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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灰暗的人生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4-23 16:28:18      字数:5035

  月高天黑,凭借着上次的记忆,柳絮泪涟涟地去找改改。轻按门铃,一声、两声、三声
  ……“谁啊!”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开门,“臭老公,按什么门铃啊,你不是带钥匙了吗?”改改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嚷。
  “是我,改改——”柳絮颤幽幽地说,声带嘶哑。
  改改“啊!”一声惨叫退进屋里。
  “改改,我是陈柳絮。”
  门虚掩着,改改战战兢兢将头探出去,借着客厅微弱的灯光,她看清了柳絮哭丧的脸,这才按着心脏长吁一口气,“哎哟!你吓死我了。”柳絮不语,低头沉默。改改抓着柳絮微凉的手将她引进客厅,“怎么回事啊你!这么晚了你从哪冒出来!我还以为是郭蓬应酬回来了,我想他一定是喝高了才按门铃,还骂他,没想到是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哭过了?遇到流氓了?”
  “改改,我,我——”柳絮嘴唇哆嗦,眼泪断线的珍珠般往下滚。
  “怎么了?别哭别哭,说说,给我说说,遇到什么坎了,我兴许能帮得上你呢。”改改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放在柳絮面前。
  柳絮抽咽着,抖抖索索拉开包,将化验单展现在改改眼前。改改凝声屏气注视着“肺癌晚期”四个字,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她“啪”一下将化验单拍在茶几上,“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我带你去复查,走,这就走——”改改顾不得换衣服,拉着柳絮就往门口走。
  “别,改改。没用,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没用!”柳絮哭着说。
  “怎么没用!这么腐败的医院,他们肯定是为了唬你的钱故意误判,这事都有过先例。别怕,我帮你主持公道。”
  “不一样改改,我太清楚自己的病情了。求你虽折腾了,我只想在你这里静一静,明天一早就走。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安排好父母——”
  “柳絮!”改改呵斥,“你怎么这样乌鸦嘴呢!你没事的,一定是那个变态的医生搞的鬼,我不相信,打死我不会相信美丽善良的你会得这种该死的病。不行,我得先给郭蓬打个电话,县医院他有熟悉的人——”
  改改满屋子找手机,嘴里一连串的咒语:“死手机,破手机,怎么还不显出原型!”她的眼里,却凝着薄冰似的泪水。
  改改拿着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手机走向阳台,掀开米色的印有银粉团花的窗帘,任凭杏黄色的流苏飘飘逸逸,挤挤挨挨。天阴得邪乎,刹时间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远天摁了下来。改改拔通郭蓬的电话,“郭蓬——”她声嘶力竭地叫,好像与他隔着千山万水。“老婆!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传来郭蓬的声音,旋即被呜哩哇啦的唱歌声吞掉了。改改叉着腰从阳台走出,又弹在沙发上,“有种就赶紧滚回来——”说完啪一下挂断电话。
  憋极了的雨就在改改和柳絮沉默的间隙下了起来,鞭子似的抽打着,仿佛要把A城潜滋暗长的肮脏彻底地清洗。
  柳絮的整个脸肿成水蜜桃,她不再流泪,斜依在沙发上晃悠了半晌,竟也沉沉地闭上眼睛。她太累了,需要好好补一觉。
  改改从卧室里取来宝蓝色的毛巾被,小心翼翼地盖在柳絮身上。端详着柳絮安详而踏实的睡姿,她心里酸酸的,仿佛食道里充塞着的酸菜块儿,从胃里往上直垒到嗓子眼,哽得难受。她将手狠命地捂在嘴巴上,生怕哭声惊扰美梦中的柳絮。她慢慢贴着墙壁关掉客厅的灯……
  雨势弱下来的时候,郭蓬顶着湿漉漉的阴冷进了家门。屋内黑灯瞎火,寂静无声,郭蓬吐着浓烈的酒气摁开关,白净的灯光像一泼颜料,“叭啦”泼亮了客厅。
  “天哪——你干什么?”郭蓬注意到依墙壁而立的改改,失声喊叫。
  “嘘!”改改将食指竖在嘴边。
  “老婆,你怎么了?”郭蓬伸手去拭改改两颊残留的泪水。
  改改将发愣中的郭蓬拉进卧室,关紧了门,将攥在手心的化验单递向郭蓬。
  “你神神秘秘做什么?”郭蓬疑惑地接过化验单。
  “别出声,柳絮就在客厅,刚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是她的化验单——”
  闷闷的,似有似无的叹息声混合着浓烈的酒气从郭蓬嘴里蹿出来,他的整个身子蔫了下来。
  改改不去看郭蓬的表情,兀自垂泪。
  半晌,郭蓬晃晃悠悠地起身,“我去打个电话。”他去开门,改改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电话就在这个屋里打,别吵醒她!这个时候了,你给谁打电话?”
  郭蓬没有回答改改的提问,去拨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拨通了,好久没人接听,郭蓬放下听筒,扫兴地坐回床沿。
  改改抓过听筒,狐疑地查着电话号码,她将惊愕的表情抛给郭蓬,“国际长途!谁的?”
  “一个朋友的。”
  “朋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一直藏着掖着,肯定是前任女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哎呀,老婆,你别胡搅蛮缠了好不好,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说这些。”
  改改刚要理论,电话铃响了。仅响一声,郭蓬飞速抓过听筒。
  “喂!什么事啊走狗烹?这么晚了,我都睡着了,都让你吵醒了——”
  改改警觉地竖起耳朵,当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男中音时,她释然了。
  “有事找你,天大的事儿哥们——”郭蓬哽咽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夹夹闭闭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丝线一般拉过来,网织着郭蓬的伤感。
  “是柳絮,你用生命爱着的柳絮,她出事了。哥们,对不起,我没能替你照顾好她,是我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恐怕一切都晚了——”
  “什么事!赶快说!”
  对方的声音像火焰一样冲过来,郭蓬的心、肝、肺瞬间像燃烧的煤块把胸腔里烘得热辣辣的。
  “你吼什么吼!你这个自私透顶的人,你这个道貌岸然美不胜收的人——”
  郭蓬的声音犹如酒后的悲伤,乱了逻辑但却很真实。
  “柳絮她——她被查出肺癌晚期,求你救救她吧!”
  “你狗日的胡说什么?怎么可能呢!赶紧去死吧。”
  “信不信由你,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从今天开始就和你绝交。”
  “绝交就绝交,谁怕谁!”
  “我呸!”
  “呸!呸!呸!”
  郭蓬“啪”一下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出门,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竖子不可教,真是竖子不可教也!”,抬头之际,目光刚好迎上泪汪汪站在门口的柳絮,郭蓬慌得张口结舌,“你……你,你没事吧。”
  柳絮抹着眼泪换上鞋飞奔出去。
  郭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和张钦六之间的谈话被柳絮听着了。坏了坏了,受刺激了。看着柳絮甩门而去,郭蓬急吼:“媳妇——改改——赶紧,柳絮跑了,你快把她追回来!”
  等改改追出去的时候,柳絮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天空还飘着零星的雨,她分辨不清柳絮的去向,只能作罢,叹气回家。她想柳絮应该没事,她比她想像的要坚强。
  是啊!与死亡相比起来,黑暗与飘雨又算得上什么。
  柳絮果然没事,她在车站的候车室将就了一夜。眼泪已经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于是天亮就搭上回家的列车。“死亡”这个她从未来得及去想的词现在已经贴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并且天天向她靠近,没人可以阻挡。眼下就是哭死,她也救不了自己。她的时日不多了,但就在这不多的时日里,安排好父母以后的生活,这大概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经过一夜的折腾,她的身体虚脱得厉害,再加上淋雨受凉,咳嗽更加频繁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学校。她没有给学生上课,也没有给校长请假,关上单身宿舍的门沉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梦里,她还在抽丝剥茧般想着父母的未来,她哭醒了。
  第二日早上,柳絮挣扎着起床,头晕目眩。两天没吃东西,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别的事。人这个东西,只要一口气尚存,就必须想着填饱肚子,不管生活多么绝望,不管命运多么悲惨。柳絮在电磁炉上烧了一壶开水,在抽屉里找出一块硬得瓦片一样的葱花饼,就着开水“嘎嘣嘎嘣”嚼“瓦片”,吃得贼香,吃出母亲的味道,吃出眼泪……
  准备上课的时候,柳絮再一次吐了血,但她已经不再惊慌。惊慌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个死吗?她擦掉嘴角的血迹,微笑着去上课。她很爱孩子们,她不想让懵懂的孩子知道她被判了死刑,而且死期不远。很短暂的四十五分钟过去了,她将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一步三回头,环顾再环顾,她想把这些可爱的孩子看在心里去。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的陈跛跛,想起当年她骂陈跛跛的那句话:人一天比一天——死得快了!
  真是一语成谶。柳絮自嘲地笑笑,天意啊,报应!但她想,在自己去另一个世界之前,她祝陈跛跛一天比一天硬朗——
  雨后的晴天格外清爽,泥土的芳香、青草的幽香争先恐后地扑鼻而来。
  柳絮敲了校长虚掩的门,得到应允后才踱了进去。她突然心跳加快,有些后悔来这里,具体该说些什么她一律没了概念。
  校长正在伏案书写着什么,见柳絮进来,他放下笔,面色和霭地笑笑,声音平静如水,“什么事小陈老师?”
  柳絮陌生地看着校长,半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校长啊——你一定要帮我个忙。”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说话,起来吧小陈老师。”校长诧异了,他忙扶柳絮起身。
  柳絮站在校长面前,满脸的悲伤一发不可收拾。校长起身将她让在沙发上,柳絮这才有了些许的放松,她将自己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校长,并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希望校长能给她请一个长假,替她向你们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
  校长一直保持惊讶的状态听完柳絮的表述,泪水溢出眼眶。柳絮的悲伤把他弄得悲伤不已,因此他不知道如何劝悲伤中的柳絮,于是点头答应以上提出来的要求。临走的时候他硬塞给柳絮一张农行卡,说这里面有一万块钱你拿去用吧。说着泪水簌簌地往下流。保重吧!父母这边有我们呢……
  
  柳絮跟着疯跑的孩子放学,一进家,她就将系着围裙准备做饭的母亲搂在怀里,撒娇说:“妈妈——我要吃您做的香饭饭嘛。”
  母亲乐呵呵地笑着,佯装生气,“这丫头,疯得没个样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说吧,吃什么,妈给你做。”
  “就知道嘛,你是世界是最好的妈妈了。杂面饭,至于是懒疙瘩还是荞麦面节节,我先思考下——哎,妈!你前两天不是新窝了浆水吗?野苦苣的还是别的。”
  “当然是野苦苣了。专门做给你的,再说我和你爸又吃不了多少。”
  “那我就决定了。嗯——荞麦面节节,麻油葱花炝浆水,再拌个苦苣酸菜。”
  柳絮又将母亲搂在怀里猛亲一口,笑嘻嘻地说着:好妈妈,好妈妈——
  “疯丫头!”母亲虽然嘴里骂着,心里甜得蜜似的。她将荞麦面盛在面盆里,扯着嗓子喊已经疯没了影的柳絮:“估计着时间,一会喊你爸一起来吃饭,他还在弯地里锄草——”
  柳絮避开母亲的叫囔,“飞”向秃头秃顶的山包。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那种隐忍在稀稀落落村舍之中的别样亲切,使她泪流满面。对她来说,这个贫瘠的山峁就是她童年的所有,它影响和保护了她半生,它竭其所有给她完美无憾的爱,就像继父。可是,无以回报,她却要离去……
  
  向晚的凉风袭来,月挂树梢,柳絮和继父踩了一路的月色回家,麻油葱花炝的幽幽酸香弥漫在洒满月光的小院。母亲报怨父女俩的迟到,盛在碗里的荞麦面节节凉了,她去热,将那些汤汤水水倒在黑狗一样的锅里,哗啦啦咕嘟嘟声如雷吼。柳絮似乎有些等不急,伸着筷子搛盛在盘里的苦苣酸菜,送进嘴里陶醉地咀嚼,菜不老不烂,味不尖不乏,清爽净洁,沁人心脾。
  柳絮朝笑眯眯泡茶的继父喊:“爸,前些日子我妈做的嫩苜蓿酸菜如何?”
  继父在餐桌旁坐下来,扬起筷子敲柳絮的脑袋,“机灵鬼,你又想说什么?”。
  柳絮夺过继父手中的筷子,娇嗔地说:“哎呀爸爸,不能打你闺女脑袋,万一打笨了怎么办?打傻了怎么办?你养我一辈子啊!”。
  继父脸一沉,“瞎说!谁说我打笨打傻自己的闺女。”
  母亲端着热好的荞麦面节节进门,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
  柳絮吃得酣畅淋漓,吃得汗流满面,她担心的咳嗽并未在她快乐的时候光顾,简直是奇迹。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下周学校派我到外地学习,可能得一年半载,要是运气好的话我还可能被送出国深造——”柳絮喝着碗里仅有的一口酸汤,头也不抬地说。
  母亲惊得吐出一口饭,“学习?去哪个外地啊?”
  “是啊!就学习,怎么啦?校长亲自吩咐过了,不信你问他去。反正这学期我在校的表现最好了。”
  柳絮将头埋进碗里时,发现汤早都没了,可她已经管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于是她匆匆放下碗,借口去茅房离开餐桌。当她安抚好情绪再次返回餐桌时,母亲已经收拾完碗筷去了厨房,继父独自抽闷烟,他说:“絮儿,你给爸老实说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总感觉不太对劲,你刚才说出国的事,咱们这村小学里从没有过先例。你是不是谈男朋友了?也老大不小了,该谈个了,可你要认准人,外面乱啊,我怕你被人骗了……”
  “爸爸,你这是典型的杞人忧天。没有先例又算什么,你女儿开先例不是很好吗?我出国不骄傲死你才怪呢!等着吧,我会给你找个洋女婿回来。”
  刺鼻的烟草味袭来,柳絮捂着嘴咳嗽。继父知趣地掐灭烟头,“你最近怎么了,老咳嗽。看看,脸色也不够好——”
  柳絮甩开继父粗糙的手,“还把我当成两三岁的孩子,额头又不烫。前两天在同学家估计感冒了,天又下着雨,不打紧。”
  柳絮出门,把咳血吐在地上,又踩在脚下。她抬头,看见伸进墙内的几枝杏枝。上两个月还开着粉嘟嘟花朵的杏枝现在已经缀满一疙瘩一疙瘩累累的果实!她惊讶了,时间也过得太快了。一想到时间,她就心慌,心慌到不敢思量灰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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