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疲惫的对峙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3-13 14:33:46 字数:4811
柳絮堕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像传染病一样疯传,传出去竟然有些浮夸和肉麻。在四中,这样非同寻常的私人事很能吸引公众的眼球,至于怎么样更好地满足大众的猎奇心理,这对谣言传播者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有人传柳絮犯贱,看上张钦六的钱跟人家搞上了,恋人关系虽然确定,但弄出怀孕堕胎这档子有违道德底线事,她的脸没地儿搁寻死觅活,最后在寝室上吊又被舍友及时解救自杀未遂。有人传张钦六这人乌龟王八逼良家少女跟自己多次发生关系,导致对方怀孕堕胎他却没有一点良知和责任心。有人说张钦六这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是一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他想借助舆论恶意炒作,把这件事情孤立的在感情之上的事情放大,让柳絮陷入舆论风暴,走投无路最后乖乖为他投怀送抱,实属求爱策略。有人说柳絮这次堕胎有惊无险,大出血要不是张钦六及时输自己的血给她,估计早就命归黄泉了……
这些有板有眼的传言就像一个球,一层一层剥开,柳絮被顺理成章地卷入舆论的漩涡,此起彼伏,最后剥到中心,却展现出一个怨灵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身就具有多个核心,没有低潮也没有高潮仅仅是大伙学习累了舒展腰身时的谈资,不能刺激围观者的惊叫,也不能清除压抑在大伙心中烦闷的种子。充其量就像渴极了的人遇见半杯温吞水,喝下去还觉得渴,意犹未尽却找不出皆大欢喜的解渴办法,只能心里犯堵。
柳絮管不了外面的口水风暴,心如死灰地躺在张钦六的单人床上,一直把自己泡在沮丧、失望和痛苦的稀泥里,她这次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她知道反抗与挣扎无济于事,只能换来自己更多的痛苦。她不敢再想,这个处境的爱情,她不管拒绝还是接纳,都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张钦六不会放过她,他会架起爱情这卷大旗,为自己的欲望堂而皇之地谋取最大的利益,占便宜卖乖还到处炫耀自己的实力,威风无比。
桃花山上的雪被风吹着翻卷,似乎要将这些高密度的傍山的小房埋蔽似的。大树胡乱叫嚣着,像一个个失去理智的狂人。风雪向柳絮所住的小房遮蒙下来,和残枝败叶一道不时狠狠地拍打窗玻璃,刷啦刷啦响过,狂放不羁。寒月怕被一切可怕的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风雪滚过后偶尔的安静,清寂得吓人,一切像被顷刻间冻僵了一样。张钦六手忙脚乱地生着火炉子,他手执木柴弓着腰向炉眼里一口一口吹着气,不料被一股浓烟喷得偏过脑袋。张钦六闭着眼睛唏里哗啦地流泪,他用袖子不止一次地擦拭着泪水,嘴里不服输地咕哝着:“日他娘着,这鬼天气,这鬼炉子……”。等浓烟过后,炉眼里舔过一团红艳艳的火光,蜂窝煤越燃越旺,张钦六掀开炉盖,架起自己的饭锅,向锅里倒油,放葱花,再添水。他把备好的方便面投入滚开的水里,盖上锅盖煮一小会儿,然后启盖,小心翼翼地磕破蛋壳把鸡蛋溜在锅里,再盖上锅盖文火熬。在他看来,这一系列连贯而娴熟的动作是他对柳絮爱的证明,他在煮面的闲暇时间里偷窥平躺在对面床上的柳絮,他太想看到柳絮此刻感激或者微笑的表情了,以至于他把缭绕在周遭的热气当成柳絮通身的体温,那温度一团一团地向他靠拢,一点点地将自己包围,倏然飘动起来,幸福的感觉犹如珊瑚在海洋里油油地飘舞,若隐若现,遍布他的每一根神经。他陶醉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仿佛锅里飘出来的不是荷包蛋的香味,也不是方便面的香味,而是从柳絮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幽香……荷尔蒙在体内开始骚动,欲望疯狂膨胀,张钦六怎么也控制不了渐渐萌动的幻觉,周遭的黑暗铺盖过来,他看到有一只飞舞的精灵悬在空中,那精灵长着紫色的花朵一样的脸,绽着笑容向他飞来,没错,是那张熟悉的脸,是柳絮的脸。张钦六喜不自禁,他忙张开双臂迎接即将扑入怀中的精灵,突然,一道幽蓝的弧划过天际,蒙太奇一般玄妙,他看到那紫色花朵一样的脸在慢慢变化,颜色由青紫变成墨黑,脸的边缘也像受到突如其来的张力似的向四面八方摊开来,又像是有人恶意的撕扯,一点点扭曲变形,最后皮开内绽,鲜血淋漓。那团隐隐忽忽的红加速袭向他,越来越近,荒凉的空气里顿时聚集起一股弥散不开的寒气,他哆嗦着起身,然后尖叫起来,那分明是母亲狰狞的面孔……
听到尖叫,柳絮顿感毛骨悚然,她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起来,用力过度,下腹的痛感再次袭来,柳絮本能地慢下速度蜷起双腿,努力调整坐姿,她想坐直在床上,可最终还是倚了墙壁,双手绕过膝盖,她天真地认为这样就可以减轻些许的疼痛,可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证明了她的想法是多余的。她努力使自己平静撕扯般的疼痛,抽出游离的目光恍惚地盯着中了邪一样疯狂吼叫的张钦六,与疼痛相比起来,恐惧已经很其次了。
鬼哭狼嚎了大概四五分钟,张钦六渐渐从疯癫状态回过神来,他用拳头狠命地砸打着自己生疼的脑袋,又把满是汗水与泪水的脸转向噤若寒蝉的柳絮,四目相对,他们都傻了,那样惊恐的目光,那样狼狈的现场,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你没事吧?”柳絮怯生生地问。
“哦,没事没事,刚才走神了。”张钦六哈哈忽忽地回答。
“要不,要不你去看看大夫,你这状态有些反常。”
恍惚得过了头的柳絮用关切的口吻对张钦六说话。话即出口,她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表述惊呆了。怎么会无端关心起眼前的这个魔鬼呢?难道说是恐惧的后遗症在作祟!这不是自己当下真实的想法,绝对不是。那么恨他,深入骨髓地恨,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张钦六的动作再疯狂些,疯狂到将自己的脑袋摔向墙壁,或者她希望张钦六收起猛砸脑袋的拳头,操起案上的菜刀狂砍,一刀接着一刀,直到体力不支倒地身亡……
“嗯?看大夫!我反常吗?呵,你真离谱。天哪,面都煮糊了……”
张钦六还是觉得柳絮太过神经质,刚才的一系列幻觉,可能是因精神压力而起,能把这种压力在短时间内排遣掉那是莫大的欣慰,且说,这与反常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妇人之见。这样想着,张钦六不以为然地转坐在橙子上,神情自若地收拾火炉上的汤汤水水。“还好,只是外溢了点汤,不碍事。”他说着把面盛在碗里横过去大献殷勤。
“吃吧媳妇,为了加强你身体的营养我特意为你煮了面。瞧!还有荷包蛋。来,尝尝老公的手艺。”张钦六脸上又堆满了笑容,那样子,乖巧得像一只小耗子,刚才的疯癫状态完全不存在。
“我不想吃。”柳絮别过脸,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惨白。
“怎么不吃呢?我都花了心血煮的营养面,多少吃些好吧!”张钦六倔强地祈求着,心里有些不可名状的委屈。
“不吃。”
“吃吧。”
“不。”
“吃!”
在达到极限的忍耐后,张钦六终于发火了。他气急败坏地将碗撴回火炉上,又快速走过去站在床边,虎视眈眈地盯了一会儿柳絮,然后把左膝曲向了床沿,一把抓开柳絮围在身上的被子,凶恨地将她扯倒在床上,“耍死是不是!骨头痒痒吗?吃点东西你会死啊!别挑战老子的忍耐心。你以为你是谁啊,喜欢上你这样的贱货,老子真是瞎了眼!不吃是吗?好,好,我这就喂给你吃!”
柳絮咬紧牙关没有喊痛,含着泪怔怔地看着发了飚的张钦六,脸上尽是掩饰不掉的无助与绝望。
“哭,哭,你就知道哭!”
张钦六大声喊着下床,重又将碗端过来,还是站在床前。他用筷子挑了一点面含在自己嘴里,依着居高临下的姿势,往柳絮的嘴里喂。眼看着那张变态的脸就是覆盖下来,柳絮急忙甩出巴掌自卫,张钦六敏捷躲闪没能挨上这一巴掌,他直起身子咕噜咽下那一口面,然后对着柳絮一阵哈哈大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突然,他的面部抽搐了一下,“呦呦——”叫唤着,眼里逼出晶莹的泪珠,他是在哭,很难过地哭泣。“柳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不懂得怜悯与施舍呢?给我一丁点爱不行吗?你太绝情,太不在乎的我感受了。”
看着哭得唏里哗啦的张钦六,柳絮傻了眼。她这是怎么了,招惹了这么一个强硬而又脆弱的男人?她不敢正视张钦六的眼泪,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的悲伤,那种感觉怪怪的,是一种喊不上感觉的感觉。她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张钦六的言行过滤了一遍,冥冥之中她意识到张钦六的反常,那是只有神经病患者才有的病态反常,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不敢承认他的反常,到底是他反常还是自己反常?柳絮默默想着倒把自己整得复杂起来了。沉默了片刻,她说了一句:“别难过,我吃,我吃总行了吧。”
听到柳絮这么一说,张钦六停住了哭泣,他慢慢扶柳絮起来,把面递给柳絮。柳絮哽咽着把面喂进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这根本不是面本身的问题,而是她的心,早不是滋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咀嚼着,唇齿之间弥漫着陌生东西的感觉。
人啊,一旦连吃饭都变得陌生,事情真有些理不清头绪地严肃!
“吃吧,多吃些。吃完了咱们好好复习功课,折腾了这么久,该好好补补了。”张钦六看柳絮咽了几口面,面色和霭了许多,还把学习提到计划日程上。柳絮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是张钦六说出口的吗?有点玄乎!
“柳絮,你看上去很累,让我喂你吃,好吧?”张钦六亢奋着脸庞说。
“没事,我自己来。”柳絮冷静地回答,她的声音跟这个冬天一样,始终是冷冰冰的。
“媳妇,没想到你还深藏不露啊,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明白,装傻瓜吧你。”张钦六轻蔑地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光。
“呃,你说什么?什么深藏不露?”柳絮黯然地仰着脸,试着揣摩张钦六话里的意思。
“没关系,我示范一下你就懂了。来,把碗和筷子给我。”
张钦六伸出执意得不容回绝的双手要回饭碗,他还是自鸣得意地嚼了一口面,不辱使命地吻向了柳絮。要命的是,他把坚硬的筷头戳向了柳絮的左乳,柳絮一反抗他就用力戳,再反抗,力道再加一筹,直到把沾满自己口水的饭团彻底喂进柳絮嘴里后他才罢休。柳絮啊啊大叫两声旋即屏住了呼吸,整个身体就像施了定法一样静止不动,唯有动的,是那哗哗流淌的泪水。她机械地大张着青紫的嘴唇接受现实的“嗟来之食”,她感觉自己此时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绝望得理所当然。
都说乳房是女人的命根子,柳絮以为这决不是调侃,也不是危言耸听,在痛感剧烈来临时,她真切地意识到疼痛的本身不是乳房而是心脏。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穿抽的力道下翻腾、滚涌、扭结,甚至她很清晰地听到那种因塌缩而一点点碎裂的声音,最后魂飞四野,魄流八荒……第一次,她体会到了极限的疼痛是有声音的,那种她之前认为的疼痛只是一种感觉的理论完全被推翻。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女人们如果健身,一定必先健胸,原因是,女人的胸部就是心脏的保护伞,伞的力量被消弱,她靠什么去抵挡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呢?
“怎么?你哭了!我又没打你。不就个吃饭嘛,看你那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真让人扫兴!请问还让我继续喂你吗?”
“不……我来,我自己来,求你了。”
“呵呵,你原来是纸老虎。”
柳絮疯人一样从张钦六手里抢过饭碗,又饿极了似的倒握着筷子在碗里“扑哧扑哧”一阵乱拨,她把头深深埋在碗里,和着泪水吞下所有的面条和那只煮得很老的荷包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吸溜完剩余的汤汤水水,没等她抬头,胃里一阵抽搐,又是那要命的恶心感袭击而来。“天哪!一定不要吐出来。”柳絮硬憋着那股恶心劲儿努力地安慰自己。她想如果真吐在碗里,那个禽兽不如的张钦六绝对要逼她重新吃下去,那些吃进去又吐出来的食物虽然说比肛门拉出来的秽物干净得多,可要是重新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胃部,那绝对比死都难受,就算自己吐出来了,那也一样恶心。与其让她再吃进去,还不如现在就不要吐出来。“不要啊,不要!”柳絮最后冲刺一般憋回满嘴的食物,无奈新一轮的恶心再次袭来,浑水猛兽一般在她的嘴里横冲直撞汹涌不止。
柳絮的脸涨得通红,两个腮帮鼓得像两只快撑破的小皮球,如果再坚持,她就会窒息。
“啧啧……你至于吗?想吐就吐,干么非得把自己弄得那么难受,我又不会逼你吃下去,看把你紧张得。”张钦六轻轻捊着柳絮的后背,顺手牵来床下的洗脸盆塞进柳絮怀里。
柳絮这下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对着那只黄色的塑料盆长吐不起,那些带着弱弱的生食味的食物一下子漫过盆底,将那朵鲜红得血一样的印花玫瑰淹没得很纯粹,那只静静躺在盆里的碗像是经历了七八场雷雨的洗礼,狼狈得一塌糊涂。
柳絮敛住了呕吐,她的小腹又一阵撕扯样的疼痛。因为疼痛,她的眉头紧锁,就那样枯坐着,然后头深深地扎下去,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许久发不出一声叹息,潮湿的空气中只剩下那颗疲惫的心,那颗已经疲惫得没有勇气和任何力量对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