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顾小楷辍学

　　一九九九年的秋天，中考成绩揭晓，顾小楷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一中，柳絮也考上了，只不过她被分到四中。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柳絮兴高采烈去找小楷，她告诉他她也考上了，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还能经常见面，还能为共同的目标一起奋斗。柳絮说话时脸上还挂着红霞飞，她以为小楷哥会跟她一样高兴，可小楷一点也不开心，他阴着脸对柳絮说：“我得辍学，要去打工。明天就走。”柳絮怔怔地看着小楷，半天才缓过神来：“什么？辍学！为什么小楷哥，你那么优秀。”
　　顾小楷低着头没再向柳絮说出辍学的原因。他只淡淡地说：“你去上高中吧，珍惜这次机会。努力些，别让我失望。”
　　“可是，你又为什么不能上去呢？又不是没考上。”柳絮嘟着嘴说。
　　“你别管了，好好上你的学吧。哦，对了，你喝杯水就走，我还得收拾东西。”顾小楷给柳絮倒了杯凉开水放在木质茶几上，柳絮闻到那熟悉的茴香味道。
　　上初中时顾小楷就一直把种味道的水灌进玻璃水瓶里带进教室里喝，那瓶子是他爹用他娘卖菜籽的钱换来的酒喝空的，基本上一天保持两瓶，偶然五六瓶子。喝五六瓶的时候肯定是赌博输钱的日子，输了钱他就冲着老婆发脾气，偶尔会动粗，挑水扁担充当凶器，顾小楷他娘经常向邻居哭诉，向妯娌展示她黑紫黑紫的大腿，说他们家那个挨千刀的又红着脸粗着脖子横在当院打翻了鸡埘，砸死了她那只勤下蛋的母鸡，“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牛棚里空了，上次就把那头耕牛卖了还赌债。猪圈里的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崽，也被他卖了。呜呜……天杀的，没法过了！”顾小楷他娘悲恸欲绝，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刚开始时邻居劝她想开些，为两个娃儿不要跟他计较，时间久了大伙都当热闹看，还调侃说：“不打紧小楷娘，你再拼命卖出几两菜籽就赚回来了，多大的个事哈……”听到这话顾小楷娘就停止了哭泣，擤两把鼻涕，揩几下眼泪，扭着肥臀骂骂咧咧地离开。
　　顾小楷把茴香水带到教室里，淡淡的水香味道弥漫开来，他总是自顾自地喝，喝得倍儿香。时间久了大家都喊他“茴香顾”，对于这个并不激怒他的绰号顾小楷开始还有些脸红有些反击，可是后来也就习惯了，便保持沉默，渐渐也就默认了，大家喊他“茴香顾”的时候，他还回头“嗯”“啊”应和着，一点也不生气。顾小楷还经常把自己的茴香水给柳絮喝，他递给柳絮瓶子的时候顺便把微笑挂在脸上，“给，喝我这自己酿制的饮料”。柳絮总是不以为然，她红着脸抿上一小口，微嗔地说：“切，就这味道还配酿制，骗谁呢？这瓶是不是你娘砌花园余下的！”顾小楷有些不悦，在他的心里，娘一直就是一棵参天大树，根深叶茂，为他和妹妹遮风挡雨，有这样的保护伞，他和妹妹很安全地在她怀里成长。当然，他很喜欢娘用酒瓶砌的花园。方的，圆的，梯形的，心形的……那是些永远鲜活在他心底的形状，无尽地温暖与幸福。他看娘在春天里在新砌的花园里翻土施肥撒种子，满脸的汗水就是满心的希望。他也看到在几场透雨过后那些发芽的小苗逐渐成长的过程，拔节、长叶、含苞，然后开出一些漂亮的小花，这些小花如幸福一样散落在平淡生活当中，衬托着母亲脸上少有的快乐，他感觉很惬意。那些小花给清穷的家庭里增添着一沫沫的亮色，这些亮色虽然不在别人仰望的目光里，却也在他们细碎绵长的温暖里。他不允许任何人亵渎母亲这份少得可怜的快乐，包括他的赌鬼酒鬼父亲。可他此时不能向着柳絮发火，与母亲花园里的那些花相比，他更喜欢柳絮。这些矛盾的想法让他很受伤。寻思来寻思去，他嘻笑着还击柳絮：“就骗你，骗你个春风里满地都是的柳絮。”柳絮这下可真生气了，这个掷地有声的“满地都是”让她尤其受不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陈柳絮，是顾小楷的唯一。她抢起粉拳砸向顾小楷，直砸得顾小楷教室里乱蹿，像只老鼠一样从桌子上跳到凳子上，再从凳子上跳到地上，再看柳絮穷追不舍，他便撒丫儿跑出教室。走廊两边拥满了凑热闹的男生，他们东倒西歪勾着肩鼓着掌齐声喊：“柳絮花飞呀飞，茴香豆追呀追……”
　　柳絮这才罢休，窘着脸折回教室，顾小楷尾随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两人谁都不理谁，可能是尴尬了。
　　
　　柳絮回过神看顾小楷收拾自己的行李。那哪是行李，就一堆灰暗的旧衣服，破布一样没一件像样的。柳絮看这也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就是出门起码得有一两套打过眼的衣服才行。
　　“你跟家里人吵架了？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柳絮看过电视影片中有这样的镜头，可那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娃，农村里哪有这事，更何况顾小楷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坚强着呢。在柳絮十五岁的心里，离家出走对于顾小楷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
　　这本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
　　顾小楷没有理会坐在屋里发着呆的柳絮，他走出门来到院落，柳絮也跟了出来。正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炙烤着簸箕中的茴香杆，顾小楷滑动着手臂仔细地翻搅着，以便让阳光更到位地炙烤。太阳的味道混合着茴香的味道溢满了整个院落。这样的情景柳絮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好奇地看着，一言不发。
　　“柳絮你知道不，要想让茴香杆泡水的味道更浓烈一些，必须要在锅里温火焙，这火候要适中，火候太大了就会烧焦，火候太小了烤不出茴香的味道。这就像我们俩的关系，火候不到也便没戏。”顾小楷低着头困顿地说。也许他此刻的情绪不佳，也许他真的累了，反正很低落，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忧心、无奈。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低落，柳絮感觉到很不安。言语当中少了干练也少了自信，这根本不是平常的顾小楷。他到底遭遇了怎么样的挫折，柳絮百思不得其解。
　　“小楷哥，你怎么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柳絮弱弱地问，她还是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哦，没什么。你只管念好自己的书就行了，其余的事情先别急着去理解。生活本来就要稀里糊涂地过，何必认清世界看清一个人。”
　　“你到底怎么了，说这些话貌似很哲理。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我记得你平时只爱看武侠根本不看言情，看来效果还是一样，不落俗套。你不知道你说话的样子有多傻吗？小大人，你才多大啊！”柳絮还是把顾小楷当孩子看，不管他的心智有多成熟。她不想让话题这么深刻地进展下去，于是转移到顾小楷拨弄的茴香杆上面。
　　“小楷哥，你弄那么多茴香杆干么？”
　　“唔，这个啊，你还不知道，当茶叶喝啊。傻丫头，你又不是没喝过我酿制的精品茴香水。”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么多同学都叫你茴香顾。你就吹吧，还精品！”
　　“你可知道茴香的功效？”
　　柳絮摇了摇头表示她并不晓得茴香的什么特异功效。顾小楷接着说：“茴香能解毒、补肾、祛痰止咳、开胃、理气散寒。《中国药典》茴香制剂是常用的健胃，散寒，行气，止痛药。茴香烯能促进骨髓细胞成熟和释放入外周血液，有明显的升高白细胞的作用，主要是升高中性粒细胞，可用于白细胞减少症。……”顾小楷滔滔不绝地讲茴香的功效，像个专业的中医学家，柳絮偏着脑袋睁大眼睛想努力听懂他的讲话，可是很难，简直就是听天书。
　　“小楷哥，你能不能不让我为难，讲白话一点行不？”
　　顾小楷笑着点了点柳絮的鼻子说：“茴香能当调料用，这个你知道不？”
　　柳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怀想起母亲逢年过节时锅里炖肉的味道，有淡淡的茴香味。
　　“茴香有大小之分，大茴香即大料，学名叫‘八角茴香’。小茴香的种实是调味品，它的茎叶部分也具有香气，常用来作包子、饺子等食品的馅料，它们的主要万分是……”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说那么多万分我又不懂。难怪人家都喊你茴香顾，看来名副其实了。哎，你啥时候对茴香这么有研究？”柳絮打断顾小楷的话，问了些颇让人思量的问题。
　　顾小楷没有回答柳絮的问题，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深情地看了一会柳絮，看得柳絮有些不自在，她局促地举起手在头顶上挠了挠，又滑到后脑勺抓过垂在身后粗黑的辫子，她把辫子顺到左胸，扭着身子拨弄发梢。
　　“柳絮，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走，我送送你。”顾小楷小心抓了根簸箕里纤细的茴香杆，把它垫在食指肚上再用拇指指甲轻轻掐着，若有所思。
　　柳絮停止了拨弄发梢的手，把粗黑的辫子甩回身后，一脸的不悦。
　　“你要赶我走？还没有说明白你为什么要辍学打工呢！”
　　顾小楷还是不理会柳絮的提问，催促她赶紧走。柳絮没着，极不情愿地走出了那扇久经风雨侵蚀而变得有些惨白的木质门，顾小楷怏怏地跟在后面，脸色和木质门一样惨白。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经过一片苜蓿地时柳絮停住了脚步，她看到几只彩蝶追逐着紫格英英的苜蓿花快乐地飞舞，还有那么三两只勤快的蜜蜂穿梭在细小而稠密的紫色小花丛，太阳的烈焰散布在密密匝匝的苜蓿叶上，苜蓿茎也耐不住炙烤微微收缩着头颅。烈焰打击着惨白的路，路边的一块砖头像是达到了熔点，紫红紫红的，炽热得仿佛一触即化，一碰就会变成一堆滚烫的碎末。
　　突然印入柳絮眼帘的是另处一种景象。几个气势汹汹的庄稼汉从远处走来，朝她和顾小楷站立的地方走来，越走越近。旋风一样经过他们身边，向相反的方面走进顾小楷家的大门。半掩着的大门“哐啷”一声响，排头的彪汉大吼一声：“姓顾的你滚出来，欠债不还我就拿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顶替。”后面一瘦猴男也附和着叫：“姓顾的你死屋里了吗？赶紧出来还债！”
　　乱纷纷的叫囔声回旋在四周，像太阳的烈焰一样搅扰着空气。柳絮怔怔地看着顾小楷，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絮，赶紧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是讨我爹赌债的人来了，我去应付。”顾小楷说着推了推柳絮示意让她回去，旋即折身去了那乱纷纷的家里，留下柳絮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有些担心小楷，她怕他与那些人发生肢体冲突，于是便跟在了顾小楷身后。进门的一刹那柳絮惊呆了，那群人把顾小楷家凡是能用的家当全搬出来摆在院子里，老旧的电视机、半导体收音机、衣柜、红木茶几、窝碗瓢盆、还有那几只绑在一起扑闪着翅膀的母鸡，它们也被圈在乱七八糟家当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母鸡扑起的尘土与那帮汉子嘴里吐出来的浓烈的旱烟把整个空气搅扰得迷乱不堪。鸡窝顶上的簸箕被打翻，里面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茴香杆洒了一地，柳絮想去把那些零乱的茴香杆捡回簸箕里，却听到一声咆哮：“畜生！就这点货啊！值几个钱啊！”。她没敢再动弹，怔怔地站在原地。
　　顾小楷被困在纷乱之中，极力阻劝，无奈势单力薄难能与这帮身强力壮的汉子抗衡。眼看有用的家具被搬得差不多了，顾小楷扯着嗓子喊：“你们别再搬了，听我说！听我说！我爹欠下的债我来还，就宽限几个月时间，我肯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请你们行行好，留下这些家当，留下我们吃饭用的东西……”
　　为首的彪汉扭过身子，柳絮这才看清楚这张肉嘟嘟的脸，不由得心发紧。彪汉大眼大鼻，额上有一条紫色的伤疤，他用肥胖的手指把叼在嘴里的半截旱烟掐下来，仰天吐着烟圈，猛地低头看了一眼吓得抖抖索索的柳絮，嘻笑着说：“你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情。这姑娘生得秀气，细皮嫩肉的不像乡下人，我看不如让她来还吧！”说完哈哈大笑。顾小楷气急败坏，上前走近一步指着彪汉的鼻子说：“你休想动她一根指头！”彪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轻蔑地看着顾小楷：“哟哦，威胁我！大爷我跑江湖的时候你小子在哪里？毛都没长全还敢跟我叫板。别再乱叫了，这小妞我要定了。”顾小楷不顾他的轻蔑，挥起拳头给了那彪汉劈脸一拳。彪汉没有设防，被这一拳打得耳鸣眼热，他的脸色陡然变阴，吐了一口噙在嘴里的血，“你小子骨头痒痒吗？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面对着顾小楷把拳头攥得咯吧咯吧响，手膀子和腿上的肌肉鼓得很高，他对着顾小楷瞪着牛肉色的眼睛，眼里怒火熊熊，将要把顾小楷烧成灰烬。“啪！”他将掌击向了顾小楷，“我让你长点记心，以后别这样不礼貌”，顾小楷揩了揩流出嘴角的血，毫不畏惧地朝彪汉瞪着眼睛。瘦骨嶙峋的男子走过来劝阻：“彪哥，算了，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那男子留着一头颓废的长发，稀眉小眼，尖嘴猴腮，两块颧骨又高又尖，又青又紫，活像个僵尸。
　　彪汉低头沉思，“也罢！都小孩子，也犯不着计较。”他把头扭向顾小楷：“你是老顾的长子吧？你刚才说替你爹还债是不是？那好，限你三个月时间，三万赌债加上利息，就四万吧。”说罢环视了那些躺在地上乱七八糟的家具，指着电视和衣柜：“把这两样东西搬走，其余的都不要了，奶奶的，都是些没用的家当。鸡也牵走，我们哥几个好好享受一顿！”
　　彪汉骂骂咧咧挥舞着手臂率众离去，母鸡在汉子怀里挣扎着呱呱乱叫像是向顾小楷发出了求救信号，可顾小楷已经无能为力去救它们，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够强大。
　　顾小楷站在那里发呆，柳絮心疼地挲摩他脸上遭拳击过已经有些淤青的地方。“还疼不了？”顾小楷默然地摇摇头。“咱们把这东西搬进屋吧。就少了个电视，不打紧的。”柳絮安慰着顾小楷，自个儿往屋里搬小件的家具。
　　“啊！怎么了小楷？”顾小楷他娘急急燎燎地赶来，她看到满院的狼藉，先是一惊，然后带着哭腔喊：“都是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惹的祸，这屋里一次次遭劫，这日子怎么过啊……我说在地里这会儿眼皮老跳，原来又这样了……呜呜……”
　　“婶，您别难过，他们就搬走了咱的电视，咱不看也行。就那四只鸡，我知道你心疼，人家已经抓走了，难过也没用。要不这样，赶明日我到集市上再买几只小鸡，咱再喂它们长大，长壮实了能下蛋了不也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