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恐慌胜过非典本身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3-29 09:52:36 字数:9873
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使不少行业经济染上了“病毒”,也出现了非典的疑似症状。受“非典”影响首当其冲的是旅游业,为了免爱感染,人们自觉减少了出行,同时为了防止非典蔓延,今年的“五一”长假也被取消,国家明确提出不主张全国性大面积人员流动,一些地方因封锁非典过激导致长途客运处于瘫痪状态。娱乐业也呈低迷局势,为了防止人员过于集中而发生交叉感染,非典时期国家明令舞厅、网吧、酒吧、电影院等娱乐场所暂停营业,在这种情形下金三角也不能幸免,客户部多日出现零入住现象。
A县这座小城虽说不是重灾区,但整体上已经陷入无序的挣扎与萧条之中,选择白天离群索居夜间出没的人群在黑暗里发出一片叹息,这种叹息像极了这座小城因畏惧非典而本能发出的呻吟。
钰莹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她看到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捂着严严实实的口罩,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异常地认为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遇着了一个又一个的幽灵。真是怪事,这些人到底怎么了?想想也就想想,她的整个思绪还沉浸在何小伟的情诗里,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什么狗屁“非典”上,她想就算“非典”再厉害,也不能轻易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除了一贯超然的淡定,心,还是一如既往地麻木、悲壮,且说“非典”能乘虚而入吗?难道它比N前年的鼠疫,比现阶段的艾滋病更恐怖吗?见鬼去吧!
钰莹正想着,迎面开过一辆风尘仆仆的宣传车,上面的流动喇叭在喊:“非典时期,注意健康;打开窗户,流通空气,搞好卫生,抗击非典……”车速不快,轮胎力道不强,经过钰莹身边时碾起地面弱弱的灰尘,灰尘不打紧,可恶的要数弥漫在空气里的那种刺鼻的尾气。钰莹肠胃不好,一闻到异味就搜肠刮肚地难受,这样的气油味道真让她活受罪!钰莹捂住鼻子抬头,一家百货店就在她的眼前,为了回避令她作呕的气油味,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像是遇着救神一般。惊得女店主从椅子上弹起来,怔了怔,她问要什么东西,钰莹将手从鼻子上挪开,究竟要什么,她吱吱唔唔举棋不定。
女店主瞪大眼睛看着钰莹,竖起一根指头,“你,你……脸那么红,发烧了吧!疑似非典病人——你给我滚出去!”女店主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她吞下去。见钰莹还愣在那里,女店主顺手操起立在柜台拐角的一根棍子,不问青红皂白朝钰莹劈来,“滚你娘的,滚!滚开!”女店主歇斯底里地喊,像驱赶瘟神。
钰莹来不及多想,趔着身子从店里退出来,她穿着半高根的皮鞋,一只鞋根担在台阶的边缘处,踩空了。“啊呀!”一声惨叫,钰莹摔倒在地。女店主见状,拿着棍子绕过柜台追出来,钰莹顾及不了疼痛爬起来就跑,跑了老远她停住了,双手撑住大腿“呼哧呼哧”直喘气。“还好,脚没有崴。”钰莹庆幸自语,她摸着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烧啊!遇到疯子了。哼!啥人嘛,切!”。钰莹凝视着满大街的快速行走的路人,她也想走,可在抬脚之际,她没有了方向,到底该去哪里?她陷入了沉思。去她的出租屋吧,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去了也是孤孤单单傻待着,肥佬董老板好久没来找过她了,对于那个男人,如果要说在感情上有所依赖的话,那也仅仅停留在金钱关系上。那个肥男人,哼!
钰莹所住的屋子与金三解隔了一条街,是楼房,并且是六楼最高层,这是董老板为了方便偶尔的“光顾”而租给她的,可这个董老板到底是何许人?做什么生意?固定资产如何?她一概不知。
钰莹猛地抬头,她看到了洗头房,然后是那张贴在玻璃上挤得变形的脸,那是洗头房的老板巍姐。看到钰莹落魄地站在外面,巍姐掀开红纱帘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很紧凑地从门缝里挤出来,出来时她那黑色紧身内衣包裹下的赘肉还在有节奏地颤抖着。她二话没说就拽着钰莹把她从门缝里塞将进去,关紧门,放下红纱帘,神秘地说:“全世界的人都在防非典,你一个人出来乱跑不怕传染啊!”。
“什么呀巍姐,有那么可怕吗?我看透世事,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经历的过程,我不怕,死了就死了,早解脱有什么不好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说是非典,不就是平常的感冒发烧吗?还用得着翻着花样吓人啊。”钰莹不依不饶地说。
“你这丫头片子傻瓜啊,这可不是一般的感冒,非典病人高烧不退,头痛,全身酸痛,干咳,呼吸加速,气促,胸闷等等一系列症状。你看看这网上,重灾区都死了多少人!刚才这篇报道上写着,一位记者到医院隔离病房采访,见到穿得像太空人一样的医护人员,吓得收起家当拔腿就跑。”
“看来是真的,连你都恐慌成这样。经你这么说,我才理解刚才那女疯子异常举动了。”钰莹就坐在靠近窗子的藤椅上,两手托腮,目光涣散地瞅着坐在对面喝着优乐美的巍姐。
“什么女疯子?”巍姐吐出嘴里的吸管,把热气缭绕的优乐美杯子搁回藤条茶几。
“还能是什么好事,我去百货店了,被店主当非典患者赶出来了呗。”钰莹无奈地摇摇头,脑子里满是刚才那天旋地转的逃离。
“呵呵,很正常呀。你没听过非典的几种死法吗?戴口罩闷死、喝中药毒、同事染病吓死、出差疫区回家被亲朋躲避郁闷而死、被误珍瞎治而死、散步流言被骂死、公共场合打喷嚏被扁死……虽然夸张,但至少说明了现在状态下人心惶惶。这不,昨晚上桃花山郊还放了好一会乌烟瘴气的鞭炮呢,据说居民用挂艾草、烧香纸抗击非典。”
“真的啊!我最近在学校里,消息比较闭塞。”钰莹淡淡说着黯然低下头。
巍姐端详钰莹半天,她说:“哎,我说小巍,情绪不高啊!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董老板惹你了?”
“没有,他惹不惹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找我的时候,不就是泄欲吗,就像那电脑程序一样,进入,一个程序,又一个程序,然后高潮,射精,程序结束,关机。每一次都像走排场,过程很乏味。我容忍他,还不是为了他那鼓馕馕的腰包……”
“哎哟哟,厉害,徒弟你出道儿了!”没待钰莹把话说完,巍姐就夸张地尖叫。
“还不是你教我的。”
“瞧瞧你,怪罪我了!我这是为你好,提早找钱过幸福日子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学生真太枉然,上那么多学又有什么用啊。你以为上个大学就有好工作,就能赚到大钱。假的,那都是假的,那些当官的还不就瞅着漂亮妞儿的脸蛋。我说啊,年轻漂亮就是资本,这点你可要信……”巍姐眉飞色舞地说开了,职业使然。
“别再说了,求你了巍姐,我基本上每次都要听你这些论调,耳朵长老茧了。言归正转,我这次真遇到坎儿了,感情的坎,感觉迈不过去了。”
“得得,你就那出息。又是哪个小子让你的感情深陷了?官二代还是富二代?”
“都不是,可我就喜欢他。我不配拥有这份感情,不配……”想起何小伟,钰莹的眼眶湿润了。
“哎哟……妹妹啊,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就是感情。只要有钱,任何困难都能解决,钱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邓小平都说了,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耗子的都是好猫,全世界都是搞经济建设,你还掉眼泪,丢不丢人啊。”
钰莹撼不动这种无坚可摧的思想,在金钱这个问题上她已经有些动摇了,可她不能把这些隐隐约约的动摇拿出来摆在受金钱侵蚀了大半辈子的女人面前。钰莹擦干眼泪,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很冷清,没有平日那么热闹,“怎么就你一个人,别的人呢?”她疑惑地问。“疏散,都去躲非典了。这个非典啥时候是个头啊,你说接下来的生意怎么做?”巍姐说着无奈地摊开双手。
找不到共同的话题,钰莹沉默着拿过沙发上一张闲置的纸,上面写着:“剂一:生黄芪10克、败酱草15克、薏苡仁15克、橘梗6克、生甘草3克。剂二:鱼腥草15克、野菊花6克、茵陈15克、佩兰10克、草果3克。”。不明究理的钰莹问:“干什么用啊这个?”“中药方子,说是能防非典,我刚要到药店抓药,可出去一看,马路对面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店已经人满为患,只好再等等了。这下机会来了,有人大发国难财,连开中药铺的都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翁,再别说制造消毒液,缝口罩的呢。”巍姐说着掀起红纱帘,眼神穿过马路对面的中药铺,队排成一长绺,她叹口气,把视线收拢回来慈悲地盯着满脸愁苦的钰莹。“我想去唱歌。”过了好一会钰莹开口了。“算了吧,金三角早就关上门了,你还是陪我待在这里吧。”
钰莹谢决了巍姐的挽留,只身来到出租屋。屋里除了流动的空气,连个苍蝇的影儿都看不见,只有一张铺得平展的双人床,四十平米的空间还算整洁,只有厨房里塞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大多时候钰莹独自在家,偶尔做顿家常便饭,董老板来的时候就请她到附近比较干净的酒店吃大餐,最有兴致的时候他们也去金三角,也仅仅是简单喝两杯什么也不代表的啤酒,吃些献饭一样的食物,比如说小笼屉里的虾饺,小盘河粉。钰莹最爱吃的要数那别致的养颜木瓜,遵循钰莹的意愿,董老板每次最先讨好似的点上这个菜,而他自己只喝皮蛋粥,每次无一例外地喝,小菜简单搛两嘴,吃相也很敷衍,钰莹老拿他的这点打趣,她说你个调情高手不知道在外面惹了多少女人,野食吃饱了,轮到我的时候不敷衍你再没更好的选择了,肠子肚子都满得溢粪。喝吧喝吧,你就喝光这全城的皮蛋粥,也掩饰不了你那十足的好色本色,嫖客始终是嫖客。钰莹说此话的时候董老板不生气,他把盯在手机屏幕上的视线转向钰莹,嘿嘿笑两声,摇摇头又点点头,表示默认。赶紧吃吧,吃完了我还忙着。这是他说得最多的话。他和钰莹在一起的时候,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接电话,有时候起身走动,避开钰莹,有时候就坐在原地,坐在原地的时候他就在电话里头骂人,吆五喝六。三分之一的时间俩人保持沉默,沉默到找不到共同的语言。剩余的三分之一只能浪在床上。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他需要娱乐,确凿地说他要找女人娱乐,其中性是他生活中急需的一项娱乐。每次“起杆”他就急切地寻找“入口”,却被钰莹挡住,“戴上套子,脏!”不想败兴他只能乖乖就范。真印证了那句话:男人下边硬的时候心里软,下边软的时候心里硬。说这话的时候钰莹有些违心,这个董老板对自己不薄,他不像那些纯粹寻求感管刺激的男人,提起裤子就砍价或者干脆赖账。他要在生理上获得最大的快乐,所以也顾及钰莹心理上的快乐,这很重要。除了那些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外,每次完事后他会从黑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撂给钰莹,少时五六百,多时两三千,要说嫖资,这也算封顶的收入了。他总说,喜欢什么东西自己去买,不要亏着自己。
只是上一次,俩人彻底闹翻了。同样的程序启动,钰莹说了同样的话:戴上套套,脏!董老板火了,他把焉唧唧的家伙从钰莹身体上移开,破口大骂:收起你那愚蠢的见解,你她妈的才脏呢!我是宠着你,你还得寸进尺。你就是那金三角里的一妓女,供所有的男人跨,我只是基于感情包容你所有的不堪,这样宠你,还不知足!我姓董的外面随便一吆喝,能有多少女人趋之若鹜你知道吗?他妈的,我真瞎了狗眼。
听到“妓女”一词,钰莹猛一下从席梦思床上弹起来,她柳眉轻挑,杏眼圆睁,大喝一声:你找死啊?随即粉拳如雨点般敲在董老板光溜溜的身体上,只见董老板不为所动,她又变换着招数,双手叉着柳腰,咬着伶牙利齿公然叫阵:姓董的,你敢侮辱我,滚!她这招数使过好几次,次次见效,峰回路转处董老板就会非常耐心与热情地哄她,说些天花乱坠的话,什么推油,打飞机,他都如数家珍,说得钰莹变成哑巴,脸上现出羞羞答答的表情。
可这次不同,董老板气冲冲地穿衣,狠着劲捞起桌上的钱包,旋风一样离去,还把门摔得山响,那样子,就像是受了欺压得到的最终解脱,目的是从地狱回到天堂!钰莹不能就此委曲求全,她立马将打翻的醋瓶换成蜜罐,哭吟吟地央求:回来吧亲爱的,我需要你,回来吧,回来……
哭没有用,求也没有用,犯贱更没有用,该走的还是走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钰莹试着主动给董老板打电话。放下尊严,主动发信息给他,一次,两次,三次……董老板不会给她回电话,偶尔回个信息,也是简单的“哦”字,简短得令人心疼。钰莹想他正在气头上,有可能过几天就会好,还会给自己钱花,还会叫自己宝贝。终于有一天,董老板接电话了,这让钰莹喜出望外,她说亲爱的你在哪里,不想我吗?董老板简单地“哦”了一声,他说我很忙,最近没空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听到久违的关心,钰莹的眼泪快流出来了,她说你就那点定力啊,吵个架这么久才理我,我放下身段放下尊严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什么意思嘛!钰莹嘟嘴扭腰肢,可惜电话里对方无法感知她的这些动作。哈哈……还身段。
好了,我很忙,先挂了啊。董老板爽朗地笑着匆匆挂了电话,钰莹怅然若失,她觉得自己很廉价,很卑微。
人家本来就是敷衍,或者根本就不在乎,觉得很烦很讨厌。可对于钰莹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来说,她需要有人疼,需要有人爱,格外的。
主动久了,心也会累。钰莹狠下心来不给长得猪一样的董老板打电话,她不想受更深的伤害和失望,宁愿一个人孤单地回忆,可寂寞让她很不开心。
什么叫资格?经历不是资格。钰莹想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资格爱何小伟,她笑了,笑里充满着自卑的哀告和凄苦的向往,她想如果她的神经不够坚强的话,能面对这样的现实吗?爱还是不爱?她叩问自己的良心,还是找不到答案。一切走向了反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不可捉摸的参数,一个测不准自己内心的参数,不断改变着她的预想。
钰莹仰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陷入了严酷的想像之中,她的心像被针扎一般疼痛,扎出血,扎出羞愧。她全身发抖,疲倦地缩成一团……她有些想家,确切地说她想哥哥,想嫂子,想活泼可爱的小侄儿,还想与她的成长寸步不离的麦田地以及那透着麦香的厚锅盔。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父母生活在哪里,根就在哪里,魂就在哪里。可她认为:我的哥嫂生活在哪里,根就在哪里,魂就在哪里。打小家庭的变故使她缺少父爱母爱,庆幸的是有哥哥嫂子疼着自己,爱着自己,时时刻刻罩着自己,也是莫大的幸福,也正基于这种幸福才使她变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矫情。有时候她觉得这种任性与矫情成就了她,加上还算漂亮的脸蛋,她是那些好事的男人们用金钱捧起来的鲜花,光鲜亮丽的她拥有着同龄人所不拥有的物质财富。可现在,任性与矫情有什么用呢,穿着打扮再光鲜,行为举止再时尚,也无法抹去那些并不光辉的历史,无法收起爱情这份青春期的厚礼。
“非典”的不期而遇,使业态平凡的医药卫生业一下子“火”起来了,各种提高免疫力的药物供不应求,口罩、防护服等平常比较滞销的产品更是变得紧俏,不法商贩从中牟利,最紧张时,板蓝根每盒竟卖到120元,84消毒液的洗消剂厂在市场上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周,学校开了几次临时紧急会议,这样的会议是校史上绝无仅有的。还是以班组为单位,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到会议室里轮流看电视新闻,偌大一个学校,会议室就那屁大点地方,一台液晶电视机就搁在会议室里,这也算是四中的不可多得的宝贝之一了。在新闻里,处处是惊心动魄的画面,光广东就死了一百多人,社会上已经是谣言满天就。北京地区最近发现了疫情,新、马、泰等国家相继出现了疫情……
这几天,立在宿舍门口的磁卡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大清早一楼的同学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去接听,都是青一色的问题:你们这里,非典来了吗?那语气好像是说战争打响了没有。在一周或者说更长一段时间里,学校的生活程序被完全打乱,虽然截止目前,还没出现一个非典病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房里的开水颜色变得混沌,一律呈微黄色,再看紧挨着水龙头贴在墙壁上的通知,大致意思是:水里放在板蓝根,请放心饮用。学生们疑虑重重,鬼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砒霜还是鼠药?管它呢,非典就是死人的,毒死还省得挨那高烧咳嗽气促胸闷一系列难受尽儿。板蓝根虽说市场上紧俏,校医室里却还是囤积了,班里面天天发,人人吃,也不见什么负作用,吃多了顶多拉个肚子,这根本算不上病,与非典比起来简直小兀见大兀。而84消毒液、过氧乙酸真的紧缺,不过没关系,三块钱一瓶的陈醋超市还是能买得到的。据说醋熏蒸可以杀菌预防非典,因此校长大人一声令下,每个教室里鬼使神差地搁置上了二百五十瓦的电炉子和印花搪瓷罐子,再倒上大半罐子食用醋,借助火力,煮沸了的醋的浓酸味弥漫着整个教室,再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满校园都是飘飘袅袅的醋酸味,就连操场上泛着鹅黄的柳条以及教学楼前招展在空气里的五星红旗都不能幸免。
四五月的天气里,王景国还裹着去年秋日里的灰色风衣,再加上他脸上高凸的颧骨、冷峻而深邃的眸子、贫瘠而沧桑的双颊以及杂草一样的乱发,好像他的一切生活永远都处于人生之秋里。他一阵风似的从走廊扫过,径直通向高三(九)班的讲台上,腋下夹着历史资料和教案,不和往常一样的是那本厚厚的资料包上了油光的封皮,封皮就是昨日的电视报。同学们站起来喊过“老师好”后,他微微点头示意大家坐下来,就把资料放在讲台上,他的手触及油光的封皮刚要翻开,有个醒目的诗名印入眼帘,诗名是《非典时代》,作者无名氏,他顺势看下去——
美丽的鲜花
开着开着就谢了
长得好好的树
却在春天突然死去
走在街上的影子
散发着肺霉烂的腐臭
……
这是什么诗?碜人哪!王景国不敢往下看,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眸明显地变黯变凉,心也一点点地变凉。
见王景国施了魔法一样立在讲台,郭蓬从桌箱里取出自制的弹弓,夹好后操场捡来石子,那石子有鹌鹑蛋那么大,他摆好架势“开弓射石”。只见那颗离开弹弓的石子“嗖“一下掠过王景国的耳际,砸向坚硬的黑板,石过之处,黑板上留下粉笔头大小的白点,小石子却悠闲地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谁!”王景国惊叫一声,用眼睛的全光扫完了教室的角角落落,又迅速扭头,怔怔地盯着黑板上那个恐怖的白点,半晌,他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个真真切切的小坑。他睁大眼睛剑眉横挑,失望的是,发怒之际又息怒,或许是被刚才那首邪恶的诗慑住了怒气的意志,是啊!与生命相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他收敛了一贯霸道的等级较量,平静地转身,沉默,然后低头于油光的封面。慢慢地,从资料里抽出一张16开的表格:“那个,班长,上来一下。”他说。班长战战兢兢地走上去,王景国递给他表格和三支体温表,“给,分组,量一下全班同学的体温。”
偌大一个教室,六十多个身体,体温表只有三支,一组二十人,一人量三分钟,三支体温表同步开量,那起码得耗时六十分钟。六十分钟啊,一个小时,这帮浮躁的家伙屁股能坐得稳才怪呢!王景国环视着教室里已经有些攒动的人头,听到嘈嘈的说话声,他面露愁苦,不知道如何制止这种让他头疼的噪杂,本来就窝着火,正愁没地儿发。“安静!安静!少说些话会死吗?”他拨高了嗓音喊,铿锵有力的声音荡漾开来,教室里立马安静了许多。怎么会说到“死”呢?王景国有些后悔,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话已经说出去了。这话呀,没说出去之前你的话的主人,一旦说出去你就变成它不折不扣的奴隶了。“都安静,量过的,没量过的都自习。”他又把情绪里不伦不类的歉意灌进低沉的音调里。教室里传来一阵嗤嗤的笑声,王景国这什么逻辑,量过的没量过的都自习,他这话的意思明显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嘛!
郭蓬从前排一男生处接过体温表,贼眉鼠眼地瞄了一眼在讲台上踱来踱去的王景国,他没有将体温表夹到腋下,而是装模作样地举过头顶,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刻度,“36.8,正常啊!”他夸张地喊出声来,向全教室的同学宣示自鸣得意的正常体温。
王景国闻声走下讲台,径直来到郭蓬身边,“刚才那声音来历不明地恐怖,听起来比非典还恐怖,是你发出来的吗?你的脑袋被长针刺了吗?”
在青春痘的辉映下,郭蓬脸上贴着坑坑洼洼的绯红的光晕,难堪的他只有吐着舌头填写表格。他和王景国之间,永远是美国和伊拉克的较量,世界头号大国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侏儒,这样的结果傻瓜都能预料。这个世界脱不了弱肉强食的定律!
“郭蓬你太过分了,忍你好久你还不知道收敛一下兽性的!”王景国伸出一根留长了指甲的手指狠狠地锥向了郭蓬的额头,郭蓬单臂挡头,偏开身子警觉地躲闪,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郭蓬的目光刚好落在那根锥子一样的手指上,怔怔地直视指甲里蓄满的黑厚垢痂,他有一种欲望,就像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痘痘那样的欲望——想吐。
郭蓬正看得入神,应该说是他正想着该如何适应这种随遇而安的恶心。王景国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揪了郭蓬头顶的一撮黄毛,狠命往自己怀里拽,因过度用力他的面孔扭曲了,紧咬的牙关牵动腮部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好生狰狞。他把疼得喊爹叫娘的郭蓬连踢带搡赶出教室,“怦!”一下关上了门,正要潇洒回到讲台,谁料风衣的襟角紧紧地夹在门缝里,他费了好大周折才把襟角扯回来。已经很倒霉了,为了防止脚下再出差错,他在重登讲台台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右脚跨大了步子,这才安全登台,然后呲着那口黑得霸道的牙齿弱弱地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对胜利登台的庆祝。
“同学们,高考在即,大家都不要因为非典对学习产生松懈的态度。非典虽然可怕,但与我们的高考相比起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高考,这个神圣的词汇,很值得大家玩味,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干什么的?补习。补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考个好成绩。考得了好的成绩才能上得了好的大学,上得了好大学,才能考公务员,之后才能赚到更多的钱,考不了好成绩你就只能上三流的大学或者‘家里蹲’大学。我们是穷人,更确切地说我们的父辈是穷人,可俗话说人穷志不穷,我们能让这种穷固步自封吗?能让这种穷永远输在起跑线上吗?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我希望大家加把劲儿,充分利用所剩不多的复习时间,温习基础知识,多做习题,多记多背,谁要大家是文科生呢,是文科生就要比理科生付出得多……”
王景国今天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滔滔不绝的废话!
张钦六乜斜着眼睛瞅准唾沫横飞的王景国。王景国你他妈的真是out了,都什么狗屁高考,还不是愚民教育,你以为公务员好考啊,你以为当上官就能发财!就你那德行还配谈升官发财!你他妈的就一流氓王八蛋,还来这套官场报告会,真是恬不知耻。赶紧从哪里来滚哪里去,散发这么多骚气臭气,你还嫌非典死的人不够啊!
王景国无意间瞥了一眼张钦六,他看到二杆子张钦六向他投来不屑和敌意的目光,那目光像刺,刺得他一下子乱了方寸。他想他对张钦六的畏惧并不是由来已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畏惧张钦六,与其说他畏惧张钦六还不如说他畏惧某件事情。自从上次被张钦六戳破他的“光辉历史”,想起那张“强奸清单”上一连串熟悉的姓名,眼前总呈现出小女生们脸上痛苦的表情和泪水,就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禽兽。做噩梦已经有些时日了,梦中总被他蹂躏过的小女生或小女生们的家长尖刀所刺而死,或者说是他总是在梦中逃避厉鬼的撕扯纠缠,一直睡眠不好的他最近更是憔悴,更是落寞。在课堂上他总是选择以逃避张钦六的视线而回避现实,逃避归逃避,这样履薄冰的日子啥时才能到头啊!
“这样啊,大家多吃些抗击非典的食物,比如说大蒜。”王景国语无伦次地说。
“我还喜欢抽烟。”他接着说,语音在丝丝缕缕的空气中颤抖。
“据科学家研究,非典病毒就怕大蒜和烟草。”他又说,脑海深处的逻辑总算被他的镇静召唤而来。
张钦六想,王景国你他妈的就是心理变态,大蒜和烟草就看中你那张臭嘴。你就天朝就素这毛样了还怕死啊!恶贯满盈,你这垃圾不要死了直接下地狱得了。呸!下地狱还便宜你了,你这种残害社会的下三烂的东西应该下油锅,让那沸腾的油炸干你满肚子的坏水,炸干血管里黑污的液体,炸开连着筋包着皮的烂肉,炸得滋滋响,炸得毕剥暴……
王景国和张钦六愤怒地盯着彼此,就像两股暗中较量的黑恶势力。在这样密封室一样的环境中,众人的情绪也跟着恶劣,近而神经紧张,因紧张而产生的好奇心使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刹那间,一些微不足道的窸窣低语声像火苗一样高窜,燃烧了全教室的喧嚣。一秒,两秒,三秒……时间死皮赖眼地捱着,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声响起。这时间对于王景国来说是漫长的,可对于没量完体温的同学来说是短暂的,当然对于一些人来说无所谓漫长与短暂,过去了就过去了,下课了就下课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时间就是用来挥霍与浪费的。
走吧走吧。王景国在心里一个劲地催促自己,可脚底下就像拴有千斤巨石,怎么迈都迈不动。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张钦六,你跟我来一下。”说完拎起教案走出教室。
张钦六并没有立马跟在王景国的屁股后面,而是慢悠悠地从座位上挪开,两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出门,出门后又折回来,扬起傲慢的头颅走向柳絮所在的位置,离近了,并且很近很近,他几乎不用太大的幅度耸肩,就轻松将柳絮从座位的一边挤到另一边,惯性的作用,柳絮的身子重重地靠向何小伟。何小伟怔了怔,又机警地避开来。
“干什么你!”柳絮趔着身子喊,眉宇间绾着大大的疙瘩。
“我们好久没团聚了,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做我的女人,你太不敬业了!”张钦六不怀好意地责备柳絮。顿了顿,他笑着说:“哦,你是怕出不出校门是吧?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张钦六刚才的话是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嘣出来的,与直白的表述想比起来,柳絮怕极了这种停顿,凭借敏感的直觉,她感觉到新一轮的“迫害”将要来临,她很害怕,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张钦六床上的那条赤裸的死鱼。柳絮的心“怦怦”狂跳,压力太大了,她想跟这个畜生一起时间久了迟早有一天会得心脏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