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人生的高考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4-18 19:44:54 字数:3299
亚平跪在父亲病床前哭成个泪人,她紧握父亲残留着斑驳血污的手,“爸,爸爸——你醒醒啊爸,我是平平,爸爸——”
三姨红肿着脸搂住亚平,未语泪先流。姨夫爱怜地摸着亚平的头安慰道:“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啊,听话。妈妈的在天之灵不乐意看你这样子。乖,乖,不哭,等爸爸醒来——”
亚平突然停止了哭泣,从三姨的怀抱里挣开,严厉地质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为什么骗我!”
三姨抽咽着抓过亚平的手,“孩子,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不影响你的高考,你可不要怪罪任何人啊!你爸爸前天清醒的时候还说,不要告诉平儿,让她好好发挥,好个好成绩——”
“可是,我妈呢!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妈妈已经死了。死了——”亚平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们都说高考重要,一切都为了我,可是高考再重要能比得上生离死别吗?今年有,明年有,年年有的高考很重要吗?你们怎么这么冷血,这么残忍,连我和妈妈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亚平泣不成声。
听着亚平的哭诉,三姨很惊恐,忙上前捂亚平的嘴,“平平,听话,别这样。你这样说你爸爸会很痛心的,他现在弥留之际,只等着见你一面,你不能这样对他!大家很爱你,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高考上,都希望你有个好的前途。”
亚平甩开三姨的手,扑倒在父亲床前继续呼唤:“爸爸,你醒醒,我是你的女儿平平。爸爸,求求你,别扔下我不管,我已经没了妈妈……”
奇迹出现了,亚平注意到父亲眉梢微微动了动,她喜极而泣,“爸爸醒来——三姨——爸爸醒了——”
父亲睁开眨力的眼睛,弱弱环视四周,好像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旋即,他将眼里所有的光芒聚集到亚平脸上,氧气罩下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上。
知道父亲要说话,善解人意护士走过来,取掉扣在父亲嘴上的氧气罩。
“孩子——”微弱的声音从他的齿缝里挤出来。他露出一丝吃力的笑意,“考得好吗?”。
亚平拼命地点着头,不争气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父亲欣慰地笑了,伸手去摸女儿脸上的泪水,“平儿有了好前途了,爸爸可以放心了。”
洁白的天花板、刺鼻的医药味、倒挂的吊针、父亲微弱的气息……此时的亚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父亲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可她万万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
或许是累了,父亲微闭上眼睛。
“爸爸!”亚平大叫一声。和平时不一样,她现在最怕的就是父亲沉睡了。
听到喊叫声,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冲女儿勉强笑笑。他的嘴唇翕动,目光移向三姨。三姨把耳朵凑近父亲的嘴,“平……平儿就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你们费心——”
呼吸越来越急促,年轻的医生走过来,用听诊器探了探父亲的胸部,他摇摇头,表情肃穆,背过身后丢了句:“我们已经尽力了,对不起!”便径直走出门。
“爸爸——你不能走,爸爸——”亚平扑过去伏在父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再次翕动着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已经力不从心,什么也说不出来。
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柳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玉珍和婷婷。她们怔怔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全都傻了眼。姨夫问:“你们三个是平平的同学吧?”,为首的柳絮机械地点点头。“那好。你们就帮个忙,快将平平拉过来,她爸怕不行了。”姨夫说。
柳絮嗽嗽地流着眼泪来到病闲前,在玉珍和婷婷的帮助下努力将亚平从父亲身体上扯起来,“不要动我爸爸——”亚平拼命挣开她们的拉扯,甚至拳打脚踢。
父亲微微抽动右手,他努力将手抬高,想抚摸哭得悲恸的女儿,可最终还是跌落了下去。在泪眼朦胧中,亚平看见父亲眼里闪过一片慈祥的光泽,但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双眼安详地合上了,再也没有睁开来——
“爸爸——爸——爸——”
亚平歇斯底里的呼喊有如早春的第一声冰裂,震得这个小城的奥热节节后退。天变了——铅云密布——雷声霹雳——闪电如龙——暴雨骤降——小城在厚重的雨帘中叹息,起伏的哀婉穿透时空,却又无力冲出厚重的雨裹!
亚平昏死过去。梦想无力诠释遗失的父爱,无力超脱母亲的亡灵,她必须沉睡,独自飘零,不问缘由……
高考这座独木桥,非典奈何不了,生离死别也阻挡不了,它就是独一无二的高考。高考结束了,亚平的人生考试才刚刚开始,父母的离世给了她毁灭性的打击,葬礼上她死过几次,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却惊人地坚强和冷静。估分很精确,亚平上了重点线,本来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不屑,她的心里像扎着根钉子,一拔就鲜血淋漓。出榜的那一天,四中校园里哭一批笑一批,惨淡一批灿烂一批,难过的人以为下了地狱,高兴的人以为到了天堂,亚平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天堂还是该下地狱,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可喜的是婷婷,她以620分的高分被北大录取,她成了A县的文科状元,成了四中的骄傲成了全村人的骄傲,宴席连摆三天,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来给她道贺,光耀门楣,谁说女子不如男子!
何小伟有些惨,他仅仅捞了个二本,曾经的荣耀和光环在他身上一去不复返,“状元”的风向标倒下了,他的心也跟着倒下。他思想动荡,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想起钰莹,他的心又开始扭痛,已经顾及不了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和班主任王景国的冷眼以及代课老师的沉重叹息,他给自己迷惘的行程:上吧上吧,烂二本将就着上,就算困顿、落寞,就算湮没无闻。
何小伟填报完志愿,没有踏上归家的征程。他在校外租了一间只有八九平米的小屋,把自己关在屋里,打算短时间内与世隔绝。他躺在床上,把空着的心交给思念,把白昼的暗淡交给长梦,他在梦里和心爱的钰莹约会,他以为那就是活生生的真实。他笑着怀念,把幽幽的眼泪交给枕头。他忘了吃饭,忘了行走,忘了向这个世界诉说苦难。他只有和自己衰败的内心对话,他说他怎么就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东西,要那么多没用的执着能干啥?他又笑,不执着能有爱情吗?他也哭,爱情干啥去了?和内心一样衰败的还有他的胃壁——他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的体内存留着一种叫做“饥饿”的东西,但为了能够让梦延续,他必须用方便面充饥。这里早不存在“开水”的概念,因此,水龙头里的凉水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担当起泡面的职责。他想了想,那么麻烦干啥呢,直接一口凉水一口干面,反正是将就,讲什么风度。汹涌在体内的尿液需要排泄,那一大盆的腥骚刺激着地面上来来回回爬行的蚂蚁的嗅觉,蚂蚁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幽幽怨怨地绕向了墙根。何小伟朝那条黑细的队伍喷几口唾液,笑着说了句:傻瓜,比我还傻!
柳絮才上大专分数线,可她觉得已经很庆幸了,能活着参加完高考就是奇迹,她对自己的要求不高,能够活着,能够回家就是万幸。宿舍的人都走完了,玉珍哭哭泣泣将她送到返家的车站,她说她舍不得离开柳絮,怕柳絮想不开干傻事,钰莹已经那样了她不希望柳絮也那样。柳絮惨淡地笑笑说,我没那么脆弱,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看到玉珍背着大小行囊转身离去,柳絮忍不住喊:玉珍,恭喜你,考上西北师大。放心,我会活下去的!话刚落音,就被尾随而上的张钦六堵在即将开动的列车前,他说你她妈的也够狠,真这么走了,都不说声再见!不陪我睡吗?你敢!
张钦六那个痞子将柳絮掳到快到期的出租屋,确切地说是柳絮乖乖跟了去的,像个弱智,像具行尸,不为别的,她想和张钦六之间有个了断。这一夜,张钦六比疯狗还疯狗,他在柳絮身体上蹂躏够了,又将温情的热泪洒向遍体鳞伤的柳絮,他说柳絮你别走,我害怕失去你,我爱你,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柳絮疲惫不堪的脸上强挂着邪恶笑容,她冷酷地看着哭得花花洒洒的张钦六,就像看发疯之前的狗吃最后一餐怀旧的食。她猛地一挑眉毛,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那唾沫狠得就像将地面砸一个坑。她咬牙切齿地向张钦六暴粗口:你狗日的不得好死!要我给你承诺,要我给你恪守么?哈哈……你想得太奢侈了,除非你现在就弄死我!
张钦六停止了哭泣,他绝望地看着柳絮,直到视线慢慢转移到地上那团风干的唾沫。天色泛着乏力的鱼肚皮,张钦六打开紧锁一夜的绿漆铁门,他说,你走吧,不打扰你了,祝你好运!
柳絮离去的背景很凄楚,她人生荒谬的旅途就这样残忍地燃烧了大半截,省略了昨天和今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
幽蓝的天空流泻着沉重的清晖,有几颗星星的暗影在桃花山顶眨着乏力的眼睛,像是和这座即熟悉又陌生的山体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哀婉的绿漆铁门像是卸下了负累,缓缓地关上最后的孤单。残存的枯枝被抛弃在路边,无人问津,它们是这个夏日被遗忘的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