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上的飞絮
作品名称:零下九十度 作者:逝水悠悠 发布时间:2014-02-16 16:27:35 字数:8556
A县是教育名县,缘自于干旱缺水的自然条件,缘自于贫穷困顿的生活,大凡这种状态都会激发人的原始本能,如有渴望改变自己的不利处境,谁都不愿意向命运屈服!身处A县的人民,是造化的不幸,面对贫穷,呐喊,彷徨,焦虑,失望,骨子里那种倔强的性格得到最大的释放,希望未泯也是一种穷则思变的心理。但光有这种心理还不够,还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加上天资的聪颖,才能把造化的不幸变成造化的宠儿。就这样,A县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厚重大地,崇文修德的传统,充盈的文化范围构成了“合力”,促使教育事业的异军突起,罄其所有投入,很富特色与传奇色彩的“三苦精神”(政府苦抓,家长苦供,学生苦学)成为如此的严酷环境下一种薪火相传的精神,付出终归有收获,奇迹的见证是在一次次加冕“西北高考状元县”、“西北教育名县”的桂冠后的欢呼与亢奋。硕果累累的成就又一次使A县享有“状元故里,博士之乡”的美称,“A县现象”一时间被社会大众津津乐道。
A县还是一个人口大县,据N年前的统计,全县58万人口中20万人生活在贫穷线以下,人年均收入不足600元。高中生每人每年平均花费为2500——3000元左右,对于挣扎于温饱线上的贫困山民来说,教育支出已经成为很多家庭的重负。可在这种状态下一家出三个大学生的情况比比皆是。
柳絮所在的村子是全吊沟乡最穷的村子,30多户人家竟然出了50多个大学生。
十八岁的柳絮长得像母亲,眼睛尤其像。白眼珠鸭蛋清,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如星星。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一对酒窝,嘴唇上扬时候的那种傲然与甜美像极了微绽的白兰花;莞儿一笑表意心情时候的愉悦像是粉蝶微张的翅膀,傻傻的她很讨大伙的欢喜。
之所以叫柳絮,是因为出生在春天柳絮飘飞的季节。柳絮娘怀柳絮的时候口味偏辣,奶奶成天乐呵呵,逢人就说:“国柱媳妇定生男娃娃。我怀国柱的时候也馋辣,他媳妇跟我像。”奶奶是在正月里撂下这话的,柳絮就在四月十五出生了。
柳絮娘分娩时奶奶正在整庄外刚犁过的三分自留地里敲土坎垃。雪水刚融化,地里的墒情还好,就趁着这墒整整麦茬地,准备种上玉米,希望来年的雨水足些,好落下丰收。柳絮娘疼得嚎叫,就像杀猪一样嚎叫,扭曲的脸上写满痛苦,真是“人生人,疼死人,娘往死路上跑,女儿向生路上跑啊。”
柳絮奶奶丢下手中的活急挪着三心金莲往家赶。额头渗出汗水,脸上挂着微笑。可她再怎么心急,脚就是不争气。
“笃笃笃……”
那声响就像田畔柳树冠上的啄木鸟。还时不时自己给自己脚下使绊儿。
等她踉踉跄跄挪到家门口时就听到娃的哭声,凭她的经验,是个女娃子的哭声。顿时,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土灰般的阴沉。本来就细碎的脚步这下却一点儿也挪不动了,迟疑之中她没选择直接进儿媳妇的屋,而是去河对面找她的儿子国柱去了。
这个叫国柱的人是柳絮的爹,他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一个月才五块钱的收入。本来国柱老早就不想干教师这一行当,可他爹说:“娃呀,去吧,再不成也不下重苦,攥粉笔头子掂个轻头,月底也能给爹落得二两茶叶。”国柱是个孝子,他顺从了爹的意愿,在学校一干就是五年。
那天晚上,月光撒满院子,装也装不下,屋里也挤得满满的,月光照在柳絮娘脸上,更加苍白。柳絮娘抱着柳絮,十分喜爱,她给国柱说:“他爹,你有文化就给娃启个名字吧。儿子要五不得五,女子要八不得八,我娃是女子家,却生在儿子娃的日子,照理说有福气。”
吊沟人讲究男孩子生在逢五的日子,女孩子生在逢八的日子里,说是这样命运前途好:初五、十五、二十五,生在二十五的坐州府。初八、十八、二十八、生在二十八的貌如花。
国柱坐在炕沿上沉默着,炕头上堆着一摞书,最上面是一本废旧的作业本,他顺手撕下一张纸(那纸正面田字格里歪歪扭扭写着汉字,日、月、水、火、土各占一行,都用红毛笔打过勾了,背面演过算术,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先是横着折然后坚着折,再顺着折痕撕成长方形的小纸绺绺,他把右手食指送进嘴里蘸了蘸口水,粘了一绺小纸片娴熟地卷着旱烟。窗子是开着的,不时有柳絮飘进来落在炕头上,他心烦意乱,随口扔了句:“这娃就叫柳絮吧!”。明摆着他不怎么看重这个女娃,当柳絮娘的话是耳边风,随便撂个名字算是敷衍了事。
柳絮,柳絮,柳树上的飞絮,这名字多俗气!八十年代的人们,谁还这样给自己的娃娃启名字。没关系,柳絮就柳絮,总比猫儿狗儿的强些吧。和所有的名字一样,“柳絮”只不过是个肉体负载灵魂的代号,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里,谁还对一个不起眼的代号过意不去!
(二)山村里的记忆
在柳絮的小学生涯中,有个名叫顾小楷的小男生成了她的同桌。住在吊沟河对面的顾小楷长得虎头虎脑,愣是个调皮捣蛋,用地道的话来说就是匪得上房揭瓦,经常有村民来找老师告他的状。老师气急了什么话都骂,其中骂得最恨的一句话就是:“顾小楷你是土匪!你娘一天卖菜籽,你爹用你娘卖菜籽的钱去赌。家里穷得叮当响,你一天光惹事!”。老师训话时,小楷低着头死盯着自己的破旧布鞋,确切地说是从布鞋里撺出来的两个不安分的大拇脚指头,局促的时候也用左脚踩严右脚的洞,或者用右脚踩严左脚的洞,再或者让两个脚指头滑稽地收收缩缩,很是可爱!小楷虽然调皮,可成绩总是数一数二,鉴于这个原因,老师骂归骂,大多时候还是很罩他。
要说柳絮和小楷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不完全准确,上小学一年级老师意外安排他俩坐同桌。小楷虽土匪,可对柳絮却呵护有加,班里要是有同学欺负柳絮,小楷准会横空出世,必要时还抱以拳脚。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俩关系牢靠,牢靠得就像一娘生的兄妹。
柳絮对小楷也很好,自从家里开了小百货店,她总是偷偷拿些糖果给小楷吃。小楷也相当贪嘴,还把柳絮花书包里的白面馍馍吃个精光,然后也让出自己破黄挎包里的米面馍馍给柳絮吃。
一天柳絮值日,一个人扫操场。操场太大柳絮一个人扫了半天还有好大一块,晚自习铃声已经响了,柳絮扫着扫着哇哇大哭。小楷赶紧跑去帮忙,接过扫帚准备横扫一凡,可见柳絮蹲在地上不起来,小楷这才注意到柳絮脚下湿了一滩,但他立马反应过来:柳絮尿裤子子了!
“我……”柳絮红着小脸嗫嚅着。
“给,穿我衣服进教室,我来扫!”小楷脱下自己缀满补丁的蓝帆布外套,命令柳絮进教室。
“我不敢去!”柳絮怯怯缩缩地接过衣服,又开始掉眼泪。
“没关系,你去吧,没人敢欺负你。”小楷娴熟地把两只衣服袖子拢在一起绑在柳絮腰间。
“去吧去吧,我看着呢。先进教室。”小楷推搡了一下柳絮的背说。
柳絮前脚刚进教室,同学们呼啦啦全把目光转移过来,嬉笑着,齐喊着:“呜哇啦,呜哇啦,小楷媳妇尿裤裆……”
柳絮低着头在闹哄哄的声音的掩盖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红扑扑的脸蛋上嵌着晶莹的泪水,像是雨后树上挂着露珠的红苹果。
柳絮的班主任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古铜色的脸上蓄着密而硬的胡须,头发蓬乱,形容邋遢,如若不是逢年过节,他身上永远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更重要的是,他是跛子。因为跛,他的右腿显得比左腿长好多,走路的时候整个身子往前倾,右脚完全着地,可左脚只能轻点地面又迅速挪开,像轻踏草地的马蹄。他的身体非常孱弱,又经常感冒,所以在七八岁的娃娃眼里,他就是一头缺草少料的脱毛的病恹恹的老毛驴。可别小瞧他身体的孱弱,打骂学生可狠呢!配得上狠的形容词有如:怒目圆睁,獠牙紧咬,铁拳紧攥等等。用娃们的话说他就是野山洼里的独角怪兽,甚至比怪兽还狰狞可怖。学生痛恨他,背后地里喊他“陈跛跛”。
一次在课外活动时间,顾小楷在教室外面上跳下蹿喊“陈跛跛”的时候被刚上完茅厕返回宿舍的陈跛跛逮了个正着。一阵唏嘘,一阵恐慌后的求饶,一声凄厉的惨叫,顾小楷被扔向了屋顶。当着见天空下起纷纷扬扬的瓦砾雨时,学生娃们缩着脑袋灰溜溜地进了教室。只听得“砰”一声,一重物砸在地上,胆小的女生“哇!”地哭出声来。
这个胆小的女生便是柳絮。她边哭边喊:“摔死了,摔死了。老师别打了。呜呜……”
半晌,顾小楷从瓦砾堆里站起来,揉揉生痛的腰,啐一口带血带泥的唾沫,无视陈跛跛的存在,一颠一跛地进了教室。正在嘀咕中的同学抬头,刷一下将目光全投向了顾小楷,有的惊讶得张大嘴巴,有的乐呵呵地喊他“顾跛跛”,几个男生带头起哄,随后整个教室一片骚动。
“顾跛跛!顾跛跛!顾跛跛!”
“顾跛跛!顾跛跛!”
“顾跛跛!”
“……”
捣乱的学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顾跛跛陈跛跛一齐喊。顾跛跛是一时,而陈跛跛是永久。管什么一时还是永久,能喊的才是硬道理。
“顾跛跛!陈跛跛!”
“顾跛跛!陈跛跛!”
“……”
声音飞出教室,穿越操场,又颤颠在小树的枝头,麻雀儿笑欢了,啁啾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顾小楷歪鼻挤眼伸舌头回敬大家对自己的“英雄称号”。陈跛跛扭曲的面孔被积着厚厚尘土的窗玻璃挤扁,他将拳头攥紧,指头关节捏得“咔吧”响,砸向斑驳的土坯墙,老朽的墙壁被擂得隆隆响,哗啦啦颤。直到那双大关节的拳头被擂出血擂出恨,陈跛跛才一跛一颠地走向宿舍。孩子们击掌欢呼,像一群打了胜仗的兵,顾不得抚慰伤兵顾小楷。顾小楷压根就没伤着骨动着筋,瞧!他还站在那里鼓掌乐呵呢。
陈跛跛还有个嗜好,这哪是嗜好,简直就是怪癖!平日没事干,他就喜欢把漂亮的小女生叫到自己的单身宿舍,说是“抽查”,实则以“背课文,批改作业”为由占点小女生的便宜。大家别想歪了,他这个小便宜仅仅停留在“亲嘴”层面上,至于衣冠禽兽之事他暂且止步,缘于神圣的职业道德以及残存的良心。
天生漂亮,眼睛大而有灵气的柳絮就是陈跛跛“照顾”的对象之一。陈跛跛坐在他那把柳木靠背椅上,将乖巧的柳絮揽进怀里,亲了额头亲脸蛋,他说狗娃背课文吧,昨天咱们所上的内容。柳絮就开始文文静静地背,陈跛跛则含笑盯柳絮桃粉的脸蛋。完了。陈跛跛说。柳絮不语,只是羞涩地点点头。狗娃背得真心疼,来,奖一个大白兔奶糖。陈跛跛说着兀自剥去糖纸,将奶糖塞进柳絮饱满的小嘴。甜不?他问。甜。甜甜淡淡的奶香味弥漫开来,柳絮咧开嘴笑了。“唔——狗娃太心疼了!”陈跛跛开始哼哧哼哧喘粗气。“把嘴嘴给老师,老师尝尝奶糖是不是真的甜?”。柳絮听话地昂起小脑袋,把小嘴呶给他。“嗯哼哼,真甜甜——舌头,舌头给我,快——”陈跛跛央求。“老师你不刷牙吗?”柳絮皱着眉头偏开小脑袋,烟草味,食物残渣的霉味让她作呕。“不要,小宝贝,快把嘴嘴给我。”陈跛跛眼睛微闭,大张着嘴巴喘气,用铁掌硬生生将柳絮偏离的脑袋箍回来。“就这样,就这样。嗷——嗷嗷——嗷嗷嗷。叔叔摸一下你的牛牛,就一下,小宝贝——”陈跛跛情不自禁地去解柳絮的裤腰带,难料缠绕在柳絮小腰里的布条裤腰带打着死结,任他怎样用力就是拽不开。“小坏蛋,小小坏蛋。”陈跛跛微红着眼圈呓语,一手则在柳絮周身摩挲。“老师,你肚子上怎么有个硬棒棒!”柳絮用小手推开陈跛跛的脸。陈跛跛有些不爽,眼睛睁得像雷达一样,他扫射着柳絮小脸上的惊讶表情,情绪跌入谷底。陈跛跛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柳絮又喊:“老师,你身上的硬棒棒不见了!”。陈跛跛盯着柳絮星星一样明亮的大眼睛,乐呵呵笑着说:“小调皮。”他蜷起食指在柳絮汗津津的鼻子上刮了刮,“絮啊!你觉得老师是不是很神奇?”。柳絮鲤鱼一样从陈跛跛怀里窜落,咂摸着嘴里的奶糖,她觉得奶糖没有开始时那么好吃了,奶味淡了,多了烟草味儿和她搞不清楚的那种味儿,可她还是频频吞咽着唾沫,她太想找回开始时的那种味道。“老师,你是不是会耍魔术啊?”。“哈哈哈……”陈跛跛爽朗地笑着,伸手试去那团影响他视力的黄铜色眼角屎,“老师就是魔术师。”
“老师,你为什么给我糖吃,还亲我?”柳絮又问。
“这个,呃——”陈跛跛思索着揪起柳絮的小辫儿,“我给你糖吃又亲你,就像你爸爸给你糖吃又亲你。”
“可是老师,我爸爸给我糖吃的时候从来没亲过我!”
“那是因为他并不是你的亲爸爸。”
“不对,他就是我的亲爸爸。”
“不是。你爸爸姓王你姓陈,他不是你的亲爸爸。”
“我爸爸说了姓氏不要紧的。不管我姓王姓陈,进了他家的门就是他家的孩子。”
“那他的意思明摆着吧,你并不是他的亲生闺女。”
柳絮盯着陈跛跛月牙形的嘴沉默。半晌,她又问:“老师,我为什么不是爸爸亲生的?”
陈跛跛有些不耐烦了,他抬起手腕看着时间,“你这傻姑娘,哪那么多的为什么?”
“你这就回教室,叫何玲玲同学到我房子(办公室)背课文来。记住,不许向同学们说我给你糖吃的事情,更不许说我亲不你。记住了没有?”
“嗯。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不向别的同学说你给我糖吃,还亲我。”
“不光不给同学说,家长也不许说。”
陈跛跛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柳絮想起那天顾小楷的遭遇,吓得大气不敢出,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当她回到教室的时候,嘴里的奶糖全化了,甜味奶味渐渐淡出她的味蕾。更让她奇怪的是何玲玲去陈跛跛房子背课文了,来的时候嘴里同样含着大白兔奶糖。这老师真会耍魔术,能变出这么多的大白兔奶糖。柳絮默默地想。除了奶糖,她再联系不到别的东西。
季节无声轮回,又一次春天的到来,给了这世界无声的新绿、绽放以及遥远的凋零。吊沟村的杏花开了,单看那小小的粉白的花瓣,一嘟噜一嘟噜堆在枝头,挨挨挤挤,像是叽叽喳喳说话的小娃。
新学期伊始,柳絮被选为语文科代表。
柳絮就坐在第一排,陈跛跛搬过那只和他的腿一样状态的朽木方凳,他在柳絮眼前坐下来,把整个沉重的身子撂稳在方凳上,连讲桌都省了。利用课前的时间宣布,从今天开始陈柳絮就是咱班的课文科代表,由她负责收发作业,大家鼓掌。小屁孩们不明究理,小手拍得呱唧呱唧响。柳絮很不乐意,她知道陈跛跛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找机会跟她亲嘴,那种混合着烟草味的大白兔奶糖她已经吃腻了。
“老师,顾小楷当数学科代表是因为他的数学成绩好。为什么要我当语文科代表?何玲玲的语文成绩比我高。”柳絮嘟着嘴争辩。
“啊啾!”陈跛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就像是老天又发火了,打了雷又闪了电,雷电像巨龙似的喷向柳絮的小脸。他捋了把即将“过河”的清鼻涕,涂在手掌心来回搓揉着,“让你当你就当,扯什么顾小楷何玲玲!”
柳絮呶着嘴不再言语。陈跛跛刚打开教案,又一个喷嚏劈下来,多余的唾沫被柳絮用语文课本挡了回去,只有零星的溅在她额头上。
“唉!人一天比一天……”陈跛跛侧过身子将一团清鼻涕擤在地上。
“死得快了!”柳絮咬牙切齿地诅咒。
陈跛跛没有听见,柳絮同桌——调皮捣蛋的顾小楷却乐得嗷嗷大叫。
陈跛跛用搓揉过清鼻涕的手掌对着顾小楷的左脸掴下去,顾小楷机灵躲闪,愣将那巴掌隔在空气中。陈跛跛哪能甘心忍受此等戏弄,怒气冲冲地砸桌子,末了又趁顾小楷不备,揪了他额前的一撮长发,然后拼命地拽,使出了老毛驴拉磨的劲。
叫你笑!叫你笑!扯死你卖菜籽的种……狠话一字一顿地从陈跛跛那歪斜了的嘴巴里嘣出来。
顾小楷疼得呲牙咧嘴,杀猪一般嚎叫。陈跛跛松手,顾小楷瞪着眼吼:“不许你骂我娘!不许!”
陈跛跛看着顾小楷发怒的小脸,哈哈大笑,他说顾小楷你个小狮子还会发威!你除了会学习还会做啥,有本事叫你那酒鬼爹来学校补清四年来所欠的学费,要不然你的毕业都成问题……
陈跛跛抄着满口腥臭的唾沫叫嚣,像是忘情栽赃泼妇。
顾小楷不吭声,紧攥着圆珠笔在作业本上画了只蹩脚的乌龟,在旁边配了字:陈跛跛乌龟王八蛋!他将那张纸撕下来,背面涂了鼻涕和口水。陈跛跛刚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生词,一颠一跛地跳下讲台,为了减轻压力他把自己的那条跛腿随意地搭在朽木方凳底边的栏杆上,单手叉腰,屁股刚好撅到顾小楷眼前的桌沿上。陈跛跛领读生词时声音拉锯,就像猪脖子挨到铡刀底下。顾小楷趁机把画了乌龟的纸粘在陈跛跛蓝帆布衣襟上。陈跛跛颠上讲台,用毡毛板擦抹掉刚才写错的一个汉字,飞扬的粉笔沫落在眼睛里,陈跛跛猛眨着那双干涩的眼睛,撩起衣服前襟试眼泪。
看到陈跛跛背上的大乌龟,台下的小同学笑乐了,胆子大的学狗叫,胆子小的学猫叫。粗心的陈跛跛转身,环视四周没发现异常,他说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笑什么鸡毛!鼻桶、四眼(俩小同学的外号)你们俩上台默写黑板上的生词。先擦掉我写的!
陈跛跛明摆着整人,这生词他才领读两遍就让默写!况且鼻桶,四眼两位是考试成绩垫底的同学,估计他俩这会根本没瞧清楚那几个生词的胳膊腿子。四眼郁闷地扶了扶滑下鼻梁的坨坨眼镜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擦掉!陈跛跛命令。四眼犹犹豫豫地拿起毡毛板擦,他向还在座位上磨叽的鼻桶同学使眼色,被陈跛跛训斥:快些擦掉啊你!陈跛跛回头又说算了吧,我忘了你有先天性眼疾,让鼻桶来擦。躲远些,别让粉笔沫落在眼睛里!
鼻桶手执板擦,吸溜着长长的绿鼻涕嗫嚅道:老师,我要是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不让我们默写生词?陈跛跛把干涩的眼睛睁成牛卵状,什么事?他说。你身后有个乌龟王八。鼻桶边吸溜绿鼻涕边指陈跛跛的背后。什么乌龟王八!你龟子怂敢骂我?陈跛跛扬起巴掌。
真的老师,我刚才看见顾小楷在那纸上涂了鼻涕和唾沫。我再一转眼,乌龟已经在你后背上呢。鼻桶闪在陈跛跛身后,将那张纸扯下来亮在他面前。
陈跛跛气咻咻地立在顾小楷面前,头顶冒着热气,鼻尖儿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汗,怒气冲冲的眉毛向上挑着,月牙嘴弯到极致,势不可挡的咆哮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猛然间崩开了堤口,顾小楷!我把你个乌龟王八蛋……
顾小楷明智地逃跑了。走出教室老远,他还听见陈跛跛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和滚雷一般沉闷的擂桌声。就在那一天下午,顾小楷兀自去了吊沟河里捣鸟窝,差点坠崖而死,好则他被架在崖下那棵病恹恹的歪脖子柳树杈上。
是歪脖子柳树救了他的命。
第二日,毫发未损的顾小楷重返教室。柳絮冲他可爱地笑了笑,神秘地说:咱俩调换一下科代表行吗?顾小楷一惊,科代表还能调换吗?柳絮的眼神很乞求,顾小楷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答应她了。柳絮又诡秘地笑笑,你不怕陈跛跛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吗?昨天你逃跑的时候他就说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那说明他饿坏了,六零年那年吃树皮撑大了他的胃。顾小楷笑呵呵地说。六零年那时你还在哪里转筋!柳絮反诘他。嘿嘿!你那时候连筋都没得转吧。顾小楷说。
顾小楷脚穿母亲新做的青帮千层底,长驱直入陈跛跛的办公室,他将一摞作业本敦在陈跛跛那张红漆斑驳的陈旧课桌上,气宇轩昂地说:我和陈柳絮换科代表了。陈跛跛惊得目瞪口呆,他“吭吭”猛咳几下,将堵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浓痰咽了下去,冰冷着脸说:为什么要擅自做主!顾小楷振振有词地说:陈柳絮性格内向,上课从不和别人说话,连下课也一样,她不适合当语文科代表。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陈跛跛拿起摆在眼前的榔头,照着顾小楷的脑袋敲打下去。陈跛跛出手太重太快,顾小楷一个趔趄未及站稳,榔头又抡了过来,滑过他的胸膛。
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很晃眼,陈跛跛扭曲变形的脸就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顾小楷揉着发愣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了这是他眼冒金星之际的幻觉。
除了跑再无选择。后面传来陈跛跛嘎嘎的笑声,笑声和榔头一同落地。头很疼,顾小楷走走歇歇,他感觉很倒霉,他应该一开始就关注陈跛跛的阴谋以及那个该死的榔头,陈跛跛不是省油的灯,他终归将新账老账算一起了,顾小楷啊顾小楷,你怎么就没个警惕呢?日他奶奶,榔头怎么就放在桌子上呢?
柳絮默默无语地爬在课桌上,手里翻转着折一架纸飞机。周围的同学都打成火热的一片,女生们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谈东论西。男生们在过道里自由跳蹿,就像过春的燕子在斜风细雨中来回穿梭。
“天大的消息!顾小楷和陈柳絮在鼻桶家的猪圈背后干那事了,还生了一堆活蹦乱跳的青蛙。”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生神秘地说。
众女生忽一下围上去,一个个将眼睛睁成咸鸭蛋状。
“真的吗?”
“真的!”
“谁看见的?”
“鼻桶亲自看见的,说是就在上个月,陈跛跛将顾小楷撂房顶上那前后。”
“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陈柳絮还哭了。”
“那怎么生呢?还是青蛙呀!”
“你笨呀,回去问问你妈,你是怎么生下来的!”
“我妈说了,我是从她腋窝里面出来的。”
“我妈也说了,我是从她腿肚子里出来的。”
“不是不是,我妈说我是从洋芋地里捡来的,捡我的时候正好洋芋花正开。”
“……”
顾小楷经过时谈论声嘎然而止,众女生脸上挤着好奇而诡异的笑容,她们像见到外星人一样凝视着他,编故事的羊角辫儿女生“哇”一声惊叫,驱使大家一哄而散。
四眼扶了一把鼻梁上的坨坨眼镜,捏着下唇打着口哨,末了冲着窗子喊:“柳絮!”
柳絮被他意外的活跃震慑了,警觉地扭头。四眼将黑胖的小手捂向笑眯眯的嘴巴,“啵!”一个飞吻猛扎扎扑向还在惊愕中的柳絮,“絮儿,奶糖甜不?”四眼粗着腔调说话,颠跛着从讲台的一边迈到另一边,他明显在摆陈跛跛的谱。
“絮儿,奶糖甜不?”
“絮儿,奶糖甜不?”
“……”
起哄声把课间十分钟推向了高潮。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喧闹声立刻安静下来,像是澎湃潮水的退潮。
柳絮哭了,她把头严严实实埋在臂弯里。
你咋了?顾小楷回到座位上,用胳膊肘子捣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柳絮。柳絮抽噎得厉害,孱弱的小身子随着抽噎的节奏一抖一抖,顾小楷的心也跟着一抖一抖。你到底咋了呀,谁惹你了!顾小楷又问。柳絮这才抬起头,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他们都骂我。谁骂你?顾小楷跳上桌子,山大王一样傲视群雄。末了,他跳下桌子,虎生生来到低头缩肩的鼻桶面前,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将其扯出座位又推向讲台,然后一顿拳打脚踢。叫你多嘴!你还欺负女孩子!顾小楷边打边骂。鼻桶倒在地上双臂抱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没几秒钟,丝丝殷红的鲜血从鼻桶哭嚎的嘴里漫过,漫成“满江红”。
陈跛跛赶到现场时,鼻桶已经掉了一颗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