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英】第二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18 20:11:09 字数:9899
第二章纠偏明敌友
窗户纸泛白,史春英轻手轻脚起来,静静地捆扎完行李背包,又从兜里掏出一摞县里油印的“代金券”(膳食费),放在炕上,手拎背包慢慢退出东屋,进西屋,拽起睡意懵懂的葫芦。贺山林、林子丹醒来。史春英示意噤声。拉着葫芦,轻轻开正门,走了出去。
冬晨有些冷。乍出暖屋,人都呼出白色气团。冷丁受低温刺激,史春英面色分外红润,棱角分明。配上灰布棉帽、棉衣,灰色背包,腰束皮带,老百姓讲话,好模样儿个女八路,英姿飒爽!她同葫芦,葫芦身后是小狗,一行走出村街,立于高处向身后方向挥手——那里站着贺山林、林子丹。又向远处的持枪站岗民兵挥手再见,身披朝阳,步行奔向蓉花山前的大孤山。过去大孤山、五道沟,才是四道沟,行程不下20里。
日寇倒台才几个月,这里一向闭塞、落后、贫穷,交通不便,更谈不上通讯条件。没人见过自行车。带车字的只有铁轱辘牛车,富户才有马拉胶皮轱辘车,再就是纺线的纺车、灯笼杆上的风车,养个孩子吊起来的悠车……
说是一位老太太,去过一次区政府,见到屋里有个绿色大铁家伙(文档柜),回来说:“咱家木柜是躺的,人家铁柜能站”。一天,国民党下乡扫荡,用汽车运兵,车厢板是军绿色。老太太远远望见,惊叹:“坏了坏了,区里大铁柜趴着跑了!”如此环境里,村民出门、远行,都是用步量,运粮、送物,或者嫁闺女、娶媳妇,才能租车、雇车,美上一把。工作队来这里,方圆百里地面,发动群众、传送命令、行军打仗,白天黑夜,全靠两条腿。史春英和葫芦,这是白天出发,算是幸运了。
过了五皇庙,进入蓉花山地界,土路、山路、蜿蜒坎坷。
葫芦的小狗,突然向柞树蕻子里汪、汪打哐。
葫芦随狗灵巧钻进去,回头叫:“狐,狐(狸)!”
史春英收回摸手榴弹的手,奔过去。
一只火狐卧地,前爪被铁夹子夹住,微微颤栗。铁索系在柞树桩上,自难挣脱。
史春英让葫芦揽住狗,趋近细瞅,是只雌狐,毛色亮丽,长得灵气。它不挣不叫,眼含乞怜,望着来人。
史春英一副怜悯之情,轻声念叨:“别怕,我救你,好吗?”
火狐仍显温顺,合合眼,挤出两滴液体,不知是水是泪。
史春英试着卡住夹子,葫芦放下狗,掏出火镰铁块,慢慢插入夹子口缝,凭指力推压,撑大间隙,撤出狐爪。见它伤口肿胀,冰凉,史春英双手轻捂给暖。过了一会,搀狐起身:“试试,能走不?”
火狐踮瘸几步。
史春英轻声催它:“走吧。”
火狐回头望望救命人,奔帽盔山方向,三脚点地,落荒而去。
葫芦解下夹子,斜挎肩上,与史春英继续赶路——从此,葫芦身上火镰荷包之外,又多了这件“宝贝”。
小狗闻闻走走,不时冲白净石堆(硅石)小解记路。
前面就是大孤山了。
大孤山,名符其实,突兀一柱。今冬少雪,山上形色仍然分明。
山上部有斑驳裸石,有落叶松与长青马尾松间杂,往下,还有果松(红松)郁郁墨绿。针叶树往下,满坡都是小叶蕻柞树山岚——蚕场。
柞树上,有的挂着褐黄的干叶,大多是萧瑟光枝。树下枯叶,被风吹旋成堆,地上现出累累蚕沙(蚕粪)……
一位瘦削猎人,面现板栗褐色,短打装扮,胸前横吊土枪,棍子挑撅两只草狼,从山上下来。
史春英主动招呼:“大叔,你好枪法!”
猎人撂狼在地:“八路闺女,我枪法是不赖,可我逮狼从不用枪。”
“那你下夹子?你看这夹子,会是你的?”
猎人翻转夹子细瞅:“我也从不下夹子,可我认得,这夹子有字号,四道沟于家炉的手艺。”
史春英手指来路方向:“在那面蚕场,这夹子夹住一只火狐狸,我们给放了。”
猎人惊诧:“这了得!帽盔山那场敬狐仙,谁敢逮狐狸?定归(肯定)是外场人进去了。哎闺女,你救了狐狸,可积德了。狐仙讲报恩,会保佑你的。”
“大叔,狐仙故事我听过,眼下我想听听,你这是怎么逮狼的?”
“我用地雷炮。自己做的,把它藏肉里,夜黑放狼道上,有狼欻一口,乓!炸响了。你看这狼嘴崩碎,不伤皮子。今儿个赶早去遛,这不,稳拿。狼没咬的炮,再收回来……”
史春英问:“大叔,你家住哪?以后找你听打围的故事。”
“我住蓉花山前小隈子,你提孙炮,都知道。”
大孤山偏北方向是小孤山。两山互为照应,形成坐地护屏之势,拥揽前怀一隅丘陵、平川。丘陵一方,有迷雾缭绕,寒冬之下,分为抢眼。
走近去,迷雾之根,隐约一块石刻标志“孤山温泉”。两眼泉水,形同姊妹,双双汩汩流淌。到泉溪下方老远的枯枝败叶,才挂起少许晶莹冰珠……
史春英招呼:“葫芦,热水……”双手捧水入口,品味一番,又涮手沾水拢发,没有冬冷寒意……
大孤山、小孤山联袂护卫丘陵缓坡尽头,星罗棋布草房民居之中,一座肃穆、高深的建筑,鹤立鸡群。走近了,方见高高的门楼上,精工巧嵌一爿长八(尺)宽四(尺)黑色金字牌匾,右起横书小字“品重缙绅”,下边是赫然斗方:长隆德。
史春英、葫芦沿着乡路,向东(四道沟)走去,不时仰望着庄园外貌:巨幅花岗岩石条密缝对接,罗叠起两丈有余的高墙,墙角有炮台,十字瞭望孔和圆形射击孔,孔眼周圈,青砖上弹痕累累……
长隆德旁,一条硅石裸露、长长的河沟,从北山伸延下来,把东西几乎连片的村落住户,一分为二,西为五道沟村,东为四道沟村。
史春英带着葫芦、小狗,在四道沟张大娘家与彭秀琴见面。
彭秀琴高个子,眼神锐敏,伸手握住史春英像拉着个小妹妹而言他:“这谁?”
史春英答:“我捡个无家可归的小弟弟,是我的好帮手。”
彭秀琴介绍:“这家姓张,四代雇农。大娘之外,还有个儿子,叫张洪臣,是我们的民兵队长。你就住这里,”转向外屋喊:“大娘——这小孩,有场住没?”
张大娘身材瘦削,正在做饭,爽快话语送进来:“有、有。西屋,和我儿子一起。”
彭秀琴又说:“你先安置下,情况回头再给你说。”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张家西屋,黑红火油(煤油)灯下,彭秀琴向史春英介绍情况,安排工作:“四道沟处在东部六村中心地带,也是反动势力活动最猖獗的地方。那个大地主、大土匪刘同轩,土地、山岚多,横跨仙人洞、帽盔山、蓉花山三方地界,势力很大,养一帮铁杆打手,其实就是武装土匪,他们独霸一方,无恶不做。有他挑头与共产党对抗,其它各色人物也跟着散布谣言,制造麻烦,破坏我们的工作。根据区里指示精神,我们正在调整工作方案,五道沟下屯子却出现扩大化,打死六个人。这事关系重大,风不可长,必须迅速得到遏制。你这一来,就给你加上担子。明天一早,由张洪臣陪你去下屯子。晚上回这里住,我们碰头。长隆德的问题,上级有文件,你抽时间看看。这次去五道沟不妨顺便做些了解……”
张洪臣?到他家这长时间了,没见这民兵队长什么样。忙人呢。
是第二天早晨,张洪臣身背小马枪,站在史春英面前。他光头,硬硬的短发,头脸方正,面皮筋道,精神抖擞,一副铮铮铁骨的关东汉子。
史春英主动伸手,他慌忙出手相握,显出初见女性的羞怯。只说了句:“咱走吧。”
二人路上走着,史春英趁空询问着她想知道的事情。他告诉她,下屯子离村远些,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七八十户人家。山沟人没见过大世面,上岁数人一生没出过山。就农会小组长李殿富出过远门,在北边外(指吉林以北)驻过木帮。他可是个有蹊跷的人,伪满躲国兵,自己剁掉右手指头,亏他做得出来……
说着,走着,就进了山里。
天气阴沉,时有零星雪花飘洒,下屯子村街不见人影。张洪臣指点史春英,拐弯抹角,向屯里走去。
一户人家,背靠偌大一片林木、山岚。
张洪臣说:“就这,李殿富家。”
进院,走近门。门,自动开了,李殿富像一面墙,堵门而立。他的脸,像今儿个天气一样,阴沉着,无表情,说:“我正寻思去找你们。正好,就这说了:打死的人,还有老钱家没人收尸。扒得光溜溜的扔那,不能眼看叫狗撕了吧?”
史春英问:“他家人呢?”
“早吓跑了。找别人埋,怕说是地主狗腿子,都不敢去。”
史春英胸中似在窜火:“你去!”
张洪臣忙介绍:“这是工作队的史同志,也是区妇联领导。马上召集你们农会的人,到这儿开会。”
农会的人,李殿富之外,还有一个笑模样儿的人,和一个身穿小皮袄、麻花裤,腰挂巴掌大二齿铁钩子的黑脸恶面男人,也坐在屋里。
史春英问:“还差谁?”
李殿富介绍说:“下屯子小组,连积极分子十拉个人。包圆儿和穷农都说正有事要办,来不了。丁二犸乎说指定到。”
“二犸乎?”
“是外号。犸乎、张三儿,都是狼。没几个人知他大名。长得干瘦麻杆腿,混饭过日子,东叼一口西欻一顿。就这,给起个狼外号。”
“包圆儿是大号?”
“也不是。他姓白,能吃。乡下红白喜事坐席落不下他,剩下吃食杂碎他全包圆儿,就是包了(liǎo),全划拉的意思。那晚上打死人,小粉匠磕头央求,找民兵给他个枪子儿不遭罪,包圆儿踹出去一脚,嘴里喊着:你们别管了,我包圆儿。他手攥镐把,朝着那帮人后脑勺,一棒子一个,啪啪敲下去,六个人全趴下没气了。就这,没人叫他名,都喊包圆儿。还有穷农也姓丁,大号丁传富。以前有房有地有老婆,传到他这辈没富,抽大烟,都踢蹬净了,剩他丁瘦一根筋,光杆儿一个大烟鬼。和丁二犸乎不是本家,他赶时兴,说越穷越光荣,成天喊他是穷农,村屯爷们就这样叫了。”
“这奇巧,都聚这屯了……”
屯边沟坎土路上,丁二犸乎趿拉差伴破鞋,吊腿裤子,下露半截黑瘦腿。要是他四肢着地,倒真像走狼腿一般。所差,这瘦子能两腿直立,前肢能抓食。他边走边往嘴里填巴、撕咬什么东西。看情绪颇佳,边走边嚼边唱着游游调:
这小北风啊,啊……稀稀溜溜溜溜地吹。
咱屯子里哎、里哎……来了那工作队。
工作队呀,真就那个,那么个好哇,
领着我这穷农哇打呀么打土……
下边字没出口,脚下踏空,身子冷丁一栽歪,实实在在摔到坎下:“豪!妈呀。”那土豪没打,自己先“壕”沟里去了。你“壕”嘛!
史春英说:“就这几个人,咋开?我先问问……”
屋门被推开,丁二犸乎瘸瘸拐拐挪进屋里。
李殿富问:“到哪欻地雷炮,炸翻了?”
二犸乎沙哑着公鸭嗓:“别提了,人倒霉,张口喘气都噎嗓子……”
史春英拦住:“好了,咱继续。你们这儿,把地主叫大肚子,你们打死的6个人,都是大肚子?”
李殿富说:“金老三、钱二嘎古是,赵启良是富农,还有张大鞭杆子,有辆胶皮轱辘车,小粉匠是粉房掌柜的,那女的,是金老三二老婆,双身子(怀孕)。她死了,肚子还动,包圆儿又削了一棒子,说斩草除根。包圆儿呼儿号地叫:太平岭开杀了,我们不能装熊。有胶皮轱辘车,够富农了。富农、地主吃香的喝辣的,肚子都大,都该死。”
那个总带笑模样的人,顺李殿富话:“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包圆儿是那样说的,还是富农也是大肚子,该死?模棱两可,让人费解。
“还有说,济世堂药房季四先生,是刘八斗老丈人——刘八斗是土匪,早先收租大斗进,一石量成八斗,赊粮小斗出,八斗顶一石。他们俩穿一条裤子,还给长隆德阔太太看病,是狗腿子。”
“那是,那是。”
二犸乎沙哑地叫着:“小粉匠比钱二嘎古还嘎古,那年我去找热粉(刚出锅熟粉)吃,他用脚踹我,骂我饿死鬼托生的,和大肚子一样欺压穷人,该死!”
史春英盯一眼“那是”,那是被噎回去。
史春英问那小皮袄、麻花裤、腰挂铁家什的黑脸:“你是干什么的?”
“嘿嘿,我也是穷农……”
李殿富驳他话:“你是穷,可不种地,算什么农?”转过脸说:“小峪沟的,串乡走屯,哪有死人往哪去——扒手,扒死人衣服。干脆给你挂个名,叫扒路倒吧。”
“路倒?”史春英不解。
李殿富解释:“就是死人。兴许关东山天冷雪大,冻死在路上的人,还有胡子劫道打死的人,倒在路上。还有叫抱路倒——抱着路死的。”
史春英正低头摁小本写着什么,“那是,那是”趁机又冒了出来。
“听说斗争会上,灌屎尿汤子,真有这事?”
“有。说大肚子吃香喝辣惯了,给他换换口味。还有打猫。”
“打猫?”
“猫装进人裤裆里,扎紧裤脚,拿棍子打猫,猫挣命,抓人鬼哭狼嚎地叫……”
“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政策的?”
几个人你瞅他,他瞅你,都不吱声,只听李殿富回话:“觉着不对,谁敢说?他们起哈子(起哄),连我这农会小组长,也快成狗腿子了……”
又是“那是”紧跟:“那是、那是。”
正说着,外面传来呼喊吵杂声……
两个斜眉歪眼的人——包圆儿和穷农,前边领头,后面跟着20几个吱哇喊叫的,拥进院子,堵住屋门。
“走!到长隆德,那是最大的大肚子,还有老姑娘子,大奶姨太。地有千垧,房过几百间,营口、盖州、奉天(沈阳)、新京(长春)、哈拉(尔)滨都有他的买卖。砸开长隆德,元宝堆得粪堆高,粮食囤子顶房笆,穷农有衣穿,有饭吃,有钱花!咱们不下手,四道沟抢了去,没咱们份儿了!”
当初两鞭子讲的关东山三大怪,他杜撰的“屋门扇朝里开”,那是防备漂(四声)雪堵门,如今是疯人堵门,张牙舞爪!
门,猛地从里边拉开!飒爽威严的“女八路”,叉腰而立,目光灼灼!就这一个照面,惊得他们睖怔眼,收脚后倾。
邪不压正!
史春英抬脚出门,势不可当。乌合之众乱了阵脚,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洪臣背马枪在身,紧跟其后,再后边是李殿富和那几个“人物”。
史春英锐目叨住包圆儿,静静地盯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农会的!”
“农会在谁领导下?”
穷农在一边喊:“农会领导一切!”
史春英一字一顿地:“我、问:谁——领、导、农会!!”
包圆儿张嘴语塞。
“共产党,工作队!不懂?”史春英言简意明,一字千钧:“共产党领导农民减租息、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是有政策的!你们谁说的,太平岭开杀了?那是随便杀人的吗?我就是太平岭的工作队长,太平岭杀的地主、恶霸,都是血债累累的,那也是报上级批准才杀的,知道吗?你们有多大的胆子,竟敢公报私仇、乱杀人命?”
院子里,鸦雀无声。
史春英又问:“你们这里谁叫穷农?”
穷农嗫嚅不敢应,跟前人用眼光递出了他。史春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话语穿心:“你这穷农怎么了?天王老子自己说的算了?!现在我代表工作队向你们宣布:你们下屯子这个农会小组,停止一切活动,进行整顿。还有,你们要砸长隆德?我告诉你们,长隆德的问题,上级有指示,由区政府派出专门工作组负责处理,其它任何人、任何组织,不得插手,更不允许对庄园建筑、设施、物资进行破坏!”说罢手指那二人:“你们两个过来!”
包圆儿、穷农被兜头浇了凉水,众目睽睽之下,移步上前。
史春英脆声响语:“张队长,押回工作队处置!”又向起哄的那些人:“其他人散去!”
张洪臣甩枪下肩,把那二人押向窗前,蹲在那里。
一只小狗,欢欢乐乐奔向史春英,后边跟着葫芦。
“葫芦,你怎么来了?”
“嘿嘿,狗……”是狗闻踪引路的。
小狗围史春英脚下一圈,显摆亲热,磨身冲向“麻花裤”,闻吸、喷鼻,上去一口叼住裤脚撕拽,吓得“扒路倒”抽回那腿,踹出一脚,小狗噢呦鸣叫,又汪汪发威……
李殿富瞪他一眼:“尸腥气!”
葫芦怒气冲冲,第一次张口骂人,声音不大:“打(狗),驴进的。”
史春英叫住“扒路倒”:“把衣服还给死人穿上。还有你,一起把那个尸体埋了。”
“那是,那是……”
下屯子派出两个民兵,肩扛红缨枪,协助张洪臣,押解包圆儿和穷农去四道沟。
史春英斩丁截铁灭了那帮人的气焰,震动很大。平时在乡下,张家长李家短,勺子碰盆牙磕碗,芝麻大点破事儿,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可屯子都知道。如今工作队的一个小女子,竟然快刀斩乱麻,抓了两个出头鸟,消息不胫而走,迅速风传开来:“女工作队抓了包圆儿和穷农!”
“知道没有好得瑟头儿,不是小鸡小鸭,嘎嘣一下就死那老些人……”
腿快的,跑过来瞅瞅,没过来瞧看的,一个个开门出屋,拖儿抱崽地站在院墙里,抻头盼望着……
刚刚还是呼风唤雨的“革命党”,转眼间就变成塌腰夹尾巴狗。这一天之中,有春夏酷暑,也有冬雪冰霜!
包圆儿和穷农被押着、走着。民兵扛在肩上的红缨枪,高高耸在天上,似在向远处的观望者招示:“到这儿了,快看哪!”
史春英和李殿富走在后边,离开他们一段距离,边走边谈着……
议论声喁喁而起:“就那女的,听说是个官儿呢,区妇联主任!”
“说话真卡嚓!叭、叭、叭地把他们好一顿撸,螃蟹眼珠子——都长长了!”
史春英问李殿富:“能告诉我,你那手指头怎么回事儿?”
“让你见笑了。伪满抓我当国兵,我要是走了,这家就完了。老人说宁舍一指不舍命,剁掉放枪搂火的指头,就不会要你了。二鬼子说,你躲了早晨躲不过晚上,非让你去一把不可。有能耐你再剁一个指头,勤劳奉仕照样要你!到归讫,还是被装上闷罐拉去北满,趁换车的空儿,逃进老林子,当了木把。你说这不傻招儿吗?”
史春英不无赞赏地乐了:“张洪臣说的是,你是个有血性的人。可你们这个农会小组,就是个大杂烩,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能参加?”
李殿富说:“工作队来发动穷人搞革命,山沟人,胆小不抻头,那些二流嘎杂子来精神了,争着往里挤。说现在穷人坐天下,不让他们参加就是反对他们革命。那个“那是、那是”是墙头草,剩下我一个人,就顶不过他们。那天趁工作队晚上回村了,拉起一帮人,灯笼火把地,一顿八火就把人打仰歪(倒)了,去报告都来不及。”
“刚才对你耍态度不对,你原谅。”
“没啥没啥。”
“他们提到的季四先生,你熟吗?”
“他名叫季华堂,排行老四。听老人讲,他大爷(伯父)是前清秀才,祖辈是有地大户。不知犯了什么邪,那么好的地,有买就卖,不图钱多少,几年折腾光了,就开了个药房。到这季老四,当了坐堂先生,都叫他季四先生。四先生这人有学问,手笔相应,有时说话又不靠谱……”
一座青堂瓦舍的四合院,门上匾牌,黑地阴刻魏碑体金字“济世堂”。
堂内,季四先生,五十左右年纪,道骨仙风之貌。一老妇齁瘘气喘,四先生为她把脉。处方。处方毕,端起审视一遍,递与伙计:“抓药。”
老妇怯怯地说:“四先生,药钱……”
季四先生回她:“有钱看病,没钱也抓药。钱粮土地有了好,多了也是祸害。放心治病吧……”
李殿富继续向史春英学说:“这旮人信风水,说他家祖坟冒过青烟的。是盗墓贼掏过,地气败了。田地作践光了,这辈儿又出他这败家子儿!我们屯白家老太太,病病殃殃好几年了。他给人家把过脉,开点药,对她儿子说,你老母这病,就要油干灯灭,这药,也就缓缓(而已)。准备后事吧。末尾(最后)还劝人家,什么择山而葬,才得安息。街坊邻居扯闲篇,说他书念多了,人愚啦。说话雾迷山罩的。说点灯不用油,趟地不用牛——不用油用水,行吗?那有的是。用马用骡子拉犁杖,买得起吗!”
史春英强压住笑,转而内心浸润一丝悲苦。不是吗,自己参加革命前,也是那样冥顽不灵,鼠目寸光的。
李殿富还在不断流地絮叨着:“他那两个闺女挺扎眼的,也像你们剪了……都叫一刀毛。你们一来,大庭广众地场少不了她俩,嘻嘻哈哈唱你们教的古怪歌。有的臭白老季家,说老不着调少疯癫。”
古怪歌,史春英教那么多人唱过。不少人就是从这支歌中受到启蒙,思想出现飞跃的!
往年古怪少啊,今年古怪多啊,
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了锅……
月亮西边出啊,太阳东边落啊,
天上绫罗地下裁呀,河里的石头,滚呀滚上坡,滚上坡……
史春英亲自登门济世堂,拜访季四先生。季四先生例行客套:“史同志驾临寒舍,不知是探医还是……”
史春英也是答所非问:“季先生,按这里话讲,你可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
“哪里哪里。牛溲马勃,雕虫小技,治个头疼脑热罢了,乡土庸医,何足挂齿?史同志才是巾帼女杰。”
“那可不敢。实际呢,我只不过早几天离开家门,走进革命队伍。论起来,你是我的长辈。今天呢,我还把你当作朋友,才来拜访你。你信吗?”
史春英的话,怎么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
“我信……”
后堂有立地书橱,线装典籍,洋版诗书,不一而足。
季四先生的两个女儿,争着去前堂送茶。大女已端茶盘在手,小妹争不过,转身捧起紫泥茶壶:“一块去!”
大女儿揭帘而出:“爸爸,茶!”
小女儿捧壶高擎:“爸爸,茶!”
两人叫的是爸爸,喜眉笑眼,明眸瞥闪着史春英。
“看看、看看,这哪是敬茶?”
四人一同开怀大笑!
“天赐良机,见见吧。”
史春英忙站起,拉过小女:“先生,你真有福,有这么灵透漂亮的女儿。”转问:“多大了?”
“十九。”
“叫什么?”
“惠欣,恩惠的惠,欣喜的欣。”
“比我小,是妹妹。”
“你呢?”转问惠欣姐姐。
“二十二。叫惠敏。”
“比我大两岁,是姐姐了。”自我介绍道:“我叫史春英,共产党的工作队员。见过吧?怎么样?敢做我的姐姐、妹妹吗?”
“敢!”异口同声。
季四先生道:“我这俩女儿,念过几天书,狂得很。自打工作队进村,她俩就没消停过,也想和你们一样,穿上灰棉袄,出去革命。这不,你来这里,就喜鹊喳喳地,要跳上房笆了。”
史春英拉惠欣坐身边:“这身灰棉袄,看着是新鲜,可革命工作是艰辛的,也有危险,甚至要付出生命。你们愿意走出去,我高兴、欢迎,不过——有两个条件。”
“你快说!”
“第一,你爸妈批准。”
季四先生说:“家里支持。”
“第二,这里新区工作非常艰险。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才,宝贝,舍不得的。这样吧,我请示上级,先送你们去省府安东(丹东)学习。我们工作队员从山东来到庄河,也在那里经过短期培训的。你们到那里要好好学习,将来做大事。行吧?”
“好姐姐(妹妹)!”两人齐声回答。
季四先生说:“这下好了,后边撒欢乐去。我和史同志有事要谈,下去吧。”
苇席铺架子上,分畦晾晒着柴胡、茜草、细辛、平贝、芍药、甘草……
季四先生与史春英,手梳翻趟,不时剔出杂质,像两位朋友,唠着家常。
史春英说:“我的老家,是山东栖霞杨树泊。那年小日本下乡扫荡,抓八路军。我上学的邢家阁,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早晨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让日本人杀了十八口!那血流的,看不下眼。日本拿中国人不当人,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怎能坐视强盗撒野?我是那时参加抗战的,十五岁,还没有惠欣大。日本败了,内战又起来。惠敏、惠欣这新一茬青年,要求投身救国,很是让人高兴。归根到底,与你这做爸爸的教育分不开。”
“我哪敢教她们拥护共产党,反对国民党,我是束身自修罢了。”
“先生,那你儿子惠中、惠国,女儿惠民(敏)、惠兴(欣)什么意思啊?”
“中、国、民、兴,是我的心愿。顺民意者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早看透,共产党必坐天下……”
季四先生白色高靿粗布套袜罩脚,坐凳上双蹬铸铁药碾子,前进后退,格琅格琅碾药。史春英持粗罗筛粉……
史春英说:“你这附近就是仙人洞,有宏真茔、宏真和尚坐化的故事。传说宏真济世行善,普度众生。村民可叫你是济世先生。”
季四先生忙道:“那是方言土语叫串了音,是季四先生。本堂悬壶治病有祖训:济世为先,遵祖训而已。我呢,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虽然不能兼养天下,流芳后世,亦不想留下骂名。所以,有钱没钱都得治病,不能见死不救。”
“是啊,你救过你的大姑爷……”
烘炒锅前,史春英坐在蒲团上,缓添茅草,慢火烘着;季四先生翻炒切就的草药根片……
季四先生说:“我大女儿琴子虽然死去,但刘八斗这姑爷亲缘,没法洗去。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治过他的红伤,但治不了他的黑心。土匪的心,岂能轻易改邪归正?古人云: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说的你信?”
史春英诚恳地点头。
史春英与季四先生一矮一高,四合院中平行漫步。
史春英说:“我充分了解你,相信你,才直截了当地说了刘八斗。你不会感到难看吧?”
“我也是了解你,更知道你抓了包圆儿和穷农,你是真正的共产党,才把你当成我所信赖的人。这叫做开诚布公,肝胆相照……”
史春英话锋急转,引向长隆德:“我今天来,还有一事相求。”
“你直说。”
“长隆德庄园,属于古建筑遗产,上级有指示,要保护好庄园不受破坏。做好这件工作,需要内、外两方面相互配合。还有呢,据群众反映,长隆德庄园主,是以在外经商为主,对这里佃户、四邻,还没有发现恶行事件。我们当然希望,庄园主能识事务,争取做个开明绅士,能为清匪反霸、反蒋救国出力。这也会缓解农民的激荡情绪。这牵头引线的工作,非你药房先生莫属了。”
“这事我办。”
“听说庄园是由女眷主理,请转告她,方便的时候,我亲自登门拜访……”
包圆儿、穷农羁押在农会临时监舍,已经数日。彭秀琴说:“包圆儿、穷农,转送区里处理,下屯子已派工作队进驻,处理善后,发动群众,继续开展那里的工作。小史你留在四道沟,与我一起啃东片六村这块骨头吧。”
张洪臣匆匆来报:“去看看吧,包圆儿怕是疯了。”
木杆封钉的窗,空间露出包圆儿瞪着的死羊眼、叫花子脸,冲着外边人鬼叫。见史春英她们走来,立马转身隐入黑暗。黑暗之中,他睁眼闭眼都是小粉匠央求他的那张脸……
包圆儿嚎叫:“不——你死啦!别回来——”
包圆儿眨眨眼,再看。是扒路倒变形的脸!魔鬼獠牙般的铁钩子!钩子刨下,拽下尸衣,露出赤脚、裸腿……硕大的光脚丫子、连着半截裸腿向眼前伸缩……又忽地直撅撅立起走来!半截腿脚行进中传出魍魉鬼嚎,震颤回荡:“脱下你的衣服——衣衣服服……省得我刨你——刨你刨你……”
包圆儿抱头长嚎:“呜呀——啊啊啊——”
小粉匠央求的脸,变成怒不可遏:“我不要枪子儿!给你个枪子儿——”
包圆儿抱头绕室内墙壁窜逃:“呜呀呀——”
哗啦!开门锁声,包圆儿听是子弹上膛声:“啊——别开枪,别开枪——”
门嘭地一声关上。他听的是枪响了!
“枪子儿、枪子儿……枪子儿——”包圆儿猛地转身躲“枪子儿”,一头撞上石条墙壁,溅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