菜血肠、乔大娘牌干炸套环儿、乔大娘牌豆腐渣丸子、乔大娘牌山野菜包子、乔大娘牌饸饹条。还有乔大娘牌髋带、乔大娘牌蒲团、乔大娘牌白土布、乔大娘牌树叶染色布、乔大娘牌麻花(蜡染)被面、乔大娘牌窗花、乔大娘牌属相豆面灯……哎呀我的……我的干妈呀,光嘴说都累死我了。”
乔大娘从没这么开心过,乐呵呵地说:“这么说,你干妈也能上榜啦?”
“保准能!”
“那好,你们好好革命,等打跑遭殃军,天下太平了,咱穷人,家家杀上年猪,腌一缸咸肉,收几囤子茧蛹,养鸡鸭鹅狗,再养羊,是绒山羊。什么都做给你们吃!”
张洪臣先撂筷,坐一边喝水。史春英也开起玩笑:“哎张大队长,吃这么多好东西,怎不见你抠牙?”
张洪臣随口答道:“没到时候,你懂个……”半截话打住,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葫芦嘿嘿补上一句:“屁。”
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乔大娘在外屋地收拾碗筷盆盘,擦洗灶台,侯华邦和崔振家等在屋里,炕上铺一大块擦枪布,拿出两支驳壳枪,拆卸擦油。史春英伸手帮忙,侯华邦目光深沉地凝视史春英,说:“你的,也一块儿擦擦吧。”
史春英戏谑:“那好,咱也揩把油!”掏出自己枪,熟练地分解,擦拭起来。
侯华邦深情蜜意地低声说:“哎,别忘了,不是一般的枪,啊。”
史春英低声回他:“我说过了,不带条件的。那,我不要了,还给你!”
侯华邦长吁一口气:“这真是,那边一个葫芦,这又出了一块木头。”
史春英转头看看崔振家,他正一人在那抽烟,索性当着大家面,把事儿挑明了,说:“葫芦不糊涂,什么都明白,只是言语少。我也不是木头,有血有肉呢。我比葫芦强的,心里有话可以尽情表达出来。这就是,你是我的领导、老乡、朋友,别的,还不行。你比我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时候”!
“你知道,离开老家时,差十三天我就结婚了。我是党的人,不得不辞掉那份婚姻,多伤人家心哪!眼下,我不想再找麻烦。赶走中央军,等全国解放吧。”
葫芦从旁嘿嘿:“姐好……”说姐姐“可爱”的好,还是姐姐“不木头”的好?或许两层意思都有?反正葫芦明镜似的,你们俩的事,谁糊涂!
侯华邦无奈,改说工作,转移心中火辣的感情:“好吧。你们的工作,扎实、有成效。让苦大仇深的人开口讲话,全面掌握了敌人的罪行,为惩治这些反动派提供了充分依据,区里同意你们的报批意见。小峪沟的战略意义,我和老崔向班子讲过了,你一定时刻记住肩上担子的分量,把小峪地区变成我们的后方基地,辽南行署和县、区机关的安全港。你求援的武器,我已安排好了,区队、太平岭、东六村,可调来钢枪80余支,你们自己征、购,不能低于二三十支。一定要建立百枪民兵大队。老崔你看?”
崔振家从口里抽出烟袋嘴,说:“民兵武装起来后,马上公审、处决崔小辫、袁世运之类刁雄,鼓舞群众,彻底解除后顾之忧,把工作推向前进。我们这就赶去上、下韩(屯),你们多辛苦了。有事随时联系。”
警卫员过来,三下五去二,迅速组装起枪支,准备出发。
乔大娘进来:“说走就走?可得常来。饸饹床子都预备好了,我给你们做荞面饸饹条。等黄豆下来,支上拐子磨,做卤水点葱嫩的大豆腐!”
“谢谢大娘,我们一定来。我们吃饭的菜金(伙食费),农会给你拨来。”
“不用、不用。窑上的,怎也比别家强。家有客人来,日子红火!”
夜深,史春英和张洪臣,双双回到干妈家。
葫芦、臣子都睡下了。
“干妈,还织啊?”
“你们不回来,睡不着,惦着哪。你们是谁?干儿、干闺女。我老了,倒儿女双全了。我坐这就想啊,我这干闺女,叫史春英,就是精忠报国的穆桂英,我这儿子当中,往后会有两个忠臣呢——洪臣、臣子,你说巧不?”
“干妈,还有更巧的哪——我属牛,我家小弟(史明仁)小我一旬,也属牛,臣子弟弟和山东小弟同岁,我们三只牛!凑到一起,成帮了!”
“牛好、牛好,吃苦耐劳,心忠着呢。”
“好了干妈,我这牛不耐劳,要歇了。你也睡吧,这一天,把你累坏了。”
“穷人没有富身子,干活惯了,熬夜常了。这天儿,下霜就冷了,我再织几条髋带,你们好扎腿。腿下不漏风,顶件裤子暖身呢。还得给你多做几双鞋。看你那双脚,成天跑,比人家多穿多少鞋?”
木刀砍纬线,沉闷啪啪的声响,把她带回栖霞老家:母亲挑灯织着花边……
母亲领着弟弟“跑反”……
母亲那埋怨的面容:“多狠心哪,家都不回,就那么走了!”史春英背负行装,凝望生她养她的杨树泊:“娘,我没有勇气向你告别……再见了……”
悲切的哽咽,引来干妈侧目:“想娘了?”
史春英无声地深深点头……
“好闺女,咱不哭,这儿有干妈……”哄闺女不哭,自己老泪却已滴下:“等咱打胜了,干妈陪你一起回山东家,看亲娘去,啊!”
臣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张洪臣擦枪备弹,插上梭子,顺势大腿上一蹭,哗拉一声子弹上膛,左手扶着机头,右手食指慢勾扳机,机头闭合,又关上小机头(保险),挂枪腰间。干哥哥真盖(威武)!
史春英说:“五六个抓捕点,尽量同时进行,免得走漏风声,有漏网的。”
张洪臣说:“一百多个民兵,除定岗执勤的,其余分成小分队,各自负责一户,白天都侦察过,应该不出问题。”
史春英拿出自己的小手枪,确认空膛后,举枪瞄准墙上酒葫芦……
臣子双手掩耳,闭眼憋气,没听枪响声,就睁眼看。史春英指勾扳机,嘴随指头响:“啪!”声音不大,却吓得臣子一激灵!
“干妈,臣子弟弟怎这么胆小?”
干妈回话送过来:“从小那样。七岁那年打碎个鸡蛋,吓得发高烧,浑身火炭一般,直说胡话。老话说,男要狂女要浪,眼下不兴这个,可他那个懦劲儿,怕没有出息。”
史春英说:“胆小不怕。解放了,去念书,长大做文官,建设咱的新国家。咱不耍枪弄刀的,是吧,臣子?”
臣子点头,一脸乐。
夜色凝重,民兵小分队,严密封锁了青堂瓦舍的崔家大院。
突击组搭梯子越墙,迅速包围打手的住屋。罩子灯下,七八支枪口对着他们:“谁动打死谁!”
事发突然,没一个敢反抗的。顺利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砍刀、梢棍……
外边拉开大门,史春英等进来,手枪顶着崔家护卫队长后背,低声命令:“去叫东家,说国军送来急信。错说一个字,你别想活!”
“好、好、好……”
正屋门外,那俘虏敲门,重复着刚才教他的话。里边灯亮,门开了。民兵们呼啦冲进去,迅速占据各个角落。崔小辫红顶子帽歪在桌子上,灰白小辫乱糟糟的,披着茧绸褂子,抬头一惊,顺势坐在一张椅子上。本来瘦小的糟瓜瓤子,这时蜷成一只毛猴子。
史春英命令:“绑起来!”
地主姜子正家,高墙院套,大门紧闭。里边传出腰铃、手鼓噪响,是请神婆跳神,阴腔鬼调清晰可辨:
哎、哎——是神婆叫板。
咚、咚——咚、咚……是敲羊皮扇子鼓过门。
哗啦啦、哗啦啦!是腰铃脆响。
(我)猛敲鼓,震天庭,
台上老祖你是听,
世间大乱人心贼,
家主求你保太平哎——哎、哎、哎——
三喜子带领民兵,趁机包围大院,搭人梯越墙。后院方向的民兵惊动守仓家狗,汪汪汪汪连声凶吠,唬得民兵中咣地响了一枪!
静夜枪声不亚于炸雷。屋里祈神保佑平安的姜子正,噌地平地蹦起,窜出屋外,没入黑暗。
神婆泄了神气儿,二神强架着她,与家人、仆人向外散逃。民兵们兜头堵回她们,三喜子喝问:“小蒋介石呢?”
“谁……谁?”
小蒋介石是姜子正的外号。他崇拜蒋介石(字蒋中正),傍“中正”二字,又兼,蒋、姜音近,起名姜子正。下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哪里知道这些过节?
“姜子正!”
一个个转头撒目,刚才在这,咋一眨眼就不见了?
暗影里,姜子正见民兵一齐扑向灯明人多的正屋,像只老鼠,悄没声地溜向墙角,四爪着地,钻进高墙下的狗洞,爬了出去。
夜幕下,姜子正弃路穿山,匆匆向德兴方向逃窜。
农会里,人们进出匆匆,报告情况,安排关押被捕恶霸、地主。张洪臣倒显平静,坐在一角,草棍抠牙,没抠两下,冷丁站起:“不好,姜子正这丧门穴儿(丧门星)会引来青草驴。从这到德兴,山路来回三、四个时辰,马上准备应敌!”
张洪臣说对了,姜子正像只猎犬,前头拉道,身后大队青草驴,呼呼气喘爬上岗梁,小峪村,隐隐在望。他们略加整顿,分出几拨驴队,向山下穿插而去……
民兵解押人犯正待转移,四面山上岗哨,都先后鸣枪报警!
史春英说:“我们被包围了。她断然决定:按照报批的人犯,该杀的,就地正法,其他的,晓以利害,放了。张洪臣、于福,你们去监督执行,之后,组织民兵,抓住天不太亮的时间,突围出去!”
正说着,葫芦搀着乔大娘匆匆赶来,拿出件灰黑褂子,强行给史春英换上:“好闺女,你当心!”窝迭换下的灰军装,拉着葫芦,又颠颠地回去了。
河边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枪响,史春英自语道:“不像是敌人枪声。”
三喜子说:“是送崔小辫他们下地狱的。”
说完,他(她)们向村外转移。刚出村屯,突遇一伙敌人迎头拦截,史春英与民兵失散,孤身退入一簇片松林下,急中生智,抱起坟丘碑前一堆残纸、香炉,掩住手枪,向山上急走,不料又被敌人截住。青草驴喝问:“站住!干什么的?”
史春英走得散发遮脸,回答:“收香钱哪。”
青草驴望望阴森的坟圈子,披头散发抱残纸的女人,脸变了颜色:“鬼?女鬼!”窝头就跑。史春英扔掉纸和香炉,握枪在手,趁机退回村里。
姜子正藏在暗处,看清史春英面目,招呼:“那是女八路,有枪,快过来追!向村里跑了!”他们乒乒啪啪地打着枪,向史春英隐去的方向追去。
姜子正,狗洞里逃出来的走狗!狗一样前边领路……
乔大娘不放心,一直掩身石头墙后边,向外张望,见史春英被敌人追得急迫,忙小声喊:“闺女——过来。”
史春英没听见,葫芦破嗓憨声地叫:“姐——”
史春英一愣,见都在向她招手,便猫腰顺石头院墙跑来,跳进院里。干妈一把拽过来,拉她进屋……
屋里,哪儿能藏人?
里屋炕上,是些泥盆、哈罐(大泥罐子),盛不下人。
门口那大木柜?进去仨人也装得下,那是白送给人抓。不会土遁,还有什么法?
史春英拎枪欲出门:“干妈,要连累你们的!”
干妈像那夜给她煎鸡蛋时说的一样:“到家了,听我的。”她猫腰使劲从贴地的管坯中,拉出一节管子,放在旁边:“快,帮我一把。”
史春英趴在地上,伸进胳膊,两人合力,又拽出一节。原本不到铜盆口粗的管子圆圆洞,一下子变成个坐地五角星似的大窟窿!史春英顺顺当当钻了进去。
臣子睁大双眼:神了,平时他都钻不进的圆管子,抽出来,空当就大了,就能装进个大人?!
外边传来敌人进院声,乔大娘砸碎几节管坯,掩上洞口,又从墙上拽下酒葫芦,摔碎在地上,拉过仍在纳闷的臣子,照脸一巴掌,打得臣子哇地一声叫了起来。“还有你!”又搧了葫芦一巴掌。两个小子,都哭叫不止。
青草驴们挺枪开门:“女八路出来!”
乔大娘怒气没消地回话:“还什么八路,就这两个小祖宗,我都操不了的心。老总你看看,好好的管子,指它换钱吃饭哪,都给我砸了,酒葫芦也毁了。你爹回来,不扒(剥)你皮!”
青草驴们虎视眈眈冲进屋里,鼻子抽吸着酒味,用枪拨开这娘仨,奔里间炕上那堆哈罐(土罐)和窑上物件围过来,刺刀挑挑、戳戳,没见藏人,转身回来。脚碰了地上暗影里的管坯,那驴狠狠踹出一脚,下边管坯碎裂。乔大娘喊:“老总,行行好,俺指它活命哪!”
青草驴们脚踩嘎巴响的管子瓦碴,一齐奔向门后靠北墙的大木柜:“打开!”
乔大娘嘴嘟囔:“装破衣褴衫的……”不慌不忙,过去掀开柜门,立靠在后墙。
驴们瞅瞅,刺刀挑挑,是没人。
哗啦、啪!
突然一声脆响,吓得青草驴们魂飞魄散,本能地转身举枪——原来是那青草驴踹过的管子堆松动,滚下来一节管子,摔了个粉碎!
乔大娘念叨:“可惜了(liǎo),可惜了(liǎo)……”
青草驴虚惊忐忑中,无奈退了出去。
乔大娘尾随青草驴,送出院门。望着前头几家,黄皮身影东蹿西跳,鸡飞狗叫。过了好长时间,才收兵远去了。
敌人退去,乔大娘捡开碎管片:“闺女,出来。”
史春英退出来,插枪腰间,把葫芦、臣子拉到跟前:“好弟弟,替姐挨打了。还疼不?”她摸摸两人红红的小脸蛋,拽过葫芦、臣子一人一只手,挨到自己脸上:“打姐姐一巴掌……”
臣子摸摸史春英目中含泪的脸,自己是一副亲亲的模样,挂着泪水的花猫脸,笑了……
史春英又把两个小子揽到怀里:“好弟弟……”泪水泉涌般落在臣子的头上……
葫芦还是嘿嘿一乐:“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