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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爬楼梯的蚂蚁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2-28 15:22:29      字数:6679

  
  母亲又在给父亲喂饭。她端着一碗清淡可口的鸡蛋羹,自己先尝尝,加点葱花,吹一吹,再尝尝,然后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喂。有时父亲吐了,她急忙用毛巾擦干净他的嘴角、胡须、衣襟,再接着喂。她喂得那样投入、细致、一丝不苟,似乎这还是头一次,须格外小心,而不是已喂过百次千次。喂完了,饭菜也凉了,母亲草草吃一点,便收拾了。
  “娘,爹以前净打你,你当真不记恨他?”我小声嘀咕一句,心想娘有耳背的毛病,大约听不清;若是凑巧听清了,大不了重温旧梦——记得小时候,我常在娘压抑的哭泣声中惊醒,便知道爹又打娘了,他嫌弃娘长得丑,我自作聪明地安慰娘:“别哭了,铁蛋长大了,替您报仇——”娘总是不待我说完就掩了我的口,一点不领情地赏我几巴掌——如今娘的巴掌打在我身上已觉不出疼了,倒是想到娘的确老了这一层,我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
  娘的反应证明我的设想欠周全。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眯起眼沉思良久,说:“你不懂。我不恨他。我估摸着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太多吧。”
  我傻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大明白娘的话,于是暂且抛开爹和娘的事,一心一意考虑起自己的事了。
  放榜之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家长们都在多方活动,激烈“竞争”,托关系,找后门,甩钞票,甚至假公济私、半公半私、公私合璧,弄出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名堂;而送档和接档就成了“攻关”重点,他们虽谈不上手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动动小手指头让几分之差的考生的运命颠倒乾坤倒也不算夸张,尤其是送档案的:专送他的档,压下你的档,你就走不了;专送你的档,压下他的档,他也走不了。(这些固然只是道听途说,不过,《考生必读》里恐怕也查不到。)
  我的父母自然不能代劳,只有自己想办法。将哈姆莱特那句名言:生还是死,这可是个大问题,略事修改,用在这儿简直浑然天成:有钱还是没钱,这可是个大问题!
  急中生智,我想到了五个姐姐。
  四姐刚生了双胞胎,还在月子中,我买了两袋奶粉去探望她。
  她家的房子足以同我家媲美,其低矮、阴暗、潮湿等各项指标均有过之而无不及。推开门,只听得三个孩子哇哇啼哭的声音声嘶力竭此起彼伏,我差点怀疑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竞哭比赛!待我的眼睛基本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见四姐半靠在枕头上,盖了一床破旧的被子,在黑暗中眯着双眼,目光恍惚,泪痕满面,较上次回娘家时又瘦了一圈。
  “四姐。”
  她蓦然惊觉,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神游回来,认出是我,脸上露出一丝欣喜,说:“听说你考上了,姐为你高兴呢。家里好吗?娘还是一个人照顾爹?——娘受苦了。”
  姐弟俩正说着话,喝得醉醺醺的四姐夫抱着一瓶“老白干”,跌跌撞撞闯进来,嚷道:“家里的人呢?去哪儿挺尸了?妈的,断了老子家的香火,还想饿死老子?”
  四姐的脸白了一下,忍气吞声地说:“铁蛋来了。”
  “铁蛋来了?”四姐夫似乎才看见我,凑近我,假笑着问,“铁蛋兄弟,你是有文化的,给咱评评这个理:你姐又给我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连着那个大的,难道我的三千块彩礼钱就买来这三个赔钱货?!”
  “你——”我心头火起,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四姐忙扯扯我的袖子,接触到四姐几近哀求的目光,我的心软了。
  “姐夫,女子小子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四姐夫连连摆手,举起酒瓶猛灌一口。忽然,他那双家传的死鱼眼连翻两翻——瞅见我带来的两袋奶粉了,四姐忙要藏起来,来不及了,他一把夺过去,口齿不清地骂:“赔钱货,还喝什么奶粉?不如老子拿去换酒喝。嘿嘿,养不活更好,老子正好再要一胎指标,生个大胖小子。”
  “你放下,那是铁蛋买的。”四姐柳眉倒竖,扬起手来——我的耳边仿佛已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掴在四姐夫脸上,把他那“满嘴黄牙关不住,四颗板牙出唇来”的黄板牙打个稀巴烂,算是请他吃顿黄豆酱,管让他心明脑清幡然悔过,不啻佛家的醍醐灌顶。——但是,四姐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抖动几下,还是放下了。难道四姐也认为男孩女孩不一样,生了女孩就是遭天谴?我疑惑地看看四姐——她可是读过高中的呀。
  “算了吧。”我违心地劝道。
  四姐夫把两袋奶粉揽在怀里,一屁股坐在摇摇欲倾的破桌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叨叨:“老张家算是断子绝孙了。老子还干什么活,还挣什么钱——挣钱有屁用!喝口酒,乐一乐,过一天算一天吧。”喝着说着,他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背过身不理他,不一会儿工夫,便听见鼾声如雷。原来,他已烂醉如泥,溜到桌子底下睡着了。
  泪,缓缓从四姐眼中坠落。
  借钱的事是不能提了。我待要搜索枯肠,打点出些劝慰话来,无奈肠胃里正闹饥荒,一时也搜不出什么。
  告辞出来,经过四姐夫身边,我不忘鲁迅先生的教导,充分发挥阿Q真传的想像力——描准他蹶起的屁股,狠踹一脚,踹出他三个响臭屁。
  “铁蛋,”四姐叫住我:“姐的事你别告诉娘。答应四姐,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
  四姐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异样,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上心头,我不由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四姐未出阁时,六姊妹中我俩感情最洽,几乎无话不谈;不想如今她处境堪忧,我却帮不上一点忙,只得点头应了。
  出了四姐家,我直奔二姐家。二姐生性温婉,对我个冷家奇货可居的“小男人”(二姐语)一向疼爱,最近适逢二姐夫有升迁之喜,此行凯旋的希望绝不只是一点点。
  未进院门,已听见哭天抢地乱糟糟一片吵闹声。我腿一软,心想这趟赶得不巧,恐怕白来了。
  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席地而坐,正拍着大腿骂街,若不仔细分辨,我几乎认不出她就是二姐了。
  “老天爷呀,我不活了。才升了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副局长,就在外边养小老婆,还说是赶新潮,潮个屁!你个没良心、不得好死、挨枪子的东西!忘了老娘当初嫁你时你那穷光景了?老娘也不是好惹的,老娘要去告你,告你——”
  “好姑奶奶,求你了,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我丢了乌纱帽,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这儿没了油水,你拿什么买这个斯、那个蜜、几千块的皮大衣——打扮得比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年轻,活像个老妖精?你拿什么跟那些局长太太县长夫人厂长小姨子比着赛着摆阔气?告诉你,我丢官,咱俩都完蛋!”
  二姐不知听见没听见,音量却自动降下十几个分贝,也不往下“告”了,只一个劲儿骂“没良心”。
  “铁蛋,快把你二姐扶进家,丢人现眼的,成什么体统?”二姐夫灰头土脸,汗流浃背,高档西装上沾满了二姐留下的眼泪、鼻涕以及诸如此类爱的印记,正急得团团转,见了我好像见了大救星。
  二姐最近又发福了,我自忖自己这点缚鸡之力恐怕难以应付她那身贅肉;但既已身临“战场”,也不好只作壁上观,姑且硬着头皮去试一试。不料我刚伸出胳膊,二姐不待我扶,顺势一攀,就爬起来了——看来她挺满意我这个“台阶”的及时出现——嘴里却嚷嚷:“别拽我,别拽我!铁蛋,你也和那没良心的串通起来,欺负我女人家没气力?”
  进了家,二姐夫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靠,点上一根“希尔顿”,跷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吸起烟来。“有什么事呀?这算什么事呀?值得这样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你们女人家,就是少见识。不就是有个相好的吗?如今当官的哪个没有?再说,她是她,你是你,你还是我名媒正娶的老婆,我也没说要离-婚呀。对不对?”显然,他对以上这段抑扬顿挫、恩威并施、旁征博引、重点突出的即兴训话甚为得意,认为完全体现出一个新任副局长应有的学识和气度——大概比他的就职讲话还要精彩一些,跷起的一只脚忍不住在空中点了两下,算是给自己鼓掌了,胖嘟嘟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二姐怔了怔。
  “你看,这个月的生活费我带来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事,不用等我吃饭了。”二姐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摞钞票,数也不数,轻轻弹了弹,放在二姐手边,便紧紧领带,扬长而去了。
  二姐一把抓过钱,打开上了两把锁的床头柜,把钱放进去,再依次上锁。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前后用了不到三秒钟,足以让天下所有“珍惜时间”的信奉者们汗颜;不过我差不多想提醒她一句:如果稍微慢一点,我是说,从容一点,是不是更符她女主人的身份。——这才四平八稳坐在床上,丹田运气,把那“没良心”又骂了几百遍。
  我看她的气消得差不多了,便怯怯地说:“二姐,我想借点钱——”
  “娘最近还好吧?没闹病吧?”不待我说完,二姐忽然关心起娘来,无奈,我只得回答:“娘很好。”二姐紧跟着就是一顿家长里短,说得眉飞色舞,唾涎飞溅,竟让我半晌没有插话的空儿。
  我想刚才大概声音太低,二姐没听清,就提高声音,又说:“二姐,我想借点钱——”
  “爹最近怎样了?病情没有加重吧?中风可是了不得呦。”这一次,她热衷起爹的中风来了。我心中明白了八成:她是不愿借。
  “二姐,我想借点钱——”我大声说。
  “咱家那条老黄狗还在吧?没让县里的打狗队打死吧?听说最近闹得可凶了,要不要送它到我家来避一避?”
  “二姐,你变了。”我愤然打断她;盯住那双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眨巴眨巴,极力扮无辜状的小眼睛,凝视半晌,夺门而去。
  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我精疲力竭。雨,又下了起来,那是个多雨的季节。一簇簇、一丛丛满山遍野的山杏树上,又酸又涩的山杏已压满枝头,白白粉粉的残花被雨水打湿了,随风飘落,下起一阵如痴如醉的杏花雨。
  去不去三姐家?我犹豫不决。三姐夫是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他家的门槛我最不愿登——可是,唉,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吧。我一跺脚,脱下外套,往头顶上一撑——免费教你一招:以衣当伞,好处多多,随身携带,有备无患——深一脚浅一脚顶风冒雨往三姐家跑。
  三姐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三姐见我进来,忙添了碗筷,招呼我吃饭,三姐夫长长的驴脸马上沉了一沉。
  我知道三姐夫家很少请客,他家的饭一定做得“不多不少”;心想我又不是来蹭饭的,只要你答应借,饿一顿算什么,便说:“三姐,不用了,我在家吃过了。”
  三姐夫的脸色缓和一些,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客气,不客气,没吃就吃,吃过了就不要硬让了嘛——我最讨厌在别人家做客,明明吃饱了,还强要再给盛碗饭,人又不是塞饭的鸭子,想塞多少塞多少,人的肚皮也不是橡胶的,吃多了要撑破的。——铁蛋,听说你这次考得不错,就要成大学生了吧?”
  “对,”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这回我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挑明来意。未了,又说:“我保证一年后连本带利还你,一分钱不会少,也可以打个借条,利息按银行一年期定期存款算,行吗?”
  三姐夫不吭声。
  三姐有些恼了,说:“别人借钱,你不借我不管;可铁蛋兄弟借,无论如何也得借。这个主,我做了。咱家不还有三千块——唉呦!”三姐夫在桌子底下踩了三姐的脚。
  “喝你的糊糊吃你的饭,嚼你的馍馍度你的命。自家的事管好就行了,管旁人干什么?”三姐夫裹了裹外衣,粗声粗气地说。
  “铁蛋兄弟怎么是外人?”
  三姐跑进里屋,三姐夫狠狠瞪我一眼,见三姐拿着钱出来,又堆上满脸的笑,讨好地说:“你瞧,还是老婆最了解我,刚才我还想得去买化肥了,你这就叫我去了。行,这半碗饭我不吃了——可别倒了,我晚上回来热热吃。我马上去买化肥,马上。”三姐夫一把抢过钱,又嘻皮笑脸地冲我作揖,说:“铁蛋兄弟,对不住了,实在是没办法,田里的庄稼等着上化肥,不买今年就打不上粮食了——庄户人的难处你不知道呀。你是要上大学堂的人,不会同我计较吧?”说着已退出门去。
  三姐操起一把笤帚冲着门扔过去,又要去追。我忙拦住她,说:“算了,不要因为我,搅得你们夫妻怄气。
  三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才说:“嫁鸡随鸡,嫁狗嫁狗。你姐夫做了黄鼠狼,姐也当不成好人了!姐这里还有两百块私房钱——他不知道的,你拿去用吧,没准还能配点用场。”
  我要推托,三姐已把钱塞进我手里。我说:“日后我一定还你。”
  “唉,你说这话是搧姐的脸哩。”
  没有月亮,天黑沉沉的,雨还在下。我一天没有吃饭,感觉说不出的无助,干脆不打“伞”了,任由冷飕飕的风吹着湿淋淋的衣裳;我拖着灌了铅似的沉重的腿,一步一滑走在空寂无人的回家的路上,怀里揣着二百块钱。是的,二百,只有二百。
  同母亲商量了一下,我买了一袋莜面、两卷羊肉,剩余的钱正好打张车票。第二天,我就挤上一辆开往西阳市的汽车去“活动”了。
  “(教育局负责送档案的刘同志的家在)十六楼,电梯坏了。”当看大门的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时,他大概不会想到,在我心中,他已连升若干级,成了一名法官,一名宣判死刑的法官,而被判刑的人,就是我。
  窗外,艳阳如火;窗内,阶如人生。爬,不能停,停下了恐怕再也迈不开步;爬,背上的面粉越来越重,怀里的羊肉越来越沉,不能扔,这些东西来之不易;爬,默念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油然而生;爬,屈膝;屈膝,爬……三千多年前孙猴子的脑壳被师父敲了三下,便心知肚明,我的膝盖弯了上十、上百次,虽然天资愚钝,也不由灵犀乍通,茅塞顿开,悟出一点人生爬的真谛、爬的艺术、爬的学问:想往上爬,就得屈膝;不屈膝,一定爬不上!爬,背不动了抱,抱不动了扛,扛不却了拽,拽不动了拖,拖不动了挪——渐渐地,我的眼前似乎只有晃动的台阶,脑子里仿佛只剩层叠的台阶——整个世界是一级一级、由低到高、由近至远、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台阶,我是这世界的一只爬虫,爬是我的宿命——爬虫?我宁愿是一只蚂蚁,我是说那种善长负重的小东西。
  到了十六层,我早已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几乎不辨东西了,残留的一点意识,使我停下了踉跄的脚步,靠在楼梯的拐角处喘息。喘,喘,大口大口地喘,我喘得像我家那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半年前它一头栽进路边的污沟,头垂下去便再没抬起来。我有生有以来第一次感到死亡离我竟是那么近。闭上眼,我似乎看见死神忽而徜徉在飞扬的尘土上,向我睥睨;忽而伫立在对面的墙角里,对我狞笑;忽而半蹲在我的脚边,和我交谈。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楼下上来,狐疑地看我一眼,整整衣服,礼貌地摁响了门铃,门开了,他笑容可掬地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被让进屋里。
  “等等,”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想随他进去。
  “慢,”一个浓装艳抹的中年女人拦住我问:“你找谁?”
  “我找刘同志,送档案的刘同志”。我乘机又喘一口气。
  “他不在家,我是他妹妹,有什么事同我说吧。你是来擦抽烟机的还是来换煤气罐的?”
  我不由一愣,自上而下打量自己:雪白(当然是以前,现在,恐怕连织这匹布的机器也认不出它是什么颜色的了)的衬衫上,粘满了横一道竖一道、东一片西一片、点点花花深深浅浅的油污汗渍,若是将它拿到拍卖会上去拍卖,大约不会有人怀疑它的高贵出生——某位抽象派油画大师的笔下;笔挺的裤线早逃到爪哇国去开小差了,裤子的膝盖部位被磨出几个小洞,粗劣的布料丑态毕现,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它的前生是盛垃圾的麻袋;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最糟的是那双前边开口的大头鞋,它正对着跟高足有七寸的女式皮鞋,活像一只贪婪的色狼——喂,老伙计,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对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神气活现相貌平庸的女人不感兴趣?
  “我是考生。”我老老实实地说。心里想像着如果我耸耸肩,问她尊敬的女士,难道您不认为我更像一个落拓不羁不修边幅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不知情形怎样。
  “什么?”
  “我叫冷致远,是山药县的考生,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请千万收下,我是为了把它们搬上来才弄成这样的。”我指指那几样倒霉的“一点意思”,解释说。
  她这下明白了,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样夸张,以致屋里的人都探头探脑向外张望,以为门外在上演莎翁的滑稽剧;笑得那样惬意,似乎她以前从未遇见过如此好笑的事,以后也永远不会再遇见了;笑得那样从容,好像这真的有什么可笑,让她甘愿冒笑掉大牙、笑破肚皮、笑毙的危险——笑得我差点哭出来。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谢天谢地,她终于不笑了。
  “没关系。”
  “那么,你是哪个乡哪个村的?”
  我一一招供。
  “唔,葫芦村,咱是老乡呢,你父亲是——”
  我再招供。
  “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我姨姨的儿子是你父亲的侄女婿,我管你母亲叫姨呢。”
  我心头一热。谁说城里人不认亲?只可惜我没带算盘,一下子还算不出这是哪门子的亲戚。
  “你的总分多少?报了哪个学校?哪个系?”
  我再一一招供。
  她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记下了,说:“放心吧,有特殊情况需要照顾的,我都记在这本子上了,到时交给我哥,他会有分寸的。你还等他吗?
  “不用了。”我想我该表现得知趣些。
  “再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回头看看那“一点意思”,不知它们会受到怎样的“礼遇”。
  下了楼,天色已晚。我把身上几个衣兜全翻出来,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竟意外地找到几张毛票,算一算,正好一块,够买一碗拉面。
  在西阳市街头的一个小摊上,我狼吞虎咽吃着拉面,觉得生活实在很美好:不用扛麻袋,也不用没完没了地爬楼梯,伸个懒腰,踢踢腿,轻轻松松,胸有成竹;面汤鲜香美味,好心的老板甚至白送我一碟咸菜;免费观赏城市里车水马龙华灯初上靓男倩女的盛景,习习凉风吹去了一天的汗臭和劳累——“一切都很好。”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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