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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幸福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5-31 16:24:42      字数:11488

  我走进婚姻登记所(此时,称离婚登记所比较恰当),心想一所两用,既方便结婚,又方便离婚,时代果然已进步到能为民众的任何合法需求提供绝对便捷的服务了;据说丝瓜城某些时尚婚姻登记所已在所内新设了高档餐厅,专门方便到此离婚的夫妻在离婚前或离婚后或等待办理离婚手续的离婚过渡期内到此享受一顿缠缠绵绵、柔情款款、色香味俱全的离婚套餐,在原有两便的基础之上又添新便,故深受广大离婚夫妇欢迎。
  陆心梅已经先到了。她把乌黑的长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绾了一半古典半现代的发髻,露出光洁的前额,显得清爽干练;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发香,我的鼻子马上分辨出那正是我们共同生活时它所熟悉并为之沉醉过一千零一次的“潇湘竹”的香味,那种独特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优雅缥缈的香,谢天谢地,她总算还没换洗发水,这对我或多或少也是个安慰。
  “你还好吗?”这句话冲口而出,我把自己吓了一跳。
  梅梅惊奇地瞟了我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属于协议离婚,没有财产、孩子的纠纷,手续办得很顺利,不到抽半支“山海关”的工夫,《结婚证》就换成了《离婚证》,我不无遗憾地想,三年前我们来办结婚证时能这么痛快多好,当时梅梅的户口还在家乡,为了绕过这一有中国特色的问题,我还费了一番不大不小的周折呢。
  “保存好证件,下次结婚还要用。”办事员是个刚出校门的楞小伙子,在我们临出门时,很负责任地叮嘱道。我一眼瞥见等在门外的一对儿,万能胶似的粘在一起,不用问,他们肯定是来办结婚登记的,不由就想办事员接待这二位时会不会说,保存好证件,下次离婚用。
  街上,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点稀稀落落地,好像老天爷也吝啬了,舍不得免费馈赠这些个晶晶亮亮的小东西;远处,本市第一纳税大户兼第一污染大户丝瓜城钢铁厂的十几幢大烟囱对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紧不慢地喷乌云,吐黑雾,像是患了重感冒的城市巨兽在“啊欠、啊欠”地打喷嚏。
  出了大门,梅梅没打伞,径直走进雨中,我习惯性地要追过去为她撑把伞,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扯住了脚,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梅梅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欲言又止,终于说:“你气色不好,少抽烟吧。”她眼皮浮肿,隐隐地已显出眼袋的轮廓。我的心痛了一下,很微弱、很模糊地痛,好像我的心和那痛中间隔了硬硬的一层,不是伤疤,不是保鲜膜,其实是包着脓水的疮疤。
  “听说你想到美国发展,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半开玩笑地问。
  她轻轻摇摇头,神情有点迷茫。
  再找不到什么话说了,我们默默走了一程,在一个丁字路口分道扬镳了。
  我摸摸衣袋,肺癌晚期的诊断书还好好地躺在那儿,便有种如释重负的惬意,安步当车,“11”路车的终点站是不能再称为家的房子。不断有行人匆匆投来疑惑的一瞥,大概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万能的时代,像我这样有闲情漫步雨中的人也不多见。
  四年前,我大学毕业了,经过几次“双向选择”,终于被分配到《丝瓜城日报》当记者,确切地说,是记者兼编辑兼校对。我所在的第四编辑部专门负责星期四报纸的编辑工作,总共四个人,一个官,三个兵,一位女性公民,三位男性公民。每人负责一个版的采、编、校,我资历最浅,只能负责最不起眼的第四版。在此,根据“擒贼先擒王”的原则,我有必要将本编辑部的头儿给读者诸君介绍一下:
  陈树秋是新近提拔的头儿(以后行文简称陈头儿),年方三十有二就坐上了处座的宝座,符合领导干部四化中的年轻化是没问题了,至于其他三化也就自然不在话下了,而他的提拔也的确有一阵儿让报社的小字辈们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和曲折的道路。给陈头儿画张肖像图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只要你会画圆圈,胜任此项工作便游刃有余,因为陈头儿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圆,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嘴巴,圆圆的手,圆圆的肚子(大号圆),至于脚圆不圆固然不在可视范围之内,但鞋头并不例外地圆。陈头儿有个很风雅的绰号,叫陈三变,圈外人听了必然以为此君诗才了得,是否和风流才子柳三变沾点亲带点故也说不定,其实不然,此变非彼变也,其中颇有深意:陈头儿一见领导(处级以上)就笑,而且笑有差等,领导级别越高权力越大,陈头儿笑得越卖劲、越欢实、越可爱,若是见了社长,陈头儿那张娃娃脸上便没有一条粗纹细纹没有一块横肉竖肉没有一个长细胞短细胞方细胞扁细胞没有一条螨虫不在笑了,据说陈头儿有次喝醉酒,不慎泄露了升官秘决就与他这独一无二笑的本领有关:笑,多笑,只要你笑得持之以恒,笑得天长日久,笑得风雨无阻,领导就不能不跟着笑,领导一笑,好感有了,隔阂没了,表扬多了,批评少了,发财晋级自然不用愁了;陈头儿一见下属脸就阴,不但脸阴,还骂人,当然是不带脏字的文骂,不过比起武骂来杀伤力只有更强绝不受损,他一张口,就像架起了一挺高科技的新式机关枪,冲着“四号高地”一顿扫射之后,办公室里的三个残兵统统既无还手之力亦无招架之功了;陈头儿一见女士(符合下列条件之一者:第一年轻,第二貌美)脸部天气马上阴转晴,还是笑,但此笑不同前笑,如果前笑可称为谄笑的话,此笑则应称为媚笑更合适,有点像猫闻到鱼腥味时脸上下意识展现出的表情,不过陈头儿毕竟不是一般的猫,不会一时忘形违反了游戏规则,训练有素的猫只伸出舌头舔舔那诱人的小黄鱼,陈头儿也只是用手摸几把女士那光滑润泽白白嫩嫩的手背及其他可触摸部位而已。
  编辑部的另外两位,赵姐和胡哥既然和我一样是平头百姓,也就不必多费笔墨来介绍了,不过有必要指出的是赵姐身材很有特色,矮矮墩墩,上下一般粗,体重更是卓尔不凡(具体数字此处不宜公布,以防有侵犯隐私权之嫌),不过你千万别夸她身体健康(虽然她看上去壮得像头矮牛犊)否则赵姐准得跟你急,接着准得告诉你她昨夜里胸或是头或是腿整痛了一夜,今天要去看医生,不得了了,说不定得了胸膜炎或是脑膜炎或是关节炎,说着说着,她准得又搓胸脯又搓胳膊又搓腿地忙活一气,不过你倒是可以夸她皮肤好,白净、水灵、娇嫩,均可;而胡哥的显著特征是非常运气地娶了个非常珍惜他的老婆,他老婆对自己丈夫的魅力深信不疑,对某个不要脸的骚货试图抢走她那高高大大、精精瘦瘦、黑面多瑕斑的丈夫同样深信不疑,她义不容辞奋不顾身乐此不疲地投入一场届时已持续十六年零六个月零三天零二十分钟之久的与其假想情敌殊死夺夫的战役中,弄得胡哥一天到晚苦着个脸,时时刻刻提防性骚扰。
  我上班不久,便赶上编辑部召开一次内部会议。陈头儿先不痛不痒地训话(今天大约心情不错,基本没骂人),接着话锋一转,直奔主题:“昨天社长给咱们几个编辑部主任开了会,每个部室的月工作量,主要是见报字数,都确定下来了。咱们部室总共是两万两千字,人均五千五百字。没有差别就没有效率,咱们当然不能搞平均分配,吃大锅饭。我嘛,胡哥知道,赵姐也了解,小冷大概还不清楚,我最喜欢写稿子了,多写稿子多见报,既拿稿费又露脸,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可现在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没办法,事务性的工作太多,脱不开身,当然也不能一点不分担,咱们各位同在一个战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稿子同写嘛,这样吧,三千,就三千字吧。我负责每月完成三千字的工作量,请大家监督。赵姐,你负责五千,怎么样?”
  “四千,我身体不好,不能过度劳累,昨夜里我的腿又痛了——”
  “四千五。就这么定了。胡哥,你负责六千五,怎么样?”陈头儿急忙打断赵姐的话,又狠狠瞪她一眼。
  “五千五,我不按时回家,我老婆又该犯疑心病了。”
  “你呀,你呀,就是怕老婆,天下男人的脸,好好,我不说了。清官难断家事案。不过你也得加五百,六千,凑个整。小冷,你呢?”
  我当时正有点兴奋地走着神。没想到干媒体这行咱的悟性还真不低,一个会没开完就有了重大发现:登在报纸上的铅字竟然和一斤猪肉的价钱差不多,而陈头儿和赵姐、胡哥之间的对话分明就是母亲和屠夫讨价还价时用的“典型三段论”的翻版。(母亲说一斤五毛二分,屠夫说不行,一斤五毛五分,母亲说就一斤五毛三分吧。)陈头儿这一问,把我问卡壳了,好在他其实并不要我回答。
  “剩下的八千五就归小冷了。年轻人不能怕吃苦,多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陈头儿破天荒地对我展现了一个恐怕只有社长大人才够资格领受的笑容。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七千五来,尽管我很有兴趣把对话进行到底,不过我更有兴趣的是房子,听说年底社里要分房了,我必须抓紧时间好好表现;而陈头儿的一笑则让我大受鼓舞,信心倍增。
  当时梅梅已经出院,由母亲接回老家静养,母亲来信说,她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梅梅,梅梅同意嫁给我,“这闺女挺懂事”,只待我分到房子,她就送梅梅来和我完婚。
  母亲这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看第二十一遍时,我的大腿已经被自己拧出一大块黑青来,才终于相信白纸上写着黑字,而黑字的涵义确凿无疑是梅梅要作我的新娘我的新娘是我深爱的梅梅梅梅要嫁给我我要娶梅梅作新娘。我兴奋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瘦得棱棱角角的屁股上,然后一蹦老高,在放了三张上下床的狭小的宿舍里跳起了自创的旋转舞,其间我的脑门手臂脚板碰到床的栏杆上腿上梯子上,热情邀请它们分享我小小的心脏承截不下的巨大的快乐,这些不识好歹的铁家伙却毫不客气地回应我十二个又红又肿的硬疙瘩,但我并不觉得疼,只是快乐,快乐让我不住地旋转,好像脚下的处理皮鞋变成了神奇的红舞鞋,而肮脏破旧的地板则变成团团朵朵无边无际辉煌灿烂的七彩祥云。
  我一个世纪后倒在床上,像刚耕过二十亩地的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把真相告诉梅梅的,是母亲,而不是我。应该是我的,但是,我不敢面对。是的,我不敢。如果我敢,梅梅住院时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谈话的时机,有几次,预备了好久打了无数次腹稿的话已经奋不顾身地冲出喉咙冲出口腔冲出唇齿,而最终它还是像个小偷似的乔装改扮成诸如天气啦衣服啦伙食啦已经一再重复的问候,然后灰溜溜地蒙混过关一去不返。我也曾设想过,告诉梅梅,我只是帮助你,并不要报答我,更不要你为了感恩嫁给我,帮你,是因为我爱你,不勉强你,是因为我还要保持做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尊严,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一个你爱的人,跟他走,走到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来,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们祝福;而梅梅呢,梅梅会感激,会内疚,会感动,甚至会流泪,流下一串美丽晶莹的小珍珠,可是她会走。每次想到这儿,一种大丈夫不为情生不为情死的豪迈悲壮之情便会油然而生,也曾让我产生片刻的冲动,有几次差点就造就出一个中国的唐?吉诃德;而紧随其后的巨大的恐惧会马上占据我的整个心灵,让我发抖、哀嚎、窒息,我太怕失去梅梅了,我太了解她并不爱我的事实了,我太知道机会那傲慢的本性了,它的手决不会第二次敲响我的房门——如果我这次放走了梅梅,我就永远失去了她。是的,永远。不,不,绝不!现在,母亲替我做了本该由我做的事,我真该庆幸在我胡子拉茬的时候母亲依然健在。我七岁的时候,哭着喊着要吃邻家树上的小红果,母亲低声下气地向人家讨了两个来,我拿到小红果,高兴地欢呼雀跃;我二十七岁的今天,母亲又要像当年为我讨来小红果一样为我送来梅梅,但是这一次,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拿起梅梅的照片,那是她快出院时在医院照的,穿着白色竖条纹的病号服,很瘦,但精神挺好。我轻轻抚摩她的脸颊,忽然发现相片上的梅梅看起来有点虚幻,身后好像站着另外一个人,镜头把两个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了。我心里一阵慌乱,急忙把照片按在心口上,一颗心便跳得很快;对着窗外惨淡的月色,我暗自发誓:梅梅,我会让你幸福的。
  为了梅梅,为了我和梅梅有个爱的小巢(固然是一厢情愿的爱,慷慨的读者大约不会反对给它一个爱的名份吧),我急需房子。
  我拼命工作,像一只抽着鼻子满大街溜达的猎狗,只要闻到一点新闻的气味,便抢过去抓,哪怕抓到的只是一根没有肉的骨头,也要一舔再舔,不舔出三五百字的稿子决不罢休,加班加点开夜车在我已是家常便饭,而灵感似乎一直在涨价,现在为了换取一句出彩的句子我必须吸一支烟了,而起初只须吸半支即可,当然我的付出很快得到了回报,我月月都超额完成任务,有几篇报道还被电视台转播,被社里评为优秀稿件,可是,房子,房子,没有人告诉我社里的任何一套房子可能与我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联系。我苦恼,我沮丧,我垂头丧气的熊样到底还是引发了一位“高人”的恻隐之心(在报社干久了,我发现这类“高人”其实数量可观),高人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笑,作足了哀我不幸、恨我不争的表情,便说出一番醒世恒言来:“傻小子,傻干什么呀?都什么年头了,莫非你还指望当个名记什么的?实际点吧,钱是真东西。一篇稿子值几个大钱?一千字三十块,三十,才三十块,三十块够干什么?搓一顿得再添二十,还只能凑和着吃;一期广告多少钱?咱社里有规定,拉来的广告提成百分之二十,占四分之一版的广告费是五千,登一个月,四次,是两万,登一年就是二十四万,小子,会不会算算术,二十四万的百分之二十是多少?四万八,四万八呀!多钓几条大鱼,买商品房都够了。再说,社头儿成天价东奔西跑地忙什么?谈业务,谈的什么业务?上边已经给咱们断了奶,再想等拨款是没门了,社里百十口子人急等着米下锅,这米又是什么?钱!一切都离不开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办报纸的就得吃报纸,报纸怎么吃?总不能就口水把它生吞活咽了吧?哥们,看你傻得可怜,就给你指条明道吧,至于走通走不通,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如何了:拉广告,只能拉广告。拉来广告,你自己捡了肥肉不说,还让社里的老老少少都跟着喝口汤,谁能不说你好?分房子的时候还能不想着你?这才是真正名利双收的好事!”又是一个“名利双收”,怎么好事全让我摊上了?仔细一分析,“名利双收”和“名利双收”可不一样,撇开名不说,陈头儿说的利是小利,“高人”说的利是大利,“两利相权取其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五千年的文化源渊流长,咱们的老祖宗就是不能小视,大道理和小算盘样样都给你预备好了。
  不过,要拉广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留心不知道,一留心吓一跳,环顾左右,吃“拉”字饭的同行简直呈泛滥成灾之势,拉广告的,拉赞助的,拉捐款的,拉投资的,拉项目的,而肯花钱的冤大头和五老五却越来越少,每个现代人的智商都不低,据说这与现代人长期呼吸受到严重污染的空气有直接关系。
  社里任谁也没料到的是,最不起眼的小个子新人冷致远在众多织网(关系网,非蜘蛛网也)高手们都只能望网兴叹的淡季,竟然为社里拉回一笔一百万元的高额广告业务,让自认有眼的同仁们统统无珠了一回。这事一时被精于炒作的老记们炒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大有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态势,我也就当仁不让地做了一回名人。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母亲来信说,梅梅治病总共花了四万七千多元,楚老先生给的十万元还剩五万三千多,既然梅梅的病已经好了,就该把余下的钱还给人家,因为当初人家给咱这笔钱是让咱为梅梅治病用的;虽然楚老先生已经下世,但人死债不能销,你必须设法把钱还给他的儿子、女儿或是别的亲属。母亲告诫我,做人不能贪,贪财反害己,你与楚老先生非亲非故,蒙受他如此大的恩汇,照理是要转一世牛马去报答他的,倘若你再贪了他的钱财,只怕你转两世、三世的牛马也还不清他的债了。
  说来也怪,这封由一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妪口述,由酒鬼兼白字先生执笔,写在一张背面已被孩子的小脏手抓成大花脸的小学生专用方格作文纸上,“债”字变成了“责”字、“恩”字变成了“因”字、“钱”字变成了“浅”字、“先生”变成了“无生”,转辗千里历经不知多少双邮递员的年老的手少壮的手粗糙的手白嫩的手干净的手油腻的手,终于在老妪的儿子手中展开的信,竟然潜蕴着某种原始、朴素、简单而神秘的善恶因果哲理观的慑服力,二百多个歪歪扭扭的字个个不啻是当代最雄辩的名律师圆睁的威目,逼视之下,那自认为喝过几年墨水的儿子待要对它说“不”时,却发现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半个没当逃兵的辩词来。
  楚老先生的儿子继承乃父的亿万遗产后,现已是丝瓜城某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正是做记者的想不知道也难的那号知名企业家。我谨遵母命,腰缠万贯——够买四十五点五台电脑全自动洗衣机、二十一点六台大容量电冰箱、十二点三台二十九英寸直角平面大彩电,以本人现售一个月五百五十六元零七毛的价位计算,足够本人努力奋斗十年零两个月零三天零五个小时——磨磨蹭蹭慢慢腾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百分之三十六点四的神经提防拦路抢劫的,百分之六十三点六的神经提防唯恐天下不乱的老记同仁们,万一碰上他们,我恐怕永世不得超生、连转牛转马的机会也没了,“冷致远大脑有问题”的破坏力不会输于克林顿性丑闻)走进楚家那幢耗资上千万元的豪华办公楼。
  当面无表情的文秘小姐通知我楚总现在可以接见我时,我已枯等了三个多小时。
  楚总和乃父的相貌惊人地相似,差不多就是乃父的翻版,但只要你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会发现这父子俩的性情正像黑夜与白昼、险峰与浅溪、烈日与皎月、凶残的豺狼与柔弱的羔羊、寸草不生的戈壁与五光十色的城市、翻江倒海的怒浪与温情款款的乐曲般径渭分明水火不容大相径庭,楚总是那种用略带轻佻而不失幽默的语气称乃父为“老头子”,其聪明才智除了用来追求靓女就是与“老头子”作对,但绝不会放弃法定继承权的典型富家之子。
  我简明扼要讲述了一遍和乃父之间发生的小故事,未尾照例是“非常感谢”之类的陈词滥调。
  楚总隔着名贵的红木老板桌(桌面宽与双人床相仿)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个动作在此可以理解为经多识广见怪不怪涵养良好的轻度讶异。
  我用右手从那个被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的旅行包的肚子里如数掏出五万三千六百七十一块零两毛二分人民币,仿佛听见一片冰箱电视洗衣机“噼哩啪啦”粉身碎骨舍身取义的响声在耳边大作,我以超常的意志力强忍着割肉刮心般的苦痛和劫富济贫的冲动,终于没有冲上去把钱再如数抢回旅行包那业已饿得瘪塌塌的肚子里。
  楚总隔着老板桌,挑挑眉,耸耸肩,两手一摊,右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往下撇了撇,这个动作在此可以理解为大惑不解——从来都是穷人向富人要钱,没听说过穷人主动给富人钱的,即使如你小子所讲,纯属欠债还钱,难道你小子来自地球以外的愚人星球,竟然不知道近年来地球上风俗大易,如今欠债的是爷爷,讨债的是孙子,世上绝无爷爷巴结孙子的理吧?(独生孙子女家庭除外)
  我正琢磨着为自己的另类行径做几句合理化解释,忽然发现楚总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兴奋,兴奋的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胸部,我的胸部裹着一件汗湿的廉价文化衫,文化衫上印着五个又大又红又蠢又笨的字“丝瓜城日报”——楚总不会对研究书法突发兴致吧?
  “你是丝瓜城日报的?”感谢文化衫,感谢把大红字印在衬衫上的工人老大哥,让我在独自等了三个小时又独自说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有幸聆听到楚总堪称美妙的声音。
  我点点头。
  “娜娜!”
  从楚总对来者的昵称判断,来者可能是:A,一只有柔软的长毛、粉红色的小舌头、滑溜溜的小鼻子、四条小矮腿、会叫会闹会耍赖会满地打滚会两爪着地会把主人的大皮鞋从卧室叼到客厅的雪球似的小猫咪;B,短头发染成红色黄色白色绿色咖啡色五颜六色,小衣裳露着玉臂玉腿玉颈玉背玉肚脐眼,名叫玛丽安娜琼斯路丝芭比的假洋鬼子的亲妹妹。这是一道限时两秒种的单选题。时间到。选B的加十分。
  “干什么,楚总,嗯?人家正忙着呢。”白头发的娜娜小姐一边迈着猫步(臀部摆动幅度基本到位)吐着烟圈走过来,一边嗲声嗲气地说,从她腋下绵绵不绝渊渊不断缠缠绵绵飘过来一股股浓烈的气味,那其中掺杂了香水、香粉、各种香喷喷美容护肤霜液油奶露以及“迷你”牌高级女士香烟的香味,十足味道又足足翻了十倍;我出行前没查黄历,未料有此一劫,又不好就此告辞,正在强忍熏熬之时,听见楚总说:“娜娜,林总不是让我考虑公司那笔百万元的广告宣传业务与哪家媒体合作比较合适吗?我已经选好了,就是丝瓜城日报了,你去通知林总,让他与这位,对不起,请问——”
  “冷致远。”
  “好,让林总与这位冷先生联系就可以了。”
  我的手莫名其妙地被楚总的手握了一下。楚总手指上的大钻戒熠熠生光。娜娜小姐走了,幸运女神来了。幸运女神躲在水晶吊灯后面意味深长地笑。一个大馅饼从开花板上降落,我张开的嘴接了个正着。年前的那个馅饼竟然已经生仔,个头比她妈妈还大,只是依然姓楚。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不过后来我并没有按社里的规定从一百万元的广告费中提成二十万,而只拿到了二十万元的一半,十万元,另外十万进了陈头儿的腰包。陈头儿的理由当然不是见百分半的强盗逻辑,据他说,他作为报社代表与林总签订刊登广告的合同时,林总临时变卦,只同意刊登半年广告,出五十万的广告费,是他急中生智,来了着兵不厌诈,慌称本报日发行量已达二十万份(实际只有两万份),才促成林总最后拍板,因此陈头儿处变不惊力挽狂澜功不可没,取区区十万元,完全符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君子之道。难得陈头儿爱兵如子,体贴下情,答应设法解决我的房子问题,作为他本年度为下属办的十件实事之一。陈头儿为人仗义,神通广大,到了年底他果未食言,亲手交给我一套两居屋的房门钥匙,自然也没放过这一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绝好时机,亲热地拍拍我的肩,笑得十分可爱地说:“老弟,好好干,有你的好处——你得了房子,我得了钞票,这就叫双赢!懂了吧?”
  房子的装修尚未竣工,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家里拍了加急电报。七天后,母亲和梅梅到了丝瓜城,我把她们接回家,母亲不顾旅途劳累,东摸摸,西看看,欢喜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叨叨:“我铁蛋出息了,在大城市工作了,瞧这地,啧啧,亮得都能当镜子照了,瞧这家俱、这顶棚、这灯,啧啧,这得花多少钱噢!唉,可惜你爹瘫了,来不了,若是他见了,还不得乐死——呸,呸!瞧我这张嘴,尽说不吉利的话,你爹长命百岁,不死哩。”母亲的喜悦和自豪感染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心头洋溢起一阵模模糊糊的成就感。
  梅梅呢?从她一下火车,我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不是衣服的问题,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固然不配穿在她身上,但也无损于她天生的丽质;也不像是身体的原因,她面色红润,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一向苗条的体形甚至丰满些了;可是——
  “梅梅,你看这个娃娃多惹人爱,把他摆在你俩的双人床头,你天天看着他,早点给俺生个大胖孙子,好不好?”母亲把一个童子造型的陶瓷玩偶捧在手心,眉开眼笑地招呼梅梅过去看。
  “好。”梅梅说。
  渐渐地,我发现不管母亲说什么,梅梅一概回答:“嗯”、“好”、“行”“是”,既不反对,也不多说什么;母亲有时指点她干些家务活,她便一丝不苟地照母亲说的做,既不多做,也不少做,做完了,就找个地方不声不响地坐着,举手投足都明显地带有某种做梦的痕迹,好像她一直生活在梦里,而不是现实。我试着同她说话:“梅梅,我给你买了条连衣裙,真丝的,你穿上试试。”
  梅梅顺从地换上新裙子。
  “喜欢吗?”
  “嗯。”
  “明天咱俩去登记吧,好吗?”
  “登记什么?”她反问,大眼睛里那层梦的迷雾暂时消褪了一些。我不由窃喜:梅梅没有语言障碍,她能说话。
  “登记结婚呀。”
  她沉默半晌,终于说:“好”。有半个微弱的、敷衍的、倦怠的、半梦半醒的笑浮上她的唇角,稍纵即逝。
  我上下打量眼前的梅梅,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她是梅梅还是个和梅梅同名同姓年龄相近容貌相仿的冒牌货?不。我拼命甩脑袋,甩走那个念头。她是梅梅,她是我等了一万年爱了一万年心甘情愿为她死上一万次的梅梅,千真万确。她的红唇娇艳如含苞欲放的花蕾,她的脸颊光洁如温润莹然的美玉,她的长发柔顺如丝,她的皓齿晶亮如贝,可是,她唇角的讥讽呢?她眉梢的轻愁呢?她眸子里的冷傲呢?没有了傲气的梅梅还是梅梅吗?阳光灿烂的正午,我竟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我把母亲拉到一边,急切地问:“娘,梅梅的病——”
  “你放心,梅梅的病早好了。她出院的时候,医生亲口对俺说,她恢复得很好,完全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怎么你这个兔崽子刚有几个臭钱,就嫌弃她有那个病了?当初可是你死乞白咧求娘要梅梅嫁给你的。”母亲抢着说。
  完全弄拧了!我哭笑不得地解释:“不是,娘,我哪能嫌梅梅呢?我是说,梅梅现在这种状态有多久了?她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梅梅可听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手也挺巧的,比春叶不差,她织的毛线活儿,咱村人谁见了谁夸哩。——你可听好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跟梅梅结了婚,最要紧的是让她尽快给俺生个孙子。娘生了七个才保住你这一根苗,冷家可不能在你这一代绝了后。”
  我惊诧于母亲的漠然,有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如果梅梅是春叶,您会这样忽视她的感受吗?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忘不了春叶,她始终把春叶当儿媳妇看待,但是,终究,我什么也没说。我本能地感觉到,梅梅的变化与我们的婚事有关,她在逃避。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学那种把柔软的身体藏进坚硬的甲壳的甲壳虫,用讥诮、尖刻的言词和冷漠、孤傲的目光武装一颗多情、敏感的心;现在,她干脆逃进梦的城堡,用一层让人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影无缝无隙的围墙再次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忽然觉得很累,疲倦像块巨石,沉重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强打精神陪母亲和梅梅吃晚饭,从头至尾吃得索然无味,盐好像一点不咸,辣椒似乎一点不辣,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又苦又涩。我一个劲儿往自己碗里加盐,母亲看着我的目光中满是困惑,梅梅偶尔瞟我一眼,梦的气息在我和她之间弥漫。我累极了。
  1992年农历正月初十,我和梅梅结婚了。
  婚后最初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清晨,鸟儿的啁啾(来自街对面“百鸟园”中的大笼子)和花儿的芬芳(来自四平米的阳台)轻轻将我唤醒,我的鼻子恪尽职守地追踪梅梅身上特有的幽香,大脑则迅速做出判断:她在客厅她在卧室她在厨房她在阳台上她和我同在这六十平米的空间内,此时她和我的直线距离不会超出十二米——这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足以让我满足得伸八个懒腰打九个哈欠踢十下腿,肚子“咕噜咕噜”唱上一曲“我们的生活真美好”之歌;我坐到餐桌前,餐桌上铺着法国进口的高档餐布,餐布的图案是盛开的玫瑰,玫瑰花美极了,可惜不能吃,当然如果我要求梅梅做早餐,她会抱歉地笑一笑,不出十分钟便弄出一桌丰盛的早餐(晚餐也顺便解决了),可是,如果,算了,根据无数前人的经验,空腹的好处不胜枚举:空腹有益健康,空腹有益减肥,空腹有益思考,空腹有益记忆,此外,对于一个沉浸爱河的人而言,增加浮力的空胃显然比沉甸甸的饱胃好,难道你想淹死吗?该上班了,我恋恋不舍地吻别了梅梅,走在路上惊奇地发现以住灰不溜秋的丝瓜城忽然变得处处赏心悦目:那路边正抽芽的柳树、那昨夜刚绽放的不知名的小花、那新竣工工的颇具异国建筑风格魅力的楼群,那城市的美容师刚清扫过、洒过水的洁净的柏油路,都让我忍不住一次次为之驻足、为之赞叹、为之欣喜;我心情愉快,动作敏捷,浑身上下涌动着青春活力,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的年华(事实上,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老成持重得像二十八岁),常常,走出老远了,回头遥望自家的窗口,我轻唤一声“梅梅”,心轻颤一下,似水的柔情一发而不可收拾,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回家,再在她的额头印上一百个深情的吻——梅梅,爱你哪能有个够?当时,我的事业也渐入佳境,干新闻这行早驾轻就熟,算不算“高产”不好说,反正几千字的稿子,大笔一挥,刷刷刷,闭着眼睛也没问题——拼点、凑点、抄点、写点,如此而已,若是借用伟大领袖的名言“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来评点鄙作,倒也不算恭维;至于拉广告,我更是圈里著名的“常胜将军”,财源滚滚来,好运挡也挡不住,恨得“点儿背”的革命同志们个个磨牙擦齿,连谋杀我的心都有了:世上的人,要么走桃花运,财运必定不佳;要么走财运,桃花运嘛,对不起了,没门。你小子怎么既走桃花运又走财运,邪了!晚上下班回来(多数情况下,说“应酬完”更实是求是)我习惯于在万家灯火中寻找——找到了——那是属于我的一盏灯,灯下的人在等我回家,等我回家的人是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是梅梅,是的,梅梅,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志得意满、什么叫受压迫人民翻身解放做主人!我差不多醉了,我的确醉了,被生活的琼浆玉液灌醉了。幸福蒙蔽人的心灵比痛苦更甚。当我沾沾自喜地向梅梅炫耀:“吃西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左手拿刀,右手拿叉?交了钱就是大爷,我交了钱,偏喜欢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谁敢说不行?”“交情,什么叫交情,多请客、多送礼,一起打打保龄球、泡泡夜总会、唱唱‘卡位OK’交情不就‘OK’了?”“人家说,当记者的出路有两条,一是当作家,一是当官,你说我当作家好还是当官好?我看,当大款最好。”时,我看不见她眼底冷冷的鄙夷;当我在大街上和卖西瓜的为了一斤六毛还是一斤五毛争得面红耳赤旁若无人痛快淋漓时,我看不见她眸子里的惊愕和不屑,看不见她羞红的脸慢慢变白;当我酒足饭饱回到家,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大作鼾声时,我更看不见她多少次站在夜凉如水的阳台上独自远眺,彻夜不眠。
  我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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