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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命悬一线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3-13 20:02:04      字数:8787

  
  正当我饱受感情煎熬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
  那天下午,从清晨就开始刮的风卷着黄沙越刮越大,天上地下都蒙着一层死一般滞重的土黄色,时光好像回到了亿万年前混沌未开的时代又像是一下子跃到了世界末日。我们的黄土地完全裸露在狂风的肆虐之下,那些矮小的杨树和枯瘦的荆棘一会儿全部倒向一边,好像在乞求太阳的恩赐,一会儿又全部倒向另一边,好像情愿做匍匐在风神脚下的奴仆。黄风威猛的呼啸声从东扫到西,从南刮到北,天地间再没有第二种声音敢与之抗衡了,那是风的语言:我是这片土地的主宰,我是这片土地的灵魂!我是暴君我是神明我是恶魔!
  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幸福的人们此时都躲进四堵墙壁里面,舒舒服服地磕瓜子聊天,或者美美地睡上一觉,享受一个清闲自在的下午;因此,恶劣的天气和世上所有的晦气事一样也有其好的方面。不过,就像黄土地上从来不缺乏贫穷一样,也从来不缺乏不幸的人,比如眼下那群在未峻工的宾馆顶楼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民工便是明证。
  “这样的天气没法施工,咱们还是提前收工吧。”我吐出一口黄沙,大声喊道。
  “再坚持一会儿,‘搅屎棍’可不是好侍候的主。他早想找茬儿扣咱们的工钱了,咱不能‘他瞌睡给他个枕头’”!从声音判断,是二楞子说话。二楞子和我是光屁股长大的好友,他来这儿是为了赚钱娶媳妇。
  “对,咱那点血汗钱可不能让他给黑了。孩子还等钱交学费呢。”三狗子附和着说。
  “搅屎棍”是老板的浑名,在县里的知名度远高于其本名赵仁义。山药县人有不知道现任县委书记尊姓大名的,却没有不知道“搅屎棍”的;这固然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因素,还因为“搅屎棍”的发达确有几分传奇,而生活圈子狭窄的人们是特别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的。像不少天才在幼年时便被誉为神童一样,“搅屎棍”也自小便表现出不同凡响的匪才,比如他来到世上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爹爹”,也不是“妈妈”,而是干脆响亮的“我操你妈”;比如他还在跚跚学步时便犯了“案”——偷了他妈藏在柜子里的苹果(那个年代的苹果,与现在普通水果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只有在探望病人、办事送礼等重要场合才能见到它金贵的身影),害得几个哥哥当了替罪羊,他爹揍得哥哥们哭天抹泪的时候,他却躲在门背后心无旁鹜地享受他的胜利果实;再比如他在乳牙还没全部换完的时光便无师自通,当着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子的面掏出“小鸡鸡”,非要人家陪他睡觉不可,羞得女子跑回家,他就爬上她家房顶用砖头堵烟囱,结果,滚滚浓烟把女子全家都从屋里呛得冲到院子里,八口人声势浩大地咳嗽了一小时二十分钟三十一秒。“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俗语在“搅屎棍”身上全线失灵了,从他的成长事迹堆里随便捡几件出来,就够得上惊世骇俗的规格(县级标准),比如他十四岁那年在街上聚众斗殴,有人亲眼见他被人家一刀子捅出了肠子,血流如注,他三把两把将肠子胡乱塞进肚,翻着白眼吼:“接着打——”比如他十八岁那年想进县造纸厂当工人,偏巧厂长也非等闲之辈,放出话来说别人怕他我不怕他,让他进厂,厂子不成土匪窝了?不行!他提起菜刀就闯进厂长办公室,拎小鸡似的把吓得缩成一团的厂长拎出来,说你别害怕,我就问你我进厂当工人行不行,厂长的脖子直发凉,知道菜刀就架在那儿,能不害怕?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一个劲儿说行,一个劲儿说你这样的大神仙咱这样的小庙请还请不来呢……再比如他二十岁那年看上了本村的“村花”,而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居然也看上了他(“情人眼里出帅仔”),不料他上门提亲,姑娘的父母死活不允,他火冒三丈,一把拔出腰间的匕首,手起刀落,一截手指头干脆利索地脱离了集体,在锅盖上小鬼似的跳起了“蹦蹦舞”,他眉头不皱一下,冷笑着问我要娶你家闺女你们到底放人不放人,老俩口吓得双腿一软,女婿拜泰山改泰山拜女婿了!倒是姑娘接受不了“帅仔”与“搅屎棍”的巨大差距,再想不嫁也由不得她了。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搅屎棍”逐渐成了气候,县里的小混混、中混混、大混混们自愿尊他为“龙头老大”,让他过足了诸如前呼后拥、吆五喝六、混吃混喝、横着走道、拿拳头讲话之类的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口袋依然和非洲难民的肠胃一样轻松,直到第三次“出宫”后(“宫”此处特指监狱),情形才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这个恶棍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遵纪守法有口皆碑的山药县十大民营企业家之一“赵老板”(他的大名在赋闲三十四年之后,终于又被委以重任),财神老爷绕过最勤劳的农妇奉上的供品,不肯为最虔诚的钱教徒驻足,也没有眷顾最执著的追随者那渗血的额头,却摇头晃脑地捧着金元宝撞开了一扇连“迎财神”的红“请柬”都没贴的肮脏斑驳的门!
  《搅屎棍别传》说到这儿不得不用一句行话,即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来暂时收尾了;因为刚喝了“脑黄金”或是“脑白金”的读者大概还记得我还站在狂风呼啸的工地上呢,闪了舌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风神的脾气说来就来,而且来势迅猛猝不及防,那天最高级别的风纵队盘旋着袭击我们的时候,我只有拼命抓住身边一根水泥管,让大半个身子贴在“地”上,坚决拒绝“与风共舞”,听得耳边飞沙走石、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身下的“半成品”要散架似的剧烈摇晃,各种骇人的声音中还隐约混杂了一声惨叫……
  一个世纪后,风势渐小,我挣扎着舒展开酸痛的筋骨,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重点护保对象,那双宝贵的眼珠子请出保护帘,眼前是一片狼籍满目黄埃,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刚从“临时栖身地”钻出来的工友们个个都像新出土的“民工俑”,身上每个毛孔都富含土矿。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两条成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特征明显、一条呈“S”形一条呈“L”形的长腿呢?我的脑子里灌满了风沙,一时还难以恢复正常工作,我甚至忘了调动人类优越的语言功能,喊出他的名字。这时,三狗子发出一声惊叫,指着楼下呆若木鸡,我扑过去,终于喊了出来“二楞子——”
  二楞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楼下的工地上,好像已经死了。从我们站的八层楼的高度俯视,他的躯体渺小得像一只蚂蚁。他是被刚才那阵大风从楼上掼下去的。
  二楞子没有死,他只是昏厥了。这个发现令我们集体惊喜了一回,不过后来的事实说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一条半死的生命一定比一具死尸更有价值;因为从“钱氏经济学”的原理分析,两者的价值比显然取决于医疗费与丧葬费的费用比。
  县医院那个眉清目秀或者说小眉小眼的女医生好像对经济学颇有研究。她看见我们这群斜戴着丑陋的安全帽,破旧的工作服上又是土又是血的民工七手八脚抬着痛苦地呻吟着的二楞子闯进来,立即皱了皱小蒜头鼻子,一张小脸儿上便写满了厌恶,尖着嗓子说:“病人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抢救,先交五千块住院压金。”
  这句话在身无分文的我们听来,则分明是“没钱怎么敢受伤?快滚蛋!”就连她手里摆弄的那根圆珠笔都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大姐,我们来的匆忙,没带钱,您就行行好,先救救他吧,他才二十岁,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就这么一个劳动力,他若是死了,一家子可就全完了,您行行好……”三狗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
  “不行。先交钱后救治,这是院里的规定。”女医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说。
  “天职?哼!看不出来,民工里头也有会咬文嚼字的秀才,这年头真是啥稀奇事都有吆。不过,我不懂什么天职地职的,我只知道医生也得吃饭挣钱养家糊口,医院的药更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能随便哪个叫化子来讨都喂一口!”女医生那种愤慨的表情不知情的人见了大约要怀疑她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闺女,你别生气,别生气。他不懂事,他是个傻子——考了三年大学,末了连个小工都当不好,不是傻子是什么?你看这样行不?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先救救这孩子,我们马上派人去老板那儿取钱——我们没钱,可我们赵老板有的是钱呀,别说这孩子的伤是工伤,赵老板有义务负担医疗费,即使不是工伤,赵老板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上回一次就给“希望工程”捐了这个数:十万块呢!那事还上了电视,你也看了吧?县里谁不知道赵老板心肠好、有爱心?你就放心救吧,该用什么药用什么药,该打什么针打什么针,花多少钱计个数,有我们赵老板在,不会亏了医院的。好闺女,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不想让他死在这儿吧?你今儿办了这桩好事,明儿肯定能找个好婆家,信我“李半仙”的,没错!“
  “你是‘李半仙’,你们老板姓赵?”女医生迟疑了片刻,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请示院长。”
  “我去找院长。”我急忙说。
  “院长去市里开会了。”
  “啥时回来?”
  “三天以后。”
  我急了,真的急了。我不在乎人家的态度——贫穷,不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命运不公,不论受穷的人是洁身自好还是人穷志短,别人见了总要掩鼻而过。是的,贫穷的气味不好闻,就像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就像不经常换洗的衣服那样一定会散发出污浊难闻的气味。我自己近来就老是嗅到它,好像自身就是一滩臭水。但是,穷人的命也是命,二楞子不能死!他还没娶媳妇,他多想娶媳妇啊,他应该娶上媳妇的。我把心一横——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今天咱就玩玩“逼良为娼”的魔方!
  我突然从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摸出一把斧头,瞄准昏迷不醒的二楞子的天灵盖砸下去——在场所有人的人都惊呆了——斧头当然不会真的落下,我让它恰好停在一个安全与危险、生与死、人世与鬼域的临界点上,一丝不苟地做足了恐怖分子的表情,哑着嗓子嚷:“你们到底救不救他?我从一数到三,你们不救,我就一斧子砸死他,让他死个痛快,就死在医院,一……二……”
  我怀着恶意的快感看着女医生那张小得出奇的脸刹那间吓得变了形,看着她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椅子上,看着一个年长的医生跑进来,强作镇静地喊:“快放下斧子,有话好商量!”
  “你们答应救人吗?”
  “答应。”
  “马上?”
  “马上。小陈,小王,把患者推进急诊室。”两名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跑进来。
  “傻子,你干什么?傻毛病又犯啦?我操,还不快滚,这儿有你什么事?你瞎搅和什么?人家医生是干什么吃的?能见死不救吗?白衣天使,你懂不懂?人家有难处,咱们理解,你这一块臭肉可坏了满锅汤啦!快滚,以后别让我老汉再瞧见你,当心你的傻脑袋……”李师傅一把夺过斧子,一边义愤填膺地对我破口大骂,一边推推搡搡地把我往门外撵。可是到了避开旁人视线的地方,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赞赏的笑意,我能够捕捉到它;同时,一句耳语切入我的耳膜:“快去找‘搅屎棍’要钱。”
  “搅屎棍”好像“人间蒸发”了。那天晚上我发疯似的找遍了他的办公室、县里大大小小的酒馆饭店、新开张的“蓝猫舞厅”、他的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家,以及他可能出现的其他任何场所,除了毫无意义地增加被一张又一张脸孔和一扇又一扇门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的次数以外一无所获。最后,只剩他家那栋二层小楼的地板还未曾受到我这双越走越脏的鞋的强暴了,因为在全县所有的房间里他在那儿出现的概率无疑是最低的——男人口袋里的钱通常和晚上在家的次数成反比例关系,即男人越有钱,在家的次数越少,反之亦然;当然,这个男人必须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我还是去了“搅屎棍”家,和我料想的一样,他不在。出乎意料的是“搅屎棍”的妻子,那个当年的“村花”:三十多岁该是女人风韵犹存的年华(时尚的提法是“第二青春期”),而她却像一朵过早凋谢的花,憔悴枯黄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我想她大概在生病——穷光蛋没事爱生孩子,有钱人没事爱生病。她也确实像有病,说话唠唠叨叨颠三倒四,一提到她的丈夫便神经质地拼命摆手,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眼神流露出见了鬼似的恐惧,好像她一旦说错什么,便会有人请她重温下地狱的滋味。这的确令人费解。
  “坏爸爸坏妈妈不来陪我玩,我要把坏爸爸坏妈妈用抽水马桶全冲走——”这声粗野的“童骂无忌”在我听来不啻天籁之音。
  “大哥哥陪你玩好吗?”我走进“搅屎棍”儿子的房间,对那个拖着鼻涕的小脏孩说。
  “好。”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爸爸去哪儿了。行吗?”
  “行,”小脏孩不耐烦地使劲吸了吸鼻涕,那双应该属于天使的黑眼睛里却扑闪着邪恶的异采,他以说“咱们来玩过家家”一样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你做我的大狗狗,在地上爬三圈,不,九圈,还要叫‘汪汪’,我就告诉你。”
  我强忍着努火没有一拳砸扁那个小猴崽子的脸,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无愧于“搅屎棍二世”的荣耀,在虐待人方面的才华有望“子出于父而胜于父”了。接下来我的思路拐了个弯,驶上了理智快车道——狗这种动物其实很不错,比起攀高势利、“有奶就是娘”的人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狗的忠诚要可爱得多;比起口蜜腹剑、巧舌如簧者的花词锦句来,爱憎分明、直抒胸臆的狗吠要动听得多;比起两面三刀、虚与委蛇者的笑脸来,自然本色的狗脸要好看得多;比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名夺利防贤嫉能者的高智商来,狗的愚蠢要高贵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狗比人强!既如此,我完全有理由欣然蹲下,两手前撑,在“搅屎棍二世”尖声尖气的指令下,一会儿爬,一会跑,一会“汪汪”叫,甚至对飞来的拳脚、玩具和小木棍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表现得比一条真正的狗还要好。这时我有种奇特的感觉: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居高临下、既敬畏又悲悯地注视着肉体在尘世受苦。
  “搅屎棍二世”提前结束了游戏,自然不是因为天良发现,而是因为再没有比折磨一个不反抗的奴隶更乏味的事了。而且一辆电动小汽车讨好地开到他脚边,适时吸引了这个小暴君的注意力。
  “现在该告诉我你爸爸去哪儿了吧。要是你不告诉我,咱们就接着玩大狗狗的游戏,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不玩了。”这个孩子喜新厌旧的速度让成人都望尘莫及。他不情愿地说:“好,就告诉你:坏爸爸去找黑女人了,臭不要脸,快滚蛋,你把我们家的地板弄脏了……”
  我在他“恶语连珠”的咒骂声中逃出了大门。
  黑女人和遥远的非洲大陆没有任何关联,据她自己说,她是河南人,至于姓名,她自然也说了,而且强调的次数不会比可怜的祥林嫂念叨那句众所周知的名言少,有人记得是叫什么花,也有人记得是叫什么芳,反正是个挺女性的名字,但是大家依然叫她黑女人,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肤色黑,二是她专职在黑夜做那种生意。像远航重洋的船舶会留下曾经停泊过的港口的记录一样,经多识广的黑女人身上有种让一辈子没走出山药县半步的女人们既害怕得避之唯恐不及又心向往之的魅力,那种魅力其实是由一些具体的细节编织起来的,比如她有一台可以放在手掌上看的图像清晰的小电视(那在当时是山药县没有的稀奇玩艺儿);比如她有一件色彩艳丽花里呼哨据说是云南的傣族姑娘穿的长裙(山药县人很少出“门子”,所谓出远门也不过去趟西阳市,云南在他们的印象中是个美丽、模糊且遥不可及的梦);比如她画夸张的银蓝色眼影,把又粗又长的眉毛描成咖啡色,用浓重的绛紫色唇膏把原本肥厚的唇又加肥了一圈(可以想象,那种化妆的抢眼效果在“素面朝天”的姑娘媳妇中间至少被增强了百分之二十至五十);再比如她用修长的手指夹着修长的女士牌香烟,指甲上鲜红的暖色衬出香烟的棕褐色的冷,以一分沉醉、两分挑逗、三分优雅、四分放浪的神情吐烟圈(那在山药县是独一无二的风景线);然而,恰是这些可见可摸可道可感的东西打动了山药县的男人们,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辈或祖辈都是农民,而农民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实际,因此黑女人的生意从她半年前踏进山药县的地界以来一直保持供不应求的高水准。
  在去往“革命旅馆”(这家旅馆是“大跃进”时期建的,那时早已由私人承包,并改名为“招财旅馆”,但本地人提到它时还是称它的原名“革命旅馆”,其动机究竟是赶乘“怀旧列车”还是玩一把农民式的幽默便十分值得怀疑)的路上,我把平时搜集到的有关黑女人的传闻逸事拼凑起来,潜意识中流过一个词:侠义——侠义的婊子?我不禁哑然失笑,对自己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佩服得六体投地。同时下意识地痛骂自己庸俗下流,二楞子命若游丝、大伙儿焦心如焚、向“搅屎棍”要钱难如与虎谋皮,肩负重托的我怎么能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对一个婊子产生浓厚的研究兴趣?这样我发现了一种男人的心态:对于风骚女人既鄙视又好奇,既厌弃又渴望。
  在黑女人住的301房间外,我尝试了一回窍听。天地良心,这事与人品无关,与好奇亦无关——当我的大脑忙着思考既能圆满完成任务又能在“搅屎棍”爆发他的驴脾气时保全小命的两全之策时,我的耳朵不合时宜地勤快了起来:
  “一千,整一千。一个子儿不能少。这种事还讨价还价,老娘都替你害臊!”这个女声是黑女人的无疑。
  “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昨晚搓麻将搓了个通宵,差点连裤子都输了。老交情了,你就降点价,明晚我若是赢了——肯定赢,我给你买条金项链。”果然是“搅屎棍”的声音,“搅屎棍二世”倒没蒙我。
  “金项链当然好,钻石的就更好了。不过,想降价,没门儿!老娘懒得同你拌嘴,一句话:有钱到这儿找乐子,没钱回家睡老婆——一分钱不用掏,免费!”
  “嘿嘿,老婆哪比得上你呀?……”
  “费话少说,交钱上床!”
  “臭婊子,敢跟老子较真儿?老子嫖你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老子,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是吗?怎么个不客气?——我倒想长长见识呢。”
  “县里马上又要搞‘扫黄打非’,你可留点神,进了局子就没得玩儿了。”
  “这事不劳你操心。不瞒你说,公安局局长可是这儿的老主顾了。”
  “历害,佩服,你把那个黑脸包公都拉下水了?道行不浅!不过你也别得意,我手下那帮弟兄也不是吃素的——只要我赵老板放一句话,管让你在山药县的地界上没法儿混饭。”
  “好啊,我正好呆腻了,想换个地方玩儿呢。你们这地方,穷得鬼都留不住!深圳的朋友来过三次电话催我动身,那地方可是遍地黄金,一百个山药县都抵不上。——我这碗饭脏是脏,不过凡是男人没死绝的地方哪都能端。”
  “好,够狂!老子喜欢的就是你这股子狂劲儿。老天,我简直都要爱上你啦!来吧,拿去,老子有的是钱,只要你把老子侍候得舒舒服服……”
  我就在这时假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赵老板”。
  “谁?我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子正忙着呢。”一句怒气冲冲的话从门里扔了出来。
  “十万火急。真的。工地上出事了,二楞子……”
  “死了?”那语气满怀渴望。我想今天有幸遇见第二位研究经济学的大家了。
  “没有。不过伤得很重,恐怕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大伙儿都守在那儿,让我来找您取钱。”这个“钱”的音刚落,门开了。
  “搅屎棍”温和地微笑着坐在床边。他的衣着看似普通,其实全身都是牌子——各种图案的商标牌从袖口、衣袋、裤腰、屁股等部位探头探脑,无一例外地透着骄横张扬的气势,好像争先恐后地宣布其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的不菲价格;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肌肉强健,没有中年男人不胜其烦的凸肚冗肉,裸露的刀疤使他身上的阳刚气质和兽性的残暴混合起来,与其说令人胆颤毋宁说撩人情怀;他的脸棱角分明,皮黑肉糙,天庭不饱满,地廓欠方圆,两扇心灵的窗口明白无误地启示对方:这是个贪婪、阴险、未开化、没心肝的人。
  我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对他的友好挺不适应。好像在严冬腊月天忽然见到一轮炎炎烈日。如果他地撼山摇地发一通脾气,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再不遗余力地诅咒二楞子,诅咒三狗子,诅咒李半仙,诅咒医院院长,诅咒安全监察员、诅咒县长市长省长,诅咒风沙,诅咒黄土地,诅咒月亮,诅咒星星……我倒感觉自在得多。
  “这钱该我掏,没问题。人命关天,只要二楞子能平平安安地出院,我花多少钱都不要紧。”他诚恳地说。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惊诧,反正一句话也说不出,却无可救药地打起嗝儿——准备了一路、洋洋洒洒数千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绳之以法的《冷铁蛋讽搅屎棍》已经到了嗓了眼,又生生地被噎了回去!
  赵老板请我坐下,对我三次高考的遭遇深表同情,对高考这方净土也未能幸免于不正之风的污染感慨系之,对“从大学生到民工”这一人间悲剧的导演所用的偷梁换柱暗渡陈仓卑劣鄙俗的伎俩恨声不断,对我百折不挠千屈不回“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坚韧意志钦佩有加,对二楞子之流爬刀山游火海宁舍小命不舍媳妇的愚昧深以为忧,对他未曾及时处理工地上存地的事故隐患痛悔莫及,对大伙儿在十二级大风的威胁下坚守岗位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既歌又泣……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到县造纸厂厂长的老婆前天生了“龙凤胎”,县委刘书记昨天患了重感冒,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就是好,海湾战争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黑种人的性功能比白种人和黄种人的强……综上所述,赵老板一言以概之:“我现在马上回家取钱,你跟我一块儿去,一秒钟不能耽搁!迟了二楞子就玩儿完了!别指望那帮狗娘养的医生会善心,他们见不到‘老人头’难保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没错。快走吧。”我强忍住打嗝儿的强烈欲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唉呦,瞧我这脑子,”赵老板好像和自个儿的大腿有杀父之仇似的,“啪啪啪”猛拍了三下大腿,急急火火地说:“家里的钱都在我老婆手里。你不知道,那个女人跟钱有瘾,比跟我的瘾可大得多,向她要一分钱简直像要她的命一样!没办法,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对她没什么道理可讲。”说到这儿,他又急忙安慰我:“别上火,千万别上火,心急吃不得热馒头!冷静,冷静!让我想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这就给银行行长打电话,刘行长跟我是什么关系?我操,比铁还铁呢!别说现在才晚上十点,就是半夜两点,我也照样能取出钱来。这点小忙对他来讲还不是小菜一牒?!嗨,杀鸡用不着宰牛刀,这事找储蓄所的张所长就行。”可是,他既没给“杀鸡刀”打电话,也没给“宰牛刀”打电话,却“啪啪啪啪啪”猛打了五下大腿——这回,他简直好像和自个儿的大腿有夺妻之恨了——说:“真是越忙越乱!记电话号码的本本还在家里呢。这样吧,咱俩兵分两路:你去医院告诉大夫钱马上就到,救人要紧,有什么现代化的玩艺儿都拿出来给二楞子用,别舍不得;我立刻回家给张所长打电话。”
  我千恩万谢地离开那儿,直奔医院。临走时,我用近乎于崇拜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正在喷云吐雾的黑女人,这个女人自我进门以后始终保持沉默,但我相信是她使“搅屎棍”变好了,是爱情的力量把这个十恶不赦的男人变成了慷慨正直的绅士。是的,爱情——唯有她才具备创造奇迹的神力!
  我崇拜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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