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上掉下的馅饼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5-27 21:38:47 字数:8016
你差不多可以用形销骨立、瘦骨鳞峋、皮包骨头之类骇人的词来形容你的老朋友了。虽然现在的你身强力壮、肌肉发达,如果你坚持一个月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一分钱掰四瓣花,一块臭豆腐分八顿吃,恐怕你的情形也不会强到哪里去;当然,除非是由于爱情或战争的原因——事实上,自打那次为争夺希腊美女海伦的著名战争打响之后,这两个词就常常混在一起——只有疯子才那么做。
为了梅梅——口号的力量是无穷的——半年来,除了坚持学业,我当过家教,卖过保险,干过钟点工,沿街散发过小广告,挨门挨户推销过牙膏、牙刷、洗衣粉,除污、上色、擦亮“三合一”的非凡鞋油,洗发、染发、焗油、让男人碰电线杆子“四合一”的超级洗发水,温水冲净、舒适臀部、润泽肠胃、节约手纸、利国利民利环保“五合一”的与国际标准“接轨”的最新式马桶,当然还有老人吃了能长寿、小伙子吃了能壮阳、姑娘吃了能美容,孩子吃了能增高、增智、戴上博士帽的万能保健品。我的手功、眼功、嘴功、腿功、屁股功也突飞猛进日新月异:若是您不想要我的小广告,您的车速须在每秒一百米以上,或者您把您的车筐卸了,或者您只当是前边施工,绕道而行,否则那只花花绿绿的纸飞机便不管您同意不同意而直接进驻您的车筐了,对不起了,那是本人的眼功快;若是我问您:“小姐,请问到哪儿哪儿怎么走?”或“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或“师傅,借个火好吗?”,您最好别理我这茬儿,只要您一搭话,不出三句,我准能判断出您是否就是我要找的那种占小便宜吃大亏的“好人”,误差率控制在千分之零点零二以内,对不起了,那是本人的眼功准;若是我到了您的家门口,您千万别开门,只要您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就能挤进去半只脚,继而一只脚,继而一条腿,继而一点五条腿(左腿和右腿的大腿部分),您不用担心门卡疼了我的腿,对不起了,那是本人的腿功硬;若是我进了您家,不用您“请坐”,我自个儿会搬条凳子,把三分之一的屁股搁上(见本行业的《职业道规范》第五章第六条第七款),然后,只要您不掏钱买下我向您“隆重推荐”的商品,您就别打算让我的屁股挪窝了,对不起了,那是本人的屁股功练得扎实。据说,《圣经》有载,耶稣曾经告诫世人,当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应当把右脸也伸给他,我想若依此标准,我差不多算个虔诚的基督徒了,我甚至还能做得更好,可以把屁股也伸给他,但是条件是:打左脸一下须付费一百,打右脸一下须付费二百,打屁股一下须付费五十——价格可商议,可打折,可降价——为了梅梅。是的,为了梅梅。
半月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奔波忙碌了一个上午,一分钱没赚到,却赚来一身疲惫和满肚子的饥火,决定中午要像个挥金如土的富翁一样美美享用一顿大餐——一块肉加馍(相对于干巴巴的烧饼而言,香喷喷的肉加馍自然无愧于美食的称谓)。我蹲在路边,一口咬掉A客户冷漠呆板的脸,又一口咬掉B客户不屑一顾的眼——遵纪守法的读者千万别拨“110”,这里并非举行什么食人宴会,不过是个失意的小人物在大快朵颐——一口咬掉C客户大放讥词的嘴,一口咬掉D客户一把将我推出门外的手,一口咬掉E客户,哦,很遗憾,真的很遗憾,客户没有了,肉加馍没有了,“美食已乘口水去,此地空余废报纸”——我抓起包肉加馍的废报纸,扔——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招聘启事力挽狂澜地挽回了它与垃圾为伍的命运:
“一位身患绝症的老翁欲聘请一位青年男子到医院陪伴解闷,有意者请速来应聘,一经聘用,待遇优厚。”
我反复研究这则启事,确信自己既是青年,又是男子,因而完全符合“青年男子”的条件,看在“待遇优厚”的面上不妨试一试。
在西阳市医院的一间高级单间病房的病床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楚老。老头儿的被子像块宽大的裹尸布将他又瘦又小的身体遮住,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而苍白的脸,看不出其他部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无边圆帽,两边鬓角各露出一绺白发,紧紧粘贴在脑门上。他的前额宽阔而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两只琥珀色的小眼睛十分严峻无情。他的嘴唇一点没有血色,很薄,使人要特别留意才能猜出在他苍白的脸上的两条线就是嘴巴。脸上的弯弯曲曲的皱纹和环绕太阳穴的褶痕说明他像哲学家一样精明,对于人生万事都有深刻的理解。对这样一个人,欺骗是不可能的,而他却似乎具有一种天赋,能抓住别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想。一个画家可以有两种画法,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把老头儿的脸画成容貌安祥的神明,或者在旁冷笑的恶魔,因为他同时具有一个无上威严的前额和一个阴森冷笑的嘴巴。
“年轻人,是什么东西把你赶到一个垂死人的床前,心甘情愿听他梦呓般的唠叨,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憎的死亡的气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是高尚的同情心、金钱的诱惑还是亲近死神的特殊的嗜好?”这个古怪的老头儿一边说话一边用有洞察力的目光仔细端详着我。
“我需要钱。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很重要?”老头儿的嘴角嘲讽地动了动。
“对,您可以怀疑我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逃课出来赚钱的行为的确不够光彩——但您不能怀疑我有一颗真诚的心。”
“心?年轻人,不要妄言这个东西,在你像我这样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招唤以前,你永远不可能看清它的真面目。你自以为很了解自己,其实却并不了解,至少现在不,不过这种愚蠢的错误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才犯——如果你到明天傍晚时还没有改变主意,就可以到这儿来工作吧——如果这也能称之为工作的话。每小时二十块钱,多一分我也不出。”
就这样,我意外地得到一份报酬不菲的工作,而在我之前已经有不下二十个能言善辩的“青年男子”败下阵去。回到学校后,我再次研读了那则启事,并且认认真真照了照镜子,实在看不出自己脸上哪个部位比较“解闷”。
前天的黄昏时分,夕阳很正常,天空很正常,病房的墙壁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一丝天上要掉馅饼的迹象——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您不久便会理解。我坐在老头儿的床边为他读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名著《飘》,那是他最喜爱的小说之一。
我读的是白瑞德向郝思嘉求婚的那一段,老头儿安静地闭着眼,一直没有插话,我认为他睡着了。忽然,一阵伴着喘息的哽咽声从他的胸膛中传出,好像里面有一条乱蹿乱蹦的疯狗,一颗混浊的老泪仿佛经历过一个世纪的跋涉终于挂在他皱纹层叠的眼角。
“年轻人,讲讲你的故事吧。”过了半晌,老头儿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轻声说。
我犹豫了一下,洁白的病房被夕阳染成淡淡的橙黄色,很美,美得有点不真实,我在一霎时有种莫名的感动,有种倾诉的欲望。于是,我把梅梅和我的故事完完整整讲了出来。
老头儿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似乎听得很专注。
“唔,让我想一想。”故事讲完了,他喃喃自语,显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给你的那个小女朋友治病,一共需要多少钱?”
这倒把我问住了。
老人张开脱光牙齿的嘴,笑了,“哈哈,你也不晓得。”
我也笑了。
第二天,老人交给我一张十万元的支票。
“够了吗?”他微笑着问我。
“什么?”
“给你的小女朋友治病啊?”
我怔住了,心想他在同我开玩笑吧。
“年轻人,不相信?”老头儿气恼起来。
“为什么要帮我?”我还是半信半疑。
“不为什么,在见上帝之前我想尝尝当上帝的滋味。”
“上帝?”
“不错。让乞丐中一张头等彩票,让富翁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让有情人劳燕分飞,让夫妻们同床异梦,给绝望者心头再燃一把希望的火,给稳操胜券者兜头泼一盆冰冷的水,让孱弱无能者叱咤风云,让才华横溢者失意落魄,让情圣饱尝失恋之苦,让流氓巧窃芳心,左拥右抱——主宰旦夕祸福,操纵悲欢离合,纵情戏谑,随心所欲,这就是上帝的杰作!用区区十万块钱的代价改变两个人的命运,创作一场活生生的喜剧或者悲剧,过一把当上帝的瘾,对于一个已经接到另一个世界发来的邀请函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难得的乐趣、一个廉价的游戏、最后一次有点刺激的体验?”老头儿的语气中充满某种冷静的恶意。
“但是,我依然感激您。”
“感激?我这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感激。”他示意我俯耳过去,故意压低声音说:“我亲手杀过三个人,奸污过一个良家妇女——我是个真正的坏蛋!”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又说:“如果你想做个知恩图报的凡夫俗子,就请记住你的恩人的三个特征:第一,他富甲一方;第二,他忘恩负义;第三,因为他忘恩负义,所以他富甲一方。还有一件事,你听过之后最好马上忘掉:他也曾经,真心地,爱过。”
老头儿大概说话太多,累了,他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拿着支票出了医院,觉得嘴巴结结实实被一张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塞了个正着。兴奋和喜悦像一股巨大的暖气流把我这身没多少份量的骨头冲得老高——我蹦起来,心似乎一瞬间膨胀成一个充流了气体的热气球,朝着梅梅,朝着家乡,朝着西北方向轻飘飘地飘过去,唔,但愿它不要飘过了头,跌进北冰洋。到了街上,我像所有突然交了好运的倒霉蛋一样,怀疑起事情的真实性来,一边紧紧地把支票攥在汗津津的手心,生怕一松手,它就飞回梦的国度,一边将它又甩又搓又摸又揉,只恨平时没有多啃几本关于支票防伪鉴别的书;顾不得路人们异样的目光——他们尽可当我突然发狂好了,反正在这座现代化的大城市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啊,什么都不能影响我此时的心情,我伸开双臂,冲着蓝天——众所周知,由于污染的原因,那其实是一种灰白、忧郁、病恹恹的半死不活的蓝——大喊:“梅梅,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梅梅!”
一刹时,我泪如泉涌。
这样,时隔十个月,我带着给梅梅治病的钱“凯旋”回来。当我舒舒服服坐在炕头上,一五一十把钱的来历向母亲交待时,母亲听得眼睛都直了。庄户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碰上好年景多打粮食最多不过收入几千块,而西阳市一位她未曾谋面的有钱人竟随随便便给了我们十万块——十万啊!十万是多少?母亲一生克勤克俭,过惯了穷日子,常常为几元、几角甚至几分钱伤透脑筋,这样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她大概从未想像过,也从未听说过,头脑中完会没有这个概念——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人?莫不是菩萨显灵了?一定是菩萨显灵了!
母亲手忙脚乱地下了炕,一屁股跌坐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也顾不得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哆哆嗦嗦摸到神龛前,又是上香,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菩萨呀,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今个儿终于睁开了三分眼,救了铁蛋和梅梅,也就是救了我老婆子呀!铁蛋,快来给菩萨奔磕头,求菩萨保佑咱家的大恩人大福大贵、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代代兴旺。”
我跪在母亲身后,心想可惜母亲只知有菩萨佛祖玉皇大帝,而不知有上帝耶稣基督圣母玛丽亚。
明天要送梅梅去医院了,晚上,母亲早早把梅梅的床铺整理好,到隔壁去歇了,临走时叮嘱我陪着她;我懂母亲的意思,也明白她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至少今晚还不能。
梅梅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胖一些了,可目光依然是怯生生的,惊疑不定,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随时要扑棱起折断的翅膀逃开去。
“梅梅,你瞧。”我找出笔记本,给她看五年前我夹在里面的野菊花,花薄如蝉翼,似有余香。我说:“你还记得那年在大柳树下,我捡了你的日记本——可惜它后来被你姨姨烧了——我们俩,只有我和你,我们呆在一起,虽然时间很短,但当时的情景,你的一颦一笑,说的每一句话,每个细节都刻在我的心坎上,刻得那么深,这一生一世,我怕是想忘也忘不掉了。那是个多雨的季节,而你给了我一个晴朗美丽的夜晚,让我第一次体验到那么巨大的快乐、那么真切的幸福、那么美好的激情,从那时直到现在,再没有那样的夜了。是的,再没有了。这朵花就是……”
“有土呢,抖一抖,抖一抖。”梅梅不知什么时候又抓起一件衣服抖起来。
我摇摇头,意外地,瞥见桌底一小片碎玻璃——“啪”——镜子被推倒摔得粉碎的声响隆然如雷呜,从五年前漆黑的夜空翻滚过来,朝着我精心设计的未来碾压过去;我的脑海中仿佛打亮一道惨白的闪电,往事如幅幅画面在电光中纤毫毕现,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一霎时又回到我身上,自尊与自卑的较量像因被封存而变得更为浓烈的苦酒一点一滴侵蚀着兴奋和喜悦,终于使其荡然无存。一阵猛似一阵的战栗掠过全身,我好像听见牙齿上下相撞的“咯咯咯咯”和关节仿佛要崩裂的“噼哩啪啦”的声音越响越大,响彻小屋,响彻县城,响彻整个寰宇。
我猛地一把抓住梅梅的手,粗暴地、语无伦次地、歇斯底里地喊:“梅梅,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如果你治好了病,恢复了记忆,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你有过恋人,如果,如果你依然爱着他,求求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哪怕是,是,为了怜悯!你不答应是吗?好,我,我,我不带你去看病了,宁愿你永远像现在这样,我养活你,至少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
梅梅吓坏了,黑眼珠惊怖地呈现出琥珀色,嘴唇抖动着,说出一串“叽哩咕噜”谁也听不懂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了,没事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心疼极了,急忙松手。梅梅乘机溜回墙角,蜷缩成一团,任我千呼万唤,再不肯过来了。
“啪啪啪”我左右开弓,狠狠抽自己几记耳光,颓然蹲下。
我心乱如麻。
扪心自问,在得到这笔钱之前,我其实是快乐的,虽然疲于奔命似的挣钱,在别人眼里,我的境遇似乎不比月亮里头那个砍桂花树的吴刚强(据说,这个倒霉鬼每砍下一个支杈,桂花树就又长出一个支杈来,所以他永远也砍不完),的确,我的困难像会再生的桂花树般层出不穷。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可以永远无法完成而永远趋近于完成却永远不必担心有任何人站出来质问我为何还没有完成为梅梅治病这一崇高的历史使命;正因为如此,我可以理所当然心安理得脸不红心不跳得了便宜还卖乖既当了嫖子又立了牌坊在一万元臭钱和梅梅的终生幸福这笔可耻的交易中沦为梅梅姨的真帮凶梅梅的伪恩人;正因为如此,我可以不管梅梅喜欢不喜欢同意不同意容忍不容忍甚至明知道梅梅不喜欢不同意不容忍而大言不惭厚颜无耻涎皮赖脸地说什么梅梅是我的梅梅的确是我的梅梅真的是我的梅梅本来是我的。想到这儿,我不禁汗颜,把素来藏着掖着揣着的那点私心杂念阴暗心理拿到灯光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里里外外外外里里地审视一番,结论竟然并无二致:我是快乐的,在梅梅没钱治病又疯又痴的情形下,我竟然很快乐。我又一次汗颜。与此同时,我不能不为自己深刻的洞察力稍稍地自得了那么一下,还差一点把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的真的勇士引为我辈同仁;不过,当时的那点自得若与五年后的现在相比,只能算是毛毛雨,因为当时我已经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结局:梅梅病好后会离我而去,而她的离去无疑是把生命从我体内剥离出去,剩下的就只是一个在人世间游游逛逛的影子了。——比起预言一九九九年世界大劫难的预言家来我无疑要高明得多了。
1990年,灯光如豆。地上没有铺砖,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的墙上,我的头影出奇地硕大。我蹲着,满心矛盾,唉声叹气,像条挨了打的丧家之犬。
后来我要出去方便,开门时看见了刘明。刘明已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他正犹豫着,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几年不见,刘明已出息成个高高大大(比我高出两个头)有点帅气的小伙子了,脸还是男人中少有的白净,神色中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沉稳,只是嘴角依然歪歪着。老K形容得不错(足见他四年大学没白念),“抖”字用在刘明用上果然再恰当不过,他身后那辆不知让山药县多少年轻人眼热(不亚于西阳市人眼热“奔驰”“宝马”)、象征主人身份与地位、价值五千三百一十七块零两毛“大洋”(数据系老K提供)的新摩托车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过得并不快乐,至少并不舒心畅意,他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和眼里的血丝成了不光彩的泄密者。
“铁蛋哥,我想去北边的加油站给摩托车加点油,听说你们明天要走了,顺路过来看看。”
我笑笑,让刘明进屋坐。心想这小子找个借口都不会,大半夜的,加什么油?不过他这么诚恳地叫我“铁蛋哥”倒让我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其实他只要不叫我“老补”、“赖蛤蟆”、“臭铁蛋”之类带有人身攻击性的绰号,我就十分满意了。
经过梅梅的一刹那,刘明突然盯住了她,深深地凝视了半晌;那目光承载着太多难言的痛惜、爱怜、愧疚、无奈、无以释怀的柔情和肝肠寸断的抉绝,是那种真正经历过生活的风风雨雨的磨砺因而对生活有了某种感悟的中年男人才可能有的目光,让人无论如何无法将其和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联系起来。瞅着瞅着,刘明的眼圈就红了,两行清泪不知不觉中缓缓流下,他竟也没有去擦。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我差一点误会刘明想上演一出“痴情种子秀”或是“精彩失恋片断”,因为我虽然不会像梅梅的姨姨那样没有风度地对刘明破口大骂(当然我相信这个女人当着刘书记的面照样会把刘明,刘公子捧上天,她捧人的功夫和骂人的功夫一样炉火纯青,甚至还要略高一筹),不过私下早将他归入薄情寡义、外强中干,始欲乱、终还弃的花花公子类,对他既无好感,亦无兴趣,不敬而远之矣。可是我马上意识到,这次我显然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刘明是真的,真红了眼圈、真掉了泪、真动了情、真心实意真爱一生——男人最了解男人,发明这句话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在梅梅痴痴傻傻流浪街头的这段日子,刘明一定倍受煎熬。
等我回过神来,刘明已基本恢复常态,自己找了条凳子坐下,顺手操起一瓶开了盖的老白干,咕咚咕咚一口气就灌下半瓶,喝矿泉水似的。
“你常喝?这酒可是烈性酒。”
刘明点点头,眼睛红红地说:“想她的时候就喝——铁蛋哥,你不介意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她了,不看她了,一眼也不看了。”
“为什么?”
“我——没有资格,我不是个男人。”
我没说话,从他手里拿回那瓶酒,也灌了一口。酒很辣,眼泪都被辣出来了,我大口大口地呵着酒气,挺痛快。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刘明,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因为我们都深爱着同一个女子,还因为这个女子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知道,我懦弱,可笑,不值得同情。我没有勇气追求自己的幸福。梅梅,是我自己错过的,命运本来给过我机会,我痛苦,谁也怨不着。有时候,我挺恨我老爸的,如果不是有一个当官的老爸,我的生活可能是另一番样子,我可能很穷,吃很多苦,但我会像你一样活得诚实、坦率、堂堂正正。过去,我领着一帮狐朋狗友欺负你们,自以为很了不起似的,其实我打心眼里羡慕你们,羡慕你们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活得空虚、无聊,但是,我还有爱,我是真的喜欢梅梅。梅梅刚从京北大学回来那会儿,我也想做你现在做的事,但是,我害怕,我老爸说如果我坚持娶梅梅的话,我们的父子情分就一刀两断,今后我就是讨吃要饭了,他也不会管,反正他还有两个儿子,刘家不少我一个;你不了解我老爸,他,哼,他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我屈服了。我觉得这二十多年来我像是躺在一棵大树底下乘凉,忽然让我走出树阴,到炎炎烈日下去流血流汗,我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刘明越说声音越低,头也越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再说话时,又嘻嘻哈哈的,和方才判若两人了。他问我西阳市的街道有多宽,能并排跑几辆摩托车,“跑三辆没问题吧,赶不会能跑四辆?”西阳市的女子今年流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时装,“黄色吧?是黄色,前两天电视里说的,深圳今年流行橙黄色,西阳也差不离。”听说北京的小姐不兴叫小姐了,因为小姐作那个,什么,三陪小姐的太多,小姐叫小姐,三陪小姐也叫小姐,小姐可不就不喜欢人家叫她小姐了,好像人家也三陪似的,西阳有这事吗?若是有,“老哥你可得给咱提个醍,我老爸说过一段他要去西阳考察(公款旅游?),也带我去哩,到时可别叫小姐叫错了,让人家指着咱鼻子骂咱山药县的人不懂事。”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出奇得亮,鲜艳红润、不大不小、有棱有角的嘴巴一个劲儿往上歪,像万恶的旧社会中富贵公子系在腰间的红玉佩坠,知情知趣的,很能引得女人们心痒痒。
刘明要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握住我的手,把硬硬的一大摞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认真(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属罕见)地说:“好人有好报,梅梅的病会好的,你们俩将来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我的一点意思,给梅梅治病的,不多,五千块,别担心,只要我老爸不下台,我就不愁钱。”
夜已深。目送刘明和他的摩托车以及车后的滚滚烟尘风驰电掣般远去了,我仰望繁星万点的夜空,心里倏忽有了一种强烈的企盼:但愿明天天气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