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非同寻常的相遇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4-21 15:27:35 字数:9961
三月,春风乍起,桃花盛开的季节。从教已经五个年头了,有些记忆随时光的流逝已经淡去了,柳絮决定去小城的桃花山踏青,更重要的是她要去看看好友钰莹。
一路向西,迎着初升的太阳,迎着盛大的开放,柳絮很想再次见到已经沉寂在黄土地里多年朋友,不知道她现在天国还好吧?
临近那片熟悉的墓地,一袭黑衣的柳絮脚步很轻、很轻,生怕惊动沉睡者流年似水的美梦。
经过一夜暴雨的侵蚀,钰莹的小坟越发地简陋苍凉。墓前没有花圈,没有贡盘,只有一小撮未燃尽的元宝和草纸,被雨水浸泡成一团黑乎乎的疙瘩,依稀处一块用细棍挑起的招魂幡,在凄冷的山风中悠悠摆动,地上还遗落着鞭炮的残屑,隔年地陈旧。墓院里还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松柏苗,看样子是前不久才栽种的,毕竟见了雨水的润泽,松柏苗挣扎着直起腰身,向周遭的荒芜展示微不足道的生机。
“钰莹,我来看你了。”柳絮蹲下来,将一束带露的桃花插在墓前。“你看看,漫山遍野都开着疯疯巅巅的桃花,就你这里没有。我特意为你带来了,看看吧,它们和你一样,惊艳的美,干净得一尘不染。傻姑娘啊,当年要不是你一个决绝的离别,说不定现在你都成大明星了。很想当你忠实的粉丝了,可惜了啊,你已经随2003年的桃花香销魂断零落成泥了!”
再次想到往事,柳絮眼里闪烁着泪光。
一抹淡淡的色彩印入她的眼帘。是蒲公英!柳絮在心中猛然一惊。黄色的小花中间,遮不住浓浓执着的情怀,那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颤颤地立地风中,等待空中长风将它们带向天涯海角。柳絮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蒲公英的花语:无法停留的爱!传说蒲公英爱的是风,只要风轻轻一召唤,它就会心甘情愿地随风走,哪怕离开心爱的大地孤独飘零到天涯海角。可它却无法永远陪着风,一旦风停,它就会从高空跌落,也许会很痛,却依然深深恋着风,那么深,那么深……
拉拢思绪,重回现实。柳絮摘下其中一朵绒球,小心翼翼插在钰莹沉寂的坟头,和那带露的桃花立在一起。
“当年你爱的那个男孩已经傻了,是你勾走他的魂了吗?是你不忍心把痛苦留给他一个人吗?钰莹,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你是舍不得他是吗?可是,事隔多年了,你该放下了。孟婆汤都喝了,奈何桥都过了,你还在牵挂前世的爱人吗?放了他吧钰莹,把他还给光明的阳世,还给他可怜的父母吧!我在这里求你了——”柳絮双手合十虔诚地叩头。
抬头之际,柳絮发现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居然已是乌云密布,云层厚重如铅,仿佛是钰莹恼怒的脸庞。莫名的压抑就在头顶,触手可及,她很后悔刚才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匆匆烧完纸钱,借明灭的火星和细微的哔剥声响壮胆,柳絮起身离开。狂风乍起,柳絮连同周遭的稀落的苇草一起倒伏,与此同时,一声微微的叹息由远而近地传来,这种场地,好令人毛骨悚然。一阵恐惧袭来,柳絮的身体像一部锈死的机器,全身的毛孔在瞬间张开又关闭。
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暴雨裹胁着前行的脚步,迎面掣来蛮不讲理的狂风,柳絮有一种仓促的窒息感。这天,说变就变了,毫无征兆!坚持下吧,就下山了。在报怨的同时她又给自己打气。
顺着泥泞的山路,柳絮基本上是“滚”下了山腰。她现在这个样子决非“落汤鸡”所能形容得了的,灵感一跳跃,突然想到鲁迅笔下的“落水狗”。嗬!落水狗,痛打落水狗。欠扁,还真是。柳絮笑了,笑得好滑稽。
笑是暂时的,她心里充满着怨气,何止是怨气,简直懊丧到极点!可她顾不了那些没用的怨气与懊丧,带着满身的泥汤泥水,她只能拼命地往山下“滚”。好不容易挨到了山脚,视线有些模糊,在看不清行路的情况下,柳絮跑过去挤在一拨屋檐下避雨人的中间,硬生生将一对手牵着手的情侣从中间隔开。无心之过,对不起!她歉意地笑着,本来想将这句不打紧的话说出口,可就在抬头之际,柳絮歉意的笑容僵住了。
在木然的对视中,他们认出了彼此。
“柳絮!怎么是你?”女孩甩开男孩的手惊叫。
“改——改。”柳絮捋了把碎发上的雨水,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出同样的话。
“嘿嘿,你先说。”改改谦让道。
“呃!也没什么,随便走走。你们呢?”
“我们啊。”改改朝一直乖巧地站在旁边的男孩扁扁嘴,“是他,非要来这里。说是要找什么浪漫。这不,下起雨来……”
柳絮看改改一脸幸福的样子,理智地点头微笑,又很快保持沉默了。
“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他叫郭蓬。”
柳絮冷冷地说,将改改的热情拒之门外。
“啊!原来你们认识。你这个猪头,怎么不给我提个醒来,讨厌!”
改改粉粉的拳头斜刺里落在郭蓬的后背。郭蓬没理会改改的取闹,向前跨出一小步,将彬彬有礼的问候投向了柳絮:“还好吧。这些年来你过得——”
“好得很!”柳絮冷冷地回答。
郭蓬无语,局促地后退了一步重回他原来的位置。
闪电一亮一亮,像巨蟒在乌云上飞跃,紧接着“咔嚓”一声暴雷乍起,新一轮的雨水哗哗而下,天空像决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硕大的雨点砸向人间,砸向这个柔弱的屋檐。改改缩着脑袋躲在郭蓬身后,状如惊弓之鸟。刚才还谈笑的孩子顷刻间变乖了,都攒着劲儿往大人怀里拥,人群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喊声:妈妈!怕怕,怕怕——妈妈——妈妈——
柳絮扭头,找准了女孩所在的位置。她侧着身子穿过拥堵的人群来到檐角处。女孩就在妈妈怀里,粉红的裙子被雨水淋透了,在凉雨中瑟瑟发抖,她肯定是被暴雷吓坏了,赤着小臂拼命勾住妈妈的脖子哭闹。妈妈一个尽地安慰,可还是止不住小家伙的哭声。柳絮上前抚摸着那可爱脑袋上花花绿绿的小辫子,轻声安慰道:“妹妹不怕,有姐姐在呢,不哭不哭,听话——”。听到说话声,小女孩的脑袋从妈妈肩膀上移开一点点,怯怯地扭头,哭声小了下去。柳絮看到那张哭丧着的青紫的小脸,想给她点温暖,可当她勾头看见自己上身面目全非的薄衫时,彻底失望了,她没有条件给这个小女孩简单的温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时,郭蓬就站在柳絮身边,他脱下自己的藏蓝色西服裹在小女孩身上,妈妈一边向郭蓬道谢,一边扯着西服的领口将自己的宝贝裹成一个小小的棕子。“不冷了吧!快谢谢叔叔。”妈妈从肩膀上移过女孩的脸,爱怜地说道。女孩奶声奶气地说过谢谢,破涕而笑。郭蓬也笑了,伸手去拭那红扑扑小脸上破泡的鼻涕,“不谢!叔叔应该的。”他说。
凉凉的雨里,灰色的屋檐下,人群中骤起一阵骚动,“嗯,好心的小伙子。”有人坚起大拇指夸赞着郭蓬。
柳絮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成了配角。她怅然地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地,感觉自己像只流浪的鸽,满腹的心事,在灰色的屋檐下显得更加沉重。柳絮这才抬头,她想他应该还是上学时的那种猥琐样吧,满脸生着恶心的青春痘,上跳下蹿讨人嫌……于是她乜斜着眼睛不屑地打量眼前这位被众人称赞的男子。一张微笑着的成熟男子的面孔显现在她面前,白皙的皮肤,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剥掉藏蓝色的西服后洁白的T恤衫熨贴地伏在他的上身,将那微微隆起的将军肚展露出来,比起当年那个身体羸弱的青年,郭蓬现在的体积有之前的两倍庞大,如此的大腹便便好让柳絮联想到成功人士。不可能,成功怎么会属于他呢?……
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水花,那水花如同一个个小小的喷泉。水花落地的时候又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泡泡,看起来像一顶顶透明的小帽子。渐渐地,雨小了,风停了,避雨的人们陆续散去,留在空气里的除了微微的清凉,还有小女孩咯咯的笑声音。
“走吧,到我们家去!”改改清纯的声音像一阵微风吹过。“哦。你们家?”柳絮从联想中回过神来。来不及拒绝,改改已经挽起柳絮的胳膊冲出雨后浓浓的清新,郭蓬拎着改改精致的流苏小包乖巧地跟在后面。
改改一百多平米的住房宽敞明亮,铁锈红木质地板,卧室、书房、厨房布局很别致。门窗就圈在依地势而起的白色栏杆里。
改改拉着柳絮的手边往主卧里边走边冲着门口正在换鞋的郭蓬喊:“你回避下啊,女士换衣服可不能偷窥——”。郭蓬没有应声,改改又喊:“喂——那谁谁谁,我说话你听着了没有?”。“知道了,你们尽管换吧。”郭蓬应着兀自钻进了书房,腼腆使然。
改改翘起莲花指优雅地拉开衣柜,她的这个动作让柳絮想起了钰莹。这哪是衣柜,简直是巨型精品店!里面满是琳琅满目的衣服,灿若星辰,恍入商铺,都是些最高级最上等的货色。柳絮摸着其中一件散发着皮革清香的精致小外套,满脸都是羡慕的光泽。改改注意到柳絮的眼神,她说,喜欢吗?喜欢拿走,我只穿过一次,感觉有些小。柳絮尬尴地笑了说,不了不了,我只是看看,也谈不上喜欢。改改从衣架上顺手牵来一条下摆祥云花纹的真丝长裙子,这个呢?我也没穿过几次,不介意就拿去穿吧。柳絮连连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们乡下人又不新穿裙子,再说学校里我要是穿得花里胡哨娃娃们肯定笑话。改改说,柳絮你也真是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女人能有几年青春,趁年轻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你又那么漂亮。
柳絮看着改改满脸上无比尊荣的愉悦和满足,觉得自己无比低贱。活在城市,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就像改改,挥金如土,享尽荣华,而自己呢,久时间生活在农村,尘土飞扬,满地泥巴,就连街道商店里都是便宜货。她想她此刻的出现,对这个小城本身就是侮辱,如果略去曾经的伤痕累累的话。
改改递过棉质睡衣,柳絮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感觉有些滑稽。是不是有些不知热冷的感觉?她笑着问。没有没有。这下雨天就怕着凉,应该穿厚实些。郭蓬每到下雨天拿顶厚的衣服烦我,都习惯了,嘿嘿!改改说着抱起她和柳絮换下来的衣服走向卫生间,柳絮也跟了去,她看着改改将自己满是污泥的衣服撂进洗衣机里,别,太脏了,我自己洗吧。她不好意思地阻止。可改改已经接上水管拧开水龙头,任哗啦哗啦的水注进了洗衣机里。不客气,都是自家人,再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只是我命好,碰到这个名叫郭蓬的男人……
说到郭蓬,柳絮不知道如何在这位深爱他的女人面前评价他的曾经,那段抹不去的回忆使她对郭蓬心生厌恶。曾经厌恶,她想现在亦如是。可此时此刻,就算再厌恶她也要敷衍。敷衍改改,敷衍这个充斥着陌生气息的空间,毕竟“寄人篱下”了。
吃过改改递给她的水果,接不到谈话茬的柳絮开始百无聊赖了,往往是改改问她一句,她就言简意赅地答上一句,末了就是久时间的沉默。柳絮喝着改改冲给她的咖啡想起了钰莹,想起小城中心那个咖啡馆的落地窗,想起遥远的雪中午后钰莹买给她的皮鞋……客厅里响起清新的背景音乐,是柳絮所熟悉的《盛夏的果实》,不知道是谁翻唱了这首温柔的絮叨,没有高潮也没有低谷,倒也很应景。
改改面对郭蓬叽叽喳喳地说上一长串东长西短的语言,郭蓬也只是点头微笑,敷衍地答复。对于郭蓬,柳絮的到来确实给他增添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这不是在自家,而应该反客为主。就算真的反客为主,他也不急着介意,相反,当他看到局促窝在贵妃沙发上的柳絮时,竟有一种不安后的踏实感。
“尝尝这个,火龙果,南方水果。”郭蓬试着和柳絮交流,他想回收些许柳絮对他天经地义的反感与厌恶,他想他此时就是垃圾——“哦。谢谢。”柳絮音调平稳,没有惊慌也没有回避,更重要的是她向他说了谢谢。毕竟,事隔多年,她总不能老拿久远的仇恨说事,况且当下的郭蓬已是出奇的礼貌了,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得试着冰释前嫌!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柳絮发现郭蓬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讨厌,谈话中,他间接炫耀些与商届有头有脸的人做生意,过着怎样的富裕生活,语气基本低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蓬对自己的高考侃侃而谈了。谈话之前,幽默深邃的眸子里先泛出两束赅人的寒光。柳絮的心跟着颤抖,她想起他当年的痞气。他说他的父亲给考场的保安下跪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父亲却把这宝贵黄金给了非亲非故的保安,屈辱啊!柳絮一头雾水,当她眨着大眼睛问他为什么你的父亲会下跪时,郭蓬眼里的寒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晶莹的泪光。他说日他爷呀,那年高考太邪忽,邪忽的程度不亚于非典,自己的身份证晚上的时候明明就放在钱包里,可到考场时那个鬼证件却不翼而飞了!他先是被监考老师“请”出了考场,接着被保安赶出了学校门口。日他奶奶的。他又说。简直是一帮缺乏人性的败类,我那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父亲都给他们跪下了,他们还是不让我进。考生迟到或者忘带证件的事情禁止入场的情况并不是没有,通常都先允许入考场,补送证件即可。奶奶的,任凭怎么说,他们就不给我“开绿灯”。我和他们顶嘴,大骂他们牛魔王,失态的时候还踢了其中一个保安一脚,我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翻上铁门准备霸王硬上弓,不料被那个被我踢过的保安扯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最后,我被贯以“态度恶劣”的罪行取消了考试资格。奶奶的,到底是谁态度恶劣,你说这到底谁态度恶劣!
说到激动处,郭蓬抄起瓶口猛吹一气白酒。改改心疼地夺回酒瓶,“啧啧!这好酒哎,一瓶四百元。你怎么不心疼心疼自己的钱呢?再说喝坏身体怎么办?”
“那后来呢?”柳絮越来越好奇,越好奇越想探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后来啊——”
郭蓬哽咽了,肩膀一颤一颤的,鼻子里发出微弱的抽泣声。接着,他抬起头,用充血的双眼看着柳絮,他忙用右手捂住了嘴,低沉地哀号着。眼泪再次涌出眼眶,他抬手去擦,眼泪又流在他的手上。他仰起头,吸溜着清鼻涕,泪水趁机在他脸上毫不迟疑地纵横交错,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碎裂的碗……
柳絮和改改面面相觑,她们都不知道如何安慰面前这位带着酒兴的哭特王!
“亲爱的别哭了,你上那个建材学校挺好的。这不也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了吗?乖,不哭,好老公——”动了恻隐之心的改改哄郭蓬,就像哄两三岁的孩子。
“什么呀,你当我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啊!那个破大专还好,好你怎么不去上?”郭蓬带着憨劲哭,斯文扫地。
“亲爱的,你不是也参加高考了吗?取消资格后老爹帮你想了办法啊!你忘了吗?没考上好学校是咱们运气不好,或者说压根就没学好,别太悲观了。”改改轻拍郭蓬的后背,心疼之情油然而生。“他喝多了。”改改朝正在纳闷的柳絮撇嘴。
一边是郭蓬酒后的胡言乱语,一边是改改貌似虔诚的解释,柳絮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套真实的版本。说真的,郭蓬是否参加高考,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她曾经觉得,像郭蓬这么狗屎的人根本没资格参加高考。国家森严的教育制度,怎么可能让他参加高考呢?那么猥琐,那么恶劣——是实实在在的二杆子货,让人痛得咬牙切齿!
“柳絮,我得向你道歉,是我那时太无知太混球了。我还代张钦六向你道歉,他比我还混球,他毁了你也害残自己了。哦,对了柳絮,我这里还有他留给你的东西。”郭蓬迷迷糊糊说着胡话,跌跌撞撞绕过茶几,径直来到壁挂电视旁边,他在保险柜上捣鼓了半晌,“钥匙呢?改改,快给我钥匙!”郭蓬大吼着命令。
“反了你!干什么啊?那柜里全是咱们的家产啊,你醉成这样要钥匙干么?难不成要与我分道扬镳!也不至于吧,我们元旦才结婚,你也太着急了。”改改叉腰肌训斥郭蓬。
“什么,什么呀老婆,我求你了。给我钥匙吧,是柳絮的东西,张钦六留给柳絮的东西!”郭蓬带着哭腔擂电视。
“好了好了,我的爷爷哟!那可是我的情人哎,你不在家的时候全靠它陪我了,干么对它过意不去。给你,就给你,等一下啊。”
一阵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声后,改改将钥匙亮在郭蓬面前。
郭蓬将一张保存得平整的农行存折恭恭敬敬地展现在柳絮眼前,“收下吧,这是张钦六走的时候托我带给你的,他跟他爸去了沙特阿拉伯,从事苦力。这里面是他所有的积蓄,说是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拿出来帮你,可既然碰到了就不算困难不困难的,你收下吧!”
说起张钦六,柳絮感觉自己在做梦,自己青春的热情已经被那个传说中的名字消耗殆尽。她的心开始撕裂,胃也跟着翻江倒海,怎么是他!!怎么又是他!!!沉淀下去的痛苦与怒气再次浮现,起码的理智丧失了,言辞跟着失态,“滚!滚远!你这个走狗,你又收了他多少好处!给钱,给多少钱能还回我的青春和爱情!骗子,统统是骗子……”
“他还说向你说声没用的对不起,请你收下。”郭蓬不顾柳絮的咆哮,只管表达他的思想。
“郭蓬你王八蛋,当初不是你的怂恿,张钦六能做出那样的事吗?你就是罪魁祸首,我恨死你,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你现在收他的好处,你能把我怎么样!来啊!有种的就冲我来!”
眼看柳絮操起茶几上的空瓶抡向颠颠倒倒的郭蓬,改改一个箭步上前,跳将起来夺下那个即将惹事的瓶子,喘口粗气使劲将柳絮搡倒在沙发上:“反了你!敢打我老公!”
“老婆!不得无理!”郭蓬呵斥。
改改委屈地看了会郭蓬,跺着双脚呜呜哭喊:“干什么呀你们这是。”
“你打吧柳絮,就算你今天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你一指头。我向你赎罪,柳——絮——”郭蓬突然将声音拔高,摇摇晃晃去了厨房。当他返回客厅时,左手一瓶白酒右手一瓶红酒,眼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来,柳絮,咱哥俩今天一醉方休。好酒——就要——好好喝,哈哈哈!”
柳絮抹一把眼泪,豪迈地接下郭蓬左手的白酒,“喝就喝,谁怕谁。”
郭蓬拿起茶几上的高脚杯迟迟疑疑地递向柳絮,动作有些僵硬。
柳絮没有理会郭蓬,拿起酒瓶直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几口下去,她只觉得脖子像条满溢泉水的小道,片刻的润泽舒服之后便是一股难耐的辛辣冲向鼻子,胃也接着燃烧起来。柳絮松开瓶口换了口气,头有些晕,舌尖后面有些痛,酒意泛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嗝,样子有些滑稽。
“哈哈哈!”郭蓬红着脸笑着说:“不能喝就别喝了,女辈之流嘛……”
柳絮哪肯罢休,仰起脖子又喝了几大口。移开瓶口,醉眼朦胧的她竟恍惚得不分东南西北,初看郭蓬是双的,细看却又模模糊糊。
“爽快,哥——们,有本事咱——咱就干——干了。”柳絮神志清,但热情仍然高涨,说话明显语无伦次,可她还在逞强。
被凉在一边的改改这下被激怒了,冲过来左右开弓将俩醉汉的酒杯双双打落在地,玻璃碎了一地,汩汩流淌的液体漫过她趿着拖鞋的双脚。“你们俩疯子成心气我!让你俩喝,让你们喝——”改改负气地踢踏着脚边的玻璃碎片。倒霉!碎片倒没踢远,她的脚被扎伤了。鲜红的血液从脚面渗出,改改哇一声惨叫蹲在沙发上,蜷起腿准备取下脚下的玻璃碎片,醉得不省人事的柳絮恰在此时一头栽倒在地。
“妈呀,我的姑奶奶,小心玻璃碎……郭蓬!郭蓬!”改改大呼郭蓬的名字。而自己的男友郭蓬却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根香烟往嘴里送,过滤嘴头朝外,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着火机,根本没办法将香烟点燃……
这一夜,酒醒后的柳絮大睁着眼睛回忆往事,在这其间,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夜色的层次和节奏——深邃,墨黑,到半透明的烟青色,再到浅浅的薄灰。她的脑子里火花一般闪现出那个激荡的青春,以及与激荡相关的悲喜,最令她煎熬的是张钦六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冷哼一声,眼神很瘆人……蓦地,窗外传来啁啾的鸟呜,接着是寂静,当新一轮急雨落下来的时候,改改翻了个身,在梦中喊着王景国你狗娘养的,我要阉了你。嘿嘿!活该,你那保健品店被查封了。呸!狗东西……
暗影里,柳絮注视了改改的脸,那是一张多么曼妙俏丽的脸,可是,曼妙与俏丽背后,岁月的固执留住她儿时的记忆,那种令她痛不欲生的记忆。即便现在,上天的垂青,为了弥补儿时的遭遇给了她踏实而饱满的爱情,可在她内心深处,那个名叫王景国的人将忧伤和仇恨渗透到她的骨髓,这不,连做梦都少不了诅咒……柳絮看着改改嘴角惨淡的笑,她的心像被重物碾过一样疼。她想起陈跛跛,那个留给她童年里朦胧记忆的人,那个让她在当时的年龄里分辨不出好坏的长辈,她想如果陈跛跛当时再动一下邪念,亲了她的嘴后禁不住侵犯她的身体——如果那样,自己的境遇就和改改并无二致了……她不敢往下想,可越是不敢想的东西越让她伤神,于是她干脆放开来想,由陈跛跛想到表哥,由表哥想到自己的贞操,她想如果当时家里多烧一眼火炕,或者她和母亲再搂紧一些,表哥就没有机会碰到她的身体。表哥不碰他的身体,张钦六就不会掴自己的脸骂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婊子”……
柳絮的脑袋让这些接踵而至的问题撑得生疼。这一夜,注定失眠的一夜。凉风袭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借着烟青色的晨光,柳絮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
柳絮拒绝改改的盛情挽留,匆匆告别。行走在县城的街道,空中不时飘起白色的棉絮,大大小小,密密松松,轻轻悠悠地在她身边舞动。她没有躲避,任暖风拍打着身躯,任柳絮沾染她的衣装,亲她的脸庞。脚下一阵旋风裹挟着柳絮在她脚下打转。风停了,脚下还成团地依偎着和自己同名的柳絮。
柳絮弯腰顺手拈起一团,透着阳光看那玲珑如同羊脂玉般温润的絮团,自嘲地笑笑,“为什么你也叫柳絮,和我一样的名字?城里人都说柳絮容易携带病毒,传染疾病,你为什么要留在大家所不欢迎的这里?”
在回家的路上,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中,颠簸的节奏一点也不妨碍柳絮的昏昏欲睡,整夜思想的高速运转,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睁开眼睛时发现已经到了自家门口。柳絮谢过司机,拎着手提袋下车,里面塞有改改硬塞给她的皮革清香的精致小外套和真丝长裙,当然也包括自己昨天被雨淋湿而后又被改改洗干净的衣裤。
柳絮没走几步,母亲急煎前从家门口迎出来,见了女儿她连珠炮报怨:你这丫头真急死我们了,走的时候说是当天返回,怎么不守信用哩!人不来也行,你好歹给家里来个电话。咳!越大越淘气,不像话。柳絮说下了雨,只能暂时住同学那里,你急什么急,我这不就回来了嘛!母亲接着叹气,她说,唉!你不知道啊,上庄你那同学何小伟昨晚上出事了。前几天听人说跑丢了,全村人找了好几天,昨晚上在隔村的山顶上找到了。找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她娘给喂了一口热馒头,再灌一口水,这下才咽气了……好可怜的孩子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命苦……
柳絮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眼睛一次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了,想起昨天的那场不同寻常的雨,她知道是何小伟随钰莹而去了,那么相爱,她一定不能将他留在阳世间忍受非人的折磨。柳絮的心一点一点缩成坚硬的石头。她无法用语言告慰何小伟新亡的灵魂,只有这些晶莹的泪水替他照亮黑暗的阴间,温暖那寒冷的墓地……
树梢头歇着疲惫的月亮,母亲将一碗热腾腾的长面放在柳絮眼前,吃吧絮儿,今天是你的生日,妈特意为你做的面,你小时候家里穷,白面只有逢年过节才肯吃,可你隔三差五吵着要吃长面,我总是哄你,说等我絮儿生日的一天,妈就给你擀好多好多长面吃。你总是盼啊盼,盼到柳絮飘飞的季节,你就说,妈,我的生日快到了没?我说快了快了,絮儿乖,过几天妈就给你做。可是,可是,就在你生日那个月,你的爸爸出了车祸,那年你才四岁……村长通知我领你爸爸尸体的那天,天空飘着阴雨,我拼命地奔跑在泥泞的山路上,我多么希望村长传达给我的是假消息,你的爸爸怎么可以就没了呢?但是,当我看到你爸爸的时候,完全傻了,你爸爸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身上盖着一块蓝布。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沾满柳絮,手里却紧捏着一只蓝色的蝴蝶结。再过几天真就是你生日了,爸爸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他骑着自行车,在返回来的路上被迎面而来的货车撞上了……
母亲的声音嘶哑了,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顿了顿她说,自那以后,你每次说到生日我就打你骂你,说以后不许提生日的事,不许提!慢慢你就忘了自己的生日,我也没给你擀过长面……
柳絮低着头,拼命将辣椒埋进碗里,吸溜着面条吃得狼吞虎咽,咸涩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她说妈你怎么在我面里放这么多盐啊,又不是非典时期,你——柳絮的哽咽声音把要冲出口的话逼了回去。母亲抽噎得厉害,她说,傻孩子,放那么多辣椒,怎么不掉眼泪呢?柳絮含泪狡辩,妈,我没掉眼泪。你掉了。没有。掉了……
继父穿着雨鞋走进来,看到柳絮埋头吃面,笑吟吟地说,哦,女儿回来了。去看你同学了,她还好吧!柳絮没作声,他环视了一圈现场,开始抱怨了,你瞧瞧,你瞧瞧,闺女刚进门你就给说那事,你就不能等明天或者后天告诉孩子,再说小伟是闺女同学,她能一下子接受得了吗?也真是,多好一个闺女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妈啊!
柳絮泪如倾盆雨,她再也忍受不了了,便一头扎进继父怀里,憋着满满一口面条,囫囫囵囵地喊着:爸爸,爸爸……继父怜爱地抱紧柳絮,轻拍后背,好了,好了,不哭了,爸爸在这里,都这么大闺女了,还哭鼻子。起来,听话啊,快起来让爸爸看看。我闺女现在长大了,还是小老师呢。小家伙,真了不起……善良的继父一个尽地哄着柳絮,把快三十岁的闺女当两三岁的小孩哄。柳絮哭得更凶了,继父又报怨母亲,我就少说一句话,别急着给孩子告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母亲抹了最后一把眼泪,话锋一转数落起继父,你这死鬼,下这么大雨,你去干什么了,我等孩子都快疯了,你却倒好,消失得没影儿了……
继父只是乐呵呵地笑,他说我前几天栽了那么多柳树苗,叫雨水这么一折腾,怕糟蹋了,改改水路,改改水路。
……
这一夜,柳絮翻开尘封的日记本,写下了《一生没有月亮》:
那么早就注定
你一生没有月亮
既然你一生追求月亮
早知道血管中那簇紫火焰
铺不就一条缠绵的相思路
却总是沿着长满忧思的小径
去追寻系在小径尽头那弯弯的羞涩
月华丝丝缕缕
流泻着无尽的哀怨
幽辉闪闪烁烁
喧响起一片凄恻的迷惘
却一辈子唱不满一个圆圆的梦想
那个花开的夜晚
你曾把全部的真诚投入月亮
黛色的山头
封存了你大片大片蔚蓝的疯狂
树梢头着疲惫的月亮
该是冰凉的句点
冻结了那段蔷薇色的故事
你用满腹的悲怆酝酿起
下一个朦胧的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