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原来老师也可以怕学生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3-10 15:59:37 字数:11114
在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降落时,钰莹把自己打扮成个花里胡哨的火鸡,她出入歌厅满满足足地唱歌,又把丰丰盛盛身体对外开放,身边一打一打的男人来来去去,像流于形式的符号,当她变形金刚一样把自己拧成麻花状的时候,那些不管是胖子还是瘦子的男人的五脏六腑无不为她的忸怩翻江倒海。倒就让他们倒去吧,翻就让他们翻去吧,她不管,只顾把花花绿绿的钞票装进脂粉熏香的兜里,那种愉悦呀,就像高潮时的抽搐。
钰莹就这样富有的。她还是照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忸怩状的温婉模样,颇招人喜爱。
这天,趁着冬日里午后的一抹阳光的温暖,她无意中跨进了校门,然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迈进了宿舍。
玉珍第一个看见钰莹,她很有情致地瞟了一眼钰莹花哩胡哨的脸,在鼻孔里没心没肺地哼了一声,继续对着镜子梳理她的卷毛。婷婷弯着腰在脸盆里掺了点温水正准备洗一把油腻腻的脸,恼人的一绺头发罩住了她的眼睛,她起身刚把手戳到桌面的发卡上面,却被突如其来的“花人儿”给怔住了,也许是饱饭的缘故,她忙打了个嗝。这嗝也真是的,早不打迟不打,偏偏要在这时打。她扫兴地做着深呼吸,硬生生把下一个嗝给逼了回去,然后像看到瘟神一样忙把目光收拢回来,接着便把整个儿脸埋在盆子里。忧心忡忡的亚平和满脸忧伤的柳絮怀抱一沓书准备去教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洒向钰莹而又不约而同地夺门而出。
钰莹嗲嗲地笑笑,像是对什么样的态度都不介意。她脱掉套在身上的紫色长呢大衣,露出缀满宝石和玉石的杏黄色棉短裙,看上去就像一件宝石铠甲,她放软身体把屁股轻轻搭在床沿上,好久没住人了,她那床都冷寂得落了厚厚一层尘。她翘起莲花指在方格床单上弱弱地弹着,朱唇轻启,“唉哟!这么多尘土,脏死了!”钰莹晃悠着香气四溢的脑袋,伸出矜贵的莲花指,象征性地拍拍手说:“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吧!”
婷婷从口腔里挤出一个勉强的“嗯”字,玉珍装死一样保持沉默。“哎唷!这才多久就不认自家姐妹了。”钰莹说着扯下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雪白纱巾,那白纱巾使人联想到燕子胸前的羽毛,就那么轻轻一扯,羽毛掉了,却显出雪白细长的脖颈,那细长脖颈上凸出的青筋和锁骨显示出她那不可掩饰的瘦削。
“恶心,肉麻兮兮的,还姐妹!我们又不是小姐。”玉珍说着厌恶地剜了钰莹一眼。
“老潘,赶紧,快迟到了。”婷婷催促着玉珍。
“哎呀!我好久没去教室了。你们等等我,一起去好不嘛。”钰莹哼哼唧唧地说。
“你穿成那样了,还能去教室啊!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专心赚你的钱去。”
玉珍语气硬朗地说完,挽着婷婷出门。
“哎呀!等等我啊,我这不正换衣服嘛。”
“婷婷,什么课呀这一节?哎哟!本姑奶奶的书呢?天杀的,复习资料哪里去呢呀!”
“哎唷,拜托啦,什么课呀这一节……”
钰莹使出吃奶的劲从床底下拉出皮箱,翻腾出自己的旧衣服。她把淡绿色的喇叭牛仔裤和同样是绿色但色泽较深一点的紧身羊毛衫慌慌张张地套在自己身上。就这样,一通到底的“绿”与她的浓妆极不极称,甚至有点滑稽笑,钰莹咂着嘴嫌俗气。
“你们等等我啊。哎哟!气死我了。”
其实她已经适应了外面的世界,也适应了夜场里的灯红酒绿,更适应了低眉敛眼以及重口味的“拼杀冲突”,这个牢笼一样的学校早已不是她所适从的空间了。而迫于某些原因,她还得来这个自己并不情愿的地方。
婷婷和玉珍早已走得不见人影儿,钰莹丧气地跺着脚,然后晃动着手臂在床头的一堆书本中找寻自己所需要的课本,但终究因为搞不清楚所要上的课程所以只带了个笔记本出门,反正不管怎么样不会是王景国的历史课。王景国那个狗贼,要是他的课就返逃。哼!谁怕谁。钰莹在心里默默策划着逃离方案,前脚已经跨进了教室,没想到刚到门口那当儿她就怔住了,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讨厌得要命的王景国。
王景国也怔住了,原因是他被一股馥郁的香气喷懵了。当他再次睁大牛卵一样的眼睛时,钰莹已经坐回那个空缺好久的座位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底下就传来一阵“嘘”声,夹杂着钻耳的口哨声。再循着此起彼伏的骚乱声,王景国就把那牛卵一样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投向了那个烫得鸡窝一样的发型上,目光移动处他才注意到那张花里胡哨的脸。王景国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合时宜地震颤着,低俗的骚动在他的某个部位没有征兆地呼之欲出,可又被声势浩大的骚乱声压了下去。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及所处的环境后,猛地来了一声干咳,像是要将聚集在体内的某些欲望咳灭,可那欲望就像遇了柔风的烛火摇曳着迟迟不肯熄火。
“安静安静,我们上课!”王景国国家主席一样挥起手,意在削除教室里的噪音。
“老师,你这啥见识,还有情绪上课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嘎嘎……瞧那打扮,真是不一样哇!”又是谁喊了一声。
“嘿嘿,半包装上市的火鸡哟!”
“老师,我们应该被隔离,这是禁区你不怕有人冒险啊!”
……
王景国犹豫着,没敢迈出讲台半步,最后他指着钰莹直接点了名,“巍钰莹,你出去,别影响其他人的上课情绪!”钰莹把头一偏,显出傲慢的神情,她冲着王景国说:“凭什么让人家出去,又没干犯法的事,你说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王景国把右手食指戳向钰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你,你……”像是思维混乱的缓冲。
“切!我就知道你说不出理由来。”钰莹扭动着腰肢讥诮王景国,侧目、嘟嘴,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嗲”展现出来,成为一种近似于天然的举止。
王景国像是遭受了极大的侮辱,“啪”一声拍响了讲桌,“别挑战我的极限,给我滚出去!”。
刚才还肆无忌惮的骚乱声经王景国这么一拍,竟也戛然而止了。
“哟!王老师,你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难不成都是杀伤性武器呢,还随时随地地拿出来,经常性地使用!我都怕怕的了噢——”钰莹无所畏惧地说着,语气里还是那副出神入化的嗲韵。
“我告诉你,别在这里撒野,这里是哪里?课堂啊,是课堂就要讲究纪律和分寸,不然我会让你的尊严扫地!出去出去,哪里有这样的学生,反了天了简直。妈拉个巴子简直就是妓女!”王景国失去控制地咆哮,在讲台上来来回回走动。
“王景国我也告诉你,就算我是妓女,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变态狂一个,你都强奸自己的学生,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我呸!”
钰莹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和王景国骂战,在她眼里王景国已经不是老师,而是游离在街道里的地痞流氓,既然是地痞流氓她就得施展自己特技来对付他。
天哪!这哪里课堂,简直是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王景国被钰莹的跋扈慑住了,刚还因骂战而亢奋不已的脸终于沉静下来,“唰”一下变得黯淡了,他的心好像遭了冷风的侵袭,“嗖”一下凉沓沓的,他没想到钰莹会在这种场合说有关他的风流史。他把一贯抱在怀里的双臂舒展开来,无力地垂下来,气呼呼地走下讲台,又三两步来了钰莹所在的靠边的位置上,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钰莹脸上。就这毫无防备的一记耳光,钰莹顿感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烫,脑袋像钻进去千万只马蝗蜂一样“嗡嗡”直响,她本能地摆摆头,眼前尽是一拨又一拨的金星星。“你敢打我!”钰莹憎恶地看着王景国,眼里满是亮晶晶的泪光。“打的就是你!怎么,不服气!”王景国颧骨高悬的脸上全是暴虐的表情,他用手指着钰莹的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把指向钰莹的手收回来又紧紧攥成拳头狠狠地砸向钰莹还没来得及翻开的笔记本上,“你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球样子,还来当学生,你配吗?全把先人亏了。”
同样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对峙,钰莹咬牙切齿地盯着王景国,满脸白得煞人的粉底霜随着抽搐的肌肉颤抖,鸡窝一样的发型也微微在动,唯一不动的是那种定格了的表情和施了定法的身体。“臭男人,骚男人,你敢打我……”,钰莹说着哇一声哭出来了,那哭声仿佛海潮涌起时一个接一个的浪峰,咆哮着,怒吼着,却被随后推来的新的浪峰无情地压碎,那些跌跌撞撞的澎湃与踉踉跄跄的覆盖夹杂着邪恶无比的旋转诅咒合成一股威力无比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卷向还在糊涂中的王景国。可这些远远不够,钰莹疯了一般撕扯王景国的蓝色西服,最后干脆揪住他的衬衣领口,那些精心修剪过的尖长指甲所经之处留下深深浅浅印痕。像刀锋一样的指甲划过的印记刚开始还是白森森的肉迹,转眼间就已经粘粘冥冥渗出殷红的血来。
“你,你这个泼妇,要干什么?”
王景国惊恐万状地按着钰莹的胳膊向外推,无奈领口让钰莹揪得过紧,怎么推都推不开。
“呸!”钰莹一口唾沫吐在王景国威风扫地的脸上,那种凌厉的气势足以让人联想到传说中母老虎的形象。“臭男人,老男人,你凭什么打老娘……”
一边是撕扯,一边是推搡,这情景与贴在墙壁上的雷峰语录格格不入。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较量已经偏离正常师生的关系,也没有同志的范畴,因而也无所谓春天般的温暖,本来就已经是冬天了。
全班六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盯向一处,整齐化一的“汇神”,为这紧迫的时刻行注目礼。也有好事者在暗中使劲,力道的倾斜显然不太明朗,倒向钰莹或者倒向王景国都已经不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是一场经典得让人兴奋的较量,关于主角,关于胜负。这里隐藏着太多的元素,虽然大家对这些元素的理解和认识可能存在着偏差,可这并不影响较量本身的魅力。六十多个人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就好比吃过爆米花的人在怀念爆米花味道的同时也怀念爆米花制作的过程,用文火慢慢地烧,用铅锅慢慢地摇,最后“砰”的一声爆发出来。可令人失望的是因烧制过程中火候不够,大家所期望的那种爆发声并没有发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烧得半焦的米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终于在这种焦灼的状态下回过神来,在班长的带领下齐心协力地把这对久时间对峙的冤家拆分开来。王景国像不甘心被埋葬的木乃伊一样,趁在最后强弩之末的时机干练地搧了钰莹一巴掌,算是拾回了自己的面子。钰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甘愿挨这一巴掌,情急之中猛地挪开桌凳,抬脚踢向正在为自己干练的一巴掌自鸣得意的王景国,这一脚不偏不倚刚好到了要紧部位,王景国“咝”的一声吸口倒气,呲着一口黑乎乎的牙齿半天缓不过气来,他的这种表情足以证明那是致命的一脚。或许是要表现出男子汉的坚强,也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他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条件反射地弓下腰用双手捂住下体。
“王景国,你给我等着!”钰莹随手抹了把眼泪,脸上的妆被抹得花花绺绺的,露出一副滑稽可笑的面孔,她从乱糟糟的人群中夯过去,丢下一句话便摔门出教室。那是一种只有胜利者才有的凌厉气势。
在整个过程中,与钰莹有着“前科”的何小伟充当看客的角色。钰莹变了,彻头彻尾变了,变得很陌生,陌生得就像他们不曾相识、相恋。久有的那点感动和爱恋早已随着钰莹的花哨的打扮和凌厉的气势消失了,可他还想着那场电影,那次甜蜜的牵手——就在刚才,钰莹和王景国的交锋中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摔门而去的女孩不值得他付出真情!有着天大的委曲,此时此刻,他必须坚强,必须隐忍,决不能让大家看出什么破绽或者猜出什么端倪。
何小伟埋头于书堆,不是他不愿意忍受猜测,而是现实隔阻了他做白日梦的可能!
原来,四季只不过是眼中的事情,前不久还是温良恭俭的秋天,尔或有那么一些缺席久了的狂风和响雷也让柔弱的雨滴幻化成温良的音、声、气的综合体。现在已是重云如坠城府极深的仲冬,阳光似乎也懂得这个季节的暴虐,渐渐地把深藏不露的热情蜕化成人心里值得怀念的感伤。
憎恶的和爱恋的也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对面相逢了,水火难容又难解难分。既然相逢了,就必须接受,不管是势不可挡的降临还是冷不防地进攻,即使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是否接受,也必须接受。
张钦六穿着厚厚的棉衣进了教室,棉衣里面隐藏着猥琐得极不健康的心,表面上看起来不张狂,不招摇。轻轻入座的时候他还为自己微蹶的腿暗自伤神,柳絮够狠,一刀下去就扎准他的大腿根,要不是他躲避及时估计那个易骚动的生殖器就成了牺牲品。可当他看到同样裹着厚厚棉衣的柳絮愁苦的面部表情时,竟也乐得眉开眼笑,在他看来,柳絮就是他的视觉盛宴。张钦六很有耐心地注视她慢慢减弱的面部亮度和热度,心也会慵懒与散漫地痛,可痛归痛,他最终是带了敌意的笑。
班主任王景国把张钦六叫出门外,说有人找他,张钦六拖着微跛的腿来到教室门外,他看见是自己的父亲张治。好久不见,父亲形容枯槁,黑瘦的脸上嵌着一个尖尖的翘鼻子,遗传的作用,张钦六也有一个这样的鼻子。这个叫张治的中年男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小小的眼睛有点浑浊,眸子很深邃。两鬓白发如霜染,看上去就像裸露在料峭早春里黄土地上未及消融的两坨冰。他的背略驼,腿也罗圈,可滑稽的是套在他干瘦躯体上的宽大的黑色西服和英伦风格的格子背带裤子,虽然有V领羊毛衫的遮掩,可那不安分的格子背带依旧不依不饶地窜出来,紧贴着松弛的脖颈。他见张钦六一拐一蹶地走出来,深陷的眼睛立马聚集起严肃和紧张的光芒,“怎么了六儿?”他说。“走路不小心碰的。”张钦六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呀!就是让人不省心,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碰哪里了我瞧瞧?”张治说着弯下腰捏着张钦六小腿上的肌肉,“是这儿吗?这儿?还是这儿?”他轻轻地捏,柔声柔气地问,这种亲切让张钦六倍感烦恼,他后退一步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碰的是大腿你捏小腿干么!赶紧起来,让我们同学看着会笑话的。哎!我说爸,你怎么又穿成这样啊?这是在中国,你懂不懂搭配!”“我问你的腿是怎么碰的,你扯我的穿着干什么?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打架了?”父亲用指头戳着张钦六的额头,很严肃地问。“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啊,不是打架是不小心碰的好不好。”
张治沉默了一会,不再言语。他解下挎在肩上的黑皮挎包,从里面掏出钱包,拿出一沓钞票递给张钦六:“拿着,这是你这月的生活费,要什么东西自己去买,别亏着自己。”张钦六没有立马接过钱,而是对父亲的双手进行视觉速扫:皱巴巴的皮肤,像是老树皮,每一个指关节都很僵硬,指头粗得连弯曲都很艰难。看到这些,张钦六心里涌出一股酸楚,他说:“爸,我生活费还有,你就留给自己用吧。年轻时那么辛苦挣钱,老了就应该好好享受生活。”
张治没有注意到儿子酸楚的表情,也没读懂儿子的内心,而是把话题转移开来:“我回头问问你们老师,看你这腿到底是不是碰的。好好学习,别再惹事生非!”“爸,你老人家就别再纠缠了,我现在是大人了,别老不放心。赶紧回去吧,我没事,不打紧的小伤,过几天就好。”张钦六怕父亲多事再找同学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因而催促他离开学校。“去吧,去吧。衣服换了,以后别穿成这样,不伦不类的。”张钦六又找理由催他离去。
“你好!你是张钦六的家长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景国阴阴冷冷地站在了张钦六后面。
“是,是,我是他的父亲,我叫张治……”
张治点头哈腰地作着自我介绍,显得很局促。
“你来一下,我是张钦六的班主任,有些情况要向你反应一下。”
王景国说完就挪开脚步朝办公室方向走去,父亲张治亦步亦趋地跟地后面。
在办公室,王景国往常一样四平八稳地靠在皮椅上,张治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站在对面,他和王景国之间仅隔着一张桌子,可他感觉距离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来,老师,您先抽支烟!”张治双手捧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来的名牌香烟,毕恭毕敬地递给王景国。
王景国迟疑着,想拒绝,可他嗅到那种独特的味儿,知道那一定是名贵的香烟,在这个小小的四中,这种味道真还稀缺,比高分学生都稀缺。思忖了片刻,他从张治手里接过香烟。“你坐,对面有椅子。”王景国右手指缝里夹着刚点燃抽了一口的香烟,挥苍蝇一样扬了扬闲置的左手示意张治坐下来,然后很享受地吐了一口烟圈,等烟圈飘飘缭缭地散开了,他又把过滤咀送进嘴里狠吸一口,槽起下嘴唇把烟圈吐向头顶。
“是这样的,张钦六犯了严重的纪律错误,学校决定开除他。”王景国微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
“啊!什么?开除?我儿子他犯了什么错误,有这么严重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钦六他一直很乖。他妈离世得早,是我当爹当娘拉扯他的。我了解自己的儿子,那个啥,哦,老师,我儿子到底怎么了?我刚才见他的腿……”
听到要开除自己的儿子,张治的屁股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站立起来,把一连串设问当成理所当然的解释。
“那是咎由自取,谁让他那么嚣张。”王景国打断张治的话。
“那个,老师,什么‘取’?我儿子又怎么嚣张了?”张治的双手已经开始哆嗦。
“哎呀!就是说你儿子活该,让人家给扎了刀子。”
“啊!谁那么胆子大对我儿动刀子了?”
“不是谁胆子大动的你儿子,而是你儿子他犯了天大的错误,让人给报复的。”
“哎,那个啥,老师,你赶紧给我透个信儿,钦六他到底犯什么错了?”张治说着额头上已经渗出淡淡的汗珠。
“我说了你可要有个心里准备。他,哎,他强奸了一个女同学。”王景国不紧不慢地说着又吸了一口张治送给他的名贵香烟。
张治眼前发黑,跌坐在凳子上,木木地注视前方,肩上的黑皮挎包掉在了地上他都没有觉察到。突然,他站起来,把前半身倾向桌面,颤微微地抓住王景国闲来无事扣在桌面上的左手。“那个,老师,求您别开除我儿子,求您!你要钱是吧,我这里有的是钱,早些年在国外打工,我都攒足了儿子上学所有的花销。你要多少,开个价……”张治虔诚又着急地恳求着,已经满头大汗。
王景国直起腰,顺势抽回左手,他把烟屁股上的火星捻灭在烟灰缸,若有所思地拍拍双手,正声道:“呃,那啥,这不是钱所能解决的问题。这件事情情节确实很严重,影响极坏,开除张钦六是校长和校委会经过商讨后共同的决定,已经这样了,谁也改变不了。”
“那,不,你不是那什么班主任吗?我想你肯定有办法,求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师,教书育人是我的本职工作,能把班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培养成重点本科是我的教学目标。当然,对有些害群之马我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从去年的高考来看,整个形式都在滑坡,宏志班的学生撞不到重点线,有希望上二本的学生滑到三本或者大专,这都是什么概念?肯定有人质疑是我们老师不给力。可这种质疑是有问题的,就算老师给力,学生也得拼命学啊!”
王景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连珠炮似的说着他的成逻辑与不成逻辑的理由,末了,他还摊开双手,无奈地甩甩,又无所适从地撂在桌子上。
“老师,我给您跪下了!”张治期期艾艾地说着,已经把双膝曲向地面。
“哎呀!别,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还以为你只弓弓腰,没想到真跪下了。得!得!你赶紧起来,有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啊。”王景国说着鸭子一样伸长脖子,表情虚假地惊愕,他扬起双手示意张治起身。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给你叩头了老师!”张治实打实跪在水泥地上,双手撑地准备叩个响头给王景国。
“啊!别这样,哎呀呀……”王景国刀戳一样从椅子上反弹起来,他绕开桌子蹲在张治面前,不安地搀住他的臂弯,算是他对已抽了的那根名牌香烟的情感补偿罢!
“照这样说您答应了?”张治猛地抬起头,脸上燃起了希望般的火花。
“你先起来再说,有些事情需要商量,比如说换种方式……”王景国意味深长地说。
“那好,那好。没问题,只要您不开除我儿子,什么样的方式都行。”张治忧凄的脸上绽开了犹犹豫豫的笑容。
“可是,可是有些事情还是比较难处理,要留下你儿子,校长那边我还得游说,这需要活动资金。那个,你看能意思意思不?”王景国说完就用尖出的小拇指甲抠了抠鼻子,然后又蜷起食指把滑向鼻梁的黑框眼镜抚正,语气里充斥着不自然的笑音。“哦,光顾着说话了,你先起来咱们再商量。”王景国又说。
张治先是微微一怔,就那一瞬间的迟疑,他明白了王景国话里的意思了。经王景国这么一点拨,张治心中的绝望就像逢春的枯木,雨一淋,太阳一晒,又茂茂盛盛生长起来,虽然在心里暗骂王景国的贪婪,可脸上全是笑盈盈的谢意:“我早就说嘛,这事应该私了。”
“砰”一声,门剧烈地震颤着像被重物撞击开了,惊得张冶把抬起一半的膝盖重又撂在地上,王景国惊恐万状地从地面上弹起来,他看到了张钦六正把枪口一样的眼睛瞄向了他,威风凛凛地指着他的鼻子咆哮:“王景国你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让我爸下跪!凭什么?凭什么?”张钦六刀枪棍棒地说着,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六儿,不得无理!他是你的老师,你不能这么指着他说话,快把手放下来!”
“我……我……哎呀你误会我了,我和你爸正商量事情了,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误会?我爸都跪在地上了,你还让我怎么误会?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大不了这个烂学我不上了,凭什么侮辱我爸?你怎么这么邪恶!你是老师吗?在让别人尊重之前你尊重过别人吗?”张钦六一拐一蹶地走到王景国面前,两眼目光如炬,灼灼地燃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治也站在张钦六面前,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个逆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啊!让你在学校里好好学习,你就不听,尽惹事生非,还干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张治气急败坏地训斥儿子,自个儿眼里也蓄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泪水,他搞不清楚自己用慈爱培养起来的儿子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忠不孝。
“爸,你也别太自责了,我是你儿子,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就看不惯地痞欺负老实人。从小我就是玩刀子长大了,现在更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王景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拿刀子给你看!”
张钦六先是安慰噤若寒蝉的父亲,紧接着把矛头对向处在沉思中尚未回过神来的王景国,他把手伸向后腰,像武打片里的临近格斗的勇士一样掏出了匕首,幽幽的寒光闪烁在近似休眠状态的空间。一缕冬日里的晨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病恹恹地透射进来,张钦六的半张脸就沉浸在那缕光线里的浮尘里,他的嘴角轻轻上扬,阴阴险险地笑着。
是福?是祸?王景国忐忑不安,可他还是故作镇静地说:“张钦六,我是你的老师,你可不要乱来!你已经犯了错,不能一错再错。”
“哈哈……你是老师?狗屁老师。你是强奸犯,你他妈的连六七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还算是人吗?我呸!这个社会真是瞎了眼,还让你这般畜生活在世上。用不着法律制裁,我现在一刀子宰了你算是为民除害。”
“你……你……”
王景国不是惧怕张钦六当仁不让的威胁,而是为自己曾经丧心病狂的罪恶的揭露变得紧张起来,一时间语无伦次。就张钦六这一席话,比匕首还锋利,一下子将他的精神摧垮,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成了社会的危害,强奸幼女啊,这比诈骗抢劫,比杀人放火还严重!精通历史学科的他就算对法律知识一知半解,可总不等于一点常识都不懂吧,说他法律意识淡薄,说他在超负荷的教学强度下用强奸幼女的方式释放自己强健肉体的欲望,这似乎说不过去啊!
“钦六!你都说些什么?不能伤害你们的老师。”张治已经将纵横的老泪收起,厉声喝斥。他不是今天这场角逐的主角,可他内心的紧张程度远远超越了在场主角。自己儿子的叛逆使他有种灾难性毁灭的感觉,再多的眼泪也无济于事,在这种场合下,他的悲愤他的窒息也换不回儿子人性的回归,他绝望了,可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最冷静。就在张钦六横过去将匕首顶着王景国的心窝口那当儿,张治冲过去猛一下扳住儿子的手腕,他用在沙特阿拉伯公路上搬石头的力气将儿子的手腕反转过来,使匕首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左心室,“有种的,先宰了你爸爸!”。
张钦六感觉很惊讶,他一直忽略了父亲这种强大的力量。可他同时很生气,处在失控状态下的他发了疯似的挣扎着,“放开我爸!让我宰了这个畜生,以一命抵一命。我没有错,我只是单纯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我惹什么人了!王景国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打陈柳絮的主意,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那个……呃,那啥,小张同学,你先别激动,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别为难你爸爸。作为老师,哦,不,咱们就算是朋友,有些事情也应该有商量的余地,你把刀收起来,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吧?”
张治松开儿子的手腕,绝望与不解的目光赖在儿子脸上始终不肯离开。张钦六没有理会父亲,或者说他没有从父亲充满悲伤的眼神里读出可用的内容,而是充满讽刺意味地把匕首别回后腰,径直走向王景国,“说吧,我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东西来。”张钦六冷冷地说。看到儿子如此放肆的样子,张治突然扬起巴掌,“啪!”一声掴在张钦六脸上,“不争气的东西,跪下!给你们老师道歉!”
“爸!你怎么打我?我凭什么给他道歉?你这是不分好赖节外生枝啊!”
“唉呀,老张,别打孩子。你看你,唉!”王景国急忙送上规劝的话,把张治直接叫成老张,好像他和张治关系密切的老朋友了。
“别在那里装腔作势冒充好人,谁不知道你是阴险恶毒、落井下石之人。说吧,有屁快放!”张钦六说着绕开桌子坐回王景国的那张皮椅上,竟也自在地跷起二郞腿。
看这架势,张治羞愧得无地自容,怪自己没打儿子教育好,在这里给他丢人现眼。他扑上前来,想扯走嚣张入坐的张钦六,却被王景国温柔的臂膀挡了回来:“没事,让他坐着,我不介意。”
“爸,你先出去。我们谈要紧的事,你回避一下。”张钦六对张治说。
“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指挥起我来了,我偏不出去!”张治倔强地说。
王景国知道张钦六接下来要凉他的风流底,为了保全自己所谓的名誉,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些连自己都难以启唇的“风流晕事”。“老张,没事的,你先回避一下。”王景国说着安抚似的轻按张治的双肩,眼神近似祈求。“好吧!我出去。儿子,你要听话,和你们老师好好说啊!”张治极不情愿地应允了王景国,一边挪脚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张钦六,一步三回头。
“王景国,我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许你干涉我和陈柳絮的恋爱关系,我们是自由恋爱,用不着别人指手划脚;第二、你的历史课我可以不上,来去自由,考试的时候你要给我及格分数就行,多不要求;第三、前面两条你不能告诉我爸。不能耍小聪明,要不然你就完了。我手里掌握着你那些龌龊事的翔实资料,如果你惹恼了我,我就把资料统统送回公安局,我还让你之前强暴过的幼女家庭联名告你强奸罪,到时候你王景国就完蛋了!”
“我说小张同学,你就别诈唬我了。我就不信你能有天大的本事弄来这些材料,你这约法三章也太小孩子气了,就第二条,你说不来上我的课,你是我的学生,是学生怎么能够不上老师的课,这情理上说不过去啊!别的同学怎么看我,校长怎么看我,你这不成心给我难堪吗?”
“看来你还真不信,那好,我这就给你证据。”
张钦六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纸展开来递给期待真相的王景国。王景国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他只看了前两行:“1992年5月以来,王景国在西寨小学任教期间,借背书为名先后强奸了5名小女孩,这些孩子中最大年龄为13岁,最小年龄仅为8岁……”。王景国大惊十色,“你……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材料?这是诬陷,是诽谤!”。“哈哈……诬陷!诽谤!王景国啊王景国,亏你还说得出口。不过这社会他娘的也真是,有些人干了丧尽天良的事情还能够毫无阻挡地步步高升。你给教育局长给了多少好处?跌了血本是不是?”
“张钦六你太过份了,我决不让你的阴谋得逞!”王景国高声鼓噪着把手中那张炸弹似的皱纸撕得稀巴烂。
“哈哈……你怎么那么笨呢,我既然给你看这些东西当然是有备而来的,如果你觉得撕着这些证据解气的话我会尽可能地满足你,要多少我帮你免费打印去?你这种智力水平怎么能当好班主任,怎么能用你的魔鬼教学搞好升学率呢!可悲哀啊可叹!”
王景国黑褐色的脸上漫过一层绝望的表情,此时他的想法就是冲过去一把捏死张钦六,可是他不能,张治还在门外,如果他杀了张钦六,那个爱犊情深的张治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将他想方设法地碎尸万段。可他岂能平白忍受一个学生如此张狂的羞辱与威胁呢?
狭小的空间死一般地寂静,王景国犹豫着,他有些招架不住沉默之中时间的流逝。“嗯哈,小张同学,我答应你的约法三条。既然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先替我保密着,我不会亏待你。”王景国说着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算是微笑吧。他妈的,这真是令人烦恼透顶的事情!王景国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伸手拂了拂额头的汗水,也像是特意拂去了愁容。他对灾祸一样的张钦六施以狼狈的笑脸,“小张同学,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诺。哦,对了,你缺零花钱了吧,抽屉里有,我帮你拿些。”王景国走过来拉抽屉,张钦六从皮椅上站起来,拖着张扬的腔调说:“不必了,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不缺钱花。”然后扬长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