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英】 第一章
作品名称:史春英 作者:乔湖清 发布时间:2014-02-18 18:43:02 字数:14575
引言
这是1945年的秋天,山东栖霞。
这个秋天,硕果累累。
第一个惊天硕果,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而抗日军民在战斗、跑反的慌乱时日里,仍然坚持在祖祖辈辈耕耘过的土地上,播下五谷杂粮籽种,栽下瓜薯菜蔬秧苗,如今丰收在望,好日子到来了!人们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之中。
就在这时,延安的电波传来党中央新的战略部署。栖霞大榆庄区所属各级农村干部、共产党员,应区委紧急召唤,集中在区公所,参加紧急会议。
会议已进行多时。
会场大门开启,人们从里边拥出,不见了往日散会的喧哗,却透出一派肃穆气氛。一些人,不时地向全副武装的区委书记侯华邦提着问题。
一个说:“侯书记,时间太紧了,家里事都没空安排。”
侯华邦边走边解释:“出发时间,绝对不能推迟,这是死命令。上级动员令讲得很清楚,蒋介石靠美国飞机、军舰,从空中、海上运兵,抢占东北。毛主席部署的我10万大军,是从陆路出关,靠两条腿,日夜兼程抢时间,比速度,迅速进入指定战区。山东这里,国民党封锁了青岛、烟台港口,我山东挺进东北先遣支队,正从龙口秘密出海,直插辽东。咱们地方工作队,必须紧跟部队之后,渡海北上,刻不容缓。要说家里事,哪个没有?不过你们放心,咱们地方政府,会替你们安排好的。”
一人打诨:“别的都好说,出嫁成亲谁给替呀?”
众人轰笑,目光投向史春英。
侯华邦招呼:“哎,小史,听村里介绍,家里把嫁妆都准备好了,就要结婚?新郎官不会扯后腿吧?”
“侯书记,都什么时候了,还提结婚?我决定了,和国民党争完高低再说吧。你尽管放心,我是共产党员,个人服从组织,准时报到出发!”
“那好,咱说定了,送走你们,我第二批出发。咱们东北见!”
月亮隐入厚云,龙口码头笼罩在沉闷夜色之中。远处有星崩如豆灯光,时隐时现;近处水面微浪轻击船帮,絮絮叨叨。
一艘木船,看不清准确尺寸、吨位,几个人围在上面,以篷布掩映,马灯照亮,一人照本点名:“邵香,马惠文,史春英,贺山林,李向亭,林子丹,李晓,陶华……”应“到”者,依次登船……
暗夜帆影,船桨划水声、浪声、涛声,伴随这些身着民服的出征者,缓缓离开岸边,出港向远海漂移。
目标:辽东半岛,庄河!
第一章初入太平岭
辽南的初冬,地土结冻,土路上没有尘埃,清清爽爽。一辆三匹马拉胶皮轱辘大车,甩下庄河县城,响着丁当铃声,向北行进。车上坐着灰衣、灰帽,背灰色行军包的八个人——蓉花山区区长兼工作队指导员侯华邦,区农会主席崔振家,警卫员小战(战春华),土改工作队队员史春英、贺山林、林子丹和李晓、陶华。
马儿缓步,车行平稳。车上人仔细端相着被称作关东山的异域山川。近处,裸地黄土,远山,山影黛青……
车老板身套羊皮坎肩,狗皮帽扇半绾脑后,怀抱缀大红缨络鞭杆,扬着刀刻风潲皱纹紧密,褐栗色的瘦脸,信马由缰缓步而行,铃声丁丁当当。
史春英从侧旁端量饱经世故风霜的长者,开口与他对话:“大爷,你贵姓啊,怎么称呼?”
“草民贱姓薄名,乡下没人招呼。你叫我两鞭子,大人孩子都知道。”
“两鞭子,什么意思?”
“外号。是说我鞭子厉害。我要是大鞭子出手,套马皮毛起檩子,小鞭子叫响,辕马耳朵滴血。上岭捎(四声)坡,过沟拉坞,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叫你鞭子大爷,行吧?”
“好听、好听。”
“鞭子大爷,你家住哪?以后用车,好去找你。”
“鸡冠山下德兴街。”他指着左前方突兀的山影:“你仔细看,山尖像不像鸡头?可惜了(三声)啦,那鸡嘴让南蛮子给敲掉了,不全合啦。”
小战插问:“那为什么?”
“想知道?那你见天(天天)坐我车,见天给你讲俺山里的瞎话。哎对了,你们文明人儿(有文化的人),那叫故事。你看右撇那场,两座山,高的是歇马山,矮的叫帽盔山,起先两山一般高。薛礼征东那会儿,在南山休兵歇马。他摘下战盔随手一甩,正好扣在北山上,把山压矮下去,像头盔一个模样。山肚里与仙人洞连通的地下暗道,也给压扁。大兵拔营起寨时,薛礼踩镫上马,撑弓放箭,把帽盔山肚子射出一道大窟窿,暗道又通了。打那以后,狐家在洞里修炼,都叫它狐仙洞。薛礼马上放箭力大过猛,坐得战马蹄子踏石留踪,到这前儿(现在),山上还有个老大的蹄子印儿,真亮亮的。”
“真神啦。”
“那可不?薛礼不是凡人。他骑的是龙驹儿,咱这马怎比?他使的箭,能破山开道。你这枪,子母(弹)头果子(花生米)粒大,多大劲儿,差远去了!”
史春英问:“鞭子大爷,哪是蓉花山?
“正前面,横铺十几里,山头连山头的那一片。这蓉花山,景儿多,拉洋片(幻灯片)似的看不完。有犸子洞、黑瞎子沟、棺材石、猴子赶猪、三阳开泰、宏真茔、仙人洞。仙人洞里还有灵隐洞,灵隐洞里有神河,河不宽,一步过不去,两步用不了,人过神河能成仙……单说那蓉花显圣放金光,就有四五个说道。”
战春华问:“蓉花什么样?”
“那是神花,能随便看到?老辈人讲,太平年间才开的。小鬼子投降那阵儿,山上闪过光,金翅金鳞的,晃人睁不开眼。末了没开成。说是中央军从奉天(沈阳)使千里眼(望远镜)照它,那光就消没影了。这不,就兵荒马乱的……”
侯华邦接话:“大爷,你放心,大乱之后是大治,太平盛世不远了,蓉花会开的。”
两鞭子转头:“你这话中听,都盼着哪”。细瞅瞅这人长相,赞道:“哎——你唇下有痣,福相、官胎……”说得车上人哈哈大笑!
战春华告诉他:“你说对了。他是新来的区长,还是我们土改工作队的指导员。你看这位,”他指着有短须的崔振家:“他唇下可没痣,有胡子,是区农会主席呢。你说说,他的官相在哪里?”车上又是一阵笑。
史春英又问:“鞭子大爷,小时候听说,关东山三大怪,还有三件宝。现在真就从关里到关外来了,你给讲讲,长长见识?”
“那是你们关里人少见多怪。其实平常嘛——说关东山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闺女叼着大烟袋。窗户纸糊里面,窗棂露在外头兜雪,要是雪化了,不把窗纸洇下来?要我说,改说门也行,叫:屋门扇,朝里开。门扇朝外开,遇到烟炮雪封了门,你咋推开?”
战春华惊讶:“有这悬事?”
“北满才有没腰深的雪。这场干巴冷,雪不大。怕的是起风狗子,飘(四声)起烟儿炮雪,一夜功夫就填平壕沟,堆满院子,堵死屋门,遇上这会儿,往里拉开门,拿锹铲出个雪洞,不就出去了?”
女队员啧啧不已。
两鞭子继续掰扯:“说养个孩子吊起来,是孩子放进悠车,把悠车吊在横梁上,推一把悠来荡去,孩子就睡着了。大北边老林子里的猎族(达斡尔),那才叫吊呢。孩子装进皮筒,往树叉上一挂,骑马射箭打围去了。闺女叼烟袋,是说女人抽(吸)烟的多。不是烟袋大,是杆儿长,有两三尺,点烟便当嘛,老远就把烟锅伸到火盆里。可有一遭,要是谁家闺女熬成恶婆婆,那家媳妇定归(肯定)遭殃了。”
“怎的?”
“一烟袋锅刨过去,有个跑?”
车上再次爆笑。
平时一个人驱马赶车,只有吁吁驾驾,今儿个有人对聊、捧场,他颇感欣喜、自豪,话匣子打开不断流:“说起来呀,天南地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和尚敲一个磬,天下怪事多着呢!”
史春英顺势引话:“咱这还有怪事儿?”
“有的是——”他擎鞭杆指指前方:“你们要去太平岭是吧。太平岭,多好的名啊!可太平岭不太平。那旮有一套嗑,说最快飞毛腿,最坏张五鬼,最刁屯大爷,最狠偷牛贼!他们葛伙(合伙)作索黎民百姓,十有九家穷得丁当响,屋里耗子都搬家了。”
战春华逗他:“不是有三宝吗?”
“那叫人参、貂皮、靰鞡草。人参、貂皮救不了关东山百姓苦难,就那靰鞡草嘛,对穷人有用,还有那满山的柞树、菠萝叶,那才是宝呢,放蚕、纩丝,吃蚕蛹,哪家缺它行?”
说话间,他“吁——”了一声。
车停。路边花岗岩标桩镌刻楷书阴文“太平岭”。
史春英一行五人跳下车。
两位领导送她们到岔路口,侯华邦嘱咐:“这里长期受日伪统治,对共产党缺乏了解和认识,土匪猖狂,国民党也在插手……你们独当一面,多保重。记住,随时与区里联系。”
史春英敬礼:“领导放心。再见。”
二领导与他们一一握手,望着她们向右岔向小路。
三人回到车上,两鞭子摇鞭驱马:“驾——”继续向蓉花山方向进发。
丁铃铃,丁铃铃……
史春英一行5人,沿曲折小路进入荒凉丘陵地。丘陵深处,现出枯树败藤,枝头哀鸦凄鸣,高空浮云飞驰,让人感到压抑。
前面是一片草荒、阴森的坟圈子。那里,旧冢新坟挤满荒坡,还有石块或者土坯垒围的“丘子”(待下葬的死人),露出白茬或土红的棺材,使人毛骨悚然……
坡下背阴地,传出野狗争食的嘶叫声。突然嗵地一声枪响,似乎野狗哀鸣逃散了,便传过人声:“快动手……”
史春英等人迅速散伏于地上,有的握手榴弹在手。贺山林执驳壳枪喊问:“下边什么人?”
那边传来警告声:“你敢过来,打死你!”嗵!又是一枪。
贺山林抬手叭、叭、叭三枪,脆脆地射向沟底,示意林子丹从左侧迂回,占领高地,他同史春英等人,从右侧包抄,形成夹击之势……
他们搜索合围过去,沟下开枪之人,鬼一样不见踪影。
展现眼前的:新、旧牛骨,血迹,狼藉瘆人。一根牛腿棒子骨的蹄甲上,磨光的月牙铁掌已有锈色。还有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的牛皮,谷草把和襁褓碎布——该是卷裹死婴的东西。还有残缺不全的人头骨……
一头壮龄母牛,黄毛白头心,被绊缠前腿,跪在一株老榆根前,张着鸡蛋似的圆眼,瞪视它同类的残肢遗骨,粗粗地吸吐着血腥浊气,牛体颤栗。
史春英说:“找这么个阴森地方杀牛,是偷牛贼。还有枪,够张狂的!”
贺山林与林子丹给乳牛解绊腿索。牛是站起了,那鼻孔,还是粗粗地喷气。林子丹试着拽起缰绳拉它走:“你知足吧伙计。我们晚来一步,早给你放血了!”
五个人,牵牛的拽,赶牛的推,人、牛一同出沟,奔村屯方向走去。
太平岭帽盔村,紧靠帽盔、歇马两山之下,有独具辽南特色民居草房,也有用小黑瓦顺垄瓦顶,花岗岩条石或毛石砌到山墙花的标准小屋。毛头纸从外面糊在木格窗棂上,体现着“窗户纸糊在外”的关东习俗。有的窗纸上点上适度的油滴,润开方寸的穴儿,似一眼眼瞭望孔。
冷风飕飕,时有零星干玉米叶子旋飞。
屯里不见大人身影。有几个破衣褴衫的孩童,围在那里逗弄一只小半大狗。有耳挂兔皮护耳子,身穿薄棉袍子,该是殷实之家孩子,远站一边观看。
史春英她们把牛拴在一株梨树下,便去一家草房门前,敲门:“老乡,我们是土改工作队的。能到屋里暖和一下吗?”
屋内静悄无声。
史春英再次轻敲门扇,里边依然如故。
史春英领队员退出院墙外说:“大家分头行动,不会都不开门的。”
逗狗孩子堆中,一个十四五岁的流浪儿,穿对襟无扣子带补靪夹衣,腰系茧丝头搓成的疙瘩绳,胸脯裸露,冻得赤红。他抱起小狗,揽入怀中,相互取暖。
一男孩(福子)抱来一抱玉米叶子,叫那抱狗的:“葫芦,打火,弄火烤烤。”
名叫葫芦的孩子放下狗,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取出一方铁块和晶莹的小石头——这是火媒物件,统称火镰。火柴,光复前日本人有用的,叫“取灯”。中国人叫它“洋火”。山乡村民,没见过洋货,祖祖辈辈固守自己的生活方式,一直用火镰打火。
葫芦从荷包里抠出些毛毛绒,贴小石头捏紧,右手掐铁块,游臂磨擦石头。嚓、嚓——轻轻几下,火星灼燃毛绒,毛绒引燃干叶,地上立马窜烟冒火,几个孩子无法无天地叫着、跳着、唱着:
一把火两把火,
火龙尾(yi)巴扫扫我。
三把火四把火,
烤完前脸烤后脖。
五把火六把火,
烤糊了卵子找不到老婆……
叫唱声中,真有一片长长的玉米叶,像条小蛇一样,驾风飞了出去,一头扎进两丈外的草垛。风吹火势急,眨眼间,火舌毕毕剥剥包裹了整个草垛,呼呼窜出扭劲儿火龙,燎得石头院墙下一排山花椒树枝叭叭爆响。火龙势头越来越狂,前摇后拥地伸伸缩缩,向史春英敲过门的草房抓挠着,恨不得一口把它吞噬下去!
“不好了!起火了!”
“救火呀……”
一家家门开了,人呆了!
草房女主人(后起名台玉洁)双手拍膝盖嚎叫:“房子!我的房子啊……”
史春英率工作队跑步赶来,高喊:“水——快!”
山乡村民少有识字断文的,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古训,还是深谙明了的。他们端盆、捧罐、提筲(铁箍围木板条)、拎桶送水过来。
史春英卸下背包,并命令队员:“被子!”又招呼村民:“找梯子!”她解开自己的背包,被子铺地,浇上水。
工作队员登梯子,扯水湿被子,遮压草房冲火方向的房檐、房盖……
桶罐盆筲之水,好比杯水车薪。虽然量小力弱,架不住邻人接力泼洒,烈焰终于被压下。几个人又从水井挑担急奔过来,一筲筲井水倾泼下去,火彻底灭了。狼藉的草垛,冒出袅袅残烟,白白的蒸汽。
那五床水湿被子,压在草房上,草房安然无恙。
台玉洁拉着孩子,双膝跪地哭诉着:“哎呀我的恩人,活菩萨呀,你可救了我全家呀,没了房子,可怎么过冬啊……”
工作队员扶起这女人。
村民议论纷纷:“这帮八路,真好样的!”
老百姓分不清自治军,还是民主抗联什么的有甚区别,凡共产党旗号的,都称做八路军,简称“八路”。
“那女八路,有两下,真咔嚓!”
一个细高、马脸,戴水獭帽的男子(屯爷),皱皱眉,嚎喽一嗓子压下议论声:“怎么起的火?啊?这么大的风,要火烧连营啊,作死啊?!”
“屯爷,怕是小孩子玩火吧?”
“谁?”转向台玉洁:“康泰家的?”又盯着孩子:“你?”
孩子吓得语塞,迟迟疑疑指西头。
西头一孩子,又指指拐角里的葫芦。
屯爷几步蹿上去:“小兔崽子!”左手抓人,右手挥搧,啪啪正反俩嘴巴子:“你个小畜牲,妨死你爹你妈不够本儿,还想毁全村哪!”
血,顺葫芦嘴丫淌下。
史春英赶过来拦住马脸屯爷:“好啦别打啦,是孩子,出事再管也晚了。”拉过葫芦,给揩嘴血。
“看在八路份上,饶你一把。听好喽,再给我添乱,打出你太平岭!”
史春英头脑睿智,思维敏捷,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遂沉眼望屯爷。屯爷立马换笑面,点头让路:“你请、你请……”
史春英拉着葫芦,葫芦领着小狗,一行向那草房走去。
屯爷忽然瞥见梨树下黄牛,他瞪大马眼喊问:“这是谁家的牛,白头心?是不是老吕家丢的那牛?”
听他喊,人们呼啦一下拥向那牛,七嘴八舌地惊叹起来:“是它、是它!”
“怪了,它没死!”
“是狐仙显圣了,把牛送回来的!”
……
史春英站在人外圈,轻描淡写地说:“乡亲们,我们工作队路过前面那个山沟,正碰上有人要杀那牛,就截下来了。看是谁家的,赶紧告诉一声,把它牵回去。”
“进了丘子沟,还能死里逃生,这牛真命大!”
台玉洁道:“不是牛命大。我才刚(刚才)说了嘛,是菩萨下界了!”
史春英说:“大嫂,哪有菩萨呀?那都是古人讲故事。咱不讲故事,还是说眼目前的吧。这孩子玩火,也不是故意的,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咱管着点儿,就行了。你家去灶坑烧把火,热热炕。我们把被子拧拧,给炕(烘)上,晚上没盖的。”
“好、好!”转身时又撂下一句:“嗐,这孩子,也是命苦……”
泥盆盛热水,史春英给葫芦擦去血迹,洗净了脸。又抓过那双黑爪子,摁到水盆里。葫芦咧嘴:“嘿嘿,耶(热)……”
擦洗完毕,史春英从自己枕头包里,找出一件灰布单衣。单衣左胸兜盖上边,有一拇指大的破洞。拽过葫芦,帮他套上这灰军服,还用那根茧丝绳扎上腰……
看葫芦,是个像样的孩子!
他乐不可支,从裤腰带解下刚才惹祸的荷包、火镰,重新系挂在外衣腰带上,与工作队员的手榴弹背兜比试:“嘿、嘿,好……”
葫芦长长的上衣盖到膝部,乐颠颠晃到院子,向围观的孩子们显摆:“好、好……”
黄昏,葫芦找个破筐头,放窗根下鸡窝旁,抓来些软碎豆秸絮上,拎小狗放草窝上,拍拍它头。狗听话地蜷卧那里,葫芦放心的回身进屋。
葫芦的小狗,无言的哨兵。
半暗的西屋,半铺炕堆放杂物:笸箩、簸箕、筳杆盖帘、柳条笊篱、葫芦瓢,还有几嘟噜茧扣子、艾蒿草辫子……剩下半铺炕住贺山林与林子丹。贺山林让出炕中间:“葫芦上炕,夹中间,我们俩给你搭被,保你不冷……”
史春英她们住东屋。
农村夜宿早,没大事,天黑就上炕,谁都舍不得点灯熬油。李晓和陶华与台玉洁的孩子,已经睡下。
史春英和台玉洁半躺炕上低声唠嗑。
“康嫂,屯里有人说,我们是南蛮子,是灾星……你留我们住,不怕?”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灾星,今儿个没有你们,我这前儿趴草垛都找不到自己的!还有老吕家那牛,没有你们,早下汤锅了!”下汤锅,这场方言,牛肉下锅烀上了。
“是啊,我们是共产党的工作队,来这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怎能见了危难不管?”
“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好人,菩萨心肠,亲近庄户人。那葫芦,没爹没妈,笨嘴拙舌,埋汰垃圾的(脏),谁不嫌他?可你们……”
“康嫂,打葫芦的那个屯爷,不一般人吧?”
“这村里,杂着那。你没听那几句嗑?也叫小人语。说最快飞毛腿,最坏张五鬼,最刁屯大爷,最狠偷牛贼”。说完又逐条解释:“飞毛腿是胡子头霍云飞外号。他的老窝修的土围子,出去打仗背着小老婆,也跑得风快,一步能蹦八根垄,也叫他八垄地。其实最恶道的大帮胡子,是这旮的刘同轩,还有小伙绺子。他们趁着世道乱,这个抢那个夺,打家劫舍祸害人。最坏张五鬼——张五鬼是大财主张家老五,四个哥哥四只虎,他最坏,叫他五鬼。最刁屯大爷——你们今儿个见过,屯里的头面人儿。姓柳,叫柳世久。日本子、胡子、中央军、嘎杂子(无赖),都能穿上线,村东头跺脚,西头乱颤,吃人肉拉白屎,是狼,谁都惹不起他。最狠偷牛贼——贼驴子(贼的俗称)偷牛,不论大牛小牛,乳牛、尖子(公牛),牵到丘子沟——就那乱坟岗子,一会儿就大卸八块。庄户人家没了牛,种地靠啥?”
“康嫂,四句嗑儿,你说了那些人的恶,那霍云飞呢?”
“这……”台玉洁有点闪烁其词,“霍云飞,听人说,是开药铺的,得罪了什么人,让人砸了药房,就打起冤家。打冤家,能不伤人死人?就进了胡子帮。胡子能不祸害人?有钱人祸害,掯节上,穷人他也劫。还抢过一回日本人大汽车,得了洋货,还有洋枪……听说日本子抓住他,要杀头。一个中央军的官儿,叫王宾安的,给保出来了,他报救命之恩,就投那边去了。他家土围子有枪眼,叫什么子母堡,连环沟……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压寨,对小老婆好,走哪带哪。他身高力气大,小老婆走不动,就背着她,照样放枪打仗。说是打单子儿快枪,能打成连响(连发)。他这胡子不吃窝边草,这旮人不恨他,把他添色加彩当瞎话讲。”
“哎——康哥怎不在家?”
“嗯……外边吃劳金哪。”又是吞吞吐吐。
“远?”
“不远……”
黑暗中,台玉洁看不清史春英的眼神,却觉出那双清澈睿智的目光,穿透了她的心!
她嗫嚅道:“我……我说出来,你就不敢住这儿了……”
“什么意思?”
“给飞毛腿大围子当厨子。”
“噢,噢,明白了……”
静默。静默。难熬的分分秒秒过去,才听史春英出声:“康嫂,你知道吗?咱八路军的队伍里,有不少是从国民党那边解放过来的。来到咱的队伍上,有的当了人民英雄,有的成为共产党员。康哥不是土匪,是挣劳金养家的伙头军,拿的是厨刀,不会是拿着厨刀去杀人劫货吧?再说了,真正的土匪,人命在身的,只要放下屠刀,我们也会从轻发落……”
“真能那样,我就放心了。”
“哎,捎个信儿,我见见他?”
“我信你。”台玉洁深深地点头。
史春英从台玉洁那里知道,太平岭帽盔村,全村不足百户,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贫穷人家。第二天,工作队员分头深入农户,了解情况,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如同一潭死水的山村,一下子投进一把石头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破败简陋的农家屋里,一个中年妇女(后起名孙秀玉)和十拉岁男孩,合围一床铁打似的破被,挤坐炕头,她的双手死死扯压被角,掩盖没穿裤子的裸腿,面露猥琐、惊恐和羞涩。
史春英坐炕沿,一手掐线槌子钩,一手捋一把线麻头,往肩上一甩,换下那只手旋一下吊槌上足劲儿,伸手从支架麻缕中抽出几丝麻坯续上,熟练地纺着绳坯,一边与孙秀玉询问、解说着什么……
隔壁那家,与另一家石墙分切两家院子,两家女人,肥裆裤、缅襟袄,隔墙对聊:“看见没?女人齐耳一刀毛,二尺半大棉袄,扎腰带,腚后别俩蒜锤子……”
“那叫手里弹。”听讲的也装大明白,纠正那“蒜锤子”。
“拉倒吧你,学也不着调,是甩炮,像咱这儿的地雷炮差不离儿,一甩手飞老远,一炸一大片。哎呀妈呀你没见她们,男不男女不女,和老爷们一块磨磨蹭蹭,笑死人了……”
山坡上,一座石雕过人高“灵神庙”。庙旁盘山土路,叫老牛道,通向山里。
孙秀玉的男人陈德山,头扣汗浸油渍擀毡帽,缅襟疙瘩袄,吊腿裤子,手使竹筢在山岚蚕场搂草,划拉柞树叶子。叶中有一枚蚕茧,他拾起,剥去柞叶,椭圆形的鲜茧,金璨璨的,他揣进怀里……
贺山林手撑稻草拧劲儿编结的花眼儿网包,往里楦草。陈德山不时停筢,手指坡地、平川:“这些地,都是张家大院的。”又指坡上:“这老牛道,北通五皇庙、狐仙洞,东连四道湖沟里。老牛道往上的山岚,都姓张。”
一座海青房,石条围墙,深宅大院。
屋里,铁木雕镂桌椅,旋格花窗,一派古朴。张财主一身绅士妆扮,呼噜呼噜吸着黄铜水烟袋,听屯爷报信儿:“穿灰衣裳,和八路一派的,叫土改工作队。专往穷鬼堆里扎,要分大户,共产共妻了……老东家,该是朝你来的……”
“嗯,我说什么来着——罗刹下界,没天条王法了。这旮的天下,要大乱喽……”
罗刹,传说中的恶鬼,黑身、朱发、绿眼睛,食人肉喝人血,行可上天,遁可入地。罗刹女鬼则是掩去狰狞面目,常以绝妙美颜惑人,进而掳之食之。张财主把共产党诬为罗刹,不是他的杜撰,关里老区闹革命时,地主老财都是这么传讲的。不明真相者,真就心怀忐忑。
又一家农户里,身穿夹衣、破絮的几个孩子(德子、福子、丑子等),挤在厨房灶门前,扒拉灰火烧玉米粒子。矮个子李晓,与孩子们大不了多少,蹲在那里为他们拨拉嗤气爆花的颗粒。他们伸出皴皮皲裂的黑手,拾起填进口里嚼着。女工作队员在询问着什么……
霍云飞土匪大围子,是带围墙的老式砖瓦房舍,坐落在山岭起伏的簸箕掌里,高树矮丛参差不齐,掩映着前后左右。
身高体壮的匪首霍云飞,独坐内室下山虎条幅下,问:“下边怎的?”
腰挎王八匣子的土匪(黄四炮)禀报:“八路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张财主在家揪心哪。领头的女蛮子,个不高,挺敦实,说话办事挺咔嚓……”
“我问对咱们,有什么口风?”
“住在康厨子家里。和厨子媳妇混得热火。没听对咱有什么赖话。”
霍云飞思忖无语,良久开口:“你还在下边访听着。去,把厨子叫来。”
失而复得“花头心”的人家,住的瓦家,家主人(吕高福)在牛圈里起粪。那牛,在一旁安闲地嚼着槽里的草节。
林子丹擎尖镐在圈里刨冻粪块子。牛粪不时投出石头矮墙外,叠落成堆……
陶华蹲在土造淋碱池前,看着吕高福媳妇(后起名傅玉琴),从上头续灰入席篾折子圆圈内,轻拍压实,再徐徐添水。水渗过草墩坐垫,淌出滴滴嗒嗒的碱水,不时询问着什么……
陈德山顶扛大网包干草,只露出下半身,一步步走进家院。后边跟着肩扛竹筢的贺山林。
撂下网包,陈德山摘帽抽打肩头、身上草屑,向屋里喊:“孩儿他妈,来客人啦。”掏出怀里几个蚕茧,放屋外窗台上。
家门开处,出来的是史春英:“大哥,谁是客人哪?”
“巧了,巧了。”他回头招呼身后人:“进屋、进屋……”
孙秀玉屋里喊:“他爹,你进屋歇会儿,我下地给同志烧点水。”
史春英忙接话:“大嫂,快别,这么多人不方便。你给大哥做饭,我们改日再来。”拉着贺山林,使个眼色,匆匆向陈德山告辞。
走在街上,史春英满腹心事地说:“老贺,你知道吗?这陈家两个大人只一条裤子,谁下地换着穿。十一、二岁的大小子(男孩),整天光屁股。村里五绺人家有四绺吃糠咽菜,衣不遮体,到年关吃不上一顿荞面饺子……这么穷的地方,说给谁,能相信?”
她的眼,湿润了……
康家西屋里,工作队员正在吃饭:蒸过的豆饼,一人一块,就白开水。
台玉洁进来,端着两个黄面干粮,一小碗咸萝卜条。
史春英推辞:“这不行,等大家都有饭吃了,我们再吃你的大饼子。”
“这豆饼,有钱人家喂猪的料,总吃这,怎受得了?”
史春英推辞不过:“那好,咸菜留下,饼子,呶——”掰下半块递给葫芦,剩半块又放回她手中碗里,硬推着她出西屋。边走边说:“你快吃饭。完了给我跑趟腿,我找出一条裤子在你炕上,给陈家嫂子送去。”
史春英返回边吃边说:“大家下去跑了半天,收获不小。根据兜上来的情况看,咱们得先解决个要紧事:群众的吃穿过冬问题。下午再分头下去,挑选那些典型人家,动员他们来这儿开个会,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吃饱饭,有衣穿,这样穷挺着不行……”
葫芦的小狗,在外边汪汪。
门开处,屯爷一张吃惊的马脸,配上两只眼白过大的眼睛,送过惊异、关切的话语:“哎呀,怎能吃这东西!胀肚的。快、快收起来,村里给安排了吃住地方,这旮怎么行?那边吃派饭,没什么好嚼谷(吃食)吧,粳米(大米)饭不能少。快、快……”
史春英回他:“谢谢你啦。我们工作队有纪律,不准搞特殊。再说了,这豆饼,不少人家还吃不上哪。不错了,不错了。你看……我们有工作要研究,你请回?”
屯爷摇头咂嘴,“这哪行,这哪行……”啧啧而退。
张财主在家惴惴不安,面对尖嘴猴腮的五儿说:“张家祖业,九鼎立世,哪朝哪代,奈何于我?这工作队,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保准鼓动那些穷棒子闹翻身,这了得?”
张五鬼说:“爹,灭了南蛮子,看谁敢起刺?”
张财主手卡烟袋签子,水烟袋慢慢呼噜着,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妥。不能操之过急。山雀飞来蚕场抢蚕吃,咋办?敲锣、放枪,赶它走。不走,才自找死……”
“爹,明白了。我办去。”
张五鬼戴着狐皮护耳、锦缎瓜皮帽,洋细布面棉袍,外罩丝制马褂,与身披日本尼大氅的黄四炮,在酒铺里对坐,把酒,欢饮……
张五鬼从腰里摸出一封大洋,推向对方,对方惊疑,张五鬼倾身向前,暗授诡秘……
往日习惯早眠的男女村民,今夜汇聚台玉洁家,说是开会。“会”,是什么?以往听说过小刀会、大刀会,杀洋鬼子。这山乡筚户,还有过一贯道、卐(万)字会。八路开的会什么样?仙人洞有庙会,庙上神像重塑金身时开过“光”,八路是开会,怎么开?
灯光下,康家东西屋、外屋地挤满人,唠唠扯扯在等着。唯有傅玉琴手不滞闲,慢扎锥紧拉线地纳着鞋底子……
史春英击掌静场讲话:“乡亲们,今天开会,来了这么多人,我代表工作队,谢谢大家。有几家约请了,没来,咱不等了。咱们先认识一下:我们是从山东革命老区来的土改工作队,是共产党的队伍,在八路军海上挺进东北先遣支队智取庄河之后,来到这里的。有的叫我们海南人。这海南是指渤海南边的山东。你们在坐的,不少人都是从山东漂洋过海闯关东的后代,论起来,咱们也算老乡嘛。我们工作队的同志……”
一人截话:“铜字儿?比绵羊票、比小银子,哪个禁花?”
工作队员笑了。
史春英解释:“我说的同志,不是铜字儿。同是同心同德的同,志是志向的志。这是称呼,凡是我们在一起干革命的,现在来说,一起打土匪、斗地主,搞翻身的人,就叫同志。”
“自个儿人,不结啦!”
史春英顺那人的朴实话说:“是这意思,但不能那么叫。比如招呼陈家大哥,你喊:陈德山自个儿人——不是那么回事嘛!”不少人笑了。
“我刚才说,我们工作队的同志,虽说没漂洋,这海倒是过了,很难的。五天五夜,摇撸划桨,一人一摞大煎饼,两块咸菜疙瘩,六个苹果……谁吃得下?晕船吐黄水(胆汁)、吐血块子,龙口上船绕到庄河王家岛,又到打拉腰子,下船人不人鬼不鬼的摸样!用咱这儿话讲:不待人看了”。
朴实的话语,拉近了距离,驱散拘谨。史春英继续说:“还有的说,我们是敲鸡冠山鸡嘴的南蛮子,这哪跟哪呀?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工作队,是遵照共产党、毛主席的指示,来为老百姓办事的。办什么事呀?就是给你们撑腰,打倒剥削阶级。剥削阶级,就是地主老财,恶霸土匪,一切反动派。接着再挖穷根儿,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有专为老百姓办事的官家?我告诉你们:有!这是真的。共产党、毛主席,就是为老百姓服务,为劳苦大众求解放的。就凭这,才得民心,受拥护,才能从关里打到关外,最后解放全中国!可是,有的人还害怕,怕什么呀?小日本厉害不?照样打跑了。还怕谁?怕土匪,怕地主,怕国民党?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们都要一个个地收拾干净,建立我们老百姓自己的政权,就像大家说的,刀把子由咱自己握着。老百姓自己握刀把子,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过的新事。怎么握?在前方,咱有强大的人民军队,在后方,咱要成立农会,带领大家搞生产;咱要成立民兵队,保卫咱的新政权;妇女、儿童也要组织起来,成立妇救会,儿童团……咱们老解放区那里,都是全民动员,女人和男人一样参加革命。如今世道变了,不能再小看女同志了。看到没有,我们工作队,女同志多;今天来开会的,女同志也超过男的。那咱们从现在开始,革命路上,咱女同志先走一步……”
有人插言:“当上同志,是不是也剪一刀毛?”
哈哈哄笑声中,史春英忙答:“不是,不是,剪不剪头发,那随便。我问你们,哎,康嫂,你有名字吗?”
“我?”
“康泰家的!”有人代答,传来哈哈声。
“你呢,吕嫂?”问吕高福妻子。
“在妈家,叫我芹子。”
“陈嫂,你呢?”陈德山媳妇穿件工作队的灰裤子,分外显眼。
“我家在岫岩,那儿出玉石,爹妈叫我小玉。”
“听着没?女人,没有自己的大名。查查你家宗谱,还有你家祖辈的茔地,女人到死了,刻到石碑上的,也是什么张王氏,刘李氏,只能挂个姓:王氏、李氏……在我们山东家也是那样,什么嫚呀、妮儿啊,招弟、领男的。我上学,老师给起的大号:史春英。下面,咱妇女先翻把身,变变世道:起名字!还是康嫂先来。”
“我是姓台……”
有人凑乐:“姓台,嫁给康泰,”学京戏叫板:“呔、呔、呔……台(呔)、康(钪)、泰(呔)!”
哗——笑声、巴掌声混杂,气氛热烈而欢快。
史春英说:“我看康嫂长得板正,人也本分,像玉石那么纯洁,就叫她台玉洁,怎样?”
“台玉洁?新鲜……”下边嘁喳议论。
“吕嫂?”
“姓傅……”
“富裕来自勤快,你小名芹子,那……叫傅玉琴!”
“陈嫂?”
“姓孙……”
“家在岫岩,那是玉石之乡。岫玉,远近有名……孙秀玉。”
史春英一打艮儿:“哎——你们三个名字都带玉,像一家的姐妹,都是宝贝。这名字,你们同意不?”
“同意!!”三“玉”一个声回答。
葫芦也欣喜击掌:“好,好……”
史春英借势鼓舞大家:“看,人家有名字了。你们还叫孩儿她妈,屋里的,老?,做饭的,不馋得慌?想起名的,找工作队帮你琢磨。下面咱核计个大事。你们自己都明白,咱日子过得太穷了。穷得有个穷精神,不能死糗着猫冬,得想法子,有饭吃,有衣穿,过去冬,奔来年。我们工作队核计了一下,第一是把度荒年的招儿捡起来,什么榆树皮、地瓜秧、花生壳呀,轧碾子上磨,掺粮吃,撑起肚子。这事由康嫂——台玉洁,是台玉洁同志,你领头。第二安排人上山砍刀柴,挨家分,烧炕有硬火,烤火盆也有个火炭嘛。这事由吕高福同志领头。第三收集蚕丝头、茧扣子,不能纩丝的下脚茧、烂茧、黄斑、穿头茧,还有瞎棉桃什么的,煮茧纩丝、纺线、织布、做衣裳。这事由吕嫂——傅玉琴同志和陈嫂——孙秀玉同志领头。以上所有这些工作,总负责的,就是总领头的,是陈德山同志。有什么卡掯的地方,你们随时找他商量。缺衣少粮的事,肯定欠差很大。大家先干起来,工作队再另想些办法。好不好?”
“好!!”气势激昂,声震室内外。
“散会!”
嚇!这就是八路的会——说事儿。事儿说完了,就是散会!
刚刚挣脱日寇桎梏的蓉花山的百姓,从此认识了共产党的会,参与了会,参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人民战争。也懂得了同志,叫上了同志。人群中有人喊自己老婆:“老婆同志,你等等我!”
哈哈哈哈……
欢声笑语散出农家小院,搅动山村静夜……
夜黑无月,台玉洁蹲茅房小解,听一人轻脚向院子走去,以为自己男人趁黑回来,急忙起身跟上去,哑声喊他:“康泰!”吓得那人一顿脚,叭叭两枪射向院里!台玉洁怒不可遏:“天杀的!你也是土匪!”呼喊着,回手抄起茅房掏粪勺:“你混蛋!”砸了过去。
开枪人慌不择路,磨身跨过石头矮墙,不见了身影,紧接听得哇呀一声,还有折断树枝的脆响……
工作队员握着手榴弹冲出来:“康嫂!怎么回事?”
台玉洁嘴唇发颤,只说了句:“要……害你们,撞刺棘树了……”趔趄进屋……
台玉洁趴炕上,呜呜大哭。
葫芦陪着台玉洁娘俩,葫芦念叨:“怕、怕……”他的意思:吓着了?
史春英与贺山林他们,点起麻杆火把,跨过矮墙,火光照耀下,白天大火燎伤的一丛骨硬刺锐的山花椒树上,有些许血迹,树下遗弃一支日本造王八匣子。
“谁有这么好的枪?”史春英惊诧。转瞬间,台玉洁的话跳了出来:“胡子土匪能不祸害人?有钱人祸害,还抢过一回日本大汽车,得了洋货,还有洋枪……”
史春英转向贺山林:“霍云飞?”
工作队员还有陈德山在场,在康家西屋开会。
史春英说:“敌人动手了。我们的动作要加快了。陈德山同志,农会要赶紧成立起来,生产自救工作,一刻不能停。马上成立民兵队,老贺,把看山、打猎的鸟枪、土炮,还有炸狼用的地雷炮,都收拢起来,民兵统一使用,工作队手榴弹分下去些。还有发动铁匠,打造扎枪头子,按红缨枪。儿童团、妇救会,也组织起来,搞搞操练,壮壮声威。武器不足,我请示区里给些支援……”又转头对林子丹:“小林,你明早去区里送信,代我汇报工作,听取区里指示……”
蓉花山区民主政府,设在老优级学校旧址。
室内简单桌椅,墙上挂毛主席、朱德素色画像,侯华邦与林子丹对坐,交谈。
林子丹说:“史春英让我汇报工作后,向区里求助两件事:一是民兵武器短缺,起步困难,能否给点支援;二是偷牛贼抓捕,关联邻村乡镇,希望区里能统一部署。另外,对太平岭下步工作方向,给予指正……”
侯华邦看着史春英写的便信,不无赞赏地说:“这个小史,有意思……”
史春英的笔迹,跃然纸上:
最快飞毛腿——绊住飞毛腿——策略之需
最坏张五鬼——挖出张五鬼——抓罪大恶极
最刁屯大爷——管制屯大爷——掐断腿子
最狠偷牛贼——除掉偷牛贼——扶民、春耕
侯华邦拿出自来水笔,说:“你告诉史春英,太平岭起步不错。我基本同意你们的四点意见。面对敌情复杂,我方立足未稳,采取灵活办法,避免多面受敌,稳住甚至争取霍云飞的设想,是可行的。要加强康家的工作,随时掌握土匪大围子的动向。至于第二点,在揭露张五鬼等典型人物,搞清事实之后,属罪大恶极,”他落笔圈掉“挖出”二字,改成赫然“镇压”。说:“还要强制地主减租、减息,向佃户返粮度荒,甚至向恶霸地主征粮征物,支援前方部队军需。武器,我派人送去。偷牛贼问题,”他边写边说:“由区、村联办……”写毕,签名,原信递给林子丹。
康家孩子匆匆跑进农会:“姑姑,我妈和我爹打仗哪。”
史春英问:“你爹回来了?”孩子点头,史春英急忙招呼:“老贺,走!”
老远就看见,台玉洁双手握掏粪勺,横立门口与一男人——肯定是康泰,正僵持不下。台玉洁叫道:“你进,我就扣死你!”
康泰反问:“你这什么事儿呀?”
“什么事儿?你干的好事儿!我问你,枪呢?”
“枪?”康泰火了:“我还有刀呢!切菜刀,好几把!”
“你前晚回来干什么啦?”
“我,我哪儿呀……”
史春英看了他们夫妻争斗,心里明白了九成九。上前招呼:“你是康哥?”
“是、是……”陌生女八路称他康哥,闹得他嗫嚅起来。
史春英仔细端相他脸,又说:“我看看你手。”
康泰疑疑惑惑伸出双手——厨子的手,没有皴皮,完好无伤。
史春英转脸道:“康嫂,你错怪好人了。打黑枪的不是他。”拉过康泰:“你看,康哥脸、手哪都好好的。那个人撞刺棘树,伤得不轻,枪都撞掉了嘛。”
台玉洁转悲怒为惊喜:“真不是你?”
康泰:“我……”
“哎呀我的妈呀,死鬼,可懊糟死我了!”
贺山林说:“嫂子,你这几天心神不定的,原来为这呀?天晴了吧?”
葫芦拍手:“好,好……”
大家一齐笑了!
进到屋里坐下,史春英说:“你的情况,嫂子都对我说了。你们一家都是正经庄稼人。早想约你见个面。正好,出了打黑枪的事,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些情况。”
史春英从贺山林手中接过那支日本枪:“你见过这样的枪吗?”
“围子里有使的,不多,霍云飞、炮头才有……”
“使这枪的人,那天夜黑,撞你家刺棘树,伤着了……”
“会不会是黄四炮?他在下边当坐探,这些天,围子里一直没露面……”
史春英起身:“老贺,马上查黄四炮。”
农会里,台玉洁陪康泰坐在桌旁,康泰口讲、指点,贺山林用紫泥茶壶、水碗、茶杯等物件,布设土匪大围子方位“沙盘”。史春英拎白瓷水壶过来,说:“来,歇会儿。”伸手取茶壶:“我先把大围子给你端掉,咱们喝水。”
贺山林说:“得、得,大围子拿下了,这些碉堡管啥用?来,”他挪过当碉堡的杯、碗,“倒水!”
史春英边倒水边说:“康嫂,怎么样?康哥这伙头军当对了吧?能帮我们大忙呢。”转对康泰:“你说霍云飞要探工作队的底,那正好,你回去告诉他,说工作队让你捎话:今天下午,工作队的史春英在农会见他。而且要送他一件礼物。”
一个小小的土改工作队,三女二男五个人,两支短枪几颗手榴弹,竟然邀请土匪头子上门,霍云飞揣度棋局,捉子不定。便招呼左膀右臂议决。
一匪(老二):“大哥,不能去,鸿门宴。她区里有保安队,悄悄下个套儿,吃亏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