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一直很需要友谊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3-05 16:05:22 字数:5834
柳絮回到宿舍,亚平很随意地看了她一眼:“回来了。”语气中没有往昔那样的热情与关爱。柳絮没有回答,她把自己机械地撂在床上,又裹上厚厚的被子。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我!”亚平生气地吼。她扯开被子,恶狠狠地盯着柳絮苍白的脸。
“亚平我很累,让我休息吧。”柳絮轻声说。
“陈柳絮你给我起来,你还知道累的!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听听别人怎么说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所做的好事,你就瞒着我。我还算你最好的朋友吗?”亚平咆哮,意在发飙。
“亚平你怎么了,你听到别人说什么话呢?连你都抱怨我!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柳絮委屈地说,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儿。
“你感觉委屈啊!你和张钦六都是正当的恋爱关系,你私下里花人家的钱,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饭,可在众人面前你把自己装扮成可怜兮兮的受害者,你每次见我的时候都是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我心疼你,安慰你,替你打报不平,而你却欺骗我,以这种方式博得我的同情与怜悯,你不觉得自己很过份吗?”
亚平言辞犀利,像是提前打好草稿的激情演讲。亚平真是疯了,玉珍和婷婷都在旁边,她都不管不顾。她曾经是那样偏袒地爱护柳絮,就这样的话语起码得避开别人,可是没有,她已经掷地有声地说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在柳絮的意念里,她不得不把亚平当成张钦六的同僚。
看着亚平趁着愤怒宣泄着自己内心的不满情绪,柳絮的心像被针钆一样难受。这是一场没有预料的伤害,曾经的友谊将要消逝,她担心下一分钟她和亚平将会变成陌生人,可她还没有学会友谊的修复,就此了结了么!
玉珍在泡了衣服的盆里撤了很多洗衣粉,“哼哧哼哧”地搓起衣服来,一个个调皮可爱的洗衣粉泡渐渐从衣服上冒出来,越来越多,连成片,最后变成一大堆白生生的沫子,溢出盆外,淌在地上,漫在她的脚下。她是要赶在熄灯之前把这些衣服全洗完,因此很卖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额头就已经渗出汗珠,在节能灯的照射下显得异常晶亮,可那卷卷的短发任凭她的身体怎样的晃动,就是顺从地一小卷一小卷紧挨在一起,纹丝不动。她把一只手从盆里取出来甩掉大部分的泡沫,然后腾出手背在额头上蹭来蹭去。她说:“亚平,你别牙口狠了,那张钦六不是省油的灯,你不看何小伟伤成那样的吧!你得动动脑子想想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大的人了连分辨事非曲直的能力都没有!柳絮也是受害者,她比你委屈多了。看把你气愤得,好像受了委屈的不是柳絮而是你!”
疲惫的柳絮刚躺在床上,听到玉珍的话,她惊坐起来,“何小伟怎么了?”。
玉珍一时沉默,她又在狠劲搓衣服。在一旁嚼着干馍馍的婷婷这时开口了,“何小伟被人打了。据说是郭蓬捣的鬼,他好像是和社会串通好了把何小伟诱出去让人扁的。可他们俩平日里也没仇,这起惨剧到底因何事而起让人颇费思量。哎!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受伤的永远是老实人。”婷婷说着不解地摇摇头,接着又把头埋进怀里的书本里。
“也说不准,同在一个宿舍,有时候也为小利益明争暗斗,可能何小伟惹过郭蓬。”玉珍搭言。
“不大可能吧!郭蓬在外面住,偶尔回一次宿舍,何小伟怎么会跟他较上劲呢?这世道,这年月,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婷婷说着,她在大饮料瓶里灌了满满一瓶开水,拧紧盖口,然后塞进厚厚的被窝里。
柳絮感觉到婷婷的话里另有所指,她努力坐直,使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下来。她预感到何小伟的出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肯定是张钦六干的。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恨得咬牙切齿。
“张钦六——哦——我这刚要说什么来着,唉!真健忘。”婷婷刚要张嘴说什么,却被玉珍的一个眼神截了回去。
“哎呀!婷婷,这才刚立冬你就这么保暖自己,后面真冷了你用什么暖被窝啊!”玉珍大惊小怪地对婷婷说,她像是故意岔开了话题。
“我脚有冻疮,得提早防备着点。”婷婷说完就上床,背依着高低床的铁架子看书。
“唉!人家学习好,生活方式也与众不同了。”
“死老潘,你就不能行行好吗?老损人家,你就不怕遭报应。”
“我怎么损你了?分明是赞扬嘛。再说遭报应能比何小伟倒霉吗?”话即出口,玉珍感觉又漏嘴了,便象征性地“呸呸”啐了几口唾沫说:“瞧我这张臭嘴!”,接着把头埋在洗衣盆里专心衣服。
她们岔开张钦六的话题,却阴差阳错地扯到何小伟身上,这分明是串通好的含沙射影。
柳絮坐在床上,全身发抖,两只手紧攥着被子,两眼正视前方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亚平看到这种情形,心一下子软了,自己这是何苦呢,折磨柳絮折磨自己。
“柳絮,你要想开些,事情已经这样了。每个人都有会犯错误,如果把别人的错误放在自己心里,痛的只是自己,你又何必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玉珍用规劝的口吻说着,句句似格言。
柳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塞了许多生铁,看来事情早都败露了,大家都知道了,就亚平被蒙在鼓里,难怪她刚才一直那么屈辱地发火。想想也对,亚平是柳絮平素最要好的朋友,大伙私下里商议柳絮的事情肯定要瞒过她,这是个无可厚非的道理,可在亚平看来柳絮对这件事的隐瞒绝非善意。
何小伟意外的伤,亚平的误会,大家的猜疑,王景国的漫不经心,张钦六的飞扬跋扈……柳絮感觉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塌,哀伤像一层轻薄的寒霜,笼罩着她麻木了的神经,这一件件罗列的事实如一根根芒刺,深扎在她的心,痛,却不留痕迹。她突然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向着无边的暗夜没命地奔去。“柳絮,你在去哪里?”亚平冲柳絮离去的背影喊,可柳絮已经跑远了。柳絮有一种想杀张钦六的冲动,校门已经上锁了,传达室的灯已经熄灭,想必瘦猴保安已经进入梦乡,她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紧握的双拳上,使劲地砸,豁出命地砸,“怦!怦!怦!”,木质的门在柳絮的敲打下发出强烈的反弹声,像是抗议。“谁啊!这么半夜的,发什么神经!”,瘦猴保安骂骂咧咧地起床,开灯,他刚把门打开,柳絮“蹭”一下冲进去,脸上挂着还未风干的泪水,眼神里却是逼仄的凶光。瘦猴保安吓了一跳,他连忙后退两步,“你,你……是哪一班的学生,要干什么?”。“把门打开,我要出去!”柳絮歇斯底里地喊。
“柳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去!”亚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拉了拉柳絮的手,却被怒气冲冲的柳絮狠狠甩了回去。
“柳絮,你先冷静下来,别太冲动。”亚平还是用规劝的口吻说。
“我要找张钦六,我要杀了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是自讨苦吃!”
“不,我就要找他,现在就找!”柳絮像吃了称砣铁了心一样不顾亚平的劝告,“快给我开门!”她像灵魂附体一样冲瘦猴保安发号施令。瘦猴保安这才回过神来,他扬起脸又偏过头,对柳絮一个侧目,“干什么干什么?这大半夜的,能让你出去吗?”,他摆摆手说:“出去出去,别影响别人休息!”柳絮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把剪刀,便上前一步,将剪刀抢过来把握在手中,然后对准自己的心窝,“再不开门我就死给你看!”柳絮这看似荒诞的举止吓坏了亚平,她连忙走上前来想夺回柳絮手里的剪刀,却发现剪刀的尖部已经现刺透了柳絮的外套,“柳絮,听话。别做傻事,有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别过来!”柳絮转过身来威胁亚平,表情冷冰冰的。
瘦猴保安也被吓怔在那里,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强势的学生似乎要做傻事,一条生命就在眼前,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你哪个班的学生,怎么这么嚣张,快把剪刀拿给我,不然我告诉你们老师。”
“老师!哈哈……”柳絮失控地笑着,她又说“你感觉告诉老师有用吗?你们都以为我不敢死吗?”柳絮再次用力,心口那里已经渗出血来,她平静地喘气,胸部微鼓,视死如归的样子。
“柳絮,别!冷静点!”亚平失声喊。
“这……这,是个疯女子。”瘦猴保安紧张得语无伦次。
“赶紧开门,还愣着干什么?”柳絮铿锵有力地呵斥。
瘦猴保安犹犹豫豫的,不想去开门。“开门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你总不能眼睁睁睁看着出人命吧。她现在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说什么都没用,赶紧把门打开放她出去。”亚平带着哭腔说。
“哐啷”一声,门被打开了,柳絮鹞子一般冲了出去。
亚平刚要追上去,被保安叫住了:“姑娘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
“不用了,我去看看。”亚平说着就去追柳絮。
无雪的夜照样很凉,风乍起,寒冷碎成刀子,将疾风中奔跑的柳絮刺得遍体鳞伤。她跌跌撞撞绕过成片的低矮的小二楼,凭着模糊的记忆,她在一绿漆大门前站住了,慢慢抬头,瞧见顶端的门牌号,“桃花山郊59号”,没错,是这里,给过她毁灭的地方,此刻,她要把毁灭还回去。想到那夜的蹂躏和绝望的挣扎,怒气在柳絮胸中如熊熊烈火一般翻滚。“张钦六,你给我滚出来!”,她狂喊着紧攥着拳头猛烈地撞击那扇紧锁的绿漆铁门,一次比一次猛烈,直到各指关节麻木。“张钦六,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有本事冲着我来!”,“张钦六,有种出来见我……”。
亚平站在醒目的丁字路口徘徊了片刻。柳絮跑得太快了,她分辨不出是哪个是将要追上去的方向。风从西北方向吹来,柳絮一定是顺着风走的。亚平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做了一次不合逻辑的“占卜”,愈往东走,又迟疑着把迈开的步子收拢回来,这到底准不准啊!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风神啊,给我正确的指引,柳絮朝哪个方向走了?“呼啦呼啦!”路边的大树小树都朝东南方向点头哈腰,像是暗示。亚平决定去碰碰运气,于是向桃花山郊走去。
柳絮还在那里没命地喊,没命地砸,绿漆铁门微弱地震颤着,把混乱的声音毫不保留地反弹过来,是风把这些复杂的声音抖抖索索地传播开来,亚平依着这些混乱的声音找到了柳絮,有些困难,但还算顺利。
任柳絮如何拼命地砸,屋里始终黑漆漆的,也没有人应答,难道张钦六装死了!想到这一点,柳絮对着绿漆铁门进行新一轮疯狂的敲打,“张钦六,你装死了吗?如果你还没咽气的话就出来见我……”
“张钦六,有种你给我出来……”
柳絮嘤嘤地哭着,跌坐在地上。
亚平默然站在柳絮背后,蹲下来,把手轻轻按在她抖动的双肩上。柳絮受惊的兔子一样站起来,她感觉到后面的那个影子也随着站起来,以为是张钦六,便停住了哭泣,屏住呼吸转身又勇敢地朝黑影抡过一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对方的脸上。
“呀!你打疼我了。”
这并不是张钦六的声音。冰冷的空气里传来文文弱弱的女声,柳絮放松了警惕,定睛一看原来是亚平。跟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柳絮先是怔在那里,然后心里一阵感动,一把环住亚平的脖子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了。”亚平拍着柳絮的后背安慰道:“我怎么会不理你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你的事情上我一直有深深的误会,现在好了,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委屈。别人都把你说得那么不堪,但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是怕你知道真情的真相替我难过。”柳絮接着哭。
“我知道。对不起!今晚那样对你说狠话。我保证今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不哭了,我们回宿舍吧,待到这里不安全!”亚平抚起柳絮的肩膀,帮她抹去眼角新流的泪水。
“不,我不回。我要找张钦六,我要把他杀了!”柳絮斩钉截铁地说。
“别傻了柳絮,你斗不过张钦六,明摆着以卵击石,你现在选择的就是要躲着他呀!”
“不行,我现在啥都不怕。我今晚就要向他问个明白为什么要伤害何小伟!”
“可是他人不在这间房子。你看,灯都灭着,一定是出去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没准不回来呢。咱们回去睡觉,明天我帮你好不?”
“不,我就要等他回来,天亮都行。”
“你怎么这么犟啊!”亚平跺着脚说。
“你回去吧亚平。我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人了,自从张钦六侵犯我那夜起,我就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我不怕死,并且我这样的人死不了。你不应该陪我受这样的罪,我也不希望你对我施舍怜悯与同情,那样的话我会更痛。”
柳絮平静地依着绿漆大门,身体不动,只有淡淡的眼泪在动。她面对的不再是深不可测的仇恨,而死水一样沉寂的心。她已经把苦难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且像割不去的癌瘤一样负在背上,长时间的喊痛喊累使她的身体惯性般的麻木了,所以,她不需要再去转动那根敏感的神经,这时,她需要的也许不是仇恨,也不是痛苦,而是简单和平静。她对亚平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她希望亚平能够远离她,越远越好。张钦六是猛兽,他已经对与自己有简单牵连的何小伟施压打击,如果再不慎,亚平将是下一个被施压的对象,她不想让自己仅有的友谊充当苦难的替代品。
“柳絮,告诉你个秘密,我一直暗恋一个人。我喜欢他阳光一样明亮干爽的气质,喜欢他学习时超越一切喧嚣的宁静,当然,他是优秀的。我希望他是我懵懂爱情中启蒙者,其实这远远不够,我经常想,这爱情对于人世间痴情的男女来说应该是一一对应的,是自己的决不存在替代的可能,所以我把他幻想成能与自己互为终点的伴侣。这个人就是何小伟,要不然我今晚对你那么不客气呢。面对那样的遭遇,我心疼他,你能理解不?”
亚平沉浸在夜色的忧郁里,她终于把自己的恋情毫无遮掩地坦白给好友柳絮。
柳絮脑子里“嗡”地一声,她明白自己无意间冒犯了亚平心目中神圣的爱情了,于是她私下收起了悲伤,说了一句虔诚的“对不起”,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责怪亚平:“哦!我记得你的眼神了,上课老把头偏向何小伟那个方向,我还以为你在认真听课,原来你在凝视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如果我早知道他是你的最爱,绝对不会向他寻求帮助来激怒你。”
“激怒倒也谈不上,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来求助于我呢?我以闺蜜的身份出手总比何小伟充当你男朋友理想些吧!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会适得其反,至少何小伟就不会受伤啊!你真是傻柳絮,哀你不幸,怒你不争,气死我。”
“可我没机会告诉你,我时时都在张钦六的监控之内。何小伟是我同桌,我们就那样小心翼翼传纸条,没想到还是让张钦六给发现了。”
亚平不再说话,她选择沉默,可能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复杂,确切地说她是轻估了张钦六的险恶,这个看起来五短身材的男人,平时内敛得像个小丑,他和郭蓬一样都是女生们调侃的对象,他怎么就对柳絮下起不毒手呢?不可能吧,他一向是那么弱势!是不是柳絮在说慌?也不可能,柳絮都神情潦倒成这样了,再加上血泪的控诉,这绝对不是谎言的标志!看来这人真有不可思议的另一面。
思想的最后,她还是选择相信柳絮。
她俩并排坐在绿漆大门前的水泥台阶上,谈着心事看着灰色的天空,心情也一样灰色。
“我们回去吧,张钦六今晚估计不回来了。心里堵得慢了吧!”亚平说着站起来,把手伸给还在夜色里发呆的柳絮,“来,把手给我,咱们回宿舍睡觉。等明天太阳一出来,又是崭新的一天。相信我,乖,听话!”
“呀!你的手——”亚平拉起柳絮的手,感觉很硌,又拉近自己的视线,她惊叫起来。
“怎么了?”柳絮被亚平的惊叫声感染了,很奇怪地问。
“流血了,都结成血痂了!看,这整片都是……”
“哦,没事,我不觉得痛。”
柳絮刚说完就感觉到自己胸口一阵隐隐的痛,她才意识到那把剪刀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