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偷眼玉人来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3-06 18:18:37 字数:6079
门铃响了,侧耳细听,的确是我家的门铃——它很久不响了,我几乎以为它冬眠了——会是谁呢?单位来人?不会,我已请了长期病假;朋友们?也不会,自从我对着那个大谈“女人是衣服,破了旧了换一件”的家伙的臭嘴大吼一声“滚!”之后,我的“蓬荜”大概已经没有“生辉”的希望了。梅梅?!
是传达室的老孙。他站在门口说话,没有进来的意思,大概对上次被屋里富含尼古丁的烟雾呛得连声咳嗽、眼泪直流的经历依然记忆犹新。
老孙递给我一封信,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唉,小冷,你这样过日子怎么能养好病?又有几天没吃饭了?年纪轻轻,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这阵子,你瘦多了——别嫌我老头子唠叨:这种事,你得想开点。——我去楼下给你买点东西吃吧?”
“不用了,谢谢。”
送走老孙,我迫不及待扫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心不由猛跳几跳,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去;急忙点上一支烟——手指在发抖,差一点把烟头塞进嘴里,像个头次背着大人吸烟的高中生。
一股辛辣的烟气被吸进肺腑,转个圈,再缓缓地吐出去,淡蓝色袅袅的轻烟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扩散、缭绕、弥漫,像过眼的往事;横七竖八的烟蒂越积越高,像一座小山了,又无声地崩坍,散作厚厚一层灰烬;“嘀嗒嘀嗒”的单调冷漠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那是厨房的水龙头在慢条斯理地漏着水;天渐渐黑了,一层愈浓愈重的黑暗包裹过来,有点像家乡的羊皮袄,我感到一丝温暖。打开台灯——那是我特意买给梅梅的,她喜欢熬夜写作,现在它像房间里许多曾是用具的陈设一样,提前退休了——轻轻抚摸着每一个字、第一笔横竖撇捺,我似乎已闻到梅梅身上特有的幽香,对饥饿久已麻木的肚子忽然愉快地发出一串“咕咕”的叫声——梅梅要回来吗?这念头让我兴奋得两眼发黑、双腿发软——我确实饿了,饿得差不多可以生吞一头大象——爱情再一次显示了在治疗食欲不振、消化不良、上下不通等诸如此类肠胃不好的病症方面的神奇疗效。
“!”我低唤一声,滚烫的泪竟夺眶而出。
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张《离婚协议书》滑出来。“陆心梅”三个字运笔洒脱,布局新颖,呈盛开的玫瑰状——与几天前她在黄瓜市签名售书时,风格又有不同。
我猛咳一阵。一口痰吐在手帕上。喉咙里有股异样的咸味。我闭上眼。肚子不叫了。水不滴了。一切仿佛在刹那间归于死一般的冷寂。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开眼,在一道刺眼的白光下,看见痰迹里有一抹殷红的血。是的,血。
再点一支烟。这一次,我准确无误地把烟屁股塞进嘴里,嘴角古怪地抽动几下,猛吸一口——
十年的岁月如云般飘过,我又陷入了回忆。
我天天去学校等通知书。一些人焦虑不安地来了,又一些人欢天喜地地走了。他们看见我,有认识我的考生便向我道贺,家长们则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一天,两天,三天……我的心在不断地下跌、下跌、直跌至无底的深渊,希望和信心一天天减少,失望和恐惧一天天增大,心理的天平在迅速倾斜,我敏感地觉得人们看我的目光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仿佛我身上忽然长出一条尾巴或是头上长出一支角。我努力使自己的微笑平静、表情沉稳,但实际上我却表现地更慌乱。我再无法忍受了!
我去教育局打听,接待我的同志显得很不自然。他让我看那年大中专录取情况的登记。在西北学院中文系一栏我看见赫然印着陈晓江的大名。老K!我懵了。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后来才知道我的档案材料中有一处不符合规定(究竟如何不符合,不符合哪条规定,却没人解释得清),老K的家人托关系硬是“发掘”了出来,(还是“创造”?)使老K得以取而代之。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
留在我记忆中的是满天的雨。我晕晕沉沉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不知走了多久,在一片低矮的树丛中停住。乌云碾过大地,咆哮的雷鸣嘲弄万物生灵,空寂寥廓的旷野衬托出我瘦弱的背影。雨!我看见满世界坠落的雨——仿佛满世界凄迷、哀怨、愤懑、彷徨的眼睛。——满世界的眼睛以穿透森林穿透山峦穿透田野的巨大的穿透力穿透岁月漫长的隧道、心灵淤积的甲胄、天性尘封的束缚,直视我赤裸裸的伤痕。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澄清透彻的疼痛。一滴泪打湿了衣襟,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纵横交流——我惊异地发现我的泪腺竟是如此发达——渐渐地,我分不清雨水、泪水和我自己。我的疼痛弥漫于林间、草地和池沼,满天的悲哀压迫我巨痛的心;我的灵魂融入了大地,泥水和雨水冲刷我泥污的鞋。我觉得,我即是雨,雨即是我了——这卑微、清冷、愁苦的水滴——我生命的雨!
县里要盖宾馆,我去当小工。——我得赚补习费。
烈日炎炎,我抱着比我还高的砖块,艰难挪步。污泥、汗渍、疲惫、粗糙的老茧、划破撞伤的新的旧的伤痕、肮脏的毡子一样坚硬下水道一样气味难闻的长头发使我看上去像个地道的小工。我久已不照镜子;当我们的生活中有摩斯、音乐、男宝和生日舞会时,我们会需要它的,现在暂且让它在商店的柜台里休息吧。我也不再思想——我的意思是,那种精致美丽的带着书香气的梦想——我在享受超负荷的疲惫、肉体的疼痛、劳作的生活和一日三餐单纯的需要。对,享受。对于一个悠闲自在的忧郁症患者而言,这将是多么奢侈的妙方啊。
我并没忘记我的朋友,正像他们也不会忘记我一样。
麦子上了自费大专,当然,如果我愿意也能上。——当我去大姐家探问能否资助我一笔学费时,大姐的目光和姐夫的脸色让我对自费大学的门说了“不。”——我约好去送他。
麦子走的那天,我、麦子和老K又碰面了。老K的目光有意在回避我,他觉得理亏时总是这副熊样。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的兄弟——当然,我没有兄弟,却有五个姐姐。他还是不能喝酒,去年他去外地补习,自己租房天天熬夜又不注意饮食安排,得了胃病,到现在饭量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我看看他那张又瘦又黄像霜打了似的脸,心里一阵难过。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K,我不怨你,你占那个指标比别人占了强,谁让咱们是哥们儿呢?”
老K傻乎乎地看着我,半晌,竟没出息地流出两滴男儿泪。
我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我也没出息。
工地上有位李师傅,须眉皆白,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上下自如,如履平地,干起活来,像浑身长眼,稳、快、干净利落,一次完工,从不返工,时而露手绝活,壮小伙子们也望尘莫及,甘拜下风。背后大家都叫他李半仙——家乡有种说法:半仙之体的人可出入阴阳两界,通晓人事鬼事,能预言吉凶,趋邪避祸,起死回生。乡人们得了怪病,可以不请医生,但必请“半仙”,因而对他们极敬畏。
李师傅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叫他“半仙”,逢到年轻人起哄,要他算算卦,看什么时候能娶房媳妇时,总是蹙额摆手,矢口否认:“什么半仙不半仙的,我早不干那行了,想算卦?找路边摆摊的瞎子去。——干活,干活。”
一天工休,他却主动找到我。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铁蛋,葫芦村的。”
“你听说——别人叫我李半仙了吗?”
“听说了。”
“是个老实后生。”他顿了顿,又说:“我给你卜一卦,如何?”
“您老不是说不干那行了吗?”我有些诧异。
“以前我泄露天机太多,折了三年阳寿,晚年命里本应有妻,也因此被罚做鳏夫,所以发誓说不干了。但我与你有些缘份,这些天据我观察,你印堂发暗,愁眉不展,目带忧伤,恐怕是有什么心事想不通,我给你卜上一卦,也好让你心里有个数,免得闷出病来,让你六十六岁的老母操心上火,却是一件功德事。”
“我娘的年龄,您怎么知道?”
他笑而不答,手捋银须,说:“我还知道你爹瘫痪在床,全靠你母侍候,他三年前中风,还有十年阳寿好熬。——我给你测个字吧。”
四目相接,他的目光深邃、慈爱而温和,我不由将信将疑点点头。恰在这时,一辆车从我们坐的马路边驶过,我躲闪不及,裤管被溅上几片泥巴,便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划了个“辆”字。
他沉吟片刻,说:“‘车’主行,又有富贵、显达的意思,看来小兄弟你不是此地人,总地一天要远走高飞,富贵显达;‘两’是二,如果我算得不错的话,你已错过一次机会——该走而没走成,对不对?”
“是。”我心头有些迷糊。
“明年不行,运势低微,文曲蒙尘,有志难酬——后年吧!二跳龙门,保你成功。”
“后年?!”我苦笑。
“还有”,他欲言又止,目光转而变得忧虑重重,缓缓地说:“你生命中有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一个她欠你的,一个你欠她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福还是祸就取决于你如何选择了。”
李半仙的预言说得我一头雾水。
傍晚收工回家,我喜欢躺在路边的青草地上歇息片刻。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随便哼首歌,悠哉悠哉,心绪会在一瞬间变得畅快起来,仿佛有某种沉重的负担从心灵上消失了。一只觅食的母鸡优雅地扭着肥胖的屁股,志得意满地“咕咕”叫着,从我身边踱过;老羊倌赶着羊群归圈了,青青黄黄的山坡上像有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在缓缓移行,“啪”的一声脆响,老汉抖抖长长的鞭子,颇有戏台上统领三军的帅爷的威仪;欢蹦乱跳的小牛犊,轻捷得像一头小鹿,从这个土坡跳到那块石头,从这棵杨树跑进那片杏林,远了,远了,又转回来亲昵地依偎着老黄牛不紧不慢走一程。一级级梯田上,这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旺;那几亩洁白如玉的山药花在招蜂引蝶;青绿的玉米棒子迎风摇曳,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顾影自怜。远处,形态各异的山峰连绵不绝,活跃一天的太阳迫不及待要投怀入抱了,难为她仍不忘向身后抛一个光芒万丈的飞吻——为如丝似绢、如团似朵、如涛似浪的白云镶一抹金边,给一马平川的黄土地、袅袅的炊烟、鳞次栉比的农家小院笼一个金色的梦。
那晚的情形与以往毫无二致——突然,我慵懒地缩着的脖子抻直、抻长了,昏昏欲睡的眼睛睁大、睁圆了——一个熟悉的倩影闯进我的视野。虽然隔了两个山头,借助蓦然发达起来的视觉,我清晰地看见梅梅如云的长发、秀美的身姿、纤尘不染的衣裙,而她的衣带上那款半旧、浅蓝、绒质的蝴蝶结在风中颤动得像一个活的、美丽的、撩人心扉的精灵——多年以后,在世界著名的图书馆,我查阅了无数关于生物学和基因学的大部头,在纵横全球包罗万象的互联网上,我访问过无数千奇百怪的网站,似乎没有任何一条科学原理为一个非特异功能人在相当距离看见一个相当大小的东西提供依据,但是,我看见了。是的,看见了。在那一刻,在以后与梅梅聚少离多的岁月中,只要我闭上眼,或者睁着,想起那个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不同寻常的黄昏,眼前便有一只半旧、浅蓝、绒质的蝴蝶结飞舞、旋转、乍隐乍现,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征示和信符。
梅梅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步履匆匆地来到半山腰一棵大柳树下,停住了———那棵叶子落了一成、黄了两成、被虫子啃去三四成的枝疏叶稀半死不活的大柳树在我眼中立刻变得风姿绰约柔情万种,它丑陋的歪脖子也似乎歪得巧、歪得妙、歪出了艺术的美感和灵性——她站了一会儿,大约有一刻钟,又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下。我不免把细长的脖子抻长了一节又一节,目送她远去了,不懂得是什么原因,一颗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钟收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大柳树旁边的玉米地里藏好了,蠢蠢不安的心、目不转睛的眼、屏息静气的嘴、像猎狗似的极力伸挺的耳朵,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每一分注意力都聚焦在昨天以目光邂逅梅梅的山径上——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不知道她来这儿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像暴饮了葡萄酒,那种有点甜、有点酸、有点辣,美味、鲜红、令人兴奋的液体在我的血脉中横冲直撞,奔涌翻腾,渲泄无门;又像刚听了一场音乐会,各种激昂、悠扬、深情,或高亮或低沉、或忧伤或欢快的音符在我体内上跳下蹿,左旋右舞,奔流不绝;更像被魔鬼上了发条,不能自已,不知所之——天边的颜色消消变幻着:淡蓝、绯红、橙黄、绛紫、深蓝、浅黑,终于黑透了,梅梅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到了第十天,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梅梅却出现了。
她背着书包,一路跑过来,到了树下,便坐在一块平展的石头上,以手支腮,陷入深思;目光时而欢悦,时而哀伤,时而愤懑,时而幽怨,渐渐变得漠然了,似乎灵魂已离开她的身体,飞入一个不为人知的梦幻的世界。晚风轻拂她漆黑的长发,夕阳为她姣好的侧面罩一层浅黄的柔纱,她眼里的雾水越来越重,眸子濛濛的,有一种无言的、凄婉的、撼人心魄的美,一大颗晶莹的泪从眼眶滚落到面颊上,像钻石一样闪烁发光——她仿佛蓦然惊醒了,拿出一个蓝皮笔记本奋笔疾书着什么,削瘦的肩头不住地抽搐。
我一阵心痛,脑海里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不知在哪儿读过的诗句:沾满露珠的花儿,恰似你仰望着我的泪眼——好肉麻!她可不知道你的存在。“啪”我猛地一拍,顺手扔下一只长腿大花蚊子的尸体。
梅梅写了一会儿,停下笔,泪水簌簌滑落,颤动的双唇紧抿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我的心更痛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像林间的晨雾,溶溶荡荡包住我那颗小小的心脏;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忘了天生的身高缺陷,确信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不是怕吓走她,我几乎要走过去,给她抚慰、佑护和,像当时流行的一首歌的歌词中所写的,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难道?我忽然对自己警觉起来,不,我不会喜欢陆心梅的。追求她的人已经够多,在人类所有的缺点中,我最憎恶的就是凑热闹。当然,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不管是因为配不上她而不敢喜欢她,还是因为不喜欢她而发觉自己配不上她,都是一码事。
我有点迷惑,又有点惶恐,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再抬头时,她已离去,凝视她坐过的石头,我有点怅然若失。
梅梅是个谜。
她是外乡人,听说是因为父母离婚,才被寄养在这儿的姨姨家,然而对于她从哪儿来,姨姨、姑夫、表兄妹们对她好不好,为什么从不见她的父母来探望她以及诸如此类人人好奇的问题,她始终讳莫如深,不愿对任何人给出标准答案;女儿家怕成单,吱吱喳喳扎在一堆儿说悄悄话是她们的长项,而她却独来独往,天马行空,连女伴也没有,更别说男伴了,好像她一出娘胎就选择了孤独地生活;正值豆寇年华的女生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却经年累月穿一身灰不溜秋、黑不拉叽、洗得发白的衣服,预上总围条纱巾或围巾,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也坚持穿及踝的长裙、加厚的长筒袜,如果不是长发披肩,且性别不符,“装在套子里的人”第二的桂冠恐怕非她莫属,而尤其另人称奇的是,让女生们敬而远之的衣着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大方、高贵、雅致、美丽“热”人;按照男生们的逻辑,是才女必定是丑女,是美女必定不是才女,而梅梅是个独一无二的例外,她的“才”百分之百,不打折扣——从初中到高中,她的成绩当仁不让地保持全校第一的排名,被她远远甩在后面的第二名即使用上望远镜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有大跌眼镜的份儿,更别提那些夜夜秉烛苦读、次次成绩平平的“孔乙己”(统一绰号)们,所受的打击几乎到了士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凡此种种,是梅梅的美丽增加了人们解谜的兴致,还是解而不得要领使她的美又多了一层迷幻的魅力,则未尝不也是一个谜。
我变了。白天,有时故意和工友们嬉戏打闹,粗话脏话乱说一通,像个精神亢奋的病人;有时又默不作声,一句话也懒得讲,像个使性子的小娘们儿;有时两大粗瓷碗的饭三下两下风卷残云般拨下肚,像传说中的饿死鬼转世;有时又一口饭也咽不下,只好把自己那份让给别人,像在厨房偷吃了冷猪肉的待字闺中的小姐故意到饭桌上装腔作势。李师傅偶尔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目光深邃得像宇宙中的黑洞,我不敢直视,心头却掠过阵阵惊悸。
夜静更深,一天的劳累像铅块似的压在眼皮上,我却辗转反侧,不能成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