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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风起云涌吹泡泡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5-10 11:06:14      字数:15166

  十个月之后,我又回来了。
  十个月以前,我踏上了开往西阳市的列车,却在北京站中途下车。做出这个决定的起因是我在列车上结识了两位“新老”或者说“老新”朋友。“新”是就我与他们结交时间较短而言的,事实上从第一句不咸不淡的“您到哪儿下车”到未一句郑重其事的“我跟你们走”,仅仅历时两小时二十三分,如果我的性别换一换,这件事就大有耐人回味的意思了,甚至大有可能构成一起离奇曲折扣人心弦为侦探小说家和猎奇记者们提供丰富素材的拐卖妇女案;“老”是就两位的年龄而言的,当然这也是个相对的概念,因为如果比起那位一百一十二岁高龄并有志再活八年的北京申奥形象大使来,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乳臭未干的五十几岁毛头小伙子。
  列车宛如一个移动的舞台,在“咔嗒咔嗒”一成不变的背景音乐伴奏下,一幕幕或有结果或无结果或擦肩而过或缘定终生的悲喜剧匆匆上演又匆匆落幕。旅客的心是极易被各种情愫大解七块的,其中有离愁,有希望,有怅惆,还有疲倦——身后越行越远终将被抛置于记忆一角的是一个世界,前方越行越近终将被拉进一段人生里的是另一个世界,窗外如飞云般掠过的,又是过眼即逝并将永远逝去任你挽留也挽留不住任你复制也复制不出的世界;此刻若得佳人在侧,自然拥有一份风雨同舟牵手天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感动,若得知己做伴,也不乏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琴剑逍遥的洒脱,若得好书在手,可以过一把饱啖精神大餐的瘾,最不济得美食果腹,也算不亏待咱革命的本钱——可惜,这些于我尽是奢侈。好在我的农民父母没有多愁善感的基因遗传给我,这一点让我受益终身。我很快想到不妨找个人说说废话——众所周知,说废话至少具备消磨时光、健齿活肤、搞笑逗乐、活跃气氛、舒肝润肺、活血通便、抗瞌睡抗疲劳抗衰老抗感冒细菌抗艾滋病菌共计一十八项大功效三十六项小功效。
  我和对面的老孟和老陈的交谈正是以废话开头的,后来他们给我看了一本当时畅销全国的《商海巨子吴星敏》,半年以后此书的“姊妹篇”《欺天大骗吴星敏》问世,同样畅销全国,当然,当时如我辈凡夫俗子是无法预知半年后发生的事的。我起先只想大致浏览一下这本书,看闲书无疑与说废话在休闲解闷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却手不释卷地将它一气读完,我的兴致给他们原本已达九十九度的宣传吴星敏这位极具个人魅力和传奇色彩的民营企业家的热情又加了一度,你可以想象,四十分钟之后我可怜的脑袋就被两位语言资源和唾沫星子均嫌过剩的主儿灌满了与一个人名和一个企业名有关的信息汇萃。这些“外来户”在我体内引发的一系列物理及化学变化的结果之一就是使我改变了原定去西阳市打工的计划,而决定跟他们去北京加盟吴星敏的风云集团。
  从北京西客站出来,我平生第一次坐在舒适洁净的出租车座上(车费是老孟付的),怀着类似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兴奋用目光一亲这座向往已久的文化古都的芳泽。天空一片湛蓝,清晨明媚的阳光下,宽展蜿蜒的立交桥车水马龙的长安街庄严肃穆的天安门气势宏伟的纪念碑金碧辉煌的摩天大厦流光溢彩的商场店铺老字号绿草如茵姹紫嫣红的草坪花坛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的北京人外地人外国人,都似乎在向我暗示,这是个不错的开头。
  风云集团的写字楼雄踞四环以外的一条脏乱逼仄的街上,周边拥挤破败的建筑都透着股生不逢地的不平,好像是被繁华街区的高楼大厦排挤放逐至此的,好在天生“房”才必有用,它们的价值已经以一种毋庸置疑的独特方式体现出来——风云集团那孤零零的写字楼在其衬托之下,显得挺有气派,由此你就不难理解众星捧月绿叶配红花美女牵着又丑又凶的大狼狗满街溜的玄奥之处了。写字楼分四层,一层大厅的正面墙上镶着一排烫金大字: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吴星敏,有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意思,容易让人联想到“大跃进”和“文革”;一台小不起眼的打卡机在每天上午七点到八点半、下午五点到六点半的时段,是大厅的主人,日复一日地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检阅着四百多号人的蛟龙队……两百多号人的长蛇队……一百多号人的蜈蚣队……零人零队。二层和三层是办公区,一个现代企业集团该有的设备,诸如计算机打印机传真机电话机等等机这里一应俱全,似乎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来;然而如果你留意一下挂在每间办公室门前的小牌子,只须看五个,就得发出头一句由衷的惊叹:中国的企业恐怕惟有风云,才能有这等气势!再看到第十一点五个,你的第二句惊叹就该脱口而出了:联合国从纽约的五角大楼搬这儿来了?!这些机构的名称的确口气大得吓人,如北京分公司上海分公司深圳分公司,如美国分公司日本分公司俄罗斯分公司,如北美项目组南美项目组南极考察组,如黄河办公室长江办公室国企脱困研究室卫星发射研究室东西方经济关系研究室。因此,风云集团的员工习惯把“出国”挂在嘴边上,让你听着就像他说公休日去天津玩一趟似的,拔腿就能成行。这是风云企业文化的第一大特色。第二大特色是,员工习惯把“万元”而不是“元”做为人民币的基本计量单位,他说一百万时的口气稀松平常得就像你说一百元,让你怀疑有个一比一百的风云汇率秘密存在。第四层是按星级宾馆的标准装修的,专门免费接待集团的贵宾,但并不限于客户,翻开《风云集团来客登记簿》,一不留神就能发现一个当代名人,虽然服务员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名人的知名度丝毫无损,有一阵子,吴总确实过上了“谈笑有名人,往来无穷酸”的理想生活。既然是免费住宿,客人就没有不辞而别的理由,不过也有例外:在风云的财务已无力支付员工的最低工资时,有位客人找到吴总,拍着胸脯义干天云地表示愿无偿捐献十万元人民币给集团发工资应急,吴总却问他的公司现有多少总资产,这人说有一百万,吴总说好,把你的一百万都献给风云吧,这人在确定吴总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赶紧落荒而逃。
  负责招录新员工的李主任自称是吴总智囊团的头号人物。你第一眼见他,不免对这个皱纹再添一条就嫌老迈糊涂再减一条则嫌青涩毛躁笑容再开一寸就嫌浮浅随意再收一寸则嫌严肃刻板言辞再多一句就嫌冗长累赘再少一句则嫌语焉不详动作再加一个就嫌拖泥带水再减一个则嫌简单吝啬的人心生好感,如果你有幸和他交谈十至三十分钟,在想象中将他手中的钢笔换成一把羽扇将他身上的西装换成一袭长袍将他鼻梁上架的零度近视眼镜忽略不计将他青西瓜皮似的下巴上还原出一缕飘飘美髯,卧龙先生那独步千古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至此你基本完成了认识李主任系统工程的第一层次的第一步骤。第一层次的第二步骤始于你们的交谈持续半小时以后,你发现这人的嘴巴和眼睛好像在闹别扭:当嘴巴乐此不疲地发表关于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医学文学等等学的高谈妙论时,目光却透着无精打采蒙昧无知的意思;当嘴巴偶尔疲劳过度休养生息,兴奋之光却照亮了双目;当嘴巴又成功推出一串机智诙谐令人捧腹的连珠妙语时,眼睛却黯谈无光昏昏欲“闭”;当嘴巴忙于阐述一个又一个惊世骇俗的论点制造一场又一场思想地震时,目光却匪夷所思地闪过一丝笑意!怎么回事?如果说出自吴总之口的是“正版吴氏语言”,出自李主任之口的就是“克隆吴氏语言”;这人以合理价位转让了嘴巴的使用权,而新主人把这张嘴配上了“扩音器”的用场,或者说这人已经堕落为一个蹩脚的三流戏子!事实上,李主任在效忠吴总之前的正式职业就是上海某话剧团的演员,十年前他和当时的团长老婆、现在的第二任李夫人的风流韵事不幸败露,从头绿到脚的团长公报私仇,对他做出辞退处分,才成就了他因祸得福的锦绣前程。要完成认识李主任系统工程的第一层次的第三步骤须借助一个镜头:李主任和另一个自称是吴总智囊团之头号人物的马主任(此君长得颇不得人心,基本特征就是瘦,你可以想像,如此形象的最大价值充其量只能体现在为反党反人民的敌对分子就大陆业已解决温饱问题的真实性大做文章提供论据上,一双溜圆贼亮的猴眼则堪称“马猴王”的注册商标,因此一旦发生“真假马猴王”的事故,风云集团可以节省一笔支付如来佛祖的显灵费了。他之所以深得吴总倚重,主要靠的是一招“正话反说”。当然,正话反说并非马主任发明,在以歌颂清正廉洁的好公仆为主题的影片中,经常有这样的对白,某下级一脸严肃地对领导说:“我要给您提个意见,您太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不过,正话反说通过马主任的身体力行在风云集团发扬光大倒是事实,吴总在宣布集团投资决策之前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小马坚决反对我们上这个项目,现由简单,怕赚得钱太多,那些断言中国经济已经进入微利时代的人理解不了,又要大肆攻击我们了。我说怕什么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世,公必非之’!我们的利润是阳光下的利润。这钱,咱们赚定了。”)在齐心协力大快朵颐了一顿涮火锅(风云集团的经典会餐)后,大汗淋漓热泪(蒸气)汪汪地扯着嗓子干嘴架,或者更确切地说,展开了一场“谁是最忠于吴总的人”的激烈争夺战。李主任说,到这天中午十二时止,我已经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地追随了吴总十一年三个月零二十八天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马主任打断他说,到昨天为止,我已效忠吴总十一年四个月零二十九天;李主任说,某年某月某日,我在一次“整风运动”中被吴总责令下岗,我硬是不拿一分钱,任劳任怨地义务为全体员工打了一个月的开水,感动了吴总,才得以官复原职,我的一片忠心可鉴日月,经受得住任何考验,马主任又打断他说,某年某月某日,我也曾下岗,给全体员工义务熬了两个月的粥;李主任说,我们全家四口人都是风云员工,我心甘情愿献青春无怨无悔献终身大义凛然献子孙,马主任再次一脸鄙夷地打断他说,我们全家六口人都在吴总麾下,四个儿媳两个女婿也打算在风云内部选拔,而且已经和八个女候选人四个男候选人达成初步婚姻意向……李主任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吴总养的一条狗,主子让我咬谁我就咬谁!”至此,你全部完成了认识吴主任系统工程的第一层次的三个步骤,那么你是否应该继续第二层次、第三层次、第四层次……的探索?在畅饮一捧清洌的甘泉之前,你是否应该借助放大镜数清楚一立方毫米的水里蠕动着几千条肥硕的细菌?在吻一个你深爱的美女之时,你是否应该举起显微镜观察美女脸上鲜活丑陋的螨虫对爱的液体做何反应?据说“难得糊涂”已经被收录于《现代人必备的100条生存技能》一书了。
  那天上午,我毕恭毕敬地坐在“卧龙先生”对面,洗耳恭听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讲风云集团的员工必须具备很高的素质,讲一个人的高素质具体体现在五种能力及七种品德上,讲每种能力均可细化为六种二级能力每种品德均可细化为八种二级品德,最后还要讲清楚风云集团的大门绝不能向低素质的人敞开,不由替他累出一身臭汗来;当然,与此同时,我也做好准备将此次北京之行视为又一个成功之母。然而当我把填好的《风云集团应聘员工登记表》交给他时,我那习惯听“No”的耳朵却听到了“Yes”——这种例外在它二十五年的从业史上屈指可数——李主任对着那张表频频点头,连声说好,颇有点慧眼识才的意思。此后便是一路绿灯,我被录用了!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那龙飞凤舞白字连篇的草书显出了我在语言学方面的天才,还是那“兴趣爱好”一栏的“吃香喝辣”露出我的勇气可嘉,最后我只得把这个失败之子归结为梅梅给我带来了好运。
  老孟、老陈和我以及另外几位同批录用的新员工都被李主任安排到一间窗明几净阳光灿烂的办公室。每人一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上有书有本,本是笔记本,书是国内外各大报刊对商场“明星”吴星敏的报道(一年以后,这些媒体对同名“流星”的报道同样铺天盖地)和吴总的“不朽”之作。(如果要在这“不朽”的前面加一个期限,我想可能是一千天。)
  李主任在出门之前说:“大家在这儿安心学习。风云集团是一所专门培养职业经理人的特殊大学,想从这所大学毕业,不付出时间精力是肯定不行的。有大家毕业之前,学习就是集团分配给你们的第一项工作。”这项工作我完全胜任,因为学习是我惟一的专长。回顾我这前半生,五年制的小学我读了六年,六年制的中学我读了十一年,再加上没读完的四年制的大学,如果按一小时五块钱的月薪标准算,我现在该是趁个几十万的小富翁了。遗憾的是学习场所显然搞错了。
  大伙儿便摊开书本学习,一边学习一边交流心得体会。
  老孟的尊容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即重点突出。所谓重点指的是海拔超高的大鼻子,而其他部位就仿佛是专为突出鼻子的重点地位长的,尤其是那双小眼睛,不仅在“占地”上贯彻了节约第一的原则,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八小时是闭着的,有七小时是半睁半闭的,还有六小时是似睁非睁的,粗枝大叶的人跟老孟谈话往往吃亏,因为有百分之八十六点三的注意力都放在寻找与之对视的对象上了。老孟说:“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老孟佩服的人不多,吴总算是一个。我们都是同时代人,都经历过两次奇特的革命——我个人这么认为——一次是1966年,一次是1978年。两者都给我们那代人带来过不同寻常的发展机遇。吴总把握住了——在第一次革命中,他敢于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敢于把思考的结果付诸文字公之于众,敢于超前地从对毛主席的个人迷信的光环中解脱出来,虽然那些方块字给他带来长达四年的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但也同时给他带来了发家的政治资本;在第二次革命中,他又下海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虽然他的成功触怒了极‘左’路线的卫道士们,给他带来第二次冤狱,但吴星敏就是吴星敏!他在潮湿污浊的牢房里给中央领导写信,向新闻媒体求援,与市委书记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地口诛笔伐唇枪舌剑,一年以后冤狱终于得到平反,正义得到伸张,人家还做为补偿贷给他一笔宝贵的巨额资金。我却选择了逃避、困惑和消沉。如今吴总成了亿万富翁,我还是一介穷儒,应该说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的今天是你的昨天决定的,你的明天是你的今天决定的。”
  老赵点头称是,说:“钱钟书老先生曾经说过,有本的生意还是生意,无本的生意却是艺术。吴总称得上是中国当代的商场艺术家了。风云集团从最早吴总借来的三百元人民币起家,十几年后发展成净资产达二十多亿人民币的跨国集团,靠的就是无本经营或者说智慧经营!说起早年轰动一时的座钟生意,大家可能都知道。当时,风云贸易公司还在天津,吴总在市场调查中发现,上海有一种‘飞鹰’牌座钟在市场上很走俏,要凭结婚证才能买到一个,每个45元,买方市场潜力很大。而成都‘军转民’的天府机械厂是家万人大厂,过去生产炮弹,拥有雄厚的技术力量,生产一个小小的座钟是绰绰有余的事,正好符合卖方市场的条件。于是,吴总先从上海买了一个‘飞鹰’牌座钟,将其作为样品送到‘天府机械厂’,厂里正迷惘于‘转民’之后该作什么,便高兴地与当时的风云贸易公司签订了产销合同。首批订购1万个‘飞鹰’牌座钟,每个25元。并注明,风云贸易公司在收货后通过银行托收如数付款。接着,吴总又飞抵上海,与浦江贸易公司签订合同,供应1万个‘飞鹰’牌座钟,单价32元,并注明对方凭铁路大票付款。买方和卖方市场都具备了,资金成了大问题!怎么办?天府厂星期三休息,吴总为了付款时间充裕,单挑星期二提货。这样,天府厂要到星期四才能去当地基层银行办托收,而银行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层层办手续,一个环节办一天也得8天,其间还有厂休和银行休假,不能办公,就是说,只要8天之后,这笔款能到天津分行帐上,就算没有拖欠。这一头,吴总从厂里得到这批座钟后,立即运到成都火车站,办理启运托收。因为事先做好准备,铁路部门立即开出了铁路大票,兵贵神速,吴总第二天飞抵上海。浦江贸易公司经理见了大票,非常高兴,马上办了电汇手续。三天后,32万元货款汇到了天津市风云贸易公司的帐号上,这时天府厂的托收手续还在半路上进行,还没到天津市分行,吴总则游刃有余,恭候托收付款了。就这样,在万元户尚属凤毛麟角的当时,吴总两手空空,却凭这一次转手坐收7万,而且在上海和成都两地建立了良好信誉。”
  “小老板”周锐身材魁伟,眉目俊朗,一条略显宽松的蓝色长裤,一件白蓝格子的高档衬衫,一条紫底蓝点的真丝领带,一枚璀璨夺目的大钻戒,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富贵倜傥。他也用洪厚的男中音赞同地说:“在我的公司,我是老板,凡事我说了算;到了这儿,我就是吴总手下的打工仔,心甘情愿听吴总调派,有人不理解我的选择:为了一则风云集团的招聘启事,放下一笔正在谈判并且已经八九不离十的百万元业务,该不容缓地从乌鲁木齐飞到北京,值得么?不错,我下海的时间也不短了,属于虽然呛过几口水但水性还算不错的一类,如果我仅仅满足于住别墅、开名车、趁个一两百万、生活标准向小康看齐的话,完全不必多此一举;但是,我虽然已经人到中年,还有一点抱负,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当吴总的小学生是我多年的愿望,因为惟有走出这一步,我的事业才不会原地踏步,才会迎来一个崭新的飞跃。”
  同仁们众口一词地讲吴总的思想多么深邃睿智,讲吴总的理论多么高屋建瓴,讲吴总的文章写得多么才华横溢,讲吴总创下的奇迹多么激动人心,讲吴总身上有多么巨大的人格魅力;当然,如果他们知道一年多以后还得继续讲吴总身上有多么巨大的人格缺陷,自然要从保健学的角度考虑,不会那么频繁地运动脸部肌肉了。我在洗耳恭听的同时,心里却莫明其妙地哼着一首以歌词杂乱无序而臭名昭著的流行歌: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让长江之水天际流……不过,你千万不要因此误以为我对吴总其人其事颇不以为然,因为事实是我已经将他奉为偶像了——做出这个决定决非一时冲动使然,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当然深思的时间不长,大约五分二十秒吧,熟虑的时间长一些,大约五分三十秒。时间的长短其实不能说明什么,举爱情为例,有些夫妻相互猜疑仇视了一辈子,“爱情”对他们而言是该与“传说”划等号的;而有些未成眷属的有情人,却为了那一刻的凝眸不惜拼上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青春韶华寂寞光阴甚至身家性命!(近年来,后一类人的居住区已日益缩小,现今基本以琼瑶小说为界“画地为牢”了。)
  没发言的,除我之外,还另有一人:“大个子”杨辉。杨辉长得浓眉大眼,高大强健,笑起来比阳光还灿烂,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再挑剔的美学家见了他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而一俟知道这个帅哥是工商管理专业的洋硕士,对企业策划股市分析证券交易这样铜臭味十足的事情有独钟,就难免要为中国影视圈那些含莘茹苦劳而无功地培养好莱坞明星的导演们婉惜一把。不过如果有朝一日杨辉犯了案,逃脱的概率比别人至少会降低百分之八十至八十五,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鹤立鸡群,天下最无能的警察也能大显身手,三分钟之内将他辑拿归案。从这小子身上惹眼的风采不难推断出其原始出厂记录:上帝在粗制滥造了千万个人以后,突然来了灵感,精心制造出一个代表作来。现在杨辉给自己的天然衣裳架子上挂了一件大背心(前胸部位画着仕女,后背部位画着一副骷骼)、一条大裤衩(裤边被他用剪子剪出乱七八糟的“流苏”)、一双拖鞋(幸好不是赤脚),——这身后现代主义的着装已经构成李主任的心腹大患,天地良心,李主任苦口婆心地向他宣传了半个小时的办公室着装细则,这小子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最近美国硅谷某公司聘用了一名软件工程师,他在办公条件方面提出的要求是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裸体办公,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批准了他的要求。你可以在最新版的《人才管理艺术大全》的第五八六页上找到有关内容,并且应该为我穿衣服上班庆幸不已。——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冲浪,一边跟着随声听里一个声嘶力竭的女歌手哼着英文歌,显示出卓越的“当众孤独”的才能。
  我的肚子就在这时“咕咕咕”地叫了三声。那是我最熟悉的《饥饿交响曲》的前奏。我马上连锁性地想到食无鱼行无车住无室,衣食住行四件生存大事除了“衣”暂时不用考虑以外,其它三件在这个陌生的京城不啻“三座大山”了。但是我的一筹莫展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救星”便接踵而至:首先是财务处送来免费餐券,然后是房管处送来宿舍钥匙,再然后是司机班告知从写字楼回宿舍楼可乘集团班车!你可以想像,我高兴得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想,加盟风云集团肯定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从此我必然要否极泰来吉星高照遇难成祥一帆风顺求风得风求雨得雨了。这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又一例证。
  水足饭饱之后,我第一次参加了风云集团员工大会。之所以说第一次,是因为我此后在这儿还参加过多次不同主题不同范围不同层次不民类别的会议。多开会开长会是风云集团对革命传统的继承结果之一。
  我见到了吴总。
  吴总的衣着很朴素,既无珠光,也无宝气,如果他混迹人流中,没人相信这个打着十块钱三条的领带的老人是享誉海内外的亿万富翁。要给他的整体形象打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散见于各种报刊上的有关他的报道配图收集起来,去掉一个最高分(这张配图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对他持肯定态度的报道的配图;第二是在同类性质的配图中最成功地把握住了他身上那部分属于杰出人物的典型气质。)去掉一个最低分(这张配图同样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对他持否定态度的报道的配图,第二是在同类性质的配图中最成功地把握住了他身上那部分属于悲剧人物的典型气质。)得到一个平均分即是。吴总的讲话风格大开大放纵横捭阖,思想开阔高屋建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豪气;就像气势恢宏的音乐,每个妙语锦句都撞击着会议厅里的空气,每段高谈妙论都撞击着会议厅里的桌椅茶牒,撞击着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听众的肉体被力与美化身的乐声撞击,一拍一拍地被推上天空,穿越电闪雷鸣的云层,飞升到另一个没有边际的虚空。“……棋弈之道,变化无穷,初学者牢记‘金边银角’,步步为营,滚动发展,高手落子天元,不求‘实’而求‘势’——于飘逸潇洒的棋风中得宇宙精神的真谛:运动。我们要打出去,不要边角,直取天元。……我们要用资本主义的工资加社会主义的权利,团结西方金融界的无产阶级。就是说过去你年薪多少钱,一分不少地保证给你,再加一份不薄的佣金,再加分红,看你动不动心?……我们在西方是代表中国的,我们在中国是代表西方的资本的。……我们要在今后三年的时间,在西方发达国家建立起50家金融机构。……我认为我们中国人应该昂首阔步地走上华尔街。我正在美国买一座大楼做贸易中心,这座楼叫21世纪大楼,我开玩笑说:要买下美国的21世纪。……我们要在2010年或者更短的时间里把风云集团建成世界十强企业。……”
  杨辉就在这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接着便是四百号人的八百只手掌共同制造的持续了十分钟四十六秒的雷鸣!吴总是个有强烈的“喝彩需求”的人,每一声喝彩都像输入他体内的象征蓬勃生机的血液,突然焕发的光采将他的整张脸都照亮了,可以肯定,那一刻他的新陈代谢功能的活跃系数显示比实际生理年龄至少年轻了十年。他挥了挥手——与当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新中国从此诞生时的挥手竟十二分地神似——宣布今晚全员会餐吃火锅。
  你知道,我对吃这桩事的兴趣例来挺大,凡是好吃的东西,我的肚子不问南北风味不管酸辣甜咸一律来者不拒。这是我在金色的童年患的饥饿综合症留下的后遗症之一。在发现“大眼睛”或者说在从热气腾腾的火锅汤里捞出那晚的第三十六筷子鲜嫩美味的涮羊肉之前,我始终聚精会神全力以赴信心百倍地打着一场一盘牛肉、两盘羊肉、半盘鸡肉、半盘牛肚、五只基围虾的歼灭战。那一瞬我的意识肯定发生了严重错乱,标志就是我又把那筷子差点到口的羊肉汤海“放生”了。一双大眼睛,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双梅梅的美丽的大眼睛!深得像一潭水,美得像一个梦,忧伤得像一首诗!怎么可能?但是千真万确!“大眼睛”似乎也认出我来了,眼波一闪,是打招呼的意思,便垂下了小扇子似的睫手。食物顿时变得味同嚼蜡,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坐在对面的女孩吸引过去了。她梳一根马尾辫,穿银白色一步裙、银白色无袖小褂儿、银白色凉鞋,没穿丝袜,十个胖嘟嘟的脚指头上是指甲油染出的粉红色小贝壳,干净、清爽、健康,唇红齿白肤如凝脂,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美。
  “嗨,你好。”我忍不住跟她搭话。
  “你好。”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冷致远,是今天上午新来的。”
  “冷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致远吗?”她浅笑盈盈地说。
  我一愣,也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对。寒冷的冷,致远的致,致远的远。”
  “寒冷?现在不是冬天,一点也不冷。即使到了冬天,也经常是暖冬气候,估计很少能达到寒冷的程度哩。”她笑语嫣然。一个爱笑的女孩。
  我又是一愣。
  “对了,你已经告诉我你的姓名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姓名呢。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姓,我姓苏,至于名嘛,需要你自己猜,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就一个字。猜吧。”
  名字也要猜?这事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自然缺乏经验,冥思苦想了半晌,毫无头绪,倒把“大眼睛”逗得摇响了一串又一串银铃。
  “她这么爱笑,当然是叫苏笑。”她身边的女伴,名叫李晶的,一语道破天机。
  “真的,我叫苏笑,一个毫无诗意的名字。”她忽然神情黯然,而十秒钟以前她还是那么兴高采烈。女人真是一种奇特的生物。
  这时有人提议玩游戏。方法挺简单:每人都把一句完整的话分成三截,分别写在三个纸条上,再将纸条分类汇集,由李主任从中随机抽取三个纸条组成完整的话念出来,这些话自然众望所归地逻辑混乱,比如,“刘××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放屁”、“陈××在马里亚纳海沟睡觉”、“王××(性别:男)和张××(性别:男)上床”、“孙××在喜马拉雅山顶上跳脱衣舞”,更妙的是被调侃的人都是大伙所熟识的,有的还是平日不苟言笑爱耍威风有虐待下属癖的上司,于是倾刻间笑口百开笑泪千行笑声如潮起潮落笑姿则各有千秋直笑得前仰后合喷汤吐茶呼爷唤娘依红偎绿尉为壮观直笑得五五二十五条裙子六六三十六条裤子惨遭酒污七七四十九个盘子八八六十四个杯子以身殉职九九八十一颗珠子的水晶吊灯“欲上九天揽月,欲下尔头观光”;这幅妙趣横生的《百笑图》若是让闭门造车数十载、画人往往类木鸡的画家见了,至少羞死三个,让十八般武艺全耍尽、赚得干笑三两声的小品演员见了,至少气昏五个,让包袱抖了无其数、台下鼾声动地起的相声演员见了,至少气死七个。我的笑细胞一向疲软,私下认为可能系早年坐镇胎中贪吃母亲“喂”的假冒苹果(大葱)和伪劣人参(胡萝卜)所致,眼下虽然勤奋刻苦地抽皮扯肉,无奈依然是一脸背离主流的忧国忧民,忽然想起近期流行的一首打油诗:老板讲个小笑话,不笑恐怕饭碗丢,中气运足嘴张大,哈哈哈哈哈哈;竟然畅通无阻地“哈哈”起来。遗憾的是恰逢李主任念“吴星敏在纸上写文章”,这句话平谈到了接近真理的程度,恰似打仗时不幸扔出的一枚臭弹,李主任忿忿地瞪我一眼,是“笑什么笑?吴总写文章不写在纸上,难道写在你小子屁股上?”的意思。再次小心翼翼地抽出三张纸条,李主任一厢情愿地希望那是一句诸如“李主任在乌龟壳里上吊”或者“李主任在少林寺偷情”或者“李主任在尼罗河上抢银行”之类的话——不仅搞笑,更重要的是笑点在他李主任身上。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被调侃狂,而是因为:首先,脱离群众乃为官大忌,随波逐流肯定不犯错误,在人人都被调侃的场合,惟有他没机会“分一杯羹”,好像人人都穿戴整齐的时节惟独他赤身裸体或者人人都赤身裸体的时节惟独他穿戴整齐,大有被列为“异类”的意思,而做异类是须要勇气的,如李主任之流,身上的奴气绝对过剩,勇气却是一丝儿也没有的;其次,对不甘寂寞的人来说,最惨酷的刑罚莫过于众人一齐将其遗忘,三大摞纸条提供了足够宽松的发挥空间,连塌鼻子的服务员小李和斜眼睛的清洁工小张的名字都当仁不让地登堂入室了,惟独不见位居集团核心层的“李主任”,不是遗忘是什么?而从对待寂寞的态度上讲,如李主任之流与“命薄”“易老”的红颜恰是近邻,因为二者都是视寂寞为天敌的;再次,吴总的大名已经出现了七八次,他李主任的小名自然应该出现五六次,倘若出现三四次也还差强人意,最不济也该出现两三次吧?否则,何以体现凡事与吴总保持一致的基本原则?更让他伤心的是,“马猴王”的名字已经被自己酸溜溜地念(天地良心,那的确是可怕的瞬间,他诚心诚意地祈祷自己暂时失声未果)了五六次,这是否构成一种不祥的预征,“风云第一宠物”要从此由“李氏狗”易位于“马氏猴”了么?此外,他在翘首以待那句迟到的调侃话的同时,已经不厌其烦地温习过无数次对答的台词,那些台词既包括儒雅大度的自我调侃,又包括惟妙惟肖的肢体语言,甚至还包括别具一格的综合外语,比如翻白眼伸舌头僵直着四肢地扮吊死鬼(李主任对“马主任在乌龟壳里上吊”这句话尤其耿耿于怀,深感姓马的瘦猴精样儿实在不配有“上吊”这样的好运,须知他李主任十年前在剧团就曾演过三分钟没有台词的上吊戏。)唬得小姑娘们尖着嗓子笑做一团,再一字一顿地说:“撒油那拉—殴克(OK)—山克油(ThankYou)”,那该多有趣!关键的纸条不露面,一切心思都只有白费,真如把过期牛奶倒进污水沟里一样可惜,无怪乎李主任竟生出“既生李,何生马?”“既生狗,何生猴?”的无限感慨。看得出来,这三张纸条让李主任失望到了气极败坏的程度,他能把上面的八个字一个没贪污地念出来,实在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敬业精神,“冷致远和—苏笑—接吻”。我“哈”了半声就呆住了,一阵暧昧的狂笑在我耳边爆发,却在我的印象中归于一片静夜的宁谧,“梅梅”,我情不自禁的低唤马上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如雁过无痕,“大眼睛”近在咫尺,如幻似真,眼波流转,神采飞扬!刹那间,那个千里之遥的红袄绿裤痴傻呆憨的女孩的形象仿佛被这场“大合笑”震得支离破碎,碎得眉毛、鼻子、嘴巴,五官都一塌糊涂,任我极力拼凑也拼不出一张完整的脸,碎得我的心生生地痛!一个世纪以后,“大眼睛”不见了,一个名叫苏笑的漂亮女孩优哉游哉地坐在我对面嗑瓜子。
  李主任依旧“痴痴地等”,大伙儿依旧无可无不可地笑,我的笑细胞依旧疲软。“大眼睛”再也没露面。我越来越不安——男人的直觉有时也不乏用武之地,比如眼下我就觉得有另外一个男人的隐秘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苏笑的身影。
  当晚,我和老孟回到我俩分享的二室一厅的宿舍,洗漱完毕之后,我刚躺在床上,想要一个人静下心来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老孟敲门进来了。我惊讶的发现,他们那双一贯似睁非睁的小眼睛此刻睁得又亮又圆又大,显得比实际“占地”面积至少大了二点五倍,“重点突出”的鼻子则红通通的像一座随时要爆发的活火山,那是兴奋激动和麻辣火锅共同作用的结果。他一开始说话,颤抖暗哑的嗓音便明白无误地传递出内心深处种种纠缠不清的感触,简直和那个漫步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吟诵着“扫得竹叶煮茶叶,辟得柴根烹菜根,我生足矣”的与他同名同姓的哲学教授判若两人。这个晚上注定要成为一个奇妙的白天的延续,我想。
  “老弟,刚才涮火锅的时候,我找吴总谈过了。吴总不是要在全球开50家金融机构吗?我来了个毛遂自荐,提出由我牵头,我、老陈和你组织一个项目小组,负责去俄罗斯开银行的事。我已经学了半辈子的俄语,老陈也是个‘俄罗斯通’,我在新西伯利亚有个老……老朋友,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咱们去那儿注册外资银行所需的政策文件,她都能搞到,需要打通的关卡,也都包在她身上,没问题!老陈在金融界干了二十多年,没混成‘精’也混成‘家’了,业务上的事他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事儿有他参加就成功了一半,至于你,老弟,咱们在火车上一见如故,也算有缘。怎么样?吴总有资金,我有渠道,老陈有经验,你有魄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把业已存在的这四种要素组合、运作起来,就能使蕴藏在各个要素中的能量焕发出来,形成超额利润。”老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像椅子突然失火似的,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然后壮怀激烈地在这间斗室内抄着手,吸着烟,踱着四方步,好像偌大的地球此刻已经缩小成拖鞋下面的八点五六平方米的地板,他就这样卟卟嗒嗒地一脚跨进东三省,一脚迈到蒙古国,一脚踏上冰天雪地的新西伯利亚,最后,他满腹狐疑地在窗前停下了周游世界的脚步,呈现在他眼前的自然是北京西郊的万家灯火,看得出来,他好不容易才算度过黑白颠倒的国际时差反应期,心情沮丧地嘀咕起来:“六楼,十二层的楼房咱们恰好住六楼,老弟,有空常到阳台上转转,尼采说的不错,别在田野上停留,也别去爬得太高,打从半高处观看,世界显得最美好。才天的尼采,伟大的尼采,疯子的尼采!算了吧,尼采应该改行卖烧饼,还有,苏格拉底应该改行卖拉面,培根卖臭豆腐干康德卖煎饼果子卢梭卖过桥米线笛卡尔卖东坡肘子黑格尔卖木炭羊肉串……”
  “老孟,吴总怎么说?”我拍拍老孟的肩膀,把他打算说出来的马克思改行卖烤白薯或者卖麻辣烫或者卖烧鸡烤鸭的话憋了回去。
  “吴总让我详细写份项目报告交给他。听说湖南有个县长千里迢迢慕名来找吴总,煞费苦心地讲他们县如何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如何山青水秀地杰人灵如何交通便利商机无限如何得天独厚古迹繁多文物扎堆儿,你一不留意,就得坐了王阳明坐过的椅子使了曾国藩用过的碗筷踩了左宗棠家的碎瓷片进了黄兴如过厕的房子睡了刘少奇躺过的凉席吃了毛泽乐最爱吃的红烧肉,希望吴总去他们县投资办个旅行社,县政府承诺提供政策充许范围内的所有优惠条件云云,吴总问他需要多少投资,他说二,不,四,不,六十万!吴总问他是美元还是人民币,他说当然是人民币,吴总便说我们集团对这个项目不太感兴趣,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县长急了,说您投个五,不,四,不,三二十万也行嘛,不办旅行社,办个纺织厂服装厂皮革厂造纸厂制药厂什么厂都行嘛,吴总却只是摇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后来,有人告诉这个败得莫名其妙的县长,吴总是嫌他提的投资太少哩,县长恍然大悟,直骂自个儿真他妈农民,早知如此何不狮子大开口,要他八,不,一百,不,一百二十万美元?老弟,吴总的经营思路不同于普通商人,他做投资决策的着眼点首先在造势或者说轰动效应上,其次才在赢亏上。私人开银行在当今中国已经够轰动,更遑论把银行开到国外去,便是轰动的平方了,这还不算,一下子开50家,简直要遍‘球’开花,则是轰动的立方了。因此,我响应他的话,主动请缨去俄罗斯开银行,正合他的心意,他没有不批准的理由。”
  “吴总这样做生意,是不是……有点冒险?”我在替我的偶像担忧吗?像老鼠担心大象会淹死在一条小溪里一样?
  “冒险,太冒险了,根本是用生命冒险!没办法,总有一些人被冒险所吸引,喜欢孤注一掷,每当要做明知不可行的事时,便精神倍增,对他们来说,只有破釜沉舟地冒险,生活才能饶有趣味。你看,每当风云集团这艘巨轮驶到看得见港口的时候,吴星敏总是要转舵将它驶回风暴的齿轮里去。”
  “可是,你能确定我们有几成成功的把握,我是说在俄罗斯境内建成一家风云银行?”如果吴总注定要做个大冒险家,我可不愿意做个小冒险家。然而,事实上在爱梅梅这桩事上,我又何尝不是用生命冒险?
  “风云银行?”老孟似乎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老实说,我有点气恼,因为自认刚才那句问话并不具备幽上一默的性质。好在老孟的工作效率一向挺高,刹那间一脸笑意转而变成一脸严肃——风闻刘德华千里迢迢赴四川学变脸未果,何不拜在老孟门下,倒可取些真经回港。老孟反问:“谁说一定要建成了?”
  “建不成……那……”
  “要不要建是一回事,建成建不成是一回事,建成后能不能赢利以及利润够不够超额的标准则是另一回事。我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让吴总批准我们赴俄罗斯建银行。这事只要做到要建的层次,对我们而言,就算百分之百地成功了。首先,集团要在俄罗斯建银行,就不能不派我们赴俄实地考察几次,考察的费用自然是由风云负担的,而我们一旦踏上俄罗斯的土地就能获得时间精力上的相当大的自由支配权,在考察建银行的项目的同时,我们完全有余力再考察几个中俄贸易项目,比如药品、食品、服装,这些项目的考察成果自然归我们所有,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何乐而不为?其次,建银行的事正式立项以后,集团还要派我们赴俄成立办事处,负责注册银行的前期准备工作,这个办事处就为我们与别家公司合作从事中俄贸易提供了据点,前面的考察成果这时便可配上用场,老弟,种大田的时候别忘了弄点自留地,事殊而理同;再次,开银行可不是开早点铺子,租间房,找俩伙计,大街上一吆喝就开张了,那得一道手续一道手续地办,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过,一重关卡一重关卡地攻,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们都会有一段时间驻俄工作,而风云集团的惯例是,在国内工作拿多少工资,在国外工作照样拿多少工资,不过在国内是人民币,国外则是美元,老弟,你现在的月薪一千二百块到了俄罗斯就成了一千二百美元,也就是一万多人民币,只要干上十个月,银行建成没建成姑且勿论,你的原始资本积累却一定可以完成了。因此,咱们是可进,可退,亦可守,游刃有余,稳操胜券:如果风云银行建成了,没的说,皆大欢喜,咱们当之无愧是凯旋功臣,自然在风云有一番事业可做,此谓之进;如果风云银行没建成,咱们与别家公司合作的贸易项目却做成了,咱们就干脆脱离风云,自己做老板,在中俄贸易上也有一番事业可做,此谓之退;如果大田种的麦子遭了旱灾,自留地里种的玉米棒子也遭了冰雹,咱们还赚了少则半年多则一年的高薪,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回学校继续没读完的学业,我可以回单位继续著书立说误人子弟,此谓之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清高,什么良知,什么忠诚信义,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俱往矣,数难舍之物,还看金钱!老弟,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不是尼采说的,是街上擦皮鞋的王老五说的。”
  老孟趿着拖鞋回屋睡觉去了。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夜无眠。黑暗中我可以听见耐人寻味的每一点声响,无数脚步声在黑暗中奔忙,每一条道路都被一层层脚步声覆盖着。我在黑夜里谛听着现在的和过去的故事,今天的人和昨天的人都在黑暗中奔跑着。我想到扑朔迷离的城堡,想到田鼠迷宫一样的地洞,还想到孜孜不倦地在山林和田野中捕猎的豺狼,也想到创建帝国兴亡业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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