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简单的痛苦

　　柳絮和钰莹相约咖啡馆没几日，“失踪”多年的顾小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身橄榄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四中门口，光鲜亮丽地站在柳絮面前。
　　柳絮和顾小楷深情对望，两颗灼热的灵魂，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此时此刻的感受，美丽的幸福还是痛苦的回忆？他们分辨不清，也不想在雪花翻卷的天地对彼此有所寄托，起码柳絮不会，她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和盘托出，像三年前那样炽热地执着。生命已经静止，厚厚的积雪似乎把久远的记忆完全覆盖，听不到鸡呜，听不到狗吠，就连村庄熟稔的炊烟也在这混沌的天地中冻结了……
　　顾小楷伸出双手轻抚柳絮寒风中娇弱的肩膀，他的嘴唇颤抖，欲言又止。柳絮搓着衣襟稳情绪，低头，抿嘴，然后抒情般开腔：
　　“小楷哥你知道吗？为了心中那份忠诚，这三年来，我一直死守着远在天边那份爱情。很多时候，当我仰望校园上空的那一方蓝天，看自由舒展的云絮，仿佛也是雪山上你那张赤色的笑脸，我相信，此时的思念，能通过蓝天和絮云传达到你的心里……为了你，我还在老家院子里新开垦的花园里播下茴香的种子，等到秋天的时候从学校赶回去收割，我把茴香杆晾在太阳底下曝晒，在铁锅里烘炒，然后封存。想你的时候我也会泡茴香水喝，淡淡的，有你的味道。已经三年了，光茴香就收割了三茬，你才回来。”
　　说到这里，柳絮微微闭上眼睛，任凭冷风将她额际的流海吹得凌乱。有那么一丝陶醉的表情，侧脸透着干净清冷的阳光，嘴角有了笑意。那笑，有如牡丹的破蕾绽放，深陷的酒窝里满是美好的憧憬。当把这份美好的憧憬蔓延成枝繁叶茂的痛苦时，她把嘴角的弧度放大，哭了。
　　“顾小楷，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柳絮背过身，为的是不让顾小楷看到她肆意流淌的泪水。
　　顾小楷跨前一步，伸出双手轻抚柳絮抖动的双肩，“柳絮，别这样，我也很难过。”
　　“很难过！你仅仅是很难过而已，可你知道我的感受吗？这三年多，你杳无音信，我一直活在你的影子里，我的思念，我的悲伤与痛苦你了解多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都被退回来了，我基本上每天都写信给你，发出去的没发出去的合起来都占用了我大半个书箱。我发了疯一样满世界找你，可你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丁点消息。我一定是疯了，疯到对你寄托我全部的希望，我把你当成英雄，期待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是，真正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了新欢，是不是刻意回避我，如果是这样，那更好，你让我彻底死心，可要让我死心，你总有句准话啊！有时候我在安慰自己，你是太忙了，忙得顾不上打探我的消息或者给我写封代表感情的信。就这样，我每天就像一个神经错位者，一直苦苦构筑着早已分崩离析的心理防线，我也试图回避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早已成定局的现实，千方百计地压抑自己，麻木自己，试图回避灵魂深处的又一种搏杀和较量……”柳絮控制不了情绪的崩溃，已经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顾小楷从后面抱紧了柳絮，他接受柳絮连珠炮似的数落，与其说是数落还不如说是情感压抑的宣泄。在这个空旷凄惶桃花山顶，纵使顾小楷有多少侠骨豪肠，都经不起柳絮这一凡泪水充盈摧肝折首的诉说，除了一句没用的“对不起”，他还能表达什么？
　　“对不起柳絮，我真不是有意的。为了你能有个好的前程，为了让你好好学习，我故意退回了你的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早知道你这么难受，我何必要这样良苦用心呢。我一直和小伟保持联系，我也一直关注你的消息，对于你的遭遇，我很痛心……”顾小楷没再往下说，说到痛心，是真的痛心。
　　柳絮猛一下挣开顾小楷的怀抱，脸上满是挂着冰冷泪珠的惊慌：“关注！你关注什么了？难道你都知道了！是何小伟，何……”再多的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何小伟过早知道的消息，对柳絮来说是无情的打击，留下同情，只能给她带来侮辱。“滚开！你们这些骗子，很好玩是吧？”
　　“柳絮，你误会了，我没有要嫌弃你的意思，并且好多事情我也不了解。和你失去联系后我只和何小伟通过两次信，他在信里大概提了一下你的事情。我真的很难过，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真的很愧疚。可愧疚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离你那么远，又能怎么帮你呢。”
　　柳絮实在接受不了如此推卸责任的表达。这是我曾经爱着的顾小楷吗？是？不是？她拼命摇着头，拼命肯定后又否定。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给何小伟写信，唯独不能写给我！这不是嫌弃是什么？别再掩饰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从今以后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了。”
　　柳絮坚定了她的决心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总是那样弱小，让人心生怜爱。
　　“柳絮！我是爱你的。我一直把你藏在心底。我并不想失去你的消息，你不理解我的苦衷。柳絮，你别走，听我把话说完——”顾小楷近似哀求，他希望柳絮能为自己留下来。
　　柳絮没有回头，哭着跑出冰冷的山塬，跑出顾小楷的视线。
　　顾小楷隐忍着不去追，追也无济于事，柳絮从内心深处排斥他，排斥遭遇和她对他曾经的执着等待，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这个冬天，多是淫淫霏霏的飘雪，蜗居在这座小城里的四中像极了一个被日子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老男人，衣衫不展，边幅不修，慢条斯理地伫立在寒冷中，和桃花山一同静穆。寄居在这所学校里的学生，除了出生入死的书籍与考试，就是俯首听命于老师们空洞的说教和虚饰的尊严，时间在一个又一个的四十五分钟里面流逝，文学和哲学里那些陈旧的词语已经拯救不了补习生学习的纯洁与热情了，有的只是随大流的机械跟随……
　　何小伟刚吃过午饭，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返回教室里，教室里已密密麻麻坐满了赶作业的同学，与那些午饭晚饭啃干馍喝开水的同学相比，他幸福多了，起码午饭能吃上食堂热腾腾的臊子面，还得感谢他那一流的成绩以及学校的慈善补给。他像往常一样坐下来，拿过牛皮纸包过并且系有红线的数学作业本（此乃校长大人的号召，为了方便带课老师批改作业，也为了整齐化一的统一，各年级同学的各学科作业本都用牛皮纸包了皮并用红线系上，这在四中无疑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何小伟揪住红线翻开作业本，一只漂亮的蝴蝶安然落在中间，确切地说是一封带着薄荷香味的淡蓝色信件印入他的眼帘，凭着这个年龄的敏感，何小伟立马联想到了“情书”二字，他又否定了，不可能是情书，可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会不是情书呢？他摇着头，搞不清自己此时真实的想法，不管是接纳还是拒绝，都是一种期盼。他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展开信纸，感觉灰溜溜的，做贼一样心虚。
　　“小伟：
　　你的笑容像一股温柔的风，吹进我贫瘠的青春大地里，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用自己的执着和热情灌溉情感的桑田。
　　看信后请回复！
　　爱你的亚平”
　　这书信写得字迹工整，文采不错，有点缠绵与深情的味道，可对于何小伟，真还有些难为情，亚平这个女孩蓄一头利落的短发，看起来俏皮可爱，很讨人喜欢，而要说到感情，何小伟压根都没往那地儿思考，再别谈投入与付出了。“这个鲁莽的女子，咳！”他在心里嘀咕着，扭头看一眼亚平，她正在不安地埋头佯装写作业，脸红得像颗苹果，她那样子，如水一样的透明的心灵里泛起期待的涟漪，恰似她信中描述的执着与热情，这让何小伟不忍拒绝。
　　“怎么了？有心事吗？”柳絮发现了何小伟微妙的变化，用胳膊肘子碰了碰他。
　　“哦，没什么。”何小伟平静地说。
　　他们没再搭话，大家都在写作业，教室相对安静，柳絮在一条纸条上悄悄写下：“钰莹让我带给你一样东西，感不感兴趣？”然后便推到正在写作业的何小伟面前。
　　何小伟一脸冷酷状，有伤在心，他不想接过柳絮的话茬。
　　“信。”柳絮又说。
　　何小伟怔怔地望着柳絮，接不接受这封信？太让他犹豫不决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已经将这份感情打入冷宫，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可内心残存着的温情一个尽地怂恿他：接受吧，接受吧，钰莹是爱你的，有转机的恋情不能迟疑！
　　柳絮长吁一口气，因为她看到何小伟看信时阴郁的表情，于是又在纸条上写道：“吵架了吧，女孩子要哄着！”
　　何小伟又把纸条递过去，“她给我的分手信。”
　　柳絮不知道怎么安慰以沉默掩饰痛苦的何小伟，她只能在纸条上写下一句：“每一个青春都充满伤痛，坚强吧！”
　　何小伟再没有将纸条传递过来，而是把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