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几家欢喜几家忧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2-21 15:27:42 字数:3951
放榜了,我的成绩排名全县第三,但还是没上统招大专的分数线。——没有人觉得奇怪,对于我们县的教学质量大家都习以为常,这种情形有点像我们贫瘠的土地亩产只有二三百斤,如果听说南方每年可种三茬粮食亩产上千斤,大家便会惊愕地直瞪眼,觉得不可思议。——好在国家为扶持贫困地区发展经济,有定向培养的指标。从教育局出来(去交志愿表),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难道梦想真会在一天清晨变成现实?!一滴雨流进唇角,我第一次发现雨竟是甜的。
回家的路上,我恰好遇见去教育局的老K。
“老K,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咱哥几个都找不到你。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胃病又犯了?是去交志愿吧?我刚交了,再陪你走一趟吧,反正现在空闲了,不用复习功课,有的是时间——对了,你报了什么学校?我报了西北学院中文系。”许是那日的风太柔媚,那日的雨太甜润,一向不善言辞的我显得有些絮叨,竟东拉西扯说了一大串,丝毫没有觉察老K神色中明显的尴尬。
“不用了。哦,我跟我二姐夫借了一台录像机,还有几盘带子,改天你去我家玩儿吧。”老K头也不抬,咕哝了几句,逃一般溜走了。
我站在原地,很纳闷。老K不管去哪儿,总喜欢与人搭伴,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护“花”使者的殊荣便非我莫属,对于我俩的“形影相随”,麦子多次予以黄牌警告:“具有同性恋倾向”;刚才我说话之前就猜到老K必定要缠着我陪他去交志愿表,所以先答应下来,以示友好,不料他却断然拒绝,这种反常的举动在我与他交往的七、八年间还是头一回。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知怎么的,我的耳边清清楚楚有板有眼响起一段自小听熟了的苍老悲凉的歌声:“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说你白,你就白,黑也是白;说你黑,你就黑,白也是黑。”那是远近闻名的“老班长”的讨吃调。“老班长”是本地人对他的戏称,即叫化班班长的意思。据说他是外乡人,当过乡会计,肚里有些墨水,后来,他所在的乡出了一例贪污案,谁都知道是乡长做的手脚,但众人或是得了好处或是慑于淫威,众口一词,咬定他是罪犯,这样,他成了替罪羊,坐了十年牢,出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流浪到我们县,一呆就是几十年,以行乞为生。不过,我此时听到他的歌却不免有些蹊跷,因为在去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里他已冻饿而死,村民们用一卷破席送他上了黄泉路。——他的死与几百年前遥远的丹麦国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死在某些细节上不乏巧合之处。他死前也未必没有裹裹破皮袄,划亮几根火柴,并在温暖的火光中看见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两个香喷喷的酱肘子以及三四个已逝亲人,不过,即使像安徒生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作家也不会为一个老叫化的死写下一个字,根据悲剧是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的逻辑,一个本属多余的生命的离去实在连悲剧也算不上。
接着,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老K的二姐夫是县公安局局长,在县里势力不小,大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派头;二姨夫是县工商局局长,传闻即将升任副县长,正是如日中天炽手可热的时候;三姨夫这几年包揽大小工程,获利颇丰,素有“小百万”之称,岂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老K的总分只比我差0.5分——如果——莫非——我心头七上八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到了麦子家门口。
隐隐地,屋里传出一片乱纷纷的嘈杂声,仿佛有一场狂飙骤雨在这个家庭肆虐。
进了门,只见麦子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面前堆了一堆撕得一塌糊涂的书本和纸片,两只大手无力地垂着,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似乎只要再抓住不管什么东西,就会撕个粉碎!——他同我一样,那年是第三次参加高考,不幸的是,他的总分没上线。
“铁蛋来了,快坐吧。唉,麦子把课本、参考书,还有这些年辛辛苦苦记的笔记全撕了,你快劝劝他吧——从放榜那天起,他就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这样子,憋出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好啊?老天爷,你开开眼:我们作父母的,可有什么办法呀?!”麦子妈哆哆嗦嗦地揭起衣襟,擦拭满脸纵横的老泪。在我印象中,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不在人前掉泪,也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长者,往往以她特有的细致为我们枯燥的应试生活营造出些许小小的惊喜;而现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把往日的镇静、安详、半世艰辛生活磨炼出的生存智慧连同那一股子精气神儿从她体内统统抽走了,只剩下一个哀告苍天的无助的老妇人。
“没法子!没法子!”麦子爹蹲在柴熄火灭的冷灶旁,抱着头,反反复复念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似乎几十年的人生经历都凝炼成为这三个字,甚至在将来的悠悠岁月中,他的整个语言系统也只有这三个字,再不能说出别的任何一句话来。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记得上初二时,我初次到麦子家玩,麦子爹还是个身强体健、性情随和、爱开玩笑的中年干部,一头黑发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也平添了几分英气,我悄悄对麦子说:“你爹真漂亮”,麦子骄傲地点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无论如何,我无法将那日的他与眼前这位抱头向隅的老人联系起来——三年的高考,改变了很多事。是的,很多。
我默默地坐下,却不知如何“劝”麦子,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活生生的画面,挥之不去:一个多月前,我、麦子和老K围坐在麦子家那张特大号的写字台边复习功课,麦子妈轻手轻脚端上三杯提神醒脑清香四溢的绿茶,又去厨房准备夜宵,一种宁谧、温馨、舒适、熟悉而亲切的夜的氛围一层层柔柔地包裹了我的心,使我微微有点陶醉;麦子爹间或乐呵呵地走进来,招呼我们歇一歇,“小伙子们,上了考场别紧张,答题要细心,先答会的,再答不会的。今年你们准能考上,等你们都拿到大学通知书了,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他总是那样信心十足地鼓励我们,每到这时,欢声笑语便充塞了小屋的每个角落。没有人怀疑他的话,“庆祝庆祝”的那一天是必定会来的——这一点千真万确、勿庸置疑,每个人都乐意慷慨地预支一分轻松和愉快。恍惚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时的情景才是现实,而眼前飞舞的碎纸片、麦子妈的哭泣、麦子爹的浩叹只是一场终归要醒的恶梦;梦醒了,我们仍旧围坐在一起做功课,友爱和亲情在小屋里悄悄滋生,我们甚至可以商量一下:到了那一天,该变出什么新奇的花样来“庆祝庆祝”呢?!
“哥,你别急,我去教育局打听过了,今年除了招定向生,还招自费生哩。你的分数离定向线只差五分,我估计上自费大学没问题。”水妹的声音在紊乱、紧张、悲伤的气氛中显得异常冷静,音量不大,但每个字都让人听得真切,像夏日燥热的午后,忽然洒下的清凉的雨,每一滴都滴进干旱龟裂的地皮深处。
“妈,您别哭了,哥这个样子是不能再补了,咱家大不了砸锅卖铁、也供他念自费,不就行了吗?”
“丫头,你明年也要高考了,咱那点钱——”
“不用管我了。”水妹顿了顿,又低低地补了一句:“我不会参加高考的”。没有人注意那句话,即使注意了,也不会相信——水妹的学习成绩向来不错,明年高考应当大有希望,但直觉告诉我,水妹说的是真的!我不由看她一眼——这个平日活泼、好动、有点“马大哈”的黄毛丫头,像我的亲妹妹似的水妹,难道?——不,不会的。——她冲我顽皮地一笑。亏她还笑得出,我倒释然了。
麦子猛然抬起头。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原本英俊的国字脸,高考前因连日的彻夜失眠就已削瘦得不成人形,如今更瘦得可怕,简直就是一副骨架撑了层粗糙干裂的皮;以往神采飞扬的大眼睛深深陷进眼窝,圆瞪着——好像凝视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好像已看穿了一切,又好像懵懂无知;好像要呆滞千年万年,又好像在艰涩地转动、转动——黑眼珠收缩成了鼓溜溜小小的一个圆点,似乎倾刻就要瞪裂,大片的眼白上,血丝密布;牙齿狠命地咬着嘴唇,嘴角痛苦地痉挛,唇边的疮泡——大的小的溢血的化脓的结疤的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似乎也令人恐怖地一张一翕。他像要笑了,又像要哭——笑的什么,哭的什么?——像要哭了,又像要笑——为什么哭,为什么笑?种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幻、扭曲、错位,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一丝病态的亢奋流星般闪过,他浑身一抖,猛地在身边的床板上狠狠捶了一拳,“砰”地一声闷响,床板立即被打出一个窟窿。木屑飞溅,他的手也擦伤了,殷红的血一滴、两滴滴在铺地的红砖上,触目惊心。他重又垂下头,一声不吭。
水妹手忙脚乱地找来创可贴给他包扎伤口,我和他爹合力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麦子面色苍白,任由我们摆布,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当我的手触到他绵软无力的身体时,我觉得身高一米八五的麦子正在迅速蜕变成祭坛上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麦子妈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一屁股跌坐在炕上,脸白得像一张纸,似乎再有任何一点轻微的打击,就足以将她彻底击垮了。我忙倒了杯热茶,扶住她,说:“婶婶,您别急。麦子几天没吃东西,心口窝了把饥火,刚才发泄一下,一会儿再让他喝碗稀粥,就好了——您也要保重身体,才好照顾麦子。”
“唉,我就去——菩萨保佑,老天爷保佑!”麦子妈又一次挣扎起来,蹒跚着去灶上熬粥了。
又忙了半日,麦子喝了粥,重又躺下,似乎入睡了。我轻声说:“大叔、婶婶,我走了,过天再来看麦子。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铁蛋。”麦子忽然睁开眼,叫住我:“铁蛋,考了三年,你今年总算考上了,不容易,你要当心,千万别出错——以往,也有上了线却走不了的——咱们兄弟三个,就看你的了。”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干涩;几乎不像是他,倒像是个多年不开口的陌生人在说话,每个音节都须在喉咙里转过几个弯才费劲地吐出。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麦子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他的手苍白、修长、干枯、青筋隐现,我的手黝黑、粗短、温厚、关节突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使我大为感动,胜过任何语言。
一阵吹吹打打喜气洋洋的喧天鼓乐从街上传来,麦子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几下,好像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复归于面无表情的麻木。我知道,那是县工商局局长的瘸腿儿子迎亲的队伍路过,而被迎娶的新娘正是秀枝。
秀枝终究还是实现了她的野心。
可怜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