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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要来终不来的地震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2-12 13:08:47      字数:9261

  
  第二天,我就去田间劳作。
  当麦子在地坎上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左边的稀泥右边的烂草,一边走钢丝似地左摇右晃,一边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铁蛋”时,我正在麦田里挥汗如雨地锄草。麦子是我的好朋友,他大老过地跑来找我百分之二百零一地符合孔老夫子之传世名句,即“有朋自远方来”的定义,我理所当然该“乐乎”,不过,我真的不大愿意这个样子走出麦田,走到阳光下,一览无余地把我泥污的赤脚和他白净的球鞋(当然也沾了几许尘土)搁在便于对比的位置上。真的不大愿意。然而,麦子带来的消息让我改变了主意,他说:“要地震了!”
  “忽如一夜震风来”,“地震”这个词不到三天便以压倒一切的绝对优势统治了山药县人的嘴巴,人们之间的问候,不管是传统的“吃了吗?”还是时尚的“离(婚)了吗?”都全线撤退,挺识时务地让位给了“昨夜里觉出震了吗?”或是“明晚肯定震,留点儿神。”关于地震的话题更是层出不穷,著名的唐山大地震第一个时来运转,被人们从岁月的箱子底翻出来,带着浓重的樟脑味披挂上阵,在有牙的没牙的镶金牙的装假牙的老掉牙的换乳牙的口腔和大耳小耳厚耳薄耳元宝耳招风耳朝天耳扎地耳之间穿梭忙碌鞠躬尽瘁。向来尊重知识的庄户人对知识的热情空前高涨,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锅,一边洗耳恭听黄毛小子丫头们云里雾里半生不熟酸文假醋地兜售刚从老师那儿贩来的什么震源震中震距震波震级地壳运动大陆漂移,连平日那句半是警惕半是唬人的“不要糊弄老农民”也免了。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小镇几天前还像个枯槁无趣的老者,现在却迎来了生机勃勃的“第二青春”(第一青春期大概是在八年抗战时期,日本鬼子的脑颅不比庄户人的锄头硬),甚至还戴上了一项“信息社会”的18K金帽子,现摘录三则,以飨读者:镇上第一个乘改革开放春风先富起来的孙家以五千元一个的价格为全家大小从九十六岁高龄的曾祖到一百零三天乳龄的曾孙统共九口人一次性全部买了城镇户口,改户那天,家长孙老头儿亲自主持召开了孙家历史上第二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家庭会议(第一次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家民主表决是否摆摊卖猪肉),在会上,孙老头儿庄严宣布:“咱家从今往后再也不是农户了,都是供应户了,咱也吃上商品粮了,就是明天地震,咱也不怕了”,大有“生当供应人,死为供应鬼”的豪情;风流一世的老光棍赵老头儿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肌肉自下往上烂,烂了半年多,大腿以下部分已基本烂掉,只要他没有痛昏过去,从他那间小屋里便有不绝于耳的诅咒传出,他的诅咒以全人类为对象以来自地狱的惨叫为伴奏以最恶毒的语言和最狰狞的人声的混合为载体,毫不夸张地说确有让全世界在其口中战栗的震撼效果,地震的消息传来后,诅咒突然变成欣喜若狂的欢呼:“哈哈哈,地震了,大家都玩完了!你们都得给我陪葬,没错,你们!哈哈哈哈……”这样直着嗓子笑了一天,又笑了半夜,到了后半夜,他竟然在吐出第三千三百三十三个“哈”之后一命呜呼了;人称“丁大胆儿”的县一中体育老师那些天异常活跃,某夜,刚入睡的“丁大胆儿”被“啪”的一声响惊醒了,“不好,地震了!”原来,他临睡前在桌子上放了一个灌满水的瓶子,那瓶子放得巧妙,屁股一半搁桌上,一半悬着空,一旦桌子稍有摇晃,瓶子便会摔碎“报警”,他当即胸有成竹身手敏捷临危不乱地按照预先设计的鲤鱼打挺→抱紧绵被→冲到窗前→砸碎玻璃→破窗而出→平安脱脸的程序实战了一遍,只可惜院子里没架摄像机,白白浪费了一个精彩特技境头,另外,实际情形与预先设想的也有一点出入:他全身都挂了彩,更糟糕的是,他还葳了脚,不过总算平安,问题是如果他呆在屋里显然要平安得多,因为那只瓶子是被他老婆在睡梦中翻身时用胳膊无意中碰倒的。
  麦子和老K频繁地光临我家,除了我们友情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一旦发生地震,农村的广阔天地比房子扎堆的县城更利于求生。麦子最担心水妹,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傻丫头,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一睡着就睡熟,睡熟了就算被人从床上抬到院子里也不知道,“真是没办法”,没办法也得想办法,我们三个想了好多办法,就像解一道一题多解的数学难题,而兴趣自然要大得多,水妹便在我们的想像中一会儿被藏进大衣柜,一会儿被塞到床底下,一会儿被放在墙旮旯。老K的信息最灵通,从小就是有名的“小喇叭”,他会一脸严肃地说中央专门研究地震的某某机构早已预测出山药县发生地震的准确时间了,就是某天某时某分某秒,只是怕引起骚乱才不敢公开;他也会一脸神秘地说前晚上某某家的鸡不肯上架了,昨晚上某某家的猪不肯入圈了,今天上午某某家的公牛突然发起情来,竟然攻击了一条母狗,这都是地震的先兆,看来,真的要地震了。
  嘴巴忙活的时候当然手也不能闲着,我们就玩扑克。当时流行一种叫“捉王八”的玩法,就是大家都按一定规则出牌,自家没有可出的牌时便向邻家借牌,借牌时邻家把牌全摆开攥在手里,由你随便抽,你就有可能抽到那张代表“王八”的牌,当然这张牌也可能又会被别人借走,最先出完牌的是赢家,“王八”最后剩在谁手里的谁就是输家,而且是“王八”,赢家有一个特权,就是在“王八”手上画一只小王八,也就是一只小乌龟。
  麦子初见秀枝那晚手气特“臭”,一连输了五把,到了第六把,他说什么也不肯让老K在手上增加第六胎小乌龟了,老K则不依不饶,拿出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儿,麦子的眼睛大,瞪人的时候更大,是典型的牛眼,老K的眼睛小,戴上眼镜显得更小,但毕竟在数量上占了优势,两人大眼瞪小眼,“四只眼”对两只眼,预计十至十五分钟之内难分冠亚军了,我则乐得“浮生偷得一刻闲”,头也不抬地猛嗑瓜子;所以,我们谁也没注意到秀枝什么时候推门进来,怯怯地站到了麦子身边。秀枝何以既没站到老K身边,也没站到我身边,却偏偏站到了麦子身边,毫无疑问,这决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事后,我曾借用一点基础物理学知识分析了这个问题:根据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初长成”的秀枝被我们从一墙之隔的邻家或者说她的三个姐姐身边吸引过来,又被我们中间吸力最大的麦子(单就身高、相貌、衣着等硬件而言,他的确出类拔萃)吸引过去,就像太阳吸引行星一样顺应天理合乎民意——我对自己学以致用的精神相当满意。
  “你们玩的什么?我也想玩。”秀板的话打破了僵局。
  麦子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丫头,并且是个挺特别的丫头。她的特别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她说“我”,而不像这个村的其他人那样说“俺”,她还说“玩”,而不是“耍”;第二,她梳了一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头发编得纹丝不乱,辫子长可过膝,辫梢还用黄绸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样完美的辫子即使在现在的农村也属少见,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白毛女》或是《红灯记》;第三,她的声音真好听,每个字都像含了一汪清洌甘甜的山泉水。
  “好吧。”麦子开始洗牌,老K用沉默表示弃权——秀枝的出现使双方力量对比发生根本性变化,老K的“四只眼”明显招架不住秀枝和麦子的四只眼了。
  这把牌玩得惊心动魄。此前,我们不过把玩牌当作一种消遣,胜败得失并不认真在意,即使争执起来,焦点也不过集中在画不画小乌龟这件事上;而秀枝一旦加入,形势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每个人都不自觉地露出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随着你来我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战渐酣,人人都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六眼八耳,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解术:挖陷阱、设诱饵、使绊子、欲擒故纵、兵不厌诈、请君入瓮、声东击西、空手套白狼、四两拨千金,好象玩牌忽然成了一件关乎国运切乎民生的大事,其意义早已超越了画小乌龟这件事本身。这一变化倒不是因为年仅十七岁的小秀枝有多大魅力,而是因为她的加入其实是使原本只有男人的小群体蜕变为一个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小社会,原本单纯的扑克游戏也就同时被赋予社会行为的复杂属性。
  麦子赢了。秀枝输了。
  秀枝大大方方伸出手,静候麦子行使特权。麦子顿时面红耳赤,像个再世红脸关公。他想弃权,其实这并不困难,只消说一句“算了吧,好男不同女斗,大哥饶你这回”即可;心里却痒痒的,存满了好奇,时年差三天满二十一周岁的他除了水妹的手以外还未曾碰过其他任何一个女孩的手——这种事若是搁在现在,麦子恐怕难逃性冷淡性无能或是性变态之虞了。这两种同样强烈的情绪在他体内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若在平时,他百分之八十八点一地可能要屈从于第一种情绪了,但那时毕竟不是平时,“要地震了,我怕谁?”想到这儿,刹那间他的雄性荷尔蒙激增——一把抓住秀枝的手!那只手绝对称不上“纤纤玉手”,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指头又粗又短,手掌又大又厚,但是非常柔软;手上没搽任何护肤品,但有种天然的光泽,洗得干干净净,泛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的香皂味;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用揉碎的指甲花的汁水染成粉红色,像五个晶莹可爱的小贝壳。
  麦子激动得脸都白了,还没忘了画小乌龟。他足足画了五分二十三秒,长着眉毛、骨瘦如柴、斜披乌龟壳的那晚第六胎小乌龟终于在秀枝手上诞生了——麦子立即喜欢上了这只小乌龟,也就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秀枝的手,差不多也就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秀枝。
  “真好玩儿!”秀枝轻轻感叹,脸上浮起两朵红晕,笑了起来——那种声音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泓流动的山泉撞击两岸的岩石所奏响的“叮叮咚咚”的仙乐。
  麦子的脑子那晚特别好使(至少比在考场上强),马上又发现了两块新大陆:第一,她的眼睛很美丽。确切地说,它们在反映某种心理活动时很美丽。美丽这玩艺儿因人而异。有人不动声色时很美,一俟表情就砸锅。而有人是动起来才美。秀板就是这样。第二,她的神情还带着明显的孩子气,而身体已经发育得像个成熟女人了。麦子当时还没在字典里找到“性感”这个词,但分明已感到一种被诱惑的刺激,她丰满的胸在薄如蝉翼的衫衬下面随着笑的节奏小兔子似地颤,直颤得麦子眼花缭乱口干舌燥。
  序幕拉开了。
  可以想象,我和老K恪尽职守地履行了电灯泡的光荣职责。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老K的亮度肯定在我之上,因为他有点秃顶。
  秀枝走的时候,麦子匆匆说了句:“我送送她,女孩子怕黑”,便勇猛地追了出去。老K讶异地扶了扶眼镜,问了个挺幼稚的问题:“三步地都不到,还要送?”我理解他的心情,急忙安慰他:“生来命苦,甭怨政府。”
  老K的空间感向来不强,事实上麦子统共送了七步半,第八步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差点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险剧——一个黑影豹子般敏捷地蹿过来,兴致正浓的麦子还没来得反应过来,一条眼露凶光膘肥体壮如狼似虎的大黑狗已到了眼前,冲着他威风凛凛地撼山摇地“汪汪”吠了两声,吐出鲜红的舌头,似乎马上要扑上来咬他啃他撕裂他嚼碎他,麦子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仿佛看见自己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身首异地……他已有的人生经历(可以概括为教室-厕所-家“三点一线”)没有提供任何关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有一轮月牙)独自(当然还有秀枝,但那比“独自”更糟糕)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山村(也不算完全陌生,到其时为上,他至少来过十次)面对一个要吃人的畜牲(狗不吃人,由于紧张和恐惧他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所应采取的措施,他头皮发麻双腿发软,本能地喊了一声“救命——”用手蒙住脸,绝望地等待着……
  “小黑,别闹了。”秀枝对大黑狗招招手,大黑狗变魔术似地成了一只温顺的大猫,跑过来亲昵着蹭着她的腿。
  英雄救美这时候戏剧性地转变为美救英雄,不,英雄和美人合二为一:秀枝既是美人,又是英雄,可怜的麦子却什么也不是了。
  “你这么大个人咋胆子那么小?撵狗都不会。莫非你是个纸糊的?”秀枝又好气又好笑,口气流露出失望。
  麦子低下头,窘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这点事别搁在心上,我这人有口没心,不像你们文化人能说会道,你别介意。人活在世上干啥非得会撵狗呢?你会看书写字就行了。小黑,麦子是我的朋友,以后不许再吓他了,听到了吗?”后边的话是对大黑狗说的。
  麦子抬起头,四目相视,他的瞳仁深处就多了一层情意。他没料到她的善解人意,正像她也没料到他的外强中干。
  “明天我来找你好吗?”麦子平生第一次主动约会女孩,却说得轻松自然,没有一丝紧张,不曾犹豫一下。这不像他平日的作派,一点不像。他简单不认识自己了。
  “行,明晚六点半,我在东山草坡上等你。”秀枝爽快地答应了。
  三天后,麦子来找我。他的脸上一扫阴郁的表情,代之以阳光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神清气爽,和刚走出考场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连我都忍不住有点嫉妒他了;要知道,我认识秀枝比他早了整整十六年,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抱过她了。
  “好小子,迷上小秀枝了?”我明知故问。
  麦子笑而不答,却问:“今晚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借我用用?”
  “今晚?”这小子搞什么鬼?
  “对,今晚。你父母不是去你大姐家了吗?你去老K家暂住一宿就行了。”
  “你究意想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纵火烧房,也不会违法犯罪。”
  我还是犹疑不定。
  “天王盖地虎。”麦子一本正经地对起了“暗号”。
  “宝塔镇河妖。”
  “行走江湖,重的就是一个义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做朋友肝胆相照,铁蛋,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小子够不够朋友?”麦子是个金庸迷,这种话,他张口就来,还一套一套的。
  “好吧。”我举双手投降。
  我做梦也想不到,麦子和秀枝在我家度过了麦子的二十一岁生日,也就是说,他俩,只有他俩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夜——如此离经叛道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的举动在麦子一生中可谓前无旧例后无新例仅此一例,主要是沾了地震的光。(老爸老妈对地震的事关心得太无微,对儿子的关怀也就不那么不致了,他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轻而易举的从家里溜出来,乐得他恨不得天天都地震。)
  傍晚时分,秀枝从自家的菜地里拔了一捆新鲜荠菜,麦子带来一斤白面、一斤羊肉、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两人便一个学一个教、一个和面一个拌馅、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饺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亲亲热热做起饭来。秀枝拿起一个饺子皮,蜻蜓点水似地夹了一筷子馅儿,一双巧手左捏一下右捏一下就捏出个“水晶饺”(秀枝命名),上捏一下下捏一下就捏出个“元宝饺”,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创造出一个饺子家族,即“辫子饺”、“宝塔饺”、“小猪饺”、“小兔饺”、“小狗饺”、“小猫饺”、“小耗子饺”、“小老虎饺”……麦子甘当群众的小学生,孜孜不倦地跟秀枝学习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总算也出了点成绩,包出一个小狗小猫小耗子饺的转基因“四不象饺”(麦子命名),忽然惊呼上当,说:“不对,不对,你的小老虎饺怎么和小耗子饺长得一模一样?”
  “对呀,它们是孪生姊妹嘛。”秀枝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不过它们叫起来不一样。”
  “饺子还会叫?”
  “会。”
  “在哪儿叫?”
  “在小坏蛋的肚子里叫,谁动坏心思就在谁的肚子里叫。”秀枝说罢,便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麦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忽然一把捧过秀枝的脸,半真半假地要亲她,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这就坏给你看看。”
  “大哥哥,饶了小妹妹吧,要不然,小妹妹喊警察叔叔了。”秀枝脸上的表情说变就变,她就有这个本事,此时便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一的天真幼稚不谙世事,麦子不由一怔,秀枝乘机“虎口逃生”,笑得更欢了。
  热气滕滕的饺子端上桌,麦子开了酒瓶,斟上两杯酒,秀枝吹熄油灯,点上两根蜡烛,两人相视而笑,兴奋不已。(两人的兴奋点其实不尽相同:麦子将抽烟与喝酒并列为成熟男人的两大标志,苦于在家一直不被允许,所以至今不够成熟,现在终于可以小试牛刀,成熟在即,焉能不兴奋?秀枝去年到县城的大姑家做客,看了几集电视连续剧,剧名早忘了,但里面的一个场景——一对情侣在一家豪华酒店伴着悦耳缠绵的音乐细嚼慢咽“烛光晚餐”——却怎么也忘不掉,认为是幸福生活的象征,而现在,她,小秀枝亲手点燃了蜡烛,使一顿平淡无奇的晚饭升华为梦幻般美妙的“烛光晚餐”,焉能不兴奋?当然,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偷来的果子最甜,躲起来吃面包更有味道。)
  “祝你生日快乐。”第一杯酒,秀枝敬麦子。
  “祝你快快长大。”第二杯酒,麦子敬秀枝。
  第三杯酒,秀枝没有敬麦子。村里的男人大多是酒鬼,喝醉酒不是打老婆就是揍孩子,再不就是砸东西,她爹在这方面的表现尤其卓越,她从小害怕喝醉酒的男人,所以生怕麦子喝醉了。
  “我给你背首词吧。”秀枝说。
  “你?”
  “怎么,许你们背,不许我背?哪朝王法规定的?”秀枝羞红了脸,不再搭理他,顾自背了起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秀枝的声音好听,又背得顺畅,一字不漏,已十分对得起易安居士了;更难得的是一字一句都含哀带愁——虽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却绝非“为诵旧词强说愁”,那首《声声慢》便被她背得柔婉动人,别有韵味。袅袅遗韵在我家房梁上足足绕了四个半月不绝。
  麦子暗暗称奇,心想倒小看了她,忍不住问:“谁教你的?”
  “我自个儿教自个儿的。铁蛋哥大概告诉你了,三年前我刚念完初一上半学期就退学了,因为我弟长到八岁该上学了,我爹说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女孩子家终归要嫁人,书念得再多也没用,只要不像我娘那样一辈子做睁眼瞎就行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咬咬牙退了,可心里却实在难受——说了你别笑话,我还一直梦想着念完初中,再念高中,还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到大城市工作,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不提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时我成天到晚地哭,后来还害了一场病,铁蛋哥来看我,他知道我喜欢书,便送我一本《唐诗宋词选》——这事他大概早忘了,可我一直保存着那本书,有时间就拿出来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读得多了,有的就能背了——告诉你吧,我现在能背几十首诗词呢,要是比赛背诗词,你肯定赢不了我,信不信?——我姐都说我傻,有那会儿功夫还不如纳两双鞋垫呢,可我真是喜欢,一拿起书就好象又回到了学校……那种感觉真好……我真羡慕你们,可以读书,可以考大学,一定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麦子有点困惑,在他为没完没了地念书而苦恼的时候,有人却为没有书念而苦恼,两种苦恼原因迥异,但同样强烈,相互矛盾,而同时并存,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他解释不了,也懒得解释——人活得已经太累,何必再自己找累?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由面对面的坐姿改为“排排坐”,而且越坐越近,两颗年轻的脑袋几乎亲密地挨在了一起。夜具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能易如反掌地征服人的心灵,酒精开始在体内活跃,使人充满热情、乏力自制,烛光的效果则让人心心相印、走向深入,房子里的每件东西就好象在说:“还等什么,该是时候吐露那神圣的三个字了!”
  麦子握住秀枝的手,周身通了电。
  “我爱你,你也爱我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发颤。
  她轻轻点头,染上酒晕的脸显得异常娇媚。
  麦子揽过她美丽的脸庞,深深地亲下去。是的,他还不会吻,不会让舌头带着唾液伸入湿漉漉的口腔,不会这个动作。他只会亲,亲她的天然柔密的睫毛,她的娇嫩如花的唇瓣。她沉默地依顺着。
  说不清是我家的炕忽然长出腿向他们迎去,还是他们一时忘情倒向它的怀抱,总之后来他们相依相偎着躺在炕上。
  沉寂。爱火在肉体内燃烧。空气中有种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我想看看你,行吗?”麦子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胸脯上。
  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秀枝努力抑制着颤抖,不置可否。孩子的她惊恐得发抖,无法想像把自己的身体展现在一个男人(严格地说,他还只能算个男孩)面前,女人的她幸福得发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美丽(她确信自己的胴体完美无瑕)奉献给所爱慕的男人……后者占了上锋,她开始一粒一粒地解扣子……又忽然停下来,柔声问:“你爱我吗?”
  “爱。你是我的初恋。”
  “我也是……”
  “什么?”
  “第一次。”
  麦子的心快乐得吹起了口哨。他不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第一个在少女眼中点燃起爱火,他固然是再快乐不过了,但也是再危险不过了。
  “如果今夜地震了,你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
  “愿意。”
  “那么,你愿意娶我吗?”
  麦子迟疑了一下,说:“你才十七岁,还不到结婚年龄,不允许登记的。”
  “不用登记,只要热热闹闹办个喜事就行了,村里人认这个。我们村的小兰比我还小三个月呢,前两天刚过门儿,等年龄够了再补手续。”
  “不行。我还要念大学呢。学生不能结婚。”
  “我等你。咱们先订婚。”
  “不行。”麦子是个好了,是个老实的好人,要命的老实!他说:“你是农户。”
  秀枝的眼一下子睁大了,眼神有种冰冷的穿透力,嘴角浮起一抹嘲笑,颤着声问:“你愿意和一个农户一起去死,却不愿意和这个农户结婚?”
  沉默。
  麦子隐约感到一种火辣辣的、神秘的、危机四伏的空气在他和秀枝之间振颤不已,遇狗那晚感到的恐惧又与他重逢了——自个儿点燃的火要烧伤自个儿的手指头!他马上想要退出——怯懦其实不曾离开他半步,只是在平时那种温开水似的日子里像鼹鼠似地隐藏在心灵的某个角落,一俟嗅到危险的味道便一下子跳出来。与此同时,他又一次觉得困惑,因为他说愿意和秀枝一起死于地震是真心话,他说不能娶秀枝也是真心话,没有私心。告诉她是为她好,他不可能娶一个农家女。不可能。难道户口这玩艺儿比死亡还强大、还可怕?那只是一张纸、一张由人创造出来的纸啊!他解释不了,也懒得解释——人活得已经太累,何必再自己找累?
  秀枝爆发出一声哀嚎,泪流满面地攥紧了拳头捶打麦子的胸膛——她还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用拳头,而不是像女人那样用指甲做武器。
  麦子抓住秀枝的手,心疼地抱住了她。秀枝在麦子怀里无声地流泪,麦子像被传染了似地也流泪。这样一直到天亮。
  秀枝想到三年前她那么伤心地离开心爱的学校,边走边哭,柔肠寸断;想到她精心编织的梦想在回村的路上一点点破灭,以致活着到家的只是一个肉体,而灵魂已经死亡;想到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野心勃勃地发誓——一定要嫁到县城去,做个城里人——她的灵魂因此而复活;想到她那么精心地培育那个誓言,甚至甘冒被村里人视为异类的危险模仿县城人说话,让它在心里一天天成长,扎下根去,直至长成心中的一根肉刺,再也拔不出来,因为要拔出它就会连心也一并拔出;想到她还未看清麦子之前,就先望到他头上的光圈,以为上天忽然仁慈起来,要将灰姑娘的王子赐予她了;想到三天来麦子带给她那么多的冲击、热情、新奇和希望;想到他的话像斧子那么尖利,一下子将她的希望砍倒在地,连这些希望的根都砍断了……
  麦子反反复复只想了一件事,就是猜测这次高考的结果。一会儿想到考上了,不由心花怒放喜极而泣,一颗心早飞到那所尚不知名的大学;一会儿想落榜了,不由灰心丧气悲从心起,简直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这件事和眼前的事风马牛不相及,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空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们的泪流在一起,心却越离越远了。
  躲在我家房门外张弓搭箭的小爱神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浇得弓也掉了,箭也丢了,翅膀也折了,狼狈得像只落汤鸡,不由“哇!”地一声哭出来——当夜,接收微波宇宙背景辐射的天文学家因此幸运地接收到异乎寻常的强辐射并且以此为研究课题一气呵成写了十二篇系列论文,其中三篇发表在某权威国际学术刊物上,被该领域的某泰斗评价为:“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麦子的初恋以玩扑克开头,以过生日达到高潮,以掉眼泪结束,历时三天三夜零两小时,速战速决,无可厚非是那场地震风波的附产品之一。
  地震终究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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