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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辨是辨非好散场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5-18 22:02:55      字数:18552

  
  几天以后的黄昏,我吃过晚饭从食堂回宿舍。凉风送爽,草香浮动,一棵青翠的垂柳亭亭玉立于院子中央的草丛里,那青翠的树木在我眼里,突然痉挛起来,每一片柳叶都婆娑起舞,我忽然觉得和这棵树那么亲近,产生一种渴望与树交谈的愿望:树若有灵,你可知千里之遥有你的一个歪脖子的远房亲戚?你可知有一个女孩喜欢坐在她脚下?你可知我爱那女孩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嗨,冷致远,一个人出什么神呢?”
  我一回头,“大眼睛”!老天,为了极力关闭即将打开的感情闸门,为了拼命保持即将丧失的理智,为了“快进键”地反复提醒自己:这个女孩的眼睛长得太像太像梅梅,但是,她是苏笑她是苏笑,她不是梅梅绝对不是梅梅……那个瞬间我消耗掉的卡路里大概两倍于刚才那顿晚餐的摄取量。
  “你们的项目遇到麻烦了?”苏笑热心地追问。
  “啊,不。吴总已经批了老孟打的报告,我们俄罗斯项目小组从明天起就正式成立了。一切都进展得挺顺利。”还有更顺利的:老孟已经联系了几家医药公司,他们对打开俄罗斯的医药市场很感兴趣,有一家甚至已经给老孟下了药品总代理的聘书,承诺将销售额的30%的高额提成支付给他。
  “你们公司的业务开展得怎么样?”我问。苏笑在非洲项目公司工作,公司刘经理是全集团有名的女强人,据说曾供职于中国驻某非洲小国的大使馆,在该国上至总统大员下至平头百姓广交朋友,凭借人际资源的“王牌”,她雄心勃勃要作为中方合作人的代表投资开发该国某尚未对外公开的金矿,吴总已经对这个项目拍了板:先投五千万人民币试试看。
  “从昨天开始,我就不属于非洲项目公司了,而成了重庆项目小组光荣的一员。这是因为我们的吴总分析了中国汽车市场发展的趋势:中国将成为亚洲最重要的汽车市场,到21世纪实,销售量将达300万辆。我们可以利用中国现有的工业化积累,具体地说就是利用四川的军工企业优势,在重庆投资,建设一个新的汽车生产基地。吴总说,重庆有一大批大中型企业,尤其是军工机械制造加工企业密集,又有一支训练有素的职工队伍,把这些因素全部组合起来,不用花什么钱就可以建成一个‘汽车城’。”她的语气那么平淡,好像她说的不是多少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高科技宠儿,而是两块钱一辆的玩具汽车。
  “可是,刘经理失去你这员得力干将也挺遗憾。”
  “刘经理?不,非洲项目公司已经撤销了,她也不再是什么经理了。这种经理在风云简直比喝茶水还平常,一片树叶掉下来,砸死三个风云人,其中一个是昨天刚卸任的经理,一个是现任经理,一个是明天要上任的经理。这也容易理解,古代的皇帝一般都有今儿封这个官、明儿罢那个职的嗜好,吴总在风云就是皇帝一样的至高无上的。——说这些干嘛?八小时内外不说是楚汉分界,至少该内外有别吧,你闭暇时候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红与黑》、《笑面人》、《美妇人》、《简.爱》、《基督山伯爵》,还有《乱世佳人》、《珍妮姑娘》、《悲剧世界》……”
  “你也喜欢《悲剧世界》?这两天我正看这本书呢,你瞧,”她让我看手里那本书的封面,果然是《悲剧世界》。说:“冉阿让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不幸;是那么可怜,又是那么可敬!看到老冉阿让牵着全身孝服的小珂赛特的手远走高飞,把可恶的德纳弟客店远远丢在后面,小姑娘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慈悲的上帝的身旁……我就忍不住掉眼泪。雨果在书里说:米里哀主教曾在他心中唤醒了善,珂赛特又在他心中唤醒了爱。真的,爱,惟有一颗被爱充满的心灵才能经得起那么多可怕的明枪暗箭、危险灾难、痛苦的回忆,甚至被所爱的人误解、为了他的天使的幸福情愿牺牲自己!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爱的方式,一种爱是无限地索取,另一种爱是无私地付出,冉阿让的爱属于后者。”
  “你的爱属于哪一种?”
  “不知道……不知道……”苏笑一脸茫然,转而又笑着问:“你呢?你的感情经历不会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吧?”
  谈笑着,已经到了苏笑住的宿舍楼门前,她正要跟我说再见,门里走出一对情侣,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娇小依人,正是杨辉和苏笑的女伴李晶。杨辉带着一脸阳光灿烂的笑,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对我们说:“Hello,一起去看电影吧。苏笑今晚真是abeautifulgirl,不过如果你这条裙子配上你那条紫色丝巾,那简单wonderful,Doyouunderstand?”李晶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只是肤嫩色白,犹如众人赞美不已的肥腴的玉兰花瓣,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对他们“闪电加快餐”的爱情的陶醉,也附合着邀请我们:“一起去吧。今晚放映《罗马假日》,绝对romantic。”好像“美国特色”的中国话也是一种流行性感冒,已经由杨辉传染到李晶身上。
  “谢了。不过今晚不行,改天吧。我和致远正要出去散步,今晚的月亮不错,有点‘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意境,不可辜负了。”苏笑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把手伸给我,我被动地握住那只纤纤玉手,觉得它凉得出奇,好像它的主人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出了风云集团的宿舍大院,前面是一条华灯初上的大街,走进一条胡同,再拐个弯,就来到一片依山傍水的小树林。月亮像水一样在夜空流动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痕一痕的柔波,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夹着花香、草香和泥土的清香的风,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我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苏笑忽然小跑两步,跑起来扯了一把树叶,对着叶子吹了一口气,尽力往空中甩去,发出一串爽朗的欢笑。她天真活泼地犹如一只小鹿,而那扭动的臀部、高耸的胸脯却又流露出女人的无限风情。
  我们又开始交谈了。我们谈包法利夫人的闲来生事和爱慕虚荣,谈于连的幸苦钻营和临终觉醒,谈珍妮的纯真高洁和自我牺牲,谈茶花女的情真意挚和红颜命薄,谈郝斯佳的美丽任性争强好胜勇敢无畏,谈她阴差阳错与白瑞德失之交臂的遗憾;谈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谈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的词,谈“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惆怅,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放,谈“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的闺怨轻愁,谈“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朴素与浪漫;谈梁祝的化蝶绝唱,谈孔雀东南飞的“磐石”“蒲苇”,谈西厢记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谈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月下私奔和她劝夫拒妾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谈红楼梦的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谈贾宝玉的情不情林黛玉的情情神瑛侍者的痴心一片绛珠仙草的泪偿情债孤标傲世;谈大学生活的逸事趣闻,我说我们师大的男生中间流传着一首打油诗:“师大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偶有几对野鸳鸯,也是野鸡配色狼”,引得苏笑笑弯了腰,一发而不可收拾,居然还捂着笑痛的肚子告诉我在其母校,郑州大学的女生中间也流行着一首打油诗:“郑大男生一回头,闪倒旁边一头牛;郑大男生两回头,全体女生齐跳楼;郑大男生三回头,长江黄河水倒流;郑大男生四回头,宇宙从此无地球”,结果两人都笑得一塌糊涂。谈到中国古代的谐音对联,我马上卖弄说,明未的金圣叹因文字狱被处死刑,受刑前口占“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其中“莲”嵌“怜”,“梨”嵌“离”;某秀才爱上某官宦人家家的小姐,上门求婚,未来老丈人要考考他的学问,先出上联“因何而得偶?”其中“偶”嵌“藕”,要求秀才对的下联中必须暗嵌一种瓜果蔬菜的名称,秀才灵机一动,对出“有幸不须媒”,其中“幸”嵌“杏”,“媒”嵌“梅”,遂得佳配。谈到那首闻名世界的超短诗,诗的标题是《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是“网”,我立刻说:“如果仍以《生活》为题,我也可以做一首一个字的诗:题,生活就像一道考题,每个人都穷其一生给出他的答案,至于该打“钩钩”还是该画“叉叉”,惟有上帝说了算。”老天,自从我八岁上学以来,还从未如此反应敏捷才思汹涌过!后来我天马行空地说到重复了五次的,一次比一次可怕,一次比一次绝望,一次比一次折磨人的黑色七月,我记得当我凄楚地停下来的时候,恨不得能挤出几声笑来,因为我已经感到有一个和我做对的小鬼在我心中扑腾,我的喉咙开始像被人掐住了似的,我的下巴抽搐起来,我的眼睛越来越湿润……我等待着苏笑会发出一串孩子气的,不可抑制的快活的笑声,我已经懊悔自己扯得太远,无谓地讲出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话,那些话除了让我感到自卑以外还能指望谁来理解么?可是让我惊讶的是她不作一声,稍过一会儿,把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怀着真诚的同情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语像一把打开心灵钥匙,两颗心都在一个亮点上跳跃着,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深入一层我也深入一层,很多东西一点一点地被剥蚀掉了,剩下的只是两颗心的交汇,只是精神亮点的互慰……
  我送苏笑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她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没忘了留下一句:“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事实证明苏笑的祝福理想化了一点,那一夜我虽然做了许多梦,但是没有一个堪称“好”的,第二天一早醒来那些具体情节全飞了,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
  两周以后的一个阴郁的晚上,我们又进行了一次长谈。是我去约的苏笑,因为那天下午接到老孟的通知,说吴总终于要派我们赴俄实地考察了,第二天就须启程。想到二十四个小时以后,祖国的飞机就要把我抛在一个寒冷陌生、满眼都是“蓝眼睛”和“大鼻子”的异国他乡,听任我有声有色地翻演一场《山药县人在新西伯利亚》,一种烦闷,一种焦灼就总是不远不近地追随着收拾行装的我,于是我决定突围,用一把锁把那烦闷焦灼禁闭在宿舍里,跑出楼门以后,我忽然明白了其实我是渴望在临行前再见苏笑一面。但是我还不具备主动约会一个女孩的勇气,便寄希望于那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信心百倍地要制造一回不期而遇,我一回首,灯火阑珊,那人却不见,我再回首,灯火依旧阑珊,那人依旧不见,我三回首,灯火照旧阑珊,那人照旧不见,就这样我左一回首右一回首——那情形若是被以责任心强闻名风云的李大夫见了,必要拉我去享受一番奇奇怪怪的医疗仪器的关怀,然后针对我的症状发明一条最新医疗术语,叫“摇头病”或者“无尾摆尾病”——在我全神贯注地完成了第八十一个回首动作以后,我的额头恰好撞到了苏笑的宿舍门上或者说它善解人意地代替我的手履行了敲门的职责。
  我们漫步街头,在清冷的空气里,谁也没有说话,人生自古伤离别,也许此时此刻此境,一切语言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一阵风来,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苏笑轻咳起来,这时我们经过一家音乐茶座,名字写在红绿相间的有机玻璃长条箱里,叫做“天尽头”。有细细的音乐飞进来,在冷落的大街上仿佛天籁一般。音乐好,名字更好,“天尽头”,想必是一个可以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地方。我们不由得驻了足,痴痴细看,苏笑又咳了起来。
  “风太大,我们进去坐一会儿。”我说。苏笑顺从地点了点头。
  正播着一首梁祝,老式的留声机,老式的茶具和屏风,客人稀少,没有电灯,只有红烛,粗粗的一段,漂浮在盛了水的高脚杯里,说不出的随波逐流,无端端令人平添一段惆怅。
  曲高和寡,“天尽头”因它高品味的不合时宜而生意清淡。
  我们要了一壶热茶,一碟瓜子,一碟蜜饯,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一身洁白的苏笑,在摇摇曳曳的烛光里清丽如梦。两周不见面,她憔悴了许多,那似乎不该全部归功于一场伤风感冒。
  苏笑讲了她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女人在遇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之前,她的心灵和身体都一直处于沉睡状态。因此,我的故事就从突然醒来也就是他,哦,我不想随便提起他的名字,好在这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无大碍,我们就暂时称他X吧,对,就从X的出现说起。那是大二的一个初春的早晨,我从宿舍骑车去教室上课,眼看要迟到了,我骑得飞快,结果就撞上了迎面骑过来的一辆车,我猛地摔在地上,紧接着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了起来,我差不多还没闹清怎么回事,一张阳光男孩的脸就一下子跃入我的眼帘,一下子跃入我的心底,一下子跃入了我的生命里了。——他就是X。——我这个一向自诩现代的女孩就这样开始翻演一个一见钟情的老故事,而在这之前,我还相信要发掘这样的故事,只能从历史博物馆那些积满灰尘的老古董身上打主意呢。更遭糕的是,你听说过缺席审判,那你听说过缺席恋爱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牵肠挂肚地谈着缺席恋爱,当然也可称之谓暗恋或者单相思。有时候我想如果《睡美人》里的公主在睡够一百年的期限以后自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宫殿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穿过荆棘来吻她的勇敢多情的王子,那她是否会后悔——何必醒来呢?但是,醒了就是醒了,你不能让青蛙再变回蝌蚪,不能让蝴蝶再变回蛹虫,也不能让家俱再变回枝繁叶茂的树木。暗恋也好,明恋也罢;单相思也好,双相思也罢,总之我是爱上他了!很快我就打听到关于他的很多事情——这并不困难,因为他的确太出众了。——包括他和我同届,专业是企业管理,包括他的放荡不羁,他的才华横溢,他的风流成性,还包括他的第N届现任女朋友小青。小青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标准的美女,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因为那张脸曾带给我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挫败感。然而,当我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像接受我爱X的事实一样接受X爱小青的事实的时候,事情却出人意料地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学校组织上一场辩论赛。我加入的正方代表队过五关斩六将地进入了决赛,而他恰好是与我们对擂的反方代表队的一员。也许在潜意识中我还是渴望能吸引他的目光,加之那天小青有课没来助阵,这自然减弱了她的天生丽质对我的爱情幻想的杀伤力,在整个你来我往唇枪舌箭的过程中,我好像是专职对付他的。我一次又一次振振有词咄咄逼人英勇顽强舍生忘死地驳斥他挑战他追击他激怒他,好像存心要化人民内部矛盾为敌我矛盾似的,而他看着我的目光则由不屑一顾到又气又恼到若有所思到研究什么欣赏什么到诞生一种温温柔柔的东西,向传情达意的方向迅速滑坡。赛事结束以后,他主动找我自报家门,又问我的‘芳名’,那一刻我感到有点失望——因为撞车那天我已经告诉过他我的‘芳名’,看来那个‘灰姑娘’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但更多的是心花怒放。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恭维我‘伶牙俐齿’,我恭维他‘铁齿钢牙’,最后他说今晚想去跳舞,请我赏光做他的舞伴。我没想到盼望已久的事来得这么快,但我还是回绝了。第一个回合,我守住了阵地。我的‘豆腐块’不断在校刊上发表,我也逐渐在校内小有名气,一天早晨,我收到X的短信,信的内容我至今还能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今晚六点半,我在学校西门外的大柳树下等你,‘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月儿、柳梢和一个有情人全体邀‘小才女’赴约。你能想象得出看完信的一刹那我有多么快乐多么激动多么兴奋多么忘乎所以多么飘飘欲仙多么感念上苍?整整一天,我都在全力以赴地为晚上的约会做准备。我做了衣裳总动员,一件一件地试穿,又一件一件地淘汰,最后跑进商场不惜倾家荡产,一掷千金地选购了一套银白色的包装,然后紧锣密鼓马不停蹄理论联系实践地解决了诸如头发是梳起来好还是披肩好亦或是烫了好,梳两根小辫好还是一根马尾好,头发上戴发夹好还是不戴好戴蓝色的发夹好还是紫色的好,素面朝天好还是略施粉黛好,眉毛要不要修,指甲要不要染,香水要不要洒点,睫毛油要不要用点,等等层出不穷精益求精琐细温情的难题……可是,月上柳梢头了,我却把自己扔进书山字海,和尸骨成灰的大科学家们无言以对。第二个回合,我又守住了阵地。我那么爱他,何苦又要违心地逃避他?也许我已经感到了危险的迫近,闻到了危险的气息,窥见了危险的影子,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冥冥之中一遍遍地警示我:危险啊,止步吧,这人岂止是有情,根本是多情,简直滥情!昨天他还流连于小青的可餐秀色,今天他却欣赏起你的柳絮才情,明天他又要去追寻谁的如兰气质?如果说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做原材料制造他们心爱的女人,X必定是个改革特例,上帝嫌肋骨的数目有限,改用他的头发做原材料了,佛家说‘三千烦恼丝’,岂不是说这世上有三千个女人等着他去寻找去结识去缠绵缱绻?玉环有幸三千宠爱在一身,苏笑难道有勇‘一女当关,三千女莫开’么?!然而,我的拒绝显然弄巧成拙,反激起X的百般猜测千般想象万般悬念来。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同宿舍的人都去教室自习了,我没吃晚饭,染病在床,独伴电灯,而X就在那个最寂寞难耐的时刻奇迹般地进来了。他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鸭,怀里还紧紧护着个衣裳包,当他小心翼翼地把包打开,拿出一饭盒还冒着热气的米粥,兴高采烈地说:‘哇!粥还热着,太好了,你快乘热喝了,病就好了。’我禁不住又是笑又是哭——他是那么粗枝大叶的呵,何曾见他这么心细如发柔情似水体贴入微殷勤备至过?——老天,我完了,即使是万劫不复,我已经义无反顾!就在那晚,我……从女孩变成了女人……第三个回合,我心甘情愿地丢城弃地缴械投降了。
  “我做了X的第N+1届女朋友,同时便有了恋情故事收藏家的兼职。那些故事有过去时,有现在时,有将来时,男主角天长地久是同一个名字,女主角的芳名则推陈出新日新月异。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X吻着我的眼睫毛,温情脉脉地说:‘我第一喜欢你,知道吗?你的大眼睛美极了,迷人极了;我第二喜欢晓敏,就是那个一身仔装、一头直发、亮丽清纯,像一竿挺拔的翠竹的女孩;我第三喜欢楚娟,她总有最惊人的举动,总穿最夸张的衣服,如果说每个女孩都是花朵,那么楚娟就是蓬勃开放的一大片,阳光下迸裂的色彩令人目眩;我第四喜欢艾雪……”我冷冷地打断了他,说这是我所听过的最荒谬最无耻最亵渎爱情的排行榜——提到爱,我才猛然意识到他对我说过喜欢,说过欣赏,说过思念,甚至说过sex,就是不曾动用过‘爱’这个字眼。我觉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好痛好痛,突然对这个深爱的男人生出刻骨的恨来!我们吵了起来,吵得很凶,至今我还记得那种剑拔弩张出口伤人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淋漓尽致的快感,记得X带上一脸真诚的无辜仓猝应战的滑稽,记得我一迭连声地喊出十几个‘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吧……’,发疯似地从他身边跑开,跑回学校,又跑出校门,跑到车水马龙的街上,梦游人似地东游西逛。不知道进过几家商厦去过几家超市,不知道进过几家影院看过什么影片,不知道横穿过几次马路,也不知道乘过几辆公共汽车,在哪站上的,又是在哪站下的;午夜的冷风缓缓唤醒我的一小部分意识,精疲力竭的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巷,习惯性地自慰自怜起来: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于是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回郑州大学,司机瞪着眼睛说从这儿去郑州大学要绕大半个郑州市呢,我才知道这一晚的跋涉竟然小有业绩,遗憾的是这业绩的表现载体是车上颇不讨人喜欢的计价器。总之,对我而言,司机的聒噪不失为一剂治疗失恋的良药。然而,一旦大脑思维恢复正常工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宿舍那张时刻准备容纳我疲惫的身体熨贴我受伤的心灵的舒适温暖的床,而是‘不思量,自难忘’的X。一想到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便心如刀绞,冷汗涔涔,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痛心疾首地说:你真贱啊太贱啊为什么这么贱啊不能这么贱啊千万不能这么贱啊怎么能不这么贱啊你真是命中注定不可救药地贱啊,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可怜兮兮地说:我爱他啊真爱他啊太爱他啊不能没有他啊没有他的早晨怎么过没有他的中午怎么过没有他的黄昏怎么过没有他的夜晚怎么过没有他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怎么过我求他回心转意我求他分十分之一的爱给我分百分之一的爱给我分千分之一的爱给我我保证和他的晓敏他的楚娟他的艾雪他的喜欢花名册上的所有成员和平共处……就这样,我神思恍惚地下了车,神思恍惚地进了学校,神思恍惚地往宿舍走,神思恍惚地听见一声惊喜的、歉疚的、心痛的、爱意浓浓的低唤:你去哪儿?我找遍了整个校园,差点去报警,又在你宿舍门前的电线杆子下面站了六小时二十二分,猜猜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因为我一分一分地数数,已经数到‘三八二’了,如果数到‘五零零’,你还不回来,我就要收拾行装,天涯海角去找你回来了!X像闪电一样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拥入他温暖宽阔的怀抱——怎么可能?他是那么骄傲的呵,他是那么洒脱的呵,怎么可能?我想我一定是想他想疯了,才会产生这样美好的幻象,疯了也罢,只要能看见他——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不,不,不是幻象,他疼得直吸冷气,目光却情深似海,他说:咬吧,是我不好,是我让我的宝贝受委屈了,知道吗?刚才我每数一个数,就念一句‘我爱苏笑’,已经念了三百八十二句‘我爱苏笑’了。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汹涌的泪水似乎把我一年来的苦闷与烦恼都冲得干干净净!泪眼模糊中,我看见X的眼里渐渐蓄满了晶莹的液体。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幸福极了,满足极了……X忍痛割爱,辞了‘大众情人’的职,任劳任怨地做起我的全职男朋友来,我们也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曾出双入对如胶似漆,也曾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也曾非君莫嫁非卿不娶,也曾天荒地老海誓山盟——‘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绝’,多美的诗句!可惜真实的故事往往大煞风景,山棱依旧,江水涛涛,只需一场风雨,曾经灿若桃花的爱便一朝凋谢,零落成泥了。现在我常想,顶风冒雨为病中的爱人送一饭盒热粥固然感人,做这类傻事所付出的最严重的代价也不过是着凉感冒打几个喷嚏发几天烧流几天清鼻涕,吃几粒感冒胶囊便‘身体背儿棒,吃么儿么儿香’了;在电线杆子下面站个大半夜,也没有站成‘望妻杆儿’的危险,着了魔似地念上几百遍‘我爱某某’,最糟糕的后果也不过是念哑了嗓子,吃几片‘草珊瑚含片’或‘金嗓了喉宝’即可遇难成祥;最能考验爱情的其实既非惊世骇俗的举动,也非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最普通最平凡的时间。是的,时间。
  “大学毕业后,我在郑州市找到一份工作,X要留美继续深造,我们决定在他出国之前举行婚礼。可想而知,准备婚礼的过程像细啜慢饮一杯醇香美味的佳酿,我醉了,真的醉了,醉酒的我做了好多好多好梦……‘大梦一场终须醒,孽债偿清好散场’,我醒来的时候,披着拖拖曳曳的婚纱,穿着银光闪闪的礼服,化着俗不可耐的浓妆,戴着珠光宝气的假手饰,已经在一家婚纱摄影店的沙发上枯等了三个多小时,我忽然明白X不是迟到,而是失约,不是失照相的约,而是失婚约或者说他临阵脱逃了!想到临阵脱逃这个词,我一下子醒了。看电影有时会看到这样的境头:舒缓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嘎然而止,一个冰冷的声音宣布,新郎死了或者神秘失踪了,幸福的新娘转眼成了寡妇或者弃妇,爱情的见证人转眼成了一出闹剧的观赏者,美丽的婚纱转眼成了最刻薄的嘲讽,所有锦上添花的点缀转眼成了雪上加霜的狼狈——很有戏,很过瘾,很抓人!若是将这场由X导演,由我主演的戏搬上银屏,票房收入赶超《泰坦尼克号》,怕也不难。
  “不久以后,X去了美国……又过了若干天,我收到他从纽约寄来的信,他说米兰?昆德拉好像说过,男人对女人的寻找无非两种方式,一种是在一个女人身上寻找全部女人的感觉,另一种则是在许多女人身上寻找不同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属于运用第二种方式的男人,因为他总是爱上某个女人的某个方面,而又不想放弃爱别的女人的别的方面,这无疑是一种贪婪;他也曾做过努力,试图改变自己,全心全意来爱我,但事实上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说他爱我,不想伤害我,只能选择离开。老天,他说他不想伤害我……
  “实际上两年前我已经被谋杀了,死的时候还披着婚纱,现在你看到的这个女人不过是个赝品。这个女人也是身高一米六二,体重也是四十五公斤,依旧听莫扎特的音乐和蔡琴的老情歌,白天演练不太高明的生意经,晚上写风花雪月的小品文,忠实地继承了前任笑口常开的天性,但这个女人的心换了,换上的心脏至少已经用过二百二十年,循环血液的颜色和可口可乐差不多。”
  苏笑用她特有的方式给那段伤心的往事画了个句号,努力挤出的半个自嘲的笑忧伤地、凄楚地、动人地、幽怨无助地挂在她的唇角。这个自尊的女人!这个自强的女人!这个自苦的女人!我把手按在她微微颤抖的,握着茶杯的手上,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两周以前她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那一刻,我们都被自己感动了。
  我没去俄罗斯。
  第二天一上班,我们便接到集团办公厅发的红头文件,大意是说吴总于昨晚八时又做出重大决策,要投资2亿元做一个大规模集成电路的项目,计划在6-8个月内生产出运算速度在10亿-50亿次之间的芯片(老天,这怎么可能?据权威资料显示,“奔腾III”的运算速度大约仅仅是4.5-5亿次/秒),为保证投资资金到位,原定开展的其他项目一律暂缓。我急忙拿着文件去找老孟,其时老孟正在四层对一群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的服务小姐诲人不倦地进行尼采扫盲,“……尼采一生没接触过女人,这使他的学生们觉得世界对老师太不公平,大家便凑钱把尊敬的超人送入妓院,一刻钟或者两刻钟以后,门吱呀一声响,老师出来了,学生们问他对这事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发表,尼采淡漠地说道: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身体的一种无规则蠢动而已!学生们于是附合说:而已而已!……”老孟一眼瞅见我手里的文件,脸色一白,一把“抢”过去一目十行地读了,刚才还熠熠生光的小眼睛登时黯淡下去,嘴唇“无规则蠢动”了几下,无可奈何花落去地吐出两个字:“暂——缓”。
  “暂缓”当然不是一个标准精确的词,多长时间算暂时?一天是暂时,一个月是暂时,一年也是暂时,相对于地球、太阳系、银行河甚至整个宇宙的寿命而言,十年百年千年万年都是暂时。事实是我们的项目日复一日地暂时被搁浅,我和苏笑也就日复一日地暂时在一起。每个晚上,我们或是去小树林散步,或是去“天尽头”品茗,或是谈古论今兴之所至,或是谈中论外信马由缰,两个月的时间飞逝而过,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思念梅梅了。
  那晚,我们又去了“天尽头”,谈着谈着,话题落到了吴总身上,那多半是因为除去初来时预支的六百元生活费以外,至今我还没领到一分钱的工资,集团许诺的一千二百元的月薪似乎成了水中月、镜中花;我的财政状况捉襟见肘,再云里雾里地逍遥游,飞行动力已明显不足,不得不软着陆,关心一下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吴总今天投资干这个,明天投资干那个,挣了钱为什么不给大家发工资?”我满腹狐疑地问。
  “挣钱?吴总投资,挣鲜花,挣掌声,挣喝彩,挣‘吴总万岁’,就是不挣钱。财务处的小杨悄悄告诉我,近三年来,吴总基本上保持每投资一个项目净赔一百万元以上一亿元以下的水平。”顿了顿,她又若有所思地说:“李主任说,风云是一所特殊的大学,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这所大学共开两类课程,一类由李主任们免费讲授,内容是教你如何坚定不移地做梦做长梦做好梦做出国的梦做发财的梦做老板的梦做十万富翁的梦做百万富翁的梦做千万富翁的梦做亿万富翁的梦;另一类仍然由他们讲授,讲的是没有讲出来的话——听懂了的最早毕业,走出门时脸上该是一片明朗,这种人日后不论从政还是经商,都很有可能混出点名堂来;听得半懂不懂的其次毕业,走出门时脸上的表情比前一种人要复杂得多,这种人对人生世事也能比进门之前多有一层感悟;压根没听懂的最后肆业,到了被铺天盖地的封条驱逐出境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则堪做‘幻灭’一词的活注解。”好个冰雪聪明的苏笑!
  “既然你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我……自有我的道理。”
  “究竟是什么道理?告诉我好吗?”我忽然觉得兴奋莫名,好奇心蠢蠢欲动。
  “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一个人。”
  杨辉和李晶就在这时一阵旋风似地刮进来,坐了与我们邻近的位子,旁若无人地打亲骂俏。不知道杨辉开了个什么玩笑,李晶不依不饶地撒起娇来,杨辉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忽然探过身子,很响地亲了她一下。
  苏笑的身子微微一震,忽然轻声说:“吻我。”
  我没反应过来。
  “吻我。”苏笑的声音大了一点,很坚定的。
  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般开在我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头脑里嗡嗡乱响,一种渴念,像气球一样吹得胀胀的。那唇迎着我缓缓上举……忽然我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没等苏笑睁开眼睛,我掉头出了“天尽头”。
  我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好远,在一个没人的站牌下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连几声唤着梅梅的名字。我明白了我这颗心是永远属于梅梅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打动我,除她之外,任何女人我均能镇静理智地对待,即使是聪明美丽如苏笑,在我心里也无法跨越红颜知己的界线。
  老孟紧锁眉头,在办公室不辞辛苦地绕了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晕目眩,还没到午餐时间,肚子就提前“咕咕”了。他绕到第十一圈,终于停步长叹,说:“老弟,咱们原先的计划,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忽略了最关键的一条:吴总的银子究竟是多得没处扔还是纯属子虚乌有。现在看来,风云的辉煌很可能已是昨日黄花过眼烟云,现在不过是个勉强支撑的空架子,想从这儿掏金恐怕不太现实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废品尚有再利用的价值,何况一个闻名遐迩的企业?!”老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吸几口,振作起精神说:“我有一个朋友,原先在大学教英文,两年前下海开了间翻译公司,如今大发了。据他透露,他的公司仅英译中一项业务每天就有2-4万字的笔译业务,按150元/千字计算,每月约有9万至18万的毛收入,扣除员工工资及各自业务提成,房租、电话费、营业税、设备折旧费等,每月能有35-40%的利润空间。另外,如果客户急需稿件需付30-100%的加急费,对于特别冷门的专门翻译,他们还要加收30-100%的费用。开银行的项目被‘暂缓’以后,我就琢磨着咱们该掉转船头,往翻译这条道上发展了。”他抓紧时间又吸了几口烟,接着说:“你看,我已经拟定了《关于注册风云翻译公司的可行性报告》。第一,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力度的不断加大,中国与世界的联系会越来越紧密,各种翻译业务量必然呈增加趋势,只要我们能建立严格的质量控制体系,有规范化的动作流程,从而能充分为客户提供优质高效的翻译业务,就不难在翻译市场上争得一席之地,或者说即使吃不到‘蛋糕’,也能分杯羹;第二,注册翻译公司的手续相当简便,注册资金有10万元就够了,我已经向有关部门咨询过,政府对这一块的政策基本上是放手任其自由发展的,因此,翻译公司的大环境相当宽松;第三,翻译公司的规模并不重要,我们只须有一间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我已经调查过,咱们这栋写字楼里就有五、六间闭置的房间,再有两张办公桌、两部电话、两台电脑、一部传真机、一台打印机、一个扫描仪——这些东西,集团也都有闲置不用的,不用花什么钱就能把摊子立起来;第四,北京的翻译人员人力充足,外语专业的学生、外语好的专业学生、各高校在职或离退休教授及科技人员构成一个人员庞大的翻译后备军,而且,我在新西伯利亚的老……老朋友也能过来帮忙,她对中译俄、俄译中的工作都能胜任。”
  我也认为这个方案确实可行。想,以前只觉得老孟现在是个纡尊降贵做了商人的哲学家,现在倒感到他以前是个阴差阳错当了哲学家的商人。然而,那份报告由老孟兴头头地交给吴总后,一连半个月杳无回音。老孟整天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最后决心要选个适当的时机找吴总面谈。看在钱的面子上,我千辛万苦地侦查到吴总的作息习惯,即早晨五点半起床洗漱六点至六点半晨跑六点半至七点半打网球七点半至八点半看报纸用早餐八点半至九点坐车(并不豪华)从家去集团九点至十一点半处理集团事务(期间做一刻钟的健身操)十一点半至十二点用午餐十二点至两点半午休两点半至五点继续处理集团事务五点至五点半坐车(同上)从集团回家五点半至六点用晚餐六点至六点半品茶小憩六点半至七点半看北京新闻和新闻联播七点半至八点半学习中央政策文件八点半至八点四十冲冷水澡八点四十至九点洗漱就寝——吴总第三次被捕后,在做亿万富翁时期养成的作息习惯在狱中基本得以保存,只不过处理集团事务的时间改为从事“最光荣”的劳动,学习中央政策文件的时间改为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我们一致选定晚六点去找吴总,因为晚六点至六点半无疑是吴总日理万机的一天中最空闲的,吴总大约可以忍受在这个时间段被打扰。
  吴总住风云集团宿舍大院四号楼,是一套布局和我们宿舍一模一样的60平方米不到的二室一厅,没有装修的房间简朴到了寒碜的地步,里里外外找不到一件与他的身份相符的奢侈品,我是说如果不算那位宛若天人的“旧”屋藏娇的话——在女人的问题上,吴总亦未能免俗,和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样,吴总身边从来不缺少来来往往的美女,不过在此我不再赘述,因为由一位老兄策划的《吴星敏和他的女人们》已由某国家级出版社推出,这位老兄还藉此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哩。
  老孟字斟句酌地详细阐述了开家翻译公司的四大理由,吴总自始至终闭目养神不置可否,几乎找不到一条皱纹的宽广饱满的前额在窗外夕阳的映照下傲然发着红光,(据一位《麻衣神相》专家讲,吴总之所以大风大浪里闯荡数十载,屡屡置于死地而后生,全仰仗那额头上的一点灵光。)最后终于问了一句:“这个项目能赚钱吗?”
  老孟说:“我已经计算过了,只要我们管理得法,保证翻译质量,一年收入三、四十万元不成问题,如果做得好的话,还不止这个数。翻译公司养活我们几个人绰绰有余,还能向集团上交利润……”
  吴总打断他说:“理论上讲得透的事情实践中未必行得通。纸上谈兵和真刀实枪地干不是一码事。”
  老孟仍然坚持:“现在翻译市场尚未完全成熟,正是创立品牌的大好时机;而且,这件事不须要多少投资,不像有些项目,动亟几百万元。”老孟恐怕是兜了个大圈子,结果要重蹈湖南某县长的覆辙了。
  果然,吴总颇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岂止几百万元?现在我又一个新计划,准备投资2亿元发展中式快餐业,挑战‘麦当劳’、‘肯德基’、‘艾德熊’等洋快餐,3年内在全国建立1000家连锁店,做到年销售收入100亿元人民币。我的观点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目前集团的资金运作只是遇到一点小挫折,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用不了多久,员工的年薪就能达到10万元以上的水平,我说的员工是指全体员工,包括服务员在内,也就是说,将来风云员工个个都是百万富翁。——在超额利润唾手可得的情况下,我们有必要劳心费力地去追求这点蝇头小利么?”客观地讲,吴总的许诺也并非完全是夸夸其谈吹牛放炮,因为若干年后,昔日的风云员工纷纷舞文弄墨妙笔生花,诸如《欺天大骗吴星敏》、《狼子野心吴星敏》、《我所认识的吴星敏》、《吴星敏在一九七九》之类的大作各领风骚数十天,倒也催生出不少富翁富婆款哥款姐;对他们而言,吴总曾经许下的诺言终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得以兑现,不过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罢了。
  谈话至此,实际上已经宣布开翻译公司的事儿给抢毙了。我们不好再说什么,只有起身告辞。
  第二天是中秋节。风云的节日传统是,吴总讲话、涮火锅、联欢,一个都不能少。
  不知道为什么,吴总前额的红光似乎有些黯然,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侃侃而谈用人之道。“……管理是资源,人才是资本。……由于传统的经济观,一谈到做生意搞投资,首先想到的就是:问钱从哪来?与此相反,现代的经济意识应该问:有没有操作此项目的人才。……对人的投资是最有利的投资。当年犹太人珍藏珠宝,满世界躲藏,结果还是被剥夺得精光。进纳粹焚尸炉时,连金牙也都被敲下来,1948年来到地中海东岸这块弹丸之地后,痛定思痛,钱财花在教育上,也就藏进了脑子里。所以犹太人在世界范围由大发了。……回来吧,海外游子。外国老板给你多少年薪,我们不会少一美分,外国老板不能给你的尊严、事业,风云会倾囊相赠。归去来兮,大地回春,胡不归?既至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追什么?追的是中华大地满园春色,追的是中华大厦八面来风……”我又一次体验一种魔幻般的个人魅力,一种点化肉体凡胎、度你飞升仙境的感染力和盅惑力。
  所有的幻境都是从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小裂缝开始全线坍塌的。这时不知是谁低声咕哝了一句:“说得动听,简直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可实际上呢?集结在他麾下的人才倒是不少,全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对你提出的任何一个项目,他都有一百条理由来否决,诚心让你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又有人说:“也许按照他的标准衡量,我们都算不上人才。”“什么标准?”有人问。“傻学士,呆硕士,什么都不懂是博士。这是他亲口讲的。当然,他亲口讲的,与之矛盾的话也不少。说话前后矛盾,做事出尔反尔不正是典型的‘吴氏作派’?其实只要知道他曾有过名落孙山高考不弟的伤心史,也就不难理解他这个独树一帜的人才标准了,和麻脸女人硬说白白净净的面皮丑得吓人一样,二者都完全符合人类‘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正常心理。”我便想起当初顺利得蹊跷的应聘经过,恍悟原来竟得益于自己尚未取得学位,听的感觉就在刹那间悄然飘逝,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老人不知所云地讲着什么,饥肠辘辘,不名一文。
  熟悉的火锅,熟悉的肉香,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各抒己见。这情景与三个月前的一幕依稀相似,而内容却有天壤之别。
  “吴总的发迹不过靠了两大法宝,一是钻法律的空子,一是打政策的擦边球。比如说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飞鹰’座钟的生意,如果当时法律上确立了专利保护制度,他的行为就百分之一百二地构成了民事侵权。因此,随着中国市场经济游戏规则的日益健全,市场主体商业运作行为的日益规范,尤其是代表知识经济的新生代企业家迅速掘起,吴总退出经济舞台的命运已经是势所必然了。”
  “风云集团根本不像一个真正的企业那样,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标。它没有产品,很少有日常业务,却热衷于忙乎政府的事,像个打扮成小姐的丫环,不伦不类不尴不尬地赔本赚吆喝。吴总的许多壮举都与他商人的身份格格不入,却可以从他的政治情结中找到答案,他骨子里是个政治家,有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识,对他来说,赚钱只是手段,他希望通过支配钱来影响这个社会以获得承认,不幸的是风云就要破产了,他的曲线仕途也要走到头了。”
  “吴总不折不扣是个‘伟人幻想狂’,他经常把自己幻想成伟人,在这样一种幻象中真诚地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
  “事实上,吴总对人才的要求是人才加奴才,殊不知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是比较有骨气的,怎么能接受做他的奴才?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舍人才而取奴才,因此便出现了‘李氏狗’和‘马氏猴’争宠的风云现象,与此同时,那些可能使他走向成功的人却虎落平崖倍受冷遇。”
  “吴总的许愿纯属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他的身家即使是在事业巅峰时期也未曾跨越千万元人民币的大关。风云集团不是做大的,而是吹大的!吴总如此煞费苦心地大鸣大放,其醉翁之意不外是借助‘良好’的偿债信用吸引巨额贷款,以后水到渠成地发展为‘拆东墙补西墙’,用一家银行的贷款偿还另一家银行的贷款,现在终于拆出了大窟隆,即使请来再世女娲,也补不上了。”
  “不错。种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经商不如借钱,借钱不如不还。这不正是吴总给自己做的成功经验总结吗?”
  “听说昨晚上公安局的人来找吴总谈过话了。以前也有很多人告吴总诈骗,但一直没有证据。这次他们下了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
  …………
  这群人松松垮垮地坐在风云集团宽敞舒适的餐厅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饱蘸“风云火锅调料”的牛羊肉,争先恐后地运动着油光闪闪的嘴唇,义愤填膺地把他们仍然称之为“吴总”的老人从众人景仰的神坛上揪下来,再踩在脚底下尽情践踏。可想而知,表情平静淡泊,衣着整洁华贵的周锐在他们中间显得多么与众不同。周锐忽然说:“兄弟有几句话,想乘这个机会跟大伙儿说说。”他的洪厚平稳的男中音仿佛有种驾驭局面的功能,议论纷纷的同仁逐渐安静下来。他挺了挺胸脯,接着说:“我首先要说声抱歉,因为我欺骗了大家。第一,我不是什么小老板,也没有自己的公司。当然,曾经有过。事实上我是五年前下海开公司的,呛过几口水,后来在保健品市场上站稳了脚跟。也曾做过一段拥资百万的小款,之所以没做长久,是因为我贼心不死,又和几个朋友合伙投资北海的房地产业,谁知看错了形势,数年心血在泡沫经济的浩劫中毁于一旦,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从有产阶级沦落为负产阶级——我已经债台高筑了。第二,我不是从新疆飞来的,而是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咔嗒咔嗒’来的,当然我在新疆也根本没谈什么业务,而是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忍受‘世上最苦’的闲愁。还有一点须要说明,我的衣服好像和负产阶级的身份不符,这主要是因为我相信一个理论:你要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你就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包装。在这一点上,我和吴总的观点显然不大一致。”周锐稍做停顿,似乎有意给听众留一小段惊讶的时间,又说:“现在人人都在骂吴总,对此我没什么异议。一来众所周知如今骂名人是很时髦的事,我不敢扫大家的兴;二来我提的项目被吴总否决了一个又一个,我满怀希望而来,一事无成而去,对他何尝没有怨言?但是,如果说吴总是个大骗子,我承认我就是个小骗子,而且,我敢肯定,在坐诸位中,堪称骗子同道的,还大有人在!如若不信,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来自五湖四海,究竟是什么诱惑使你们汇聚一堂?谁敢说他从来没想过要不择手段——当然也不排除骗的手段——从风云淘到‘第一桶金’?假如吴总依然春风得意大富大贵,你们此刻是不亦乐乎地忙着争相讨好他,骗他的钱,还是千辛万苦地忙着发掘他身上隐藏起来的阴暗面?假如有一种高明的骗术既能让你们发家致富,又不会让你们身陷囹圄,你们是嗤之以鼻还是趋之若鹜?”一阵骚动痉挛似地掠过整个餐厅,有人恼羞成努,有人张口结舌,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困顿紧张……我想,如果能用一面魔镜把每个人心底最龌龊最肟脏的角落都照出来公之于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周锐镇定自若,笑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兄弟先行一步,在这儿跟大伙儿辞行了。刚才的话说得唐突,该罚。”说完,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五粮液”,一饮而尽;同仁们像被点了哑穴,刚才还一片喧哗的餐厅此时死一般沉寂,偶尔能听到几声粗重的叹息声。周锐又豪爽地连饮两杯,接着好像是顺手一扔,白瓷酒杯摔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残骸四溅。“啪——”那清脆的声响在每个人的耳膜中都以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声音炸开,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周锐就在这时甩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率先离场,并就此拉开风云集团一众员工纷纷作鸟兽散的序幕。
  一夜暴富的发财梦醒了,五光十色的美丽的肥皂泡破了。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一切结束得还不算太晚。我向学院请的事假(续了两次)已经到期,现在返校还不至于因旷课太多受处分。
  不过在翻过这页历史之前,有两件事在此确有必要书上一笔:
  一件事是我临行前,苏笑到宿舍找我。自从那次我“临阵脱逃”(苏笑在讲述往事时曾用过这个词,因此我似有鹦鹉学舌之嫌,不过搜索枯肠,我的确找不到另一个更为恰当的词语),我其实一直逃避单独与她相处。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却又难以启齿,更怕言辞不当,反而弄巧成拙,伤了她的自尊心。不料,沉默半晌,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我真心向你道歉。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还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朋友。”
  我满腹疑云,没有插话,等着她的下文。原来,X就是杨辉,杨辉就是那个让她爱到深处、也恨到深处的男人。她不惜与我扮情侣,甚至当着杨辉的面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只是为为刺激他。
  “我太傻了。那天你跑走以后,我突然发现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作贱自己、伤害自己,还利用你对我的好感和友情自作聪明地演戏,实在太傻了。难道我想要他回头吗?想要从李晶身边把他再抢回来吗?他真的回到我身边又能怎样?把感情当作游戏、乐此不疲地寻找一个又一个猎艳目标已经成为他特有的生活习惯,难道他会为我改变?不,以前不会改变,现在更不可能改变。那么我还奢望从他那里得到爱情吗?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根本没有爱情,他永远不会爱上旁人,他爱的只是他自己”。
  苏笑幽幽长叹,又说:“很多事提起来千斤重,其实放下——”她把我递给她的、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在小茶几上,顿了一下,嫣然一笑说:“也容易”。
  “真的能放下吗?”
  “当然”,苏笑用手指指刚放下的茶杯,说:“从此我和他再没半毛钱的关系!”柔柔弱弱的苏笑此时竟显出几分豪气了,我不由对她心生敬意。
  “虽然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心里有一个‘她’。你和杨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属于不会轻易爱上、而一旦爱上便倾注全部感情生死不渝去爱的那种。说真的,我真有点羡慕她呢。——我祝福你们!”
  “谢谢!”我又接触到那双酷似梅梅的眼眸,心里一阵酸酸的疼。梅梅,如果有一天你的头脑清醒了,但愿你也能这样想。阿弥陀佛。
  第二件事是有关老孟的。苏笑走后,老孟东倒西歪哼哼呀呀唱着进来,我去扶他,喷我一一脸酒气。“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唱着唱着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忽放悲声。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了解了他深藏心底的一个秘密。三十多年前,老孟还是小孟。他作为访问学者客居当时的苏联,与美丽的苏联姑娘冬妮娅一见钟情,结成革命伴侣。他回国前夕,冬妮娅已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不料这一别差点成了永别。中苏关系交恶,他和冬妮娅的联系完全中断了。迫于形势,也为了撇清“海外关系”,老孟第二次结婚,有了根正苗红的第二任老婆。不思量,自难忘。三十多年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从没忘记过冬妮娅,她始终活在他心底最隐秘、最神圣的角落。春暖花开的时候,阴雨霏霏的时候,漫天飞雪的时候,得意快意的时候,落魄失意的时候,发现别人抄袭了他的论文时,他一不留神克隆了别人的论点时,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她。多少次,他与她在梦中相逢,快乐围绕着他们,他依旧那么年轻,她还是那么迷人,花月正春风。老孟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冬妮娅。三年前,他们居然联系到了彼此。冬妮娅带着已过而立之年、从没见到爸爸的女儿来北京看望他。一别渺茫,世事无常,人也非物也非,老孟在国内有妻有女有子,现实已经不允许这对苦命鸳鸯再走到一起。他们错过了太多美好的时光,生命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老孟来风云,就是想找到合适的项目去俄罗斯,或者创造机会让冬妮娅来北京,再续前缘。
  原来,老孟一再提及的俄罗斯的老朋友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异国爱人。原来,在我眼中有点世故、有点虚伪、甚至还有点狡猾的老孟,竟有这样历经悠悠岁月、跨越千山万水、深沉真挚的一片痴情。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震惊和感动,相处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我对他生出亲厚的感情。面对他花白的乱发、沧桑的语调、纵横的老泪,我绞尽脑汁却说不出半句有点意义的话。
  老孟最后的梦碎了。风云集团的戏落幕了。我真切地感到曲终人散后的丝丝苍凉。
  几滴冷雨被小风吹着从窗外飘进来,一阵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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