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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春英】第五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19 22:38:16      字数:10140

  第五章剿匪犸子洞
  蓉花山,是辽东半岛中脊山地主要山峰之一,海拔高719.8米,属千山山脉。用地理专用术语讲,山体岩性为下元古界榆树砬子群厚层石英岩、变质砂岩和花岗岩类。土壤为薄层——中层石英岩棕壤性土或酸性岩棕壤性土。植被类型为赤松栎、麻栎林和蒙古栎林。平民百姓难懂这些学术上的分类、名称,只知道这蓉花大山是宝山,山肚子里全是马牙子石(硅石,现代检测硅含量99.8%!),外表裸露的,是大理石(优质花岗岩)。土上生长的是马尾松和漫山弥岭的柞树小叶蕻——养柞蚕,煮茧、纩丝,织锦縀、丝绸,几朝几代都是名播遐迩。连德国的传教士,也在蓉花山下的德兴街,建了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
  走进蓉花山腹地,别有一番景色——巉岩耸叠,沟壑险恶,高树矮丛混杂中,好像处处潜伏着危险。刘同轩这股土匪,就隐藏在这险情辄出的大山之中,大山之中的犸子洞。
  一座石材场窝棚,做了剿匪指挥所。
  指挥部成员,还有羊倌老人,在推敲作战方案。
  侯华邦介绍:“刘同轩这股土匪退入犸子洞,一直在我民兵监视之下。昨晚刘匪有行动,被我民兵堵了回去。现在区中队和东六村民兵紧急出动,已对犸子洞形成合围,剿匪战斗即将打响。史春英同志专门请来羊倌大叔,给我们介绍犸子洞情况。大叔,你给说说?”
  羊倌说:“犸子洞就藏深沟里。是一大一小两个洞,我还真没进去过。大洞在上边,能装上百号人,洞口子挺大,里边磨道拐弯的。早些年,打围的、砍柴的有进去歇脚,吃干粮。起胡子(土匪)了,谁都隔(离)老远的。那小洞,不和大洞挨着。要去大洞,还非经小洞不可。说小洞里一间房子地面,里边像口倒扣的大锅,进去出来,得猫腰,四脚爬。那块儿(地方)崖陡,树塘子障眼,谁都看不真亮。往下是乱石窖,再就是棺材石。犸子洞东撇,有条小道通山后,叫大马道,贴山崖只有一匹马宽下,险着哪!”
  站在一个高处,可以清晰看见危岩拥围中,一座崖头,张个开放式巨口,呈捕食吞天之势。往下,崎岖坎坷、杂树掩映过后,长长一段距离,高高的崖头上,有一长方形巨石,从最佳角度观看,冾似一副巨大棺椁安放那里……
  这时的大犸子洞里,匪首刘同轩召集土匪训话:“歇也歇了,伤也治了,再死呆下去坐吃山空,擎等挨宰。昨晚上,在下头搞了点动静,探探虚实,另从后山派人出去,联络别的山头,一起动手:咱们撇开四道沟,到下屯子。下屯子不是能杀人吗?那咱就以牙还牙,狠狠抓他一把!等八路赶到下屯子,咱们再从他的窝门口,偷袭长隆德。到那时,吃穿不愁,兵强马壮,消灭了共产党,这方天下还是咱的!眼下,打起精神,把卡子守好了。卡子要加人,小洞那,白黑不眨眼盯住了,来一个杀一个!”
  侯华邦在分析战情:“我们参战的人数,占绝对优势,武器不比他们差多少,还配备一挺机枪。可是经过试探、侦察,从正面进攻,难度大。一旦强攻,必引来土匪倾巢阻击。他们占据有利地形,会给我们造成很大伤亡。我在想,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沟沟岔岔,就找不到另外一条进山之路?假若避开正面,秘密潜入一部分精干队伍,从哨卡背后开火,迅速打掉这些土匪,接应咱们主力上山,把土匪压缩到犸子洞里,聚而歼之。退步说,只要封住洞口,就是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羊倌:“我倒走过一回险,兴许(也许)那块儿能行。这羊吧,虽说是硬蹄,立陡的砬子也能上。有一回,一只羊上得高了,下不来,我四脚着地,从砬子缝曲曲弯弯地爬上去。转头一看,从那边下去就是犸子洞。那会儿,天不冷,打赤脚上的。现在冬天,冻靰鞡底哧溜滑,脱了靰鞡,脚还不粘掉皮了?”
  史春英问:“大叔,靰鞡缠上草绳、麻坯什么的行吧?”
  “那倒是办法。还得备绳子,拴腰上,用人拽着,加个保险。”
  登崖民兵草绳或麻坯缠靰鞡,张洪臣和区队排长甄潭志、战士们,干脆赤脚包破布,或者缠裹茧丝头,一行20几人,大背着枪,由羊倌领头,隐蔽地、小心翼翼地攀岩抓缝,一点点翻上顶部,又迅速扯着腰绳,坠下谷去……
  潜入成功!
  下到谷底,一部分战士、民兵利用自然掩体,监视犸子洞方向,其余人,呈散兵进攻态势,梯次扑向土匪卡子哨位,突然从他们背后开枪。哨匪措手不及,饮弹毙命。棚里土匪仓惶钻出来,不待开枪,就遭到急促的射击,一个个栽倒下去。我战士、民兵跃过匪尸,迅速向棺材石沟口土匪哨卡扑去。
  剿匪指挥所听到山上传来急促、密集枪声,侯华邦兴奋击掌:“中心开花,打得好!命令山下部队,从正面进山!”
  棺材石哨卡的土匪听到背后炸窝了,又见大股兵、民从山下拥来,便盲目开枪尽职,慌忙掂枪回逃,正好与我潜入的战士、民兵相遇。乒乒啪啪一阵猛打,回逃的土匪全部做鬼下了地狱。
  犸子洞里听到哨卡枪声异常,刘同轩急招土匪增援。双手挥枪嚎叫:“快!都给我上!”土匪们没冲出多远,被兜头排枪打得东倒西歪。没死的仍躲在暗处,宣示着匪性,死命抵抗。
  山下大部队迅猛到达,占据有利制高点,弹雨疾泻,手榴弹开花,土匪寡不敌众,扔下多具尸体,陆续回撤,龟缩洞里。
  远望大犸子洞,像一条蟒蛇仰天巨口,时不时地吐着喷火冒烟的蛇信子……
  匪方死守,我方死困,不时响起零星枪声,双方都不做近距离接触,就那么耗着,对峙着,时光在默默流走。
  沟谷丛中光晕弱而不暗。区保安队副队长吕大贵,带几名战士、民兵,前后拉开距离,隐蔽地搜索前进——他们见不到一丁一点可疑地貌地物。
  小犸子洞里,通过低矮洞口外窥,只见两条灰布颜色大腿,慢慢前移。准星护圈套得准准的,啪!灰布大腿窜出鲜血!
  吕大贵中弹仆倒地上,身后一民兵俯身施救,啪!又是一枪闷响,射中他侧胸,其他人迅速隐在岩后,睖怔双眼,疑惑不已:枪从哪里打来?他们小心地匍匐前移,把伤员拖拉过来,解下裹腿,死缠伤口止血,又吃力地背起他们,隐入山凹处……
  身沾血迹的战士向指挥所报告:“吕副队长带我们摸上去,看不到工事掩体,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枪响,副队长挂花,大腿怕是折了。民兵王子忱伤在胸部。他们流血太多,都挺危险,卫生员正在处置。”
  史春英招呼:“担架,先送五道沟济世堂!”转头向侯华邦:“指导员,不能这么上了。盲目进,会造成更大牺牲。犸子洞的内里地形,恐怕只有猎户孙炮能知道。我再找他去,看他回家没有。”
  “你等下。喏,把枪带上。”递给史春英配了皮盒的勃朗宁小手枪——肖碧宇的赠品。
  这是一支带着侯华邦浓浓爱意的手枪。此前送给过她,碰了一鼻子灰。崔振家戏谑他“弄巧成拙”——像民兵授枪那样公开进行,她能不接?这次,史春英还是拒绝:“我说过,这枪我不要。我要从敌人手里夺。要大的,刘同轩那样的大镜面匣子,长梭子、20响,嘟嘟嘟嘟,小机枪一样。”
  “这是在战场,没枪怎么行?”
  “有这。”手扶着背袋里的两颗手榴弹,快步走去。
  侯华邦喊:“警卫员!”
  “到!”
  侯华邦递过那手枪,使个眼色:“保护小史……”
  警卫员匆匆追了出来。
  史春英见警卫员真就扔下指挥所,跟着自己下山,自觉不妥,便站下来道:“小战,指挥所重要,你回去吧。”
  战春华双手递出那小枪:“那你带着枪,我才回。”定定地立在那里。
  史春英佯怒:“好啊小战,你们一个鼻孔出气,合伙逼我哪!”伸手接了枪。
  战春华一脸兴奋,立正举手:“敬礼!”手扶腰间两支驳壳枪,颠颠跑了回去……
  山崖缝中,一股山泉迭级跳跃,泉水不远处,辽南特有的马尾松下,一座小木屋,约一丈见方。是陈旧的马尾松原木,靠端头砍出凹槽,与另一根木头成直角码叠起来做墙壁,墙缝甩穰胶泥充填缝隙,干透凝固,似筋筋爪爪紧箍着木头墙壁,墙壁上木楔代钉,挂着艾蒿辫子、茧扣子、干松杉蘑菇,还有两嘟噜马尾松松钉(引火、照亮的松明子)……房盖狼尾草笘面,有葛条封绑着压杆,山风吹,笘草稳稳不动。门是木板钉成,门拉手是只风化干硬的狍子蹄儿。
  史春英腰挎手枪,显得干练飒爽。没近门口,屋里传出人声:“狼虫虎豹之地,也有贵客登门。”门从里边拉开,孙炮走出门来。
  “炮叔,你没拿枪从瞭望孔瞄我吧?”
  “那是瞄坏人,你是客。”
  “炮叔,别客啦,是请你的。你是贵客,难请啊——我这是第二次登门哪。你没听枪响吗,刘同轩被我们围在犸子洞,他们据险抵抗,伤了我们的人,请你去给指点,有什么暗道机关?”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出内心的急切。
  “这了得,咱走!”孙炮回头拿起土炮、药葫芦兜子,挂上门,二人匆匆下山。
  孙炮准确地分析:“照说,那同志是撞小犸子洞了。要去大犸子洞,是独眼道,必过小犸子洞口,小洞口贴地皮,打外面看不到洞口在哪,冲它打机关连(枪)也不顶用。他们在里边,也看不到你上下两头,只瞅大腿那一截,他要打你,就像钐刀割草,还不一轮一个准?”
  侯华邦说:“大叔,眼瞅天快黑了,我们只得先把他们围起来。辛苦你,再给战士们指点指点,看土匪从哪些地方,还有逃出去的可能。”
  “前边围了,后路呢?那大马道得卡死它!”
  夜幕下,犸子洞前,左、中、右及大马道方向,点起连结不断的火堆,照的满山通亮。民兵、保安队战士100多人轮班守夜,围困着犸子洞。
  冬夜寒冷,不时有人聚拢火堆烤火,暖手烘脚之后,又自动回到哨位。
  开始的紧张气氛过去,时间涣散着人们的精神,似乎忘却了这是在他死你活的剿匪战场。尤其午夜过后,不得安眠的人体,进入难熬的时刻。难熬的时刻,又遇上难熬的夜寒……
  一烤火民兵问:“该到寅时(3—5点)了吧?”
  “看三星,反正下半夜了。”
  “哎,干坐着,又冷又困,讲个瞎话(故事)听听。”
  “不会瞎话,就知道真话。”
  “那讲犸子洞。咋起这名?”
  “听季四先生说,犸子就是古代毛象。毛象的窝。”
  “瞎扯,谁见过毛象什么样?”
  “说地下挖出过象石头(化石)嘛。”
  “我说山犸乎洞贴边(贴近),咱这狼成群。我那老?吓唬孩子都说,再哭,送山上,老犸子吃了你!”
  “你进过?”
  “不敢。”
  “听说里面石头长得可怪了。有八仙过海的铁拐李,有宏真坐化,有五鼠娶媳妇,有二龙戏珠……”
  “还有猴子赶猪。”一人冒出一句。
  “瞎诌。猴子赶猪在蓉花山顶上。”
  “白天在山顶,晚上赶回洞里,进圈了。要不,张三儿(狼)不把它掏(掏裆咬死)了?”
  “哈哈……”
  “不信,你去望望山上,这前儿有没有?”
  一人站起,解着裤带走出去,冲着猴子赶猪方向,居高临下嗤嗤喷尿,上头糙话出口:“黑灯瞎火的,有个屁!”
  正讲着,侯华邦、甄潭志查岗巡视,训斥道:“这叫站岗值勤?说书讲古是吧?你们知不知道刘同轩在干什么哪?说不定正拿枪瞄着你脑袋!一点战场观念都没有,你要不要命了?”
  人迅速散去,各就各位。
  送饭送水的人,挑担、拎筐上来。
  侯华邦吩咐:“换班吃饭。吃完打起精神,把目标看好了!”
  板条铁箍厚木桶盛开水,平杨柳条筐装大饼子,还有咸菜疙瘩、盐水煮茧蛹。这个吃那个喝,这个抓咸菜,那个扔水瓢,丁咚咣当人声嘈杂,夜静的山谷中,声音传得好远好远……
  就在吃饭时节,崖下忽然传来碎石滚落声,惊动执勤战士,他们一齐向那里乒乒啪啪开火。吃饭的人,忙撂下家什,掂枪加入狙击队伍,密集的弹雨,泼下山去……
  侯华邦等人,闻声提枪冲出指挥所窝棚,奔上阵地。
  他问明情况,一个个地检查值勤点。天,就渐渐地亮了。
  许是密集的火堆,昼夜不熄,加上枪弹硝烟熏蒸,沟壑之中,充斥着淡淡的雾霭。
  太阳升起,驱散雾气。视力所及,犸子洞这片山体、树木,又是清清亮亮。
  新一轮剿匪攻击战,开始了。
  机枪清脆地哒哒……叫着,打破晨谷寂静,子弹射入大犸子洞,不时有跳弹铮铮斜飞。孙炮隐蔽引领指点张洪臣等人,摸到小犸子洞瞭望死角,飞蝗般的手榴弹,投向那处隐蔽的洞口。几十支步枪集中火力,掩护投弹手挨上前去,将集束手榴弹投进洞去。闷雷般的爆炸声过后,洞中死寂无声。狭小洞口通风不好,硝烟不散,没法打扫战场,只留下两个民兵把守,其他人像箭簇齐发,嗖嗖射向大洞。
  大洞那边,机枪封锁洞口,洞里土匪难有回天之力,只传出零星的外射枪声。战士、民兵抵近洞口,充分发挥腚后那两颗(岂止两颗)“蒜锤子”的作用,黑黑的锤头,黄亮亮的木把,拖曳冒烟的尾巴,宿鸟投林一般,齐头并进的,衔尾紧跟的,纷纷钻进那吞天巨口,轰隆轰隆爆炸着,浓烟滔滔外冒着。须臾,里边静了下来。
  硝烟散去,战士、民兵荷枪实弹,龙睛虎眼地冲进洞里,打扫战场,有的喊着“缴枪不杀”,壮着声威。
  搜尽洞里平场、拐角,共有30多具尸体,无一活命的土匪。
  洞外,甄潭志报告:“大洞毙敌32,小洞4名,合计36。死尸中没有匪首刘同轩和刘八斗。”
  侯华邦心有怒气,火从口出:“再仔细查找辨认!岂有此理!”
  匪首刘同轩带刘八斗、施振先等十拉个亲信、爪牙,其中有破布包着耳根,又用茧丝绕头缠了一道的那个土匪,他们翻上高高的蓉花山峰垭口,刘同轩回身感慨高叫:“哈哈——天不灭曹,我刘三爷还是活的!”哒……一梭子子弹泼向犸子洞方向:“土八路,穷鬼们,后会有期!”
  侯华邦仰望枪响方向,怒不可遏。他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泄去些怒气,下达命令:“打扫战场,清除死尸,之后撤回!”
  史春英一旁请示:“指导员,你们先回去,我和炮叔、羊倌大叔,还有张队长他们,仔细看看洞子,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史春英想得很远,想到以后的战斗……
  “甄排长,注意他们安全。”
  张洪臣家,侯华邦屋地中央踅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古人古语,是个千锤百炼的真理。那么,围剿犸子洞,刘匪再一次遁逃,失在哪里?
  “老崔,给我烟。”
  崔振家掏出烟袋,挖进荷包,再抽出来,拇指抹平烟锅,递过去,又探手掏兜取火:几根火柴连盒揉碎在一起,就喊:“葫芦,火。”
  葫芦进来,火镰嚓——嚓!火星窜射,冒烟的燃绒摁烟锅。侯华邦紧吧嗒两口,咳咳吐出两口烟气:“算了算了,消受不起。”又递给崔振家。
  葫芦说一声:“呛……”嘿嘿出去。
  史春英同张洪臣满脸笑意,双双走进屋来:“嗬,怎么气味不正?崔主席,是你的烟气,还是刘同轩的匪气拐带的?”
  侯华邦重重地盯了她二人一眼,压住火气,说:“小史,按你话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回来报喜,怎不该笑?”
  崔振家意味深长地敲边鼓:“小史一到,雾散云消。”
  史春英瞥了一眼崔振家,平平缓缓地回他:“都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儿,这烟气、匪气之外,好像又多了一种味道。”
  崔振家抿着嘴,只在心里乐:老伙计,打仗,你指挥若定,无坚不摧,她这设防的爱情堡垒,你是久攻不下,奈何?
  史春英转而正言道:“季四先生让伙计送信来,刘八斗到,独耳土匪在治耳伤。我已回复季四先生,先放过刘八斗,抓捕耳伤土匪。我先斩后奏了,领导原谅。我与张队长去济世堂,你们坐等好消息吧。”
  “多带几个人去?”
  “不必。季四先生会周旋好。”
  济世堂门外,史春英一本正地喊:“季四先生在家不?”
  声音不大,惊得刘八斗一激凌。
  季四先生转头示意刘八斗:屋里去!
  刘八斗提枪隐入后堂。
  独耳欲起身,季四先生拐肘压其肩头不放,大声说:“在我这治伤,得听我的。你给我老实儿呆着,我会给你治好的。”话对独耳匪,声音给了刘八斗,也给了门外的史春英。
  刘八斗后堂侧耳静听着。
  史春英、张洪臣进来。张洪臣背着马枪。
  史春英道:“季四先生,我们有几个民兵负伤了。这共产党的民兵,你不会不敢看吧?”
  季四先生不慌不忙地用剪刀剪断土匪血污包扎物,扔到一边,为其清理耳伤溃疡,一边不冷不热地回答:“哪里哪里。请稍候,这位马上就好。”
  张洪臣上前端详土匪:“咦——你这耳朵呢?枪打的?刀砍的?你站起来,到民兵队去一趟!”
  季四先生一口拒绝:“张队长,你等等。他是我的病人。我这医生从不管这党那派,这兵那民,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等我处置好了……”
  包扎完土匪耳伤,张洪臣立马卡住他的双臂,史春英顺手从他怀里抽出一支手枪。无声无语中,绑他个结结实实。
  张洪臣说:“我可提醒你季四先生,以后有可疑的人来看病,你得报告!”
  “我是医生,看的是病,老朽实难分清哪位可疑,见谅。”
  史春英说:“那就请先生走一趟,去给民兵看看?”
  “稍等。我拿些药去。”进了后堂……
  月光笼罩一座独立家屋,屋外四周,岗哨林立。
  屋内油灯下,独耳土匪被五花大绑,独坐一张凳子上。
  张洪臣平静地坐在正面,用一根席篾棍儿,不紧不慢地剔着牙:“说吧,耳朵呢?”
  独耳匪惊恐,不知如何是好。
  张洪臣还是四平八稳地不动身子:“不说是吧?张洪君,你那杀猪刀哪?拿来,把他那只耳朵也卸下来。”
  “别、别!我说,饶命……我有罪,我该死,耳朵是……是金打头老婆咬掉的……”
  张洪臣不惊不喜,沉稳依旧:“噢,是你杀了她,有人命,知道不?坦白从宽,知道不?”
  “知道,知道……”
  “刘同轩,圈在农会小号里,谁放走的?”
  “那晚上事,我不知道。我寻思,怕是刘锅铲子。论起来,刘三爷,不,不是,是刘同轩,叫他五叔……”
  “噢,还有,犸子洞。”
  “犸子洞?犸子洞……想起来了,刘同轩派人出去联络别的绺子,合伙搞调虎离山,去掏长隆德……”
  “还有。”
  “噢,还有……”
  “你们怎么逃出去的。”
  “是,是后半夜,你们那些人聚堆吃饭,岗哨松了,趁那空当,摸出去的。”
  ——夜色下,刘同轩、刘八斗在前,鱼贯摸出犸子洞,东钻西绕,趴伏暗处,寻觅可乘之隙。
  哗哗尿水,从上淋下,传来话声:“黑灯瞎火的,有个屁!”
  侯华邦声音:“这叫站岗执勤?说书讲古是吧?你们知不知道,刘同轩在干什么哪……”
  水瓢撞桶丁咚咣当声,清晰传来。
  刘同轩在干什么?就在脚下岩畔干这个哪——他用枪口点点那地方,变做四脚兽状,慢慢地向那里蠕动着……
  从吃饭、喝水人脚底下越过火网的土匪,有十拉个。一匪不慎蹬落一块毛石,引来头上猛烈地枪击,把黑暗中的长蛇阵,从七寸处斩断,后部分土匪不得不缩了回去……
  还是那座独立家屋,是白天,审刘锅铲子。
  秃顶厨子,笨猪似的,被崭新的麻绳,勒煞得结结实实,低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张洪臣也静坐无语。他喝口水,剔牙。剔了牙,再喝水。就那么不紧不慢捏着席篾棍儿,剔着,耗着……
  刘锅铲沉默着……
  张洪臣剔完上牙剔下牙……
  沉默。剔牙。
  剔牙。沉默。
  沉默者望望剔牙人,又望望外边——透过窗洞,可见密集岗哨。
  张洪臣开口,平和地问:“望到了?你三侄子没来。自身难保哪。来也救不了你。保安队、民兵、儿童团,200多人围着你哪。可不能让他来。他一来,你这小命就交待了。你看,我这枪,”他拾起桌上平躺的小马枪,半拉枪栓,露出上膛亮铮铮的子弹,又哗啦一下,枪栓复位:“顶膛火,他一来,就这远下,啪!先送你一颗。”
  “我,我……”
  “窝窝什么?事儿不挺简单的吗?”
  “我说,快说,说完快送我进大狱,我不想让他撵着给我送终……”
  ——那晚上,村农会看押屋。民兵持枪严密守卫着。刘锅铲子扎着围裙,担着木桶走来。
  民兵拦住:“不行过去。领导交代,外人一律不准靠近。”
  在押犯呼叫:“我饿……”
  刘同轩也叫:“杀头还给送行酒哪,快给我饭——”
  刘锅铲说:“你看鬼叫似的,多烦人。我不进去,一人一个大饼子,扔过去就走。”
  “快点。”
  刘锅铲一手兜起围裙底角,一手捡进黄面饼子。长长的牛舌头饼子,一一递在伸出的胖、瘦、黑、白形象各异的手中。刘同轩双脚拧着土死铐——八号线,行动不便,在里边叫:“我也饿,给我……”
  刘锅铲扔过去一个饼子:“饿不死你!”挑起饭担,扬长而去。
  墙根一隅,隐约可见刘同轩掰下饼子尜砟,一把匕首躺在里边!抠出匕首,藏在腿下,也学着难兄难弟,大口地咀嚼,干咽着干粮……
  夜深人静,刘同轩偷偷地抠掮着墙缝……
  张洪臣还是不紧不慢,声平音稳地问:“还有呢?”
  刘锅铲子说:“还有,犸子洞送饭、送水……”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你知道的,也算。想去大狱,是吧,那就说。知道的,都说了。不想去,就不说。还省了呢,省着供饭白养活你——就地枪毙。”
  “等等,我想想,想想,对你们有用的事。有大用的,那事我没去,可我知道。老三家——刘同轩家祖坟,埋的枪……我说了,说了……想起来还说。求求你,看在老亲故邻的面上,老少爷们的份儿上,哪家红白喜事,我锅铲子都捧场。刘锅铲子求你了,快送我去大狱吧……”
  张洪臣一张不变的木胀脸:“去大狱吧,那好说。可你想好了,作不得假的,知道不?挖不出枪来,你就不用去大狱了,知道不?”
  山脚下,一簇肃穆、挺拔侧柏林,树干胸径两搂多粗,为树下墓地撑起遮阳巨伞。
  侧柏系常绿乔木,树叶鳞片状,当地俗称片松。其木质细腻,有香气,耐腐。墓地植柏,象征逝者长眠不朽。其实,还标示着严格的等级观念。
  史书记载,自西汉起,墓地树种、坟头高矮,代表死者尊卑、等级。“尊者丘高而树多,卑者封下而树少。天子坟高三仞(一仞八尺),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礼记》)。
  那么,天子以下之高官大吏,断不敢竞天子而墓地栽松。企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诸侯家业,植柏祈福,倍受有钱人家追崇。刘同轩刘家先祖,也在墓地栽了柏,砖砌了坟圈子,兜起“三仞之半”(一丈二尺高)的坟头。坟头前有高耸的花岗岩石碑,碑上雕龙附凤。还有石桌、石凳,卧象、站麒麟……点缀其中,假若去掉那些讨厌的土包,倒是一处活人远足的好地方。
  保安队、民兵几十人,带家什坐两鞭子大车来到墓地,准备刨墓起枪。古墓旧坟二十几座,有民兵问:“队长,从哪下手?”
  张洪臣撅根木棍儿剔着牙,不吱声,端相着坟地。
  一个民兵说:“我的妈呀,吃雪抠牙,喝水抠牙,这山风也塞牙,急死我了。”
  张洪臣熊他一句:“你知道个屁!”又转脸对侯华邦:“区长,锅铲子交待,藏枪时间是去年,这没有去年的新坟。哎——仔细检查坟包门脸!”
  一座靠边土坟,砖砌的门脸,勾缝白灰尚显新迹。
  “挖这座!”
  茔地那边刨坟起枪,农会小号里,独耳匪、刘锅铲子,仍然绳索捆身,相背席地而坐,各自想心事。
  锅铲子瞪眼盯视窗洞。透过窗洞,视力所及,是远远的山场,高高的侧柏树,树下就是刘家坟茔地……
  张洪臣好像忽然从刘家祖坟跨到跟前,一反常态地喝道:“知道不?挖不出枪来,你可活到头了!活到头了!”锅铲子一头杵到地上,嚎叫:“我的妈——”
  麻包捆绑着钢枪,还有沉重的木箱。刺刀撬开箱板,有崭新的子弹。又有人喊:“区长,手枪!”
  一个木箱中,油纸包裹着油汪汪、烧蓝没退的驳壳枪,有五六支……
  起枪队伍,满载而归。
  车上人谈笑风生。一个民兵说:“队长,刘同轩要是知道咱们挖了他祖坟,起了他的枪,保不准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
  张洪臣嘴叼木棍儿,正在想事儿,没理他茬。“知道屁”的那民兵插嘴道:“我说你们看到没?咱大队长又在划魂儿哪。你没看到夜隔(昨天)审案,平日儿也不是那副德性。好家伙,往那一坐,耷拉个长脸,不断流抠他那几个破牙。也没长瘆人毛,怎把那两块货吓的,像耗子见了猫。”
  张洪臣还是那句:“你懂个屁。”
  侯华邦接茬:“这就叫内急外慢,老谋深算,那两个东西一看就心虚,还敢不交待求饶宽大?我说你们哪,都学着点吧!”
  “也抠牙?”
  “哈哈哈哈……”
  十几辆大车,装满粮食。两鞭子大车的前辕、后梢,用粗粗的线麻煞绳封绑着笨重的麻包,车厢帮里还有一些木箱。
  张洪君腰插驳壳枪,带领两个排的民兵,押解独耳、刘锅铲子,登上两鞭子大车,民兵分坐各辆车上。
  张洪臣提着他那支小马枪,同史春英一起走过来。他把枪递给张洪君:“这支马枪很好用,上线快,你带上。路上一定小心。史主任去区里汇报工作,保护她的安全。要注意独耳朵、刘锅铲子。粮食、布匹、银元,向区里一样样交割清楚了。”
  “哥,你放心吧。”
  浩荡车队,马铃丁当,武装押运,威风凛凛。不知谁领头,车队里传出雄壮的八路军军歌:
  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战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奔战场。
  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
  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咳……
  歌伴车队,走过坦途。
  车队走向沟间土路,史春英挥手制止歌声,民兵注视远近地物,紧握钢枪,警惕恪职。
  车轮颠颠,铃声依然,平安过了沟,又驶向开阔平路……
  平路前头,有一道充满白色卵石(硅石)的干涸河套。河之源头,在蓉花山里。每年汛期,山洪咆哮,高屋建瓴,冲腾跃进中,裹携山中顽石,扫荡沿岸杨柳。那些韧软的平杨柳树丛,也被摧残得东倒西歪,有皮没毛……
  车过干河套,车轮颠簸弹跳声中,突然从那些残败的平杨柳树丛里传出乒啪的枪声,子弹嗖嗖穿进车队。
  “土匪!”
  张洪君命令:“停车!不能分散力量,车当掩体,隐蔽!”
  车骤停。战乱时节的百姓,都有些战地经验。两鞭子一脚踹屈辕马前腿,车就势前扑地上,缩小土匪袭击目标。史春英同民兵以车为掩体,向土匪望去:是刘同轩,他没气死,他带着喽啰,劫人劫货来了。或者说,为锅铲子、独耳朵催命来了。
  史春英提醒张洪君:“先别开枪,靠近了再打!”
  两鞭子叫:“给我手榴弹!”
  史春英递过一颗,他握在手里,虎视眈眈。
  土匪人少,却是些亡命惯匪,他们利用平杨柳树、沟坎掩护,很快接近车队。刘同轩的一双长腿,像窜跳腾越的猴子,双手抡枪,窜到车队五六十米远,高喊:“还不快跑!”
  是喊给车上两个在押犯听的。
  两个傻透腔的倒霉蛋儿一愣神,一齐发力挣脱拴系绳索滚下车,混乱枪声中向土匪方向逃跑。史春英当机立断,手起枪响,啪!一枪击毙独耳匪。独耳、锅铲子连在一根绳子上,锅铲子拖着那死尸跑不快。刘同轩抬手叭叭两枪击断绳子,晃得锅铲子一头铲到地上。接着又爬起来,刚跑出两步,张洪君的枪响了。那锅铲子再次铲到地上不动了。正待张洪君拉栓、上膛瞄向刘同轩时,刘匪的枪响了,史春英的枪也响了——刘匪击中张洪君端枪暴露的左腕,史春英击中刘同轩的右肩!张洪君咬牙一手举枪,射出最后一颗子弹。扔下马枪抽出驳壳枪,命令民兵:“快!从两侧包抄!”
  史春英同民兵奋勇出击,土匪见人没救出,伤了老大,民兵火力猛烈,便退回树丛,搀护刘同轩,逆着白花花的干涸河套,退向河套之源——蓉花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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