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钰莹跳楼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4-15 08:47:53 字数:5765
傍晚时分,夕阳把所有的光芒都涂抹在桃花山浓郁的梁卯上,使绿色的山坡镀上了一层金辉,硕大滚圆的太阳已经被山巅的绿荫吞噬了一半,但还是从容不迫地镶嵌在天空与大地的空隙上。
柳絮已经在山上傻待了整整一天,她在那里回忆往事,思维的飞翔带给她的除了对顾小楷的爱恨情仇外,还有对张钦六刻骨铭心的恐惧,或许,后者更加真实,更加令她不堪重负。
眼看着夕阳就要将自己最后一道影子收敛起来,她还不想下山。不是不想下山,她是不敢下山,再过两天就是高考的日子了,那疯疯颠颠的张钦六绝不会对她善罢甘休。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麻木了这样的学校生活,相比起对张钦六的恐惧,高考对于她已经很其次了。一直以来,她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都在为高考而奔跑,现在,筋疲力尽了,她再也跑不动了,那些成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可她不想放弃,如果放弃,那就多么地荒唐和不近情理。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双亲吗?柳絮一次次叩问自己的良心。实际上,良心已经很其次了,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需要把握的东西实在很少了。
好一阵的思想搏斗,柳絮最终还是选择回了学校,毕竟,那里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张钦六目前还待在医院里,还在进行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至于康复的程度如何,她一概不得而知。
虽然是傍晚,太阳的余辉已经收起,可来不及散失余热的校园里还是那样闷热难耐。疲惫不堪的柳絮从女生寝室楼下经过,久时间的低头使她的脖子酸痛难忍,于是她仰起头,微微转动着脖筋。猛地,她的视觉中飘过一只黑色的天鹅或者是一片黑色的树叶,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瞪大眼睛,这才发现那是人而非天鹅或者树叶!是有人跳楼了吗?柳絮的心砰砰直跳。风把黑色的长发撩拨起来,柳絮看清了那个熟悉而迷离的面容,天哪!那不是钰莹吗?
已经吓得半傻的柳絮大张着嘴巴,她本来是想喊救命,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被卡在喉咙里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黑色的天鹅微闭着眼睛缓缓下落,然后“咚”一声坠地。柳絮看见仰躺的天鹅双目圆睁,嘴巴张得很大,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不动了。撇开的双腿间渗出红艳艳的血,弥漫着黑色的纱裙,和那后脑际洇出的鲜血汇合,然后弥漫,再弥漫,直到一张红得赅人的世界地图出现。紧接着便是从楼上传来女生尖叫的声音。
“出事了!”
“有人跳楼!”
“走!看看去。”
柳絮怔怔站在原地,没多久她的身边“忽啦忽啦”冲过来好多学生,整栋楼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后退后退……”保安高声呼叫着拉起白色的禁戒线。“你——你出去!赶紧出去,听见了没!”保安对着傻愣的柳絮喊。有一位好心的同学上前扯柳絮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人群中,然后保安才将现场圈了起来。
当柳絮再次看到那黑色的天鹅以及殷红的鲜血时,眼前一阵眩晕,重重地倒了下去。当她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亚平哭丧着脸一如即往地守在她身边,玉珍和婷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上,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们在接受两位警察的询问。警察边问边作笔录,询问的话题无非是钰莹平时的表现、和舍友相处时关系的融洽程度、出事时都和什么人接触过云云。玉珍和婷婷在战战兢兢中答完了警察的问话。
威严的警察走了。走的时候,为首的年轻帅气的警察还朝躺在床上的柳絮瞥了一眼,后面那位生着满脸色斑的警察停在亚平身边,嘴唇微动,好像有话要问亚平,又欲言又止。可能他还没想好提出哪些别致的问题,或者是他觉得和一位生病的同学以及照顾病人的同学进行一场有关跳楼案的谈话,那注定是不礼貌的或者说是不合时宜的。如果他估计得差不多,新问题的答案与前面那两位女生的答案大同小异,于是作罢,大步流星地走出门。
寝室门大开着,门口围着一圈好事的学生,都是花季年龄的女生,她们麻木而喜悦地前呼后拥,自己同胞的跳楼对她们来说是一件绝对新鲜的事情,除此之外,她们还关心的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是前因后果。
好奇、热闹、忙碌、更多的恐惧,216女生宿舍今夜注定是不眠的一夜。
柳絮脸色苍白如纸,她在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不去接住呢?钰莹就在我眼前,如果我当时不愣神紧跑几步说不定还会挽救她呢。可惜我没有,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个罪人……”
亚平紧握着柳絮的手,一个尽地安慰道:“不是你的事,别太自责,听话,别再胡思乱想了。”
“上次钰莹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怎么就没想着陪她去医院检查呢?我真混蛋。”柳絮哽咽了,两颗硕大的泪滴滑过眼角。
“别说了柳絮,人死不能复活,咱们为钰莹祈祷吧,希望她一路走好。”亚平伸手去抹柳絮眼角的泪水,自己也掉下了眼泪。“我很后悔,跟她较劲那么久,都没好好说过一次话,没想到……”悲从胸中起,亚平竟也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玉珍和婷婷还保持着警察作笔录时的紧张状态,虽然没哭,可脸色比哭还难看。门口还集中着一大群你推我搡的女生,玉珍用恶恨恨的眼神瞪着她们,示意让她们离开。为首的几个高个女生横在门口,遮住了后面个儿矮小的女生,于是她们跳起来媷住前面闲置的肩膀张望着门内的“风景”,碍于臂力不支,不一会儿便落了下去,执拗的她们再次跳起来,可再次落下去。如此反复,直到愤怒的玉珍提着拖把拱她们出去。
“你们这些狗东西没见过人吗?幸什么灾乐什么祸,撑这里看什么热闹!滚!去动物园里看你妈去!”玉珍把恶臭的拖把抵在前面穿校服的高个女生身上。“出去,赶紧滚出去!”玉珍放开嗓门吼。
不规则的队伍一哄而散,只有那抵了拖把的女生挑衅地横在原地,和玉珍开始真正的叫板,像是一场预设的格斗赛。
“放开你的臭拖把!宿舍里死了人你还这么嚣张,小心半夜里恶鬼缠身。”高个女生高仰着头还击,样子很鄙视。
婷婷实在看不下去了,腾地站起来,顺手操起墙角的笤帚直戳高个女生小腹。“低年级的小鬼,你说什么呢?再说一次!穿那破校服呈什么能?就凭你那驴一样的身材唬人!你以为你是恐龙啊?是恐龙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灭绝。”
“啧啧——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三板斧’也上阵了!我好怕怕呦!”高个女生阴阳怪气地叫着。
“婷婷。”玉珍说。“咱们把这狗东西打死给钰莹陪葬,太可恶了。”
婷婷赞同地点点头,她和玉珍一起上阵,三下五除二就将高个女生摁倒在楼道。周围刚刚分散的人流又聚拢起来,无尽的热闹使她们无邪的脸庞开出了鲜艳的花朵,接下来的活动就是围观一场耍猴表演,免门票的观看谁人不欣喜!
消息不胫而走,就在第二天,当刚刚跃过地平线的太阳把血一样的光辉洒向桃花山顶时,沸腾了一夜稍有平静的四中校园被一连串悲恸欲绝的哭声搅扰了。
就在昨晚后半夜,钰莹的遗体被全副武装的法医抬走了,是县公安局要求抬走的,他们要立案,死了人这么重大的事情公安局能坐视不管么。
这是在天亮,钰莹的出事地点,已经风干的血迹上不知道让谁洒了一层白灰,白灰的上面又被一双宽大的脚印平实地踩过,像是要将承载过钰莹躯体的灵魂彻底踩进地狱,让她永不转世。一位身穿僧袍,手拿佛珠的中年妇人扑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眼前惨白得有些斑驳的灰迹,哭声惊天动地。
“莹莹啊,莹莹……我的好闺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哎嘿嘿,我的闺女啊……”
妇人老泪纵横,难抑悲痛竟将头重重地撞击坚硬的墙壁,没几下僧帽落地,露出一头黑而密的长发。让人疑窦顿生的是她到底是不是尼姑?是不是尼姑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就是钰莹的母亲。
“校长!谁是校长?你出来,还我女儿命来。哎嘿嘿……我可怜的闺女啊。”
“莹莹啊莹莹,是妈妈害了你。妈妈该死,妈妈该死——”
那妇人哭喊着抓了一把白灰扬在空中,然后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老泪纵横的脸。
“莹莹啊,我的好闺女,是妈妈对不起你。原以为让那个董老板离开你,你就会走正道,就会好好学习,可没想到害了你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妈妈给你钱了,妈妈没错。妈妈一直关注着你,妈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你。你个傻姑娘啊,你以为那是姓董的乐意给你钱吗?那是妈妈的钱啊,妈妈的钱……哎嘿嘿……造孽啊造孽,哎嘿嘿……”
迷迷糊糊听到哭丧声,瘦高个儿保安揉着惺忪的睡眼,他以为还在梦中。可当他半睁开充血的眼睛看窗外的亮光时,竟也惊呆了:这哪里是在做梦,这是学校!天杀的,昨晚一夜校门都没锁,会不会有人盯稍给校长打报告说他玩忽职守,这月的奖金又泡汤了,唉!
保安扫兴地出了门,耳际还萦绕着哭丧声。妈的!见鬼了。他小声音嘀咕着绕过教学楼前的花园,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见晨读的学生。这都七点了怎么没一个人出来?当他看见女生楼下飞扬的纸灰时突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是死了人,难怪今天这么阴森。想到死人,保安的脑海立马浮现出一张青春少女清晰的面孔,转而又就血淋淋的出事现场,他顿时紧张起来。虽然他明白鬼魂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可就是不同自主地害怕,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
保安最终还是硬头头皮去看那飞扬的纸灰。
“喂。喂。”保安弱声喊那痛哭流涕的妇人。没有反应。“喂!”他又拍了拍那沉浸在悲恸中无法自拔的妇人的肩膀。
除了拉长腔调的痛哭外,妇人还是没把那些微的拍打放在心上。
蘸了火星腾空的纸灰如翻飞的黑蝴蝶刹那间蹿上二楼的窗户,轻掠着216宿舍的窗玻璃,像是钰莹还未走远的灵魂,表达着对自己曾经停驻过地方的留恋与不舍,或者是她对舍友迟到与歉意的问候。
眼看着纸钱就要烧完了,妇人急了,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蓝色布包翻了个底朝天。护身符、平安符、佛像开光请柬等物什全被抖落出来。保安瞟了眼妇人的长发,一下子顿悟了,她就是传说中以化缘为名走街串巷送“平安”骗钱的假尼姑。举报!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可瞧瞧她哀婉的神情,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人都成这样了还举什么报啊!
“钱!钱呢?我的钱呢!莹莹啊,妈妈给你带了很多钱,你不是喜欢唱歌跳舞吗?给,妈妈全给你,希望你在阴间圆了梦想。啊唔,啊唔……没了。”妇人开始疯狂抓自己脸。
保安看到这妇人神志不清,无奈地摇头:疯了,疯了,还真疯了。起身欲逃开,却被疯狂寻找纸钱的妇人抱住了双脚。“是你偷了我的钱?是你!是你偷了我女儿的钱!”。
保安还是摇头,他运足力气想把双脚从妇人怀里抽出来,被箍得死紧,只是徒劳的挣扎。
“校长!你就是校长!你——你还我女儿命来。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还我女儿命来……”
“你放开,我不是校长。哎呀!我说了我不是校长,校长还没来学校呢。放开,求你放开我。我知道你很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人死不能复活,节哀顺便,节哀顺便。”
胡搅蛮缠了大概这么两三分钟,因无法面对现实,心碎的母亲终于昏厥了。
“喂,喂。你怎么了?醒醒啊醒醒。”保安束手无策地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围观的学生又将现场圈起来,他们大概还没有吃过早点,却把新鲜与好奇当早点吞饮罢了。
保安指挥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将妇人抬进校医室。在接下来的四五天里,可怜的母亲一直昏迷不醒,只靠输液维持其生命。钰莹的家人,也就是哥哥嫂子在此其间火速赶到学校,除了照顾输液的母亲外,他们还抽空打听有关妹妹出事前的种种消息。大家众说纷芸,有的说是自杀,有的说是他杀;有的说是学校应该承担责任,有的说像钰莹这样作风不正的女学生应该有此下场,咎由自取……不管别人怎么说,和母亲一样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哥嫂对自己的妹妹总有私心,他们不会相信那些恶毒的言说,在他们眼里妹妹一直那样乖巧懂事,不可能勾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可话又说回来,无风不起浪,眼见者总为实,他们平时那么忙,对妹妹的疏于管照,少了勾通总不会知道处于青春期的妹妹心里藏着哪些小九九和大九九。
哎!都已经不太重要了,哥嫂还是想尽快得知事情的真相。
就在母亲昏迷的第四天,一则悲愤的消息从学生嘴里传出:说钰莹是因为家中没人管,没钱吃饭而跳楼自杀的。钰莹的嫂子——也就是老实憨厚的农村妇女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暴跳如雷的她挥舞着花格头巾就像挥舞着一面旗帜满校园喊冤:你们学校睁眼说瞎话啊,随便捏造事实啊。我妹妹穿成花骨朵样啥时候缺过钱,谁信啊,你们随便打听打听,哪个学生娃娃信啊!我妹是缺少父爱母爱,可我和她哥就是她的支柱,钱任她花,馍馍饭任她吃,想吃干的就干的想吃湿的就湿的,你们这是胡说八道,还有没有王法。校长出来,我们要讨个合理的说法……
悲愤的嫂子嗓子沙哑如破锣,她边喊边走,经好心学生的指点径直通向校长办公室。瘦高个儿保安急猴猴地追在后面几欲拦截,却被身强力壮的嫂子搡倒在墙角处呻吟。校长一看架势不好,他听过医闹街闹,可没见过校闹,这样一个彪悍无比的村姑眼看就要逼进自己的办公室,少说对他也是威胁。当务之急,瘦高个儿保安火速从墙角处翻身起立,冲过去张开沾满尘土的猿臂护驾一般挡在嫂子和校长中间,履行他神圣的职责。
校长腆着将军肚拂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扬手示意保安靠边站,然后呶起嘴,连同腮帮子上的横肉一同呶起,他说:“坐吧,有事好好商量,先别动气,你是巍钰莹的家长吧?”
“你们凭什么说我妹妹家中没人管,没钱吃饭跳楼的?毛主席都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就这样胡乱散布消息,还有没有王法!”气愤的嫂子没有直接回答校长的提问,也没按校长的意思坐下来,先自陈述自己的意见。
“哦,有这事。”校长淡淡地说着,端起桌上带盖的紫色瓷杯,优雅地刮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皱起眉吹了吹杯口袅袅的热气,意味深长地呷了一口貌似泡好的茶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个什么,我说家长,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咱俩也没办法改变。这小巍同学呢一直是问题学生,她的班主任曾多次汇报小巍同学不好好上课的事情,要求开除她的学籍。我们呢,考虑到多种问题最终没有答应班主任的请求,仅给了她留校查看的处分。年轻人嘛,难免会犯些小错误,你说这个世界上谁人不犯错,不犯错那不就是圣人了,你说是不是?”
校长官腔十足语重心长地讲话,嫂子的情绪稍有平静。
“可总得给一个合理的说法啊,我们总不能糊里糊涂地接受结果吧!”
“对,对!我们理解家长的心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扑朔迷离,学校高度重视,况且我们也全力配合县公安局的调查事谊。你尽管放心,用不了多久,学校会给家长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真的吗校长?你们这样能还我妹妹一个清白吗?我妹妹那么乖巧那么懂事,她不可能犯大的错误。”嫂子热泪盈眶地疑问。
“会的,会的。我们尽量,我们尽量,你先别哭。”
“都说长嫂如母,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小巍能有你这样的嫂子是她前世修来的缘分,唉!可惜了……”
听到这些热心的话嫂子已经泣不成声,抽抽答答地说:“可有什么用呢,妹妹说走就走了,哎呀呀我可怜的妹妹呀……”
校长趁机给保安使眼色,乖乖立在门口的保安忙不迭地上前,对嫂子又是递纸巾又是热情搀扶,做万无一失的人道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