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落榜以及复读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2-17 22:20:40 字数:4247
那年的高考,熬过黑色的酷热,柳絮落榜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惭愧、绝望、无处安放的痛苦伴她苦熬着炎热气候里的季节,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苦行僧一样跟着母亲收割满地牛毛一样的麦子,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可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是要加倍的。母亲嘴里骂骂咧咧,说她的苦说她的恨说她对女儿的期望,好像落榜的人不是柳絮而是她一样,她把新割的麦子捆好,一屁股坐在麦茬地上。
“都怪你那薄命鬼先人死得早……”母亲说着哽咽了,接下了收敛不住的泪眼滂沱嚎啕大哭。
“妈,对不起,是我没给您争气。”柳絮也忍不住扑簌簌掉眼泪,很委屈也很无助。
“早就给你说过不要跟村东头那小子来往,你偏不听,这不影响到成绩考不上大学让别人笑话吗?”
“妈,您说啥呢,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不争气!”
“我就不信跟那小子没关系,年前的时候他还来过咱们家,贼溜溜地在门口晃荡,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妈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可他没进门就让你撵走了。”
母亲刹住哭声,变悲恸为悲愤,擤了把鼻涕,扯着衣襟胡乱地擦着脸,对柳絮又是新一轮的奚落。“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还敢跟我顶嘴,反了天了……”
柳絮久久盯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嘴巴,看她横飞的唾沫星子,一言不发,还是那些委屈的眼泪溢出眼眶,汩汩淙淙像村西头的小河。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当空,炎热的气息袭来,麦浪随着风淫荡地扇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气。柳絮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看到母亲衣襟上的泪水和剩余鼻涕的混合体早已风干了。
在村子里,像母亲这样的农家主妇大多都相似,一年四季忙着打理庄农,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围着锅台转,一把凉水擦脸就是她们淳朴的打扮,跟小镇上那些烫着时髦卷发的经营门市部的女人不能比,那些光鲜亮丽的打扮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要是有,那也只能遭来唾弃。
柳絮突然感觉心酸。理解母亲的含辛茹苦。她接受母亲的数落,这样可以减轻她心里的罪恶感。
母亲骂累了,神情一阵木然,已经干耗了整整一上午时间,麦子没收割多少。娘儿俩谁都没心情再理滚滚的麦浪,也没心情回家吃午饭。
柳絮把倒伏的麦子捆成松松垮垮的麦个儿,十个一堆拖成蹩脚的麦码儿。她感觉很累,连日来的低落情绪加上少得可怜的进食,体力已经透支到边缘,可她还是死撑着。
除了死撑别无选择!
痛定思痛后,母亲决意再次粜卖口粮,四处借债送柳絮复读。
A县第四中学位于桃花山脚。桃花山突兀挺拔,苍翠秀丽,是A县难得的名山胜景。桃花山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传说很久以前在桃华山附近有一个勤奋好学的青年叫禾苗,禾苗娶了一个十分贤惠的妻子名叫桃花,禾苗为人忠厚老实,后经神人指点,学医济世,成为一代名医生。某年,A县一带旱魃横行,赤地千里。禾苗与桃花罄其所蓄,救济灾民。一日,忽见院中果树结出甜美的果实,桃花叹道:“可惜只此一株,若能漫山长出此树,便可周济灾民。”夫妻言罢,忽见丢弃的果核长出两株小树,其上结满果实。二人大喜,随叫饥民来吃果子,并将果核撒到山上,第二天,但见满山的碧绿,果实累累,饥民欢欣鼓舞,争相摘食。旱魃见百姓不再挨饿,便伺机报复。一日早晨,忽然一阵怪风,将桃花吹到山顶,睁眼看时,一个枯树般的怪物,对桃花说:“你可向天祷告‘保全我命莫佑苍生’,山上树木即可枯死,如此你可无事,不然你将化为尘埃”。桃花义正严词:“如果我一人性命可换回千万苍生,那我也死得其所。”言毕,随变成一堆桃红色砂砾。禾苗见妻子已死,失声痛哭,百姓闻声赶来探问,禾苗告知桃花舍身救民之事,大家跪拜桃花救命之恩。从此山上的树便称为桃树,山名也称为桃花山了。
直到柳絮重新整理好行囊,踏上复读的敞亮大道,她还不太相信贫瘠的黄土梁峁上存留如此感人的故事,要是有,那只能是桃花山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以及祖祖辈辈居住过的黄土“窝窝”啊。在村人的故经里,东边睡着山,西边爬着山,山间坐落着土鳖一样的屋子,屋外有苍凉得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屋棚里也养牛羊,养鸡狗,还有门前山上的杏树、柳树、榆树、柏树、槐树……咳!就是没有桃树和桃花。没有桃树和桃花也没关系呀,至少还有村口的那条小河,涓涓流淌着连河里的蛤蟆天天跳出水面呜哇:“苦哇!这水好苦哇!”……
门前的大巴车腾了一身呛人的土雾停下来,母亲咳嗽着挥手,满手是皴开的肉茧。“妮子,去吧,东西拿好,别让贼溜了。咳咳……去了要好好念书,要考个好大学,咳——”上车了,隔着厚厚的窗玻璃,柳絮冲着土雾里捂着鼻子的母亲喊:“妈,你讲的故事是假的吧!”“啥?”母亲腾出捂着鼻子的手卷在耳旁。“我是说那个桃花的故事,是假的吧!”
全车人都笑了,真是个傻妮子,这都道别的时候还说什么桃花烟花的。司机耐不住烦“呜笃呜笃”发动引擎,嘴里鸡啊狗啊地说着些什么。柳絮不去理会,她凝视着远去的土雾里立着两眼含泪的母亲,心里酸涩难忍,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复读,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当柳絮下完决心,大巴已经过了弯弯曲曲的山咀,山咀远处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被风吹得摆来摆去,长长久久地淡了,散了……
九月的天空徐风袭来,洁白的云朵就攒着劲儿聚拢成各种形状。四中操场上红旗飘扬,身材短矬的校长扯着嗓子激情四射地宣读新一年度的开学典礼稿:
“同学们:
在这秋高气爽、瓜果飘香的季节里,我们四中人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学年……”
冗长的演讲有如催眠曲,台下的同学有些不安分起来,开始窃窃私语,接下来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躁动声。
“哪一班的学生这么吵,班主任呢?”
短矬身材校长呵斥着,怒目圆睁,不时扭转着肥硕得有些吃力的脖颈在人群中搜索着重要的目标人物。
“安静安静……”
也许慑于校长的威力,班主任们仔细搜查各班的队列,他们像是特案现场的警犬竖起警惕的耳朵,如炬的目光在乌央乌央的队列中搜索噪音的来源。
“啪!”
听到干脆利落的声响,同学们齐刷刷把目光聚集在东边的三(九)班队列那里,只见三(九)班主任正扬着胳膊掴一个男同学的脸。
“出列!叫什么名字?”他厉声喊。
“张钦六。”那男生拂着火辣辣的左脸回答。
“原来你就是张钦六。前年在一中,去年在党校是不是?”
“是。”
“打架开除的?高考只300分,今年交过高学费的?”
“是。”
“你今天也想打架是不是?”
“是。哦,不是,不是……啊嚏!”
那个名叫张钦六的男生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班主任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镜片像落了一层毛毛雨。
“你……你想造反啊!来这么一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师我感冒了。”
“刚开学站个队你就不安分了!就个高三,你把县城的每一所中学都读遍了,你不觉得臊脸我的脸还臊脸呢。插班的时候要不是你老爹弓腰哈背地求我,你能进这里补习吗?你就不知道可怜可怜自己的父亲!你还真以为他是出国人士啊!性质不一样,他只是出国务工,又不是读书深造,就靠那烈日下的劳动换取相应的报酬,你以为来得容易吗?真是不孝子弟!”
那个名叫张钦六的同学把头埋得很低,像成熟时期谦卑的谷穗。
台下的声音高过台上的声音,校长被迫停住的激情演讲。朝台下观望,然后大腹便便地挪动身子,用嘶哑的男中音喊:“好了,大家安静。班事回班里处理,现在是开会时间。”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校长大人的演讲更加激情饱满,刚才那一插曲根本没影响着他的心情。他把个人的情感融入到大力铺陈的素材中,语重心长地勉励大家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的成绩上个好的大学报答父母报效祖国。努力学习,提高成绩。他再一次强调,近乎迫切。
“不就个成绩嘛,用得着这么迫切啊,这才是开学的第一天,你就巴不得把大家的成绩搞上去,再说这也不是水田里种庄稼,你能旱涝保收吗?”柳絮小声嘀咕着。和她并排站立的好友亚平回应:“还报答父母报效祖国,虚伪!天下的校长一个样,做梦都想能有个百分之百的升学率。”
“就是,你看那一脸横肉,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可话又说回来,升学率是法宝,是教育理念,校长大人必须无条件遵循。”
“你丫懂个啥,‘教书育人’才是全世界的教育理念,再说了,‘育人’可是关键。”
“切!柳絮你做梦吧。说‘育人’那都是表面文章。中国人就主张‘人之初性本善’,教育也如此,有‘善’撑着,升学率上去了,谁还管什么育不育人的。”
“嘘!这可是危险论调,你丫可要小心。”柳絮把指头坚在嘴上示意亚平别再发言。
“又不是毛爷爷时代的阶级斗争,我怕什么?难不成杀我头呢?”亚平扬了扬头,摆出杀头在即临危不惧的架势。
“来了来了!”柳絮站得规矩,顺势掐了亚平的手背,然后默不作声。
“神经病,什么来了?”
亚平抬头,发现班主任站在自己面前,颧骨高凸,目光如炬,更要紧的是,他把刚才掌掴那男生的凌厉气势也带在脸上。吓坏了,亚平屏气凝声,红脸低头。悲剧重演啊,一定又是‘铁砂掌’!
虚惊一场,该来的还是没来,班主任离开了。
柳絮捂嘴“嗤嗤”地笑,边笑边说:“就那出息,还装刘胡兰,都吓成那样了。”
“呃,此一时彼一时嘛。哎!你没发现这人不错吗?”亚平为自己解围。
柳絮笑欢了,砸了亚平一拳,亚平憋着笑回砸柳絮一拳。
好不容易熬到集会结束,各班列队回教室。领新书,开小范围的收心会,更重要的是同学之间的感情联络,这对于补习生来说尤其重要,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有着不同程度的高考经历,低分未被录取的或者高分滚档的,属于前者状态的同学大多挫败感很强,当然还有一小部分是犯着纪律而又对学习无动于衷的,学校对他们大致的称呼是“混混”,意思是混吃混喝混成长,严重辜负父母对他们殷切的期望——望子成龙或者望女成龙。可对于后者,那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们有着更高的起点,希望来年的志愿填写与自己的实际与喜好相符合,再不能滚了,滚来滚去非把人滚疯不可。
还有一种现象,和A县所有的学校一样,四中补习班的座位也是按照成绩好赖来安排的,前排的位置是高分同学的专座,这是殊遇,来插班的同学都知道,所以好多低分同学都有自知之明,补习费缴多了也就自觉地坐后排,用好听的话来说这是谦虚,用不好听的话来说这是自卑,没办法,成绩不好就低人一等。
无论把他们划分为哪类型的学生,他们当下可是相聚在一起的,掌控未来命运的是他们继续“混”或者奋斗的结果。一年以后,是陌生,终归要熟悉。是熟悉,总归要离别,然后又各自陌生。
柳絮无比荣幸地来到四中高三(九)班的集体。更荣幸的是座位,她被安排到头一排,同乡何小伟成了她的同桌。何小伟何许人也,他原是一中的高才生,外貌清俊,气质文雅,又是文理全才。为什么说他是文理全才呢,这里有个小故事,说是何小伟在高二分科时选理科,成绩数一数二,后来又感觉理科太机械,学着学着就败兴,中途转了文科,成绩还是名列前茅。就这样,众口铄金,一传十,十传百,他就成了成绩打不败的神话。纵然优秀,可他还来补习,原因是志愿滚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