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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春英】第六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19 23:10:51      字数:11300

  第六章支前打德兴
  天气变暖,大地泛绿。
  棕黄色壤土地上,有小根蒜抽出紫红色的苗苗,曲茉菜钻出芽尖尖,荠荠菜也铺展一盘盘细碎绿叶。山坡裸岩旁的山麻扎(野菜俗名),也从去秋枯茎下部拥出丛丛嫩羽……它们每年都在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抢先来到世上,是穷人的救命菜。
  有妇女、儿童,手持尖尖刀,拎筐端瓢,采挖这些地鲜野味。孩子们顺地垄沟搜索着,发现一丛可食品种,就欢喜雀跃,唱着自编的谣儿:
  小根蒜,煎鸡蛋,小孩吃,大人看……
  苣荬菜,蘸大酱,小子吃了不尿炕……
  大叶芹,上锅炖,闺女吃了跳大神……
  山麻扎,开水炸,老太太吃得可炕爬……
  张大娘也在挖菜人之中。
  一妇女调笑:“张娘,采这老多山麻扎,你真要可炕爬呀?”
  “拉(包)包子,给俺工作队好闺女尝鲜。”
  “闺女,闺女,”学张大娘状:“俺家来了个好闺女——挂嘴上了。”
  “那可是。你不见了,是咱庄稼院的人,不管公事多累,进院捡活就干,地上有泊牛巴巴(粪),也马溜找铣撮进堰坑(粪坑)里攒粪。与咱贴心呢。”
  “那干脆,给你当儿媳妇吧。”
  这张娘最愿听这句话了:“那可烧高香了。可惜呀,人家是公家人,俺那土头小子(儿子)配不上。几辈子能修来那福份?”
  口是心非嘛,做梦都想着是她儿媳妇哪!
  说曹操,曹操到。远远的乡道上,彭秀琴、史春英、张洪臣三个人,全副武装,风尘仆仆,从区里返回四道沟。
  挎一筐鲜嫩山麻扎的张大娘,欣羡不已地望着她们,由远而近走来,她欣喜若狂:多好的一对儿!“多好的一对儿”又从眼前打横走出,走远,她怅然若失……
  工作队及农会干部会,彭秀琴传达区里会议精神。
  “国民党为了集中力量,与我北满部队抗争,要先清除背后的麻烦,已经调集地方部队,逼近我庄河地区。侯区长提醒我们,不要小看这些杂牌军,他们配备了汽车,还有摩托车,就是大家叫的电驴子,说往哪去,很快就到。他们名叫清剿队,清剿与青草发音差不多,穿的又是黄不拉及军服,坐着电驴子,老百姓叫他们青草驴。青草驴子又招养一批疯狗——土匪、逃亡地主,给他们封官加爵,变成走狗。这些走狗是地头蛇,熟悉当地情况,与青草驴狼狈为奸,将给我们造成很大威胁。我们现在必须马上进入战时状态。区机关与区保安队避其锋芒,撤出德兴,转移山里流动办公,寻机歼敌。区里要求我们,马上组织群众,坚壁粮食,转移、隐蔽积极分子。各村持枪民兵集中起来,统一指挥,保卫父老乡亲,打击青草驴和土匪、还乡团。下面几个具体工作,要立即进行:第一,毁路。重要路段每隔一丈挖掘一道深沟,深、宽不下三尺,彻底切断敌人交通。各村路段各村负责,动员群众日夜不停,必须在两天内完成。非战斗民兵,带头上阵。第二,各村农会和屯堡农会小组,帮助翻身农民搞好藏粮工作。到手的粮食,不能再回到敌人手里。第三,暴露的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可以转入山里,随工作队行动。第四,民兵做好迎敌准备,要按照毛主席的战略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敌疲我打的十六字方针,抓住有利战机,狠狠打击敌人。再有,还乡团还乡,一些贼心不死的家伙,也会借尸还魂,趁机向贫下中农下手。对恶劣的典型分子,要坚决镇压一批,震慑敌人,给老百姓撑腰、减压……”
  刘同轩家院,大门洞开,刘同轩去却草莽匪首装束,一副衣锦还乡、弹冠相庆姿态,身穿深绿色国民党军官服,腰挂美式撸子(手枪),亮铮铮的子弹密排皮带,斜兜腰间,脚蹬大皮靴,高高站在台阶上,施振先一步不离地护在身后。刘同轩提起手中文明棍儿,指指天,捣捣地:“这天,还是国军的天;这地,还是刘家的地。我刘三爷,不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翻手覆手,就眨眼的事儿!”
  一帮手下及捧臭脚的乡绅、富户、地痞,点头躬迎:“三爷你请……”
  工作队几个人,正在山沟农户碰头。东六村斗争恶霸地主大会上,陪决的那个秃顶伪保长,拉着一根打狗棍儿,点点戳戳为青草驴指路:“我看得准准的,几个短头发娘们,往这屯儿来了。”
  青草驴们冲向屯里,引起狗叫。
  彭秀琴叫道:“有情况,往后山撤!”
  工作队员李晓,个子矮小灵巧,第一个冲出后门,猫腰顺石头矮墙跑进柞树小叶蕻。彭秀琴、史春英也紧跟其后,隐蔽起来。正待伺机过沟向民兵隐蔽地靠拢,李晓叫道:“我包落在屋里了!”
  “那里有文件,会给房东惹祸的!”
  “我……”
  史春英对她们说:“你们先撤,我取,我道熟。”磨身奔向农屋。
  青草驴围住屯堡,逐户搜查。
  史春英把文件包袱塞进里屋炕洞,已无路可出。
  那家大娘手提线坠子,站在院里捻线望风,悄声耳语,指点下屋(厢房)。史春英推门进去,又特意把门敞开。
  两个敌兵冲进院子,喝问:“女八路呢?”
  “八路听说你们要来,前天就不见影啦。”
  敌兵搜索正屋。又拉开后门,先伸出长长的枪口。再探头望望,缩回来穿堂出正门,扑向厢房。开着门的房里,传来咯噔咯噔的织布声。
  那家大娘告诉:“我闺女织布哪,家里就我娘俩。”
  敌兵端枪小心地进去,搜寻一遍,又出来,急匆匆奔下一家……
  青草驴扑空,秃顶拄着棍子,一颠一跛地,引驴奔向下一个屯。
  张洪臣手提驳壳枪,同彭秀琴、李晓和几个民兵匆匆赶来。
  彭秀琴急问:“大娘,小史?”
  大娘向下屋努努嘴。
  下屋靠窗织布机上,一农妇口叼着烟袋,推档投梭,回拉靠经在织布。
  彭秀琴转身问:“她人呢?”
  张洪臣独自哑笑。
  大娘手不滞闲,还是努努嘴:“那不?”
  织布妇女慢慢站起,放下烟袋,解下粗布围裙,抽打身上纤尘,抹下头上麻花布包头——史春英!
  “我的活祖宗,可急死我了!”
  史春英答:“关东山,三大怪——”
  她们一递一句地:“窗户纸,糊在外——”
  “养个孩子吊起来——”
  几人齐声:“闺女叼着大烟袋!”
  “哈哈哈哈……”
  张洪臣吩咐民兵:“安排好岗哨,我们在这里开个会。”
  彭秀琴说:“咱们先兜一下情况。”
  张洪臣撅断一截梢条棍儿劈开,抠一下牙,说:“咱斗过的那帮玩意儿,有的还老实着,怕是房檐吊大葱——皮干心不死。有的又阳棒起来,向翻身户堵门倒算。说分我粮,谁敢吃?马溜给我送回去,少一颗苞米粒子,掰下你一颗牙。牙不够,剁指头!分山岚、分田地埋的界石,有的被刨出来,扔一边拉去了。有的造谣:还是国军势大,八路怎的,一枪没放,跑没影了。老百姓心惶惶着……还有五道沟陈大牙,带着还乡团,抓了佃户宋豁牙子,要不出粮,真就用刺刀别下他两颗牙,说豁口大点,你吃天去!临走砸了他家饭锅,撂下话:“手指先不剁了,没了指头怎给我种地?这一闹腾,群众压力挺大。”
  史春英说:“有一个情况值得考虑,下屯子农会小组长李殿富,秘密联络翻身户,都给倒算队交回点衣服、被窝什么的。说粮食吃光了,以后慢慢还。那些家伙以为怕他们了,正威风着高兴呢。这样做,是不是缓解一下矛盾,给农户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牺牲?”
  彭秀琴说:“小史这想法好。我看这样,下屯子做法要有组织地进行。让群众明白,是在应付敌人,减少我们无为牺牲。咱们的民兵,要针锋相对,以牙还牙,抓杀几个典型的坏家伙,昭示乡俚。这就是:一个缓解,一个震慑。让那帮东西看看,他的脖子,赶不上牙结实!让他们知道工作队没走,能随时要他们的脑袋。我们最终目的既保护了群众,又利于我们集中精力,打击青草驴。”
  是夜,四道沟青砖院套大门前,敲门声嗒嗒响起。
  “谁呀!黑灯瞎火的。”
  “告诉你家老爷,刘三爷有请。”
  门开了,开门人被挤在门后,枪口顶在鼻尖:“闭嘴!”
  几条人影突进屋里。一会儿押出秃顶……
  五道沟陈大牙家,门外黑影里有人招呼:“告诉东家,八路分的粮,我们送回来了。”
  门开。民兵拥入:“吱声打死你!”
  民兵从后屋押出陈大牙。命令开门人:“锁上大门,不准出来!”
  ……
  次日晨,秃顶家大门紧闭,秃顶坐躺硬尸在二步台阶上,毛头纸大字告示:“帮狗吃屎,先杀你头!”用两缕细茧丝围捆胸前。
  陈大牙,同样陈尸门外,肚腹上茧丝捆告示:“倒算在前头,倒掉了头,你有几个头?”
  村民、行人,不时看一眼死尸,望望告示。认字的,仔细看着。不认字的问:“写的什么?”
  “拘魂符!”
  “转湘湖、小寺庙,哪村都有。刘同轩眼皮底下也杀了两个。那些坏种吓得不敢出门了。”人们纷纷议论着。
  深山小村——区机关驻地,侯华邦、崔振家、彭秀琴、史春英等区领导,及各村农会、民兵、妇女干部正在开会,侯华邦布置任务。
  “国民党占据德兴街,直接与我蓉花山、仙人洞一带革命力量拉锯抗争,给我整个辽南造成巨大威胁。区里决定,并经县里同意,现在要拔掉这个据点,打德兴!县大队、区保安队、各村持枪民兵联合作战。这是首战,首战必须打胜,这样才能鼓舞士气,震慑敌人!我们直接参战人数300人以上。德兴守敌,营长斗王宾安。据原先掌握,它的兵力不足一个营,后来又从刘同轩那里,调进去两个排的青草驴。我们的侦察员还在进一步核实敌人兵力和布防情况。人数上我们占优势。可是,他有城防工事,其它开扩地,伐树挡了围子,我们攻坚有难度。有难度也必须打,是骨头也得啃,拿下德兴,为整个辽南拔下这颗钉子!主攻任务,由县大队、区队担当,其它的佯攻各点,由民兵负责,天黑后隐蔽进入指定位置。老崔你说说。”
  崔振家说:“具体部署,由作战参谋给你们详细讲。东六村怎么样?你们的实力是没说的,不过,这次是肩挑两副担子。一是德兴参战,二是必有一部分民兵,严密监视刘同轩留守敌人的动向,防止他趁火打劫。二独将军,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东六村新任农会主席吕大贵,犸子洞丢了一条腿。这是民兵副大队长张洪君,押运路上,刘同轩打残他左臂。二独将军伤愈不久,立马上战场,行吗?”
  二人站在那里,齐声回答:“行!我们两副担子都挑了。”
  虽然战乱时期,俗定的农村大集,仍未中断。德兴街镇外旷场,人头攒动。
  地摆铁锹、镐头、二齿钩子、牛样子、驴夹套的,卖茧扣子、绳栓两只绿脖公鸭的,卖莛杆盖帘、平杨柳簸箕、垂柳小笊篱、荆条土篮的,卖干榛蘑、干梨砣、山楂干的,肩上撅着几筒草楦狼皮、獾皮、芝麻花狐狸皮的,还有珍贵的猞猁皮。卖纸糊风车、耍猴儿、变戏法的,三块石头支双耳铁锅,现煮荞麦面饺子的……人们里出外进,熙熙攘攘,烟窜气绕,冬令季节倒有一片热气蒸腾……
  排长甄潭志扮做穷富惹不起的落子艺人,牵葫芦的小狗,背褡裢,熟练地打着牛嘎拉哈(牛铣板骨),说着莲花落:
  月逢七,赶大集,
  蓉花山下一台戏,
  三教九流来聚会,
  (那个)五花八门看稀奇。
  你说奇,他说巧,
  老太太喝粥把牙硌掉,
  儿媳下了个双黄蛋,
  闺女放屁闪了那杨柳腰……
  引来笑声,孩童尾随看热闹。
  哎走一走,站一站,
  这位先生会相面;
  虔诚信女对面坐,
  葱嫩的小手儿让他可把攥。
  先生你相面(有)好嚼谷,
  何不赏碗稀粥钱?
  女人听了使劲抽手,“先生”无奈放弃嫩手。长长指甲的瘦手递过一个铜板,从圆圈二饼(眼镜)上方,狠狠挖过去一眼……
  孩童拥围这个快当嘴,徐徐前移,又一口叨住个有钱人:
  说有钱的王八坐上席,
  无钱的君子受鳖欺;
  这位先生挺富态,
  吃碗卤面亏了自己。
  卤面肉红大酱粘,
  搅合块堆儿挺难看;
  面条筋道白生生,
  它是不是掺进了山道年(驱蛔虫药)?
  那人停筷,瞅瞅碗里,恍若真的一堆蛔虫蠕动。呕——弃面而去。甄潭志端面扣地,小狗呱哒呱哒猛吃。
  “噢——”孩子们叫好。
  甄潭志随意地睃视镇边围墙的枪位,随人流移到岗哨前。牛嘎拉哈打得手上翻花,口吐无稽:
  莲花落,落莲花,
  光腚小孩偷西瓜;
  手小只能捧一个,
  头大一下子顶着仨。
  瞎子见了说功夫好,
  哑巴高喊别砸啦!
  瘫子追上去要帮忙,
  啪嚓跩了个仰巴叉……
  哎你问这是哪国的事?
  我说个瞎话闲磕牙!
  岗兵乐了,都专注地听着。
  一通呱呱哒哒过门响过,快嘴接着呱哒:
  这位长官天庭宽,
  用不了两年还升官。
  升官别忘了捎个话,
  我去贺喜呱哒哒、哒!
  甄潭志眼抓目标,骨板子飞舞,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哒、哒……
  岗兵驳他:“真犁巴(外行),长官有站岗的?咱这一个营长坐正堂,两个连长陪酒忙,排长后屋推牌九,我这个班长和弟兄们这才站大岗。”
  甄潭志接岗兵韵词儿:
  站大岗,学问大,
  月黑夜里别害怕;
  撒尿你别迎风站,
  拉屎踅摩墙根下,
  千万莫要蹲树空,
  张三儿(狼)掏裆白瞎你二当家!
  哈哈哈……岗兵和看热闹的青草驴,还有被盘查的过往行人,都一片乐呵。甄潭志大摇大摆呱哒着骨板,越过岗哨,向教堂方向走去。
  教堂,高高的围墙里,高高的钟楼子,顶尖立着个“十”字架……
  在区机关临时驻地——一个深山小村,候华邦说:“小史,有个情况告诉你,你去东六村后,霍云飞派人找过你。他觉得国共两下拉大锯,投哪林选哪个枝儿拿不准,像是试探我们,说愿意帮我们出力。我准备试试他,德兴拔点,给他个配合打援的机会。”
  “过去我汇报过,这人原本不坏。毁在哥们义气,不忘王宾安救命之恩。中央军不彻底倒台,很难割舍与王宾安的情意。何况手下那几个刁匪,不会甘心放下屠刀。得小心,指靠破鞋扎了脚。我走了,担架、给养,等我去安排……”怕他趁机缠绵,急急离他而去。
  侯华邦眼睁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
  夜幕下,德兴街东城防外,主攻部队指战员,头上戴着绿叶编织的伪装帽,身上插着树枝,冒着零星小雨,进入攻击位置,隐蔽在树丛后、坡坎下,日式九二重机枪架在高坎水冬瓜树后掩体里……
  南街口,守敌利用树枝鹿砦设障,佯攻民兵埋伏砦外路沟两侧……
  西街口,佯攻民兵,埋伏在鹿砦外沟坎里……
  北街口,佯攻民兵,埋伏在鹿砦紧挨的大河堤坝内……
  遮布电筒微光照出表针指向零点整,红色信号弹升空,轻重火器一齐开火,弹雨泼向城墙上头工事。佯攻各点,也传来策应枪声。
  爆破手们腋下夹着炸药包,猫腰冲向城墙。
  突然,城头上空升起耀眼的天灯——照明弹,吱吱扭扭的贼光下,天空雨丝窜射,地上移动的枝叶堆(爆破手),暴露得清清楚楚,哒哒哒……城上守敌瞄准这些“活树”猛扫,第一个小组的爆破手,有伤有亡无一幸免。爆破失败!
  照明弹熄灭,又一拨爆破手趁黑掩护,迂回到最前冲击点,正在迅速跃进时,又一发照明弹升起,城上守敌居高临下,轻重火器齐发,第二批爆破手,又全部倒下……
  河套防洪房里——攻城指挥所,微弱马灯照明,一人绾着袖子,白衬衣衬托雨湿的深色灰军装,分外显眼,他进来报告:“敌人照明弹对我们威胁太大,四次爆破都没成功。爆破队牺牲9人,11人受伤失去战斗力……”
  侯华邦怒吼:“这哪是青草驴,是电驴,把照明弹也装备上了。集中所有火器,压制敌人火力,打灭照明弹,再组织爆破!”
  县大队、区保安队,都是地方武装,他们是头一次经历有照明弹参与夜战。这天灯贼光,嗤——一家伙升起来,照得地上一清二楚,掉根针都能找到。即使伪装向前运动,也是防不胜防,心理压力很大。一时没有破解办法,只好全力倾泄子弹压敌。分不出枪种,听不出单发连发,是暴风骤雨,还是山洪冲腾?枪声响成一锅粥。城头工事上,有曳光弹窜跳,有跳弹斜飞的光影,也有零星外射枪口的闪光。
  城下爆破的战士,仍然夹着带支架的炸药包,匍匐前进着,一俟接近城墙,照明弹又起,如在光天化日之下,零散射击点的枪口,集中射向几堆“活树丛”,树丛一个个瘫塌在地……
  天色微明,雨停,侯华邦几个指挥员,急急抵近前沿,观察着攻坚阵地场面:那些牺牲的爆破手,一个接一个地或倒或趴地上,从近到远,连成一大溜!侯华邦断然命令:“停止攻击,严密监视敌人动向,困住这些野驴!通讯员!”
  “到!”
  “通知曲店打援部队,注意庄河方向,不准放敌人援兵进来!”
  太阳升起,德兴战场趋于沉静,偶有几声冷枪传出。
  德兴北街口阵地,张洪臣撅根身边柳枝儿抠着牙,望着横七竖八的鹿砦,树枝压着树枝,像一片巨大的倒木圈……
  “洪君!”张洪臣招呼叔辈弟弟过来。
  “俗话说,火大没湿柴,烧!烧光它,让这些青草驴子没遮挡。你领一拨人去白店,再一拨去王店,从河沟树趟子运过来苞米秸子,越多越好。”
  打青草驴,村民都很积极,他们同民兵组成一支强大的运输队伍。一捆捆的苞米秸子,接力拥向鹿砦。城墙那里打过零星枪弹,掩体里的民兵,也立马回儆一枪,苞米秸子连成一条黄色长龙,逶迤前行不止。很快,大堆的苞米秸子,压在鹿砦边沿。刹时,苞米秸堆窜出浓烟,燃起大火。风助火威,引燃鹿砦树枝,枝连杈,枝杈火硬引燃椽材粗木,烧起大火冲天。烟尘刮入街里,增加了恐怖气氛。
  南街口、西街口方向,也烟火缭绕,整个德兴街上空,笼罩在时不时的枪声和混混浊浊的烟气之中……
  失去鹿砦庇护,像剥了敌人的皮,抽了敌人的筋,弥漫的烟气,越发增加恐怖气氛。青草驴营长王宾安胆颤心惊,急忙命令报务:“向庄河发报,城防鹿砦全部被烧毁,我陷在烟熏火燎之中,速来援兵,送子弹!”
  史春英同下屯子农会小组长李殿富,带六七十个男女群众,挑木桶,担八股绳,抬笸箩,背包袱,浩浩荡荡,绕道为我军阵地送饭、送水……
  史春英吩咐四道沟妇联主任:“林嫂,民兵阵地分散,你务必全部送到!”
  “放心!”
  参战兵民,饭饱水足,严阵以待!
  敌营部,王宾安阅念庄河回电:“岫岩兵力不能马上撤回,庄河防务难以分兵,必须自力坚持数日,弹药送去,组织接应。他妈的,自力坚持,说得轻巧!没有人,子弹顶屁用,还不是给八路预备的!”电报一把扣在桌上,迸起一声重响!
  两辆汽车,约一个排的兵力,从太平岭方向气势凶凶地开来,打援的区中队战士机枪瞄得准准的,哒……一梭子子弹全部泻进头车敌群中,紧接着部队战士、民兵的步枪齐鸣,汽车一头扎进沟里。第二辆车趁机拐向路下荒野,绕过我第一道防线阵地。车上残敌打着机枪,冲向我方第二道防线侧翼。那里,有霍云飞匪老四率领的二十几个人把守着。他们见如此庞然大物狂奔而来,慌忙向汽车开枪。汽车上机枪马上调转枪口对准他们,哒……一阵猛扫。土匪不善阵地战,一个个都趴在掩体里避枪弹,不敢抬头,趁这空当,汽车像脱缰野马,颠簸弹跳着,车厢板咣咣当当,机枪哒哒哒哒……甩下打援队伍,拐过山脚,突向德兴!
  侯华邦在指挥所里思谋:照明弹的威胁太大,必须打掉它的发射点,爆破组才能隐蔽地冲上去,炸开缺口,攻进街里。那么,从哪里能潜进去,而且进去的,又不是单兵行动……
  “报告!”是女声传进来。
  “是小史,进来!”侯华邦为之一振。
  “报告指导员,部队战士和各阵地民兵的饭和水,都能保证送上去,下边还有什么任务,请分配!”
  “你来得正好。我们的小史一来,肯定有办法。是这样,准备派一个小分队潜入德兴街,打掉照明弹——也就是敌指挥部。可是,从哪潜入,正没头绪。”
  史春英沉默一下,说:“也许有办法。德兴街有个教师说过:那年发大水,天主教堂暗沟倒灌,淹了街里,学校操场积水几尺深,他领着学生转移,爬到鸡冠山坡上。倒灌那么大的水量,地沟肯定不会小,备不住能进人。”
  “地沟入口在哪?”
  “我去找那老师,他家在下屯子住。他的学生常在伏天下河摸鱼,他们会知道的。”
  正说着,南街口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
  “怎么回事?”
  侯华邦仔细辨听,枪声逐渐停了下来,说:“不像敌人突围,也不像援兵救援。快去查清!”
  甄潭志匆匆进来:“报告区长,有一辆汽车,发疯一样冲进街里,车上只有两三个人,怕是给养车。”
  “打援部队呢?他们怎么搞的!”转而又说:“敌人可能送来弹药,说明没有兵力增援,也好。甄潭志,你来得正好。你马上组织一个能打能冲的小分队,准备潜入德兴街里,出奇制敌,捣毁敌指挥部,特别是必须消灭照明弹,今晚炸开城墙,迎接主攻部队进街,天亮前结束战斗。从哪潜入,你听消息。还有,夜间作战,提前准备识别标志。去吧。”
  河套岸边,成排的成龄杨树,高高连片的水冬瓜林,成为避敌屏障。林下,史春英引领那位小学教师和他的一个男学生,向我攻城指挥所走去。葫芦和那只小狗,尾随在后边。
  史春英向侯华邦介绍:“这是崔老师,这是他的学生,都叫他鱼鹰子。你说说吧。”
  鱼鹰子(也叫绿豆鹰),是小鸟不是鹰,捉鱼为食。在人不可及的崖头喙深洞为窝,狡猾得很。看这叫鱼鹰子的小子,十二三岁,虽没长肢膀,倒真像上树跳井的淘猴子。他说:“我常在河里掀石头抓蟹子,摸鳝鱼,有一次吧,冷丁闻着水腥臭,抬头一撒目,是块大石板挡个大窟窿。那石板快有我高了,我试试没掀动。那里边出的臭水。”
  “记得在哪场吗?”
  “记——得。”
  “晚上能找到?”
  “闭眼能摸去……”
  “好、好。通讯员,带这两位客人,到甄排长那里。”
  没等他们出门,一参谋进来报告:“区长,太平岭打援,问题出在二道防线霍云飞阵地。如果他们不临阵脱逃,果断迎击敌人汽车,那车弹药,是运不过来的。霍云飞可能不在阵地上,是黄四炮带领的20几个人。他们已经撤出阵地,没回大围子,奔蓉花山方向去了。”
  侯华邦挥手:“好,知道了。”参谋退去。
  侯华邦转而对史春英说:“小史,让你说中了,破鞋真扎脚了。是我的失误,给青草驴补了草料,我们要多付出代价了……”
  “这个混蛋,我会找他算账的!”
  “好啦,咱们先不管他。天亮前,我们要结束战斗。打扫战场的后勤工作,准备怎样了?”
  “担架、民工,由李殿富带队,都在待命。送饭、送水,由林嫂统管,没有问题。”
  “那好,你可以下去休息一下。”
  德兴街天主教堂,是典型的西欧建筑风格。且不讲它外表的异域风彩,其隐蔽工程,也有别于中国老式结构——地下有通顺的排水暗沟,差不多一人深。鱼鹰子指认了出水口,甄潭志派人探察,确认由此潜入德兴街,万无一失。
  甄潭志率20几个人的小分队,每人左臂扎白毛巾,携一挺轻机枪,还有美式冲锋枪,每人腰间挂满手榴弹,接踵钻入河堤下暗沟出口……
  甄潭志从天主教堂内地沟口钻出地面,神父和修女畏惧战事,灭灯关门,院内不见人影,育婴堂里也鸦雀无声。天空的照明弹余光,时不时映照教堂钟楼倩影,那些铅棂镶嵌的五色花纹暗玻璃门窗,反射出绚丽耀眼的光彩。小分队悄悄移向便门,甄潭志轻轻拉开门栓,从门缝中窥视街面动静,接着拉开门,带领部下,迅速隐入街道胡同……
  纵观德兴街,枪声、火光不断。城东头,间隔几分钟就有照明弹升空,双方机枪、步枪一阵阵地对射声,不绝于耳。
  忽然,守敌营部驻区响起激烈枪声,手榴弹轰、轰、轰,连续爆炸声……
  小分队利用房舍拐角,石头矮墙掩护,枪扫、手榴弹炸,一溜胡同地插入敌营部驻区,打乱了敌指挥系统。甄潭志掩身屋脊一侧,双眼捕捉照明弹发射点:是从围墙拐角一个碉堡发出的,他向战士们挥手,迅速逼近碉堡,20几枚手榴弹一齐飞了上去。第一投爆炸石破天惊,第二投紧跟出手、爆炸,那个碉堡已被炸得七零八落,天灯贼光不再复出。
  我军爆破队待发点上,爆破手们去却照明弹的威胁,冒着敌阵盲目射击的枪声,迅速靠上城墙,三个炸点上,拉动了导火索!
  轰!轰!轰!炸药爆炸震颤大地,城墙坍塌……
  待位冲锋的我指战员,在重机枪掩护下,枪鸣人喊:“冲啊……”时隐时现跳跃着的白点点,组成决堤洪水,拥进坍塌城墙豁口,流向街区巷道,以摧枯拉朽之势,扑杀守敌……
  佯攻民兵封锁着守敌逃路,主攻部队分头穿插于街巷之中,与敌巷战,从东街推向西去。
  我方机枪高亢地叫着,冲锋的战士边射击边迅速地前进着。
  敌人树倒猢狲散,没有招架之力,胡乱放枪阻挡一下,调转屁股逃跑。
  混乱之敌拥向北街口,企图冲出北街逃跑。他们踏着鹿砦残灰,正是暴露的开阔地段,没遮没挡。张洪臣喊着:“青草驴要逃跑,狠狠地打,堵回去!”
  乒乒啪啪的枪弹,兜头打它个七死八伤,后边幸免中弹的,掉头向南冲关。
  葫芦的小狗,从阵地背后跑来,拱舔张洪臣腿脚,张洪臣回头,是葫芦气喘吁吁跑来:“姐”,指东方,“犸洞,霍飞,算——账。”说完,缩身隐入黑暗之中。
  张洪臣急了:“张洪君!你过来!”
  “哥……”
  “史春英找霍云飞问罪去了,你快带几个人,去指挥所报告,之后追她回来,保护她的安全!”
  南街口的民兵们严阵以待,枪口齐齐指向逃来之敌,迎头一阵射击,敌人丢下些尸体,又一窝蜂地退回街里。
  街里传出枪响,手榴弹爆炸声,还有汽车轰鸣、灯光闪烁,人喊鬼叫……
  西街口民兵们听到街里打得热闹,有人叫:“队长,敌人完蛋了,趁热打进去还能捡点洋捞(战利品),再晚黄瓜菜都凉了!”
  “走啊……”
  “走啊……”
  他们跳出据守的阵地,向德兴街里冲去……
  丢盔卸甲的王宾安,站在那辆增援弹药的汽车上,嚎叫着:“没看见吗?他们臂上绑着白色记号,快,撕衬衫,找毛巾扎上,跟我冲出去!”
  汽车头部脚踏板上,站着臂有白色标记的持枪人,挤站在车大厢板里的青草驴,同样露出块块白色的胳膊。
  西街口的民兵,迎着汽车冲来。车灯耀得他们难睁眼睛,正要举枪拦击,车上人喊:“自己人!别开枪!没看清这记号吗?”脚踏板上的青草驴,甩打着胳膊。
  说话间,汽车抵近民兵,突然近距离向民兵开枪,暴露的民兵,都被击倒在地。汽车加大油门,呜呜发疯着,向西驶去。车上之敌,又给追击的民兵射出一排枪弹,告别德兴,向西越过大河石铺水道,转个大弯子,向东窜去……
  逃敌接近大孤山前,公路全部被毁,汽车无法通过。王宾安命令:“下车,抓伕修道!赶紧派饭,吃完饭快走,庄河去不了啦,向岫岩靠拢!”
  在棺材石下羊倌小屋里,史春英还有葫芦,听老羊倌讲说:“犸子洞空的,没有土匪进去。”
  在大孤山后蚕场看山人小屋里,看山人告诉史春英:“没见飞毛腿的人。会不会从大孤山前过河,走唐家窑又回太平岭了?”
  史春英欲经大孤山前去唐家窑,刚要进山前屯,发现一农户院内有吵骂声。靠近了观察,是四五十个青草驴,正吵吵闹闹催着维持会的人做饭。史春英拉着葫芦退回来,对他耳语一番,葫芦点头,转身隐去。
  村边一堆陈旧烂草垛前,葫芦掏出火镰,嗤——嗤打火,只几下,引燃草垛,烟起火窜,漆黑夜里,赫然火光照出老远!
  屯里,史春英掏出手榴弹,套上指环,猛力投向青草驴筹饭大院门口,轰!如同炸雷震动夜静。接着又叭、叭、叭三声枪响!
  葫芦在暗处,双手拢嘴,用力呼喊:“八——路,来啦——八——路,来啦——”
  青草驴们如惊弓之鸟,一触即溃,枪支弹药顾不得拿,口里叫着:“八路来了,快跑!”恨不得多长出两只脚,各自夺路向东逃命。溃兵中有刘同轩支援德兴的部下,向东跑,奔刘家大院,他们轻车熟路,摸黑跑得飞快。王宾安几乎成光杆司令,也急急惶惶朝着溃兵方向追去。
  张洪君带四个民兵追赶史春英,匆匆来到大孤山前时,恰遇史春英惊跑敌人。
  张洪君一副担忧、急切的脸,正要说话,史春英面带冷峻地说:“一颗手榴弹,肯定换来不少战利品,还有大汽车。你清理一下车上物资和敌人丢下的枪支弹药,找辆马车,送交侯指导员。那汽车,烧掉吧,别让敌人得去再向我们作对。我到唐家窑去一下,你们放心回去,我不会有问题的。”
  到得唐家窑,货郎告诉她:“那股土匪,从这儿奔太平岭了。”
  货郎送出史春英、葫芦。北望,大孤山前一簇熊熊烈焰坐地燎天,映照得大孤山晃若硕大个火炭,一闪一红,一红一闪,高险人不可近!
  葫芦念叨:“(汽)车……烧”
  侯华邦等人站在城墙上,借着晨曦,俯瞰脚下战场,硝烟匿迹,惨象目不忍睹!
  那位绾着袖子,露出雪白衬衫的大个子军人,趴着死在门板(代担架)上,未及抬走。胸下的血,淌过门板滴到地上,洇红一汪沙土……
  十几个阵亡的爆破战士,排成一溜,或趴着,或仰或侧倒在地上。有一个炸药包破裂在地,黄色的“地瓜药”,散落在牺牲战士的身前脚后。还有一位脱光了膀子的战士,前戗卧姿死在那里。可以想象,他死前甩掉缠身湿衣,赴汤蹈火与敌争高低的大无畏姿态……
  左右两侧的城头上,残垣断壁,人血红、军装黄,青草驴尸体横七竖八……
  在太平岭农会里,史春英与霍云飞隔桌对坐,义正词严的话语直冲过去:“跟共产党走就得服共产党管。当初打黑枪,我们放过他一码;曲店打援又是他,临阵脱逃,必须处置,你要交出黄四炮。”
  霍云飞面有难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史春英嘴像刀子,毫不让步:“以前我说过,共产党曾对你抱有希望,可你只看到鼻子底下那点地方,丢不下对中央军的幻想,摇摆不定,根本成不了大事。你号称步枪能打连发,那是卖弄自己,根本没准头。你一步能蹦八根垄,有什么用?要是用在追小鬼子,打国民党上,那是英雄;可你如今国难当头当懦夫,临阵逃跑那么快,那是什么?”
  霍云飞一激凌,立眉怒目起身:“你!”
  隔壁屋里,贺山林等工作队员、民兵侧耳倾听,剑拔弩张。
  史春英这里针锋相对:“我怎么?难听是吧?不服是吧?那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因为你部下的贪生怕死逃离阵地,让德兴街的死敌得到弹药补充,延长了我们的攻城时间。延长时间,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三十多条生命没有了!这些年轻的生命,站着一大溜,躺在血泊里一大片!若是你的部下,你的兄弟,你有什么感觉!”
  “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脸站在这里?你听好了,这笔账,先给你记上,日后一定要算的!看在你那天找过我的份儿上,最后一次警告你,路只有一条:缴械投降,接受农会的裁决。背道而驰,坚决消灭!好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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