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谜底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6-13 10:12:02 字数:7580
事情的发生纯属偶然。我被报社派到扁豆市去开一个会——会议的主题我现在已经忘了。开会的最后一天照例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到街上逛了一圈,在珠宝店买了一枚镶红宝玉的金戒指,过几天就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了,我要给梅梅一个惊喜。回宾馆的路上,我遇到会上结识的一位“点头之交”,他那天大约错吃了喜药,一见我便乐颠颠地邀请我同他一起去赴一个饭局。我去了。饭局是最普通的饭局:点菜、大家互相谦让、倒酒、先上凉菜、后上热菜、互相介绍、插科打诨、敬酒、互赠名片——事情就在此时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在我用八张名片换回的八张名片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张赫然印着“京北大学文学系助教”的名片——京北大学,梅梅曾经就读的大学!——我的心头不由“咯噔”一下: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名片的主人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典型的知识文子形象,如果他不是具有一种堪称卓越的表述能力,仅见过他一面的人不出十分钟就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便不足为奇,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就是一个声音的符号。这位助教先生一开口说话,我便禁不住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因为在此之前有一个声音曾无数次在我阴森恐怖的梦境中响起,每一次它都试图要告诉我什么,但每一次我都听不明白,我知道它说的是什么,那是一个已经折磨了我很久很久我一直惧怕揭开又无时地刻不期待着揭开的谜底;而他的声音和我在梦中听见的声音简直太像了,仿佛就是同一个声音!同一个嘶哑、尖利、挟裹着某种强烈的情绪、驾驭着疾风骤雨惊涛骇浪般语言的洪流,世间独一无二的魔幻般的声音。我想挣扎起来赶快逃离这个恶梦般的鬼地方,但是,那声音具有一种恶毒的、强大的、毁灭性的、人力无法抗拒的磁场般的吸引力和诱惑力,让我欲走不能。终于,我绝望地听见他提到了“三年前发生在本校的一段绝对离奇的爱情悲剧”,我本能地感到惶恐,一颗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只要一张嘴,它就要蹦出来;而助教先生说出的每个字都似乎长了角,直钻进我的耳朵、大脑和心窝,我乏力地闭上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张巨大的、一开一合一张一翕仿佛要吞噬万物生灵的嘴。
“男孩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来自南方某个开放城市,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有点放荡不羁,还有个在某大公司作总经理的老爸——他曾自豪地让同学看过老爸的照片:一位正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的商界成功人士,只是同学中谁也无幸亲见其人,想必是生意繁忙,无暇亲自来看儿子,不过这倒也并不影响乃父的望子成龙和准‘龙’的挥金如土仗义疏财驰骋情场。据男孩自己说,他从十三岁起开始谈恋爱,身边从来不缺靓女,无论多淑的女孩,只要见了他,眼珠子至少有三秒钟不会转;有不服气的,故意说:‘有个女孩,根本不用正眼瞅你,她的眼珠子有多少秒不会转?’众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他指的是谁,顿时哗然。男孩脸上挂不住了,发狠说:我打赌,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把这小妞追到手——她傲什么傲?搞不定她,我的姓倒着写,搞定了,我请在场个位每人吃一斤荔枝,还有,男孩咬着洁白的牙,切着整齐的齿,说:我若是破了她的处女膜,请在场各位每人吃两斤荔枝!
“女孩是从北方某个全国贫困县考来的,很难想像,一片穷山恶水竟能滋养出这么一个聪灵俊俏的人物。她单是漂亮也就罢了——一张姣好的脸充其量只是一朵腊制花,没有暗香浮动,没有疏影横斜,更没有撩人情怀乱人心绪让人欲摘欲采欲揉欲碎之的韵味——她与众不同,因为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高贵、淡雅、古典、孤傲、有点诗意,有点忧伤,还有让人说不出的像个谜似的美;只要你是个雄性动物,只要你看一眼她的大眼睛,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诱惑、被檄械俘虏。是的,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女孩家境贫寒,大约父母已故,反正谁也没见她收到过一封家信或是汇款单。她靠在外打零工维持学业。打赌的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女孩在市里一家大酒店推销的啤酒被男孩当场全部买下,女孩个性很强,以住也有大款心仪她的姿色,想用包买啤酒的方式讨美人儿欢心,都被她一口回绝了,但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犹豫了半秒钟,便大大方方地说了声:‘谢谢’。男孩和女孩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女孩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似乎一下子解了冻,竟染上两朵娇羞的红晕。
“当天晚上,一家鲜花快递公司的服务生给女孩送来一百枝玫瑰,却没有留下送花人的姓名,因为买花的先生要求保密;以后连着八天,每到傍晚时分,女孩都会收到无名氏的一百枝玫瑰。女孩的床几乎变成了小小的玫瑰湖,深红浅红的流波随风荡漾,漾出一个玫瑰色的少女的梦。同宿舍的女生像一群发情的小母鸡,兴奋地吱吱喳喳猜遍了所有她们能唤出名字的可疑人士,只有女孩沉静着,一言不发,只是一天比一天更美,那是初恋的少女、在阳光下绽放的花蕾和临死前绝唱着的天鹅才有的美。
“到了第十天,第一抹晚霞染红了天边时,男孩捧着九十九枝玫瑰出现在女孩面前,他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我的九百九十九个爱的承诺,请你收下,记住,我会爱你一生一世。’女孩扬起脸,骄傲地挑着眉,反问:‘如果我不收呢?’男孩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刹时间神色黯然,低声说:‘我等你九百九十九年。’‘那你岂不是白发六千丈了?’女孩笑了。男孩也笑了。他们在如火的晚霞中并肩走向学校的秋水湖——秋水湖的湖名取自望穿秋水的意思,据说,几百年以前,那时京北大学还远未取得地球球籍,湖边曾上演过一幕哀婉凄恻的弃妇盼浪夫的故事,弃妇最终没盼回浪夫,沉湖自尽了,湖便因此得名。初夏的那晚,清风送爽,柳枝拂面,夕阳温情脉脉,湖水流金溢彩、如梦似幻。男孩和女孩越走越近,终于,男孩一把将女孩拉进怀里,像老练的猎手瞅准时机扳上了捕猎的夹子,女孩无言地依偎在他宽阔的胸前,像归林的倦鸟。
“几天以后,男孩请参与打赌的男生每人吃了三斤荔枝。
“任谁也料不到,素有冷美人儿之称的女孩一旦恋爱,竟变得柔情似水。女孩每天踏着清晨的露珠去湖边与男孩约会,有一天下雨了,她竟在雨中等了两个多小时,男孩硬着头皮赶到,以为躲不过河东狮吼了,女孩却顽皮地笑着,说她在看雨打莲叶玩儿呢,倒把男孩说傻了。女孩从打工——她固执地不肯接受男孩的资本赞助,依然光荣地劳动——赚来的可怜的生活费中挤出钱来为男孩买衬衫、领带、奶粉、创可贴以及各种精巧好看的小玩艺,有一次,她说要送男孩一样礼物,看到女孩郑重其事兴高采烈小心翼翼地伸开紧握着的小拳头,露出一条纯银的十字架项链,男孩眼里啜着泪笑了,说:‘傻丫头,我有一条纯金的,和这条一模一样。’女孩羞红了脸,喃喃着:‘我知道你什么也不缺,可我真的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女孩忙着读书、忙着打工、忙着约会,又一味地省吃俭用,原本清瘦的她更瘦了,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精神焕发,好像她是传说中的精灵,可以用空气和雨露代替面包和饮料似的。那个夏季,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那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便会在哪里响起,像慷慨的国王随处抛洒他的金币。
“那个夏季快结束时,京北大学及其附近地区接连发生几起盗窃案,公安机关在学校大门口贴出通知,要求学生们提高警惕,帮助警方提供侦破线索。
“夕阳。湖边。一对热恋的情侣。男孩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女孩面前;女孩惊呆了,那可怕的‘心有灵犀’一定让她预感到了什么,她一迭连声地问他怎么了,徒劳地想拽他起来,泪流满面地替他擦泪,颤抖着握住他发抖的手。男孩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女孩玫瑰色的梦剪得粉碎。
“‘我完了,警方已经找我谈过话了,他们早怀疑上我了,这次我真的逃不脱了。我完了。我爸根本不是什么总经理,那张照片是我偷一个女人的钱包时顺来的,我爸是个哑巴,修鞋的,我妈给人家擦皮鞋。我从小被人嘲笑,受人奚落,任何一个孩子都可以朝我脸上吐口水;在本应学会爱的年纪,我却学会了恨,我恨欺辱我的人,恨不公正的命运,恨我周围的一切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用拳头发泄我的恨,但它不够大,结果往往自己反被打得鼻青脸肿。我的出身注定不允许我对生活有太多的奢求,不允许我有太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但是,我的悲剧性就在于我的性格中恰恰有与生俱来的太强烈的虚荣心——这真是个可怕的怪圈。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作贼,偷了同班同学的学费。因为这个同学的老爸是工商局的,常到我爸的修鞋摊上去找茬儿,还要我妈免费给他擦皮鞋,这个同学便仗着这点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我面前以大少爷自居,跟我耍威风,多次当众出我的丑;我恨得他牙痒痒的,生吞活剥他的心都有了,但我又怕他,主要是怕得罪了他会牵累我爸妈遭他爸欺负,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家伙吃点苦头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到了偷。得手后,我也曾惧怕地彻夜难眠,刚睡着又从‘抓贼了、抓贼了’的恶梦中惊醒;我也曾流着泪盯着自己的手发呆,觉得它脏,觉得自己龌龊;我也曾反反复复默诵以前读过的智圣先贤们关于做人的不朽名作,试图找回一个清白的自我。然而,所有的自责、羞愧、迷茫、矛盾和对事情败露的恐惧都抵不过听说那个被偷的同学被他老爸痛揍一顿带给我的报复的快感和用偷来的钱请一帮同学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冰淇淋以后,看着那一双双童稚的眼睛纷纷向我投来崇拜大英雄般讨好的目光——五分钟以前,他们还在蔑视我、讥笑我、围攻我,这帮狗仔子!——使我的虚荣心得到的从未有过的满足。
“‘偷瘾和毒瘾相似,一旦染指很难戒掉,主要是因为诱惑太大。那件事以后,只要手头一紧,我便铤而走险,凭着眼明手快和长期研读侦破小说得来的些许心得以及好得不能再好的偷运,我竟屡屡得手,且毫发未损。上大学以后,我也曾痛下决心,要悬崖勒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是我已经陷得太深无力自拔了。我习惯于奢侈浪费,不堪忍受一贫如洗的生活;我习惯于非生即死的刺激,不堪忍受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习惯于受人仰慕被人重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不堪忍受做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事实上,我像一只臭虫,温暖潮湿的粪堆就是我的居所,从肉体到精神我都无法离开那种肮脏、丑恶、卑贱、变态、阴沟里的生活方式了:白天,我是天之骄子;夜晚,我是过街老鼠;白天,我是时代的宠儿;夜晚,我是城市的毒瘤;白天,我在世界知名的大学殿堂和著作等身的老教授、意气风发的学子们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改革利弊、泡沫经济、金融危机、IT精英;夜晚,我去全市最喧嚣嘈杂的酒吧舞厅和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坑蒙拐骗、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们骂街、打架、开带色儿的玩笑,交换如何从警察的眼皮底下逃脱的技巧,嘲笑贪小便宜的老太太、愚蠢的书呆子、粗心大意的吝啬鬼、丢了赃款不敢报案的贪官污史——一切着了道的人都活该被嘲笑。
“‘我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招惹你。我不配你的爱。是的,不配。最初,我处心积虑追求你,只是为了征服你、玩弄你、伤害你,为什么?你就当我是条疯狗吧,疯狗咬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我恨一切完美的东西,因为它的存在只会提醒我有个多么丑陋的灵魂,而你却偏偏那么完美!然而,后来我却真的爱上你了,和你相处那么久,不爱上你简直不可能。我爱你,真的,我爱你!虽然一个人作了贼,说起谎话来比说真话还要顺溜;虽然我这张臭嘴曾吻过不知多少个女人——有时为了色,有时为了财,有时为了逢场作戏,有时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无聊;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这样一个贼、流氓、骗子、恶棍,一头在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充满陷阱、阴谋、欲望和黑暗的丛林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野兽居然有一天会真心诚意说出‘爱’这个神圣的字眼,而且是爱上你这样一个清纯的女孩——我觉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而事实千真万确是,我爱你,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你能,你能原谅我、接受我、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为你、为爱重新活一回吗?你能吗?’
“男孩一口气招供完他短短二十年的生涯,满怀新生的希望抬头去看他的爱人,他看到了什么?刹时间面如死灰,冰塑般一动不动了——冷飕飕的夜风吹干了女孩眼角最后一滴液体,她美丽的脸苍白如纸,眼睛显得出奇地黑、出奇地大,婉如一潭严冬天气结冰的湖水,从那冰湖中射出的目光如刀光剑影,令人胆寒;她用小小的、尖利的、银贝壳似的牙齿咬着惨白的唇,咬出鲜红的血滴,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她说了,也许没说,但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肯定说了:‘去死吧,你!’
“第二天晨曦初露,早读的学生发现了男孩的尸体,他是跳楼自尽的。他摔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脖子上还挂着女孩送他的纯银十字架项链。有人昨夜曾听见男孩一遍又一遍唤着女孩的名字,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女孩听说男孩自尽了,一句话没说,当时就喷出一大口鲜血,同学要送她去医院,她连说‘没事,没事’,甚至还惨笑了一下;她看起来似乎的确没事了——这一天她照常上课、做笔记、去食堂吃饭、自习,连半个泪瓣也没掉,有人便感叹:真不愧是冷美人儿啊,没心肝!——快下晚自习了,女孩轻轻唉呦了一声,从椅子上滑下地,裙角便浸开几朵嫣红的大玫瑰花,她流产了。
“此后,女孩变得疯疯癫癫的,一抓到衣服便不停地抖,嘴里一个劲儿叨叨:‘有土呢,抖一抖,有土呢,抖一抖’——她大约自叹质本洁的自己已遭玷污,再不能还洁去了——终于无法坚持正常学习,被她的一个亲戚领回家了,从此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满座寂然。助教先生讲完了爱情悲剧,心满意足地品一口香茗,心满意足地看着在座诸君的目光几乎都变得有点恍恍惚惚。
“女的叫陆心梅。”我突然说。在座各位齐刷刷向我行了个“注目礼”。我手心出汗,脸皮发烧,声音怪怪的,心里比三伏天喝了酸辣汤还痛快。
“男的叫——王八蛋!”我摔了筷子,起身时带翻了椅子,跌跌撞撞冲出酒楼的大门。
三天的会议结束了。我下了飞机,重新踏上丝瓜城的土地,觉得三天来这座城市好像已经衰老了三个世纪。街道两边的居民楼残破、难看、斑驳杂乱,那东一道西一道的裂缝尤其刺眼,像一排排擦不出火星的旧火柴盒;过街桥的扶栏上随处可见脏兮兮的小广告,内容嘛,不用看也知道,不是“款爷俱乐部”招“鸡”(女妓也),就是“富婆俱乐部”招“鸭”(男妓也),再不就是祖传秘方包治性病,好像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如狼似虎地性饥渴;又堵车了,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上,行人、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像被滑稽剧的导演故意集中到一起的玩偶,老玩偶亮开嗓子,雄风不减当年,大骂:“你姥姥的,你大爷的,你祖宗的!”大玩偶中气运足,力拔山兮气盖世,回骂:“我操,怎么走路的,你?”女玩偶杏眼圆睁,顶半边天还多一点,再回骂:“长没长眼睛,怎么开车的,你?”小玩偶后来居上,自古英雄出少年,总结骂:“他妈的!”(国骂也)一切都使人烦躁。
我不在乎。我想起三年前把梅梅领回家的前一夜和母亲的那次谈话,当时母亲问了我一个很敏感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在乎。”三年后,我扪心自问,我真的不在乎吗?不,我在乎,岂止在乎?根本就是很在乎,在乎得不得了。我不在乎?!
到了家门口,我没有像平常那样摁得门铃亮起歌喉,然后趁梅梅来开门的时机使劲抱她一下;而是用钥匙开了门,径直走进卧室,赌气似的把旅行箱狠狠摔在一百八十九块钱一平米的实木地板上(平时,我可是像爱惜眼珠子一样爱惜它的),然后一头栽到床上,静等着梅梅听到刚才箱子和地板亲热的那一声巨响,跑来看见我——她的丈夫,一个蛮不讲理的家庭战役发动者,她不免动了肝火——最好,她能大动肝火,瞪我一眼,不,狠狠瞪我一眼,不,我不再需要“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了,事实上,一年以来,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意境,就算它是山珍海味高雅仙乐广寒玉宇,今天我宁肯要家常便饭山野小曲小院民宅!——她应该开口便骂,骂什么呢?“臭铁蛋,出去开了几天会就变大爷了?跟我耍什么威风?难道我怕你不成?我是你老婆,又不是你的出气桶!”我也要回骂,可是骂哭她怎么办呢?不怕,今天我一定要骂,天下哪有不骂老婆的男人?我骂什么呢?“蠢丫头,丈夫在外面辛苦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过得舒服些、快活些、幸福些?丈夫回来了,也不知道来端茶倒水问寒问暖,瞧人家对门大嫂,丈夫一回来,就把洗脸水端上来了,跟人家学着点,看人家怎么疼自个儿男人的!”她必定不服气,哭——对,一定要哭,夫妻吵架就像两座黑森森的山峰对峙,必须有一湾明丽的流水环绕山涧,整幅画面才有可供把玩的情韵——她哭着说:“死鬼,人家不知道你这会儿回来嘛,”接着便抱怨,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她越说越气,反守为攻,抬手便打——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不是君子,是夫妻;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没人爱,应该打——打哪儿呢?打哪儿都行,她的小手白嫩好看,握起拳头来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打在身上一定受用,比请按摩女郎给按摩舒服多了。我故意气她说:“不对不对,你打的部位不对了,不是胳膊,是腿,唉呦呦,快来给老公捶捶老腿,不对不对,不是腿,是腰,唉呦呦,快来给老公捶捶老腰。”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被逗乐了,我赶紧一把搂住她——气坏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可不划算,连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对,我不对。”这时候即使她罚我跪搓板我也情愿了,不过她大概不会想起那么“损”的招儿了,因为她在怀里“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像只要生蛋的小母鸡哩。于是,我们——
时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的心凉了半截又半截。过了三个多小时,梅梅终于进来了,看来刚才那点响声她压根没听见,我怀疑即使我们住的这幢楼轰然倒塌了,也未必能惊醒这位梦美人儿;尤其可气的是屋里多了个大活人,在她脸上竟然连半点惊异的表情也找不到。
“梅梅,给我端盆洗脸水来,把毛巾、香皂也拿来;还有,水不要太凉,也不要太烫。”我粗声大气地说,决意挑衅到底。
她半点不满的意思也没有,一一照办了,倒让我不好再纠缠下去。
我苦口婆心引经据典绘声绘色地给她上了半个小时增进夫妻感情、融洽夫妻关系的艺术课。
她一声没吭。
“你和我说点什么吧。好梅梅,求你了,咱们聊聊天,好吗?”我硬的不行来软的。
梅梅怔了一下,大概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再用“嗯”“好”“行”来敷衍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两片紧抿着的唇,在我眼中,那是一扇通往欢悦、温馨、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相濡以沫、双栖双飞、恩恩爱爱、聊聊我我的夫妻之爱的大门,其重要性决不亚于高考,我耐心地期盼着门的开启,但是,我又一次名落孙山了。
“如果我是他,你会这样对待我吗?可惜,他死了,永远无福消受你的这份痴情了!”这句阴阳怪气的话突然从我嘴里冒出来,好像已经预备了很久。我不后悔,也不想收回,更不想倒歉,至少在她有所表示之前不想。一种暴风雨将至的兴奋在我心头蠢蠢欲动。
梅梅的脸白了一下——仅仅一霎时——又恢复了贯常做梦的神情。我简直怀疑刚才那句话是自己的幻听,而实际上我根本什么也没说过。
我无话可说了。房间里顿时冷寂得像千年古墓。我凝视梅梅美丽的脸——我曾经那么想得到的,如今终于得到了,却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第一次觉得有点恨她,难道她答应嫁给我就是为了让我过这种阴惨惨的日子?受这种无望的煎熬?为她业已被埋葬的爱情守灵?我不敢再问下去了,这样的问题只会让世上再多一个疯子。
我只有跑到酒馆去买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