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掌 萌动2

　　夏天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似乎想要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因为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勒克德浑并未策马前行，而是下了马，牵着马儿在人群中穿行着。
　　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唯独知道自己此刻根本不想回到自己的府邸。他朝这太阳的方向走去，甚至都没有举起手为双眼稍稍遮挡一下阳光。他左手牵着缰绳，马儿鼻中呼出的热气喷着他的后脑勺，可他却毫无反应。
　　他的右手放在腰间的解食刀上，在轻轻颤动着。
　　当上头缠绕了些许绿色藤蔓的木门出现在他眼前时，勒克德浑也不知怎的就停了下来。藤蔓上的叶子被屋檐所遮挡，并未被夏日的阳光折磨得萎靡不振。
　　透过木门，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地面上一尘不染的小院子，还能看到一把扫帚正倚着左侧的石墙，仿佛在小憩。
　　当他的右手离开解食刀，即将碰触到门时，又僵在了半空中。
　　也不知道加克玛依在不在？如果不在，岂不是白来了一趟，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晃着晃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嘎吱”一声推开门后，勒克德浑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的身影出现在了台阶上。
　　“你是加合买提吧？”勒克德浑从未见过加合买提，可当他看见和加合买提手牵手的恰拉古丽时，他就猜到勒克德浑还记得恰拉古丽的样子。加克玛依最近曾跟他说起，说是恰拉古丽和加合买提俩人可如胶似漆了。当他看见恰拉古丽和加合买提紧紧相握的手时，就知道眼前这鼻梁高挺，肤色白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定是加合买提了。
　　“是你！你又来欺负玛依姐了，对不？”恰拉古丽一见到勒克德浑，竟然一把甩开了加合买提的手，冲到勒克德浑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低声开骂了。
　　“恰拉古丽，我是来看她的，她在家么？”勒克德浑面对着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了，相反，他的心底剩下的只有紧张。
　　“你给我走！我警告你，你离玛依姐姐远点。你欠下她的几回帐我和加合买提哥哥还没找你算呢！”恰拉古丽昂着头，将食指指向了那扇木门。
　　加合买提也是第一次见到勒克德浑，他两眼阴沉，右手挣扎着，随时会握成拳状，可是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要动手。何况第一眼看到这少年时，加合买提便感到这男子的勇武之气正由内而外散来，绝对不是他几个拳头就能解决的。
　　“加合买提，她在不在？”勒克德浑把目光转向了加合买提。他右眼余光一瞥，便发觉加合买提的右手五指在颤抖着弯曲，似乎想握成拳状。
　　加合买提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冷冷盯着这个好几次伤害了自己妹妹的人。
　　“她不在，二阿哥，请您走吧。”加合买提毫无人情味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如夏日里的冰雹般砸到了勒克德浑的心口。
　　勒克德浑看到，那双充满了敌意的眼睛里似乎在酝酿着夏日的雷暴，尽管院子里铺满了金色的阳光。
　　“还不快走啊？你以为你是金国的王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恰拉古丽竟然伸出双手就要朝勒克德浑的双肩一推，却被加合买提一声“住手”给喝住了。
　　勒克德浑咬了咬嘴唇，他死盯着恰拉古丽的脸蛋，抑制着搧她一个耳光的冲动。
　　“恰拉古丽你误会了。”勒克德浑沉声道，声音铿锵有力，毫无任何愤怒之意，“我若是要来惹她不快，何必亲自过来？”
　　“就你这种人……”
　　“好了古丽，你别闹了。”加合买提看到勒克德浑颤抖的嘴角扯出了点笑意，可是极其勉强，更像是皮笑肉不笑，不过除此外，再难发现任何愤怒的表现。
　　一时间，某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就像阳光一样晒在了他的头上。可同时，加合买提心里头也涌动起了一股莫名的佩服——身为王子，面对如此不敬还可淡然如此，他不服都不行。
　　“古丽，古丽你这是闹什么？”忽然间，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像是清凉的春雨，取代了本来就要降下的“雷暴”。
　　加克玛依就穿了件单衣，睡眼惺忪，光着小脚，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堆乱草，可是竟然从台阶上小跑了下来。
　　“玛依姐，这个人他……”恰拉古丽挡住了加克玛依，结果加克玛依径直绕开了她。
　　“哥，你们俩去陶器铺啊，我带他进去坐坐。”加克玛依蹿到了勒克德浑的面前拉起他的手腕，然后拉着他跑上台阶，转瞬间就进了屋里。
　　恰拉古丽微微张大了嘴巴——她未免太迅速了些，自己都还没说完话，就把人给带进去了。
　　“大哥哥，勒克德浑要是把……”
　　“不会的，娜日达大婶还在呢，何况我看这人虽然讨厌，倒不像龌蹉小人。”纵然对这人极其反感，可加合买提看他倒不像什么坏人。
　　勒克德浑任着加克玛依紧抓着自己的手腕，跟在她身后“砰砰”跑上了木楼梯。
　　“啊……”当加克玛依的双脚踩上了最后一层台阶时，她忽然羞红了脸。转过头，勒克德浑正站在倒数第二层台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热热的，不是因为屋子热。
　　天啊，刚刚在自己房里听到勒克德浑的声音，一时激动就这么穿着白色睡衣跑了下来……还光着个脚，头发比鸡窝还要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色单衣，脸涨得像个大苹果，而且这“苹果”还是热乎乎的。
　　她舔了舔嘴，忽然甩开了勒克德浑的手，双手紧捂着脸跑开了。
　　“我……我去换件衣服……我才午睡……你……你不要进来！”她磕磕巴巴说着，“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又“嘭”的一声关紧了。
　　“噗。”勒克德浑轻轻一声笑了出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感到心情有点舒服了。他走上了最后两层台阶，走到了玛依的房门前。
　　今天早上，因为爱妻宸妃诞育皇子，皇太极在演武场令满蒙勇士比骑射。大伯肩膀旧伤复发，可皇太极竟然还硬逼着他前去射箭。大伯肩膀疼痛难忍，弓箭都提不起来，结果被蒙古客人们当中嘲笑，大伯是直脾气，一气之下竟然把弓箭砸向蒙古客人！
　　当时看到大伯被众人如此侮辱，勒克德浑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帮大伯把这些人一个个揍扁了！大伯出生入死多年，这些人如此嘲弄他是什么意思？
　　皇上为何要如此过河拆桥？就是怕大伯功高震主，所以才要不断揪着机会打击他么？大伯是耿直之人，怎么可能背叛皇上呢？
　　阿玛临终前，皇上前去探望，还答应过阿玛一定会善待祖父还有叔伯他们。满洲人极重誓言，可是在君王眼中，誓言似乎只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笑话。
　　“我换好了啦！”
　　心里头的烦闷与火气忽然间又被雨水浇灭了些许。
　　一身淡赤色镶白边的荷花裙，外着一件棕色的小坎肩，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头上绑了条淡赤色花点三角围巾，就像是朵夏日里开放的荷花。
　　“我说，你今天怎么突然来啦？”加克玛依把勒克德浑又拉到了外头，娜日达大婶儿要午睡，她怕在里头说话吵到她了。
　　勒克德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他只知道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情，有一团怒火已经被燃了起来，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发泄。
　　他坐在了屋子前的台阶上，屋檐为他们挡住了阳光。
　　“你不是本来在睡？怎么就下来了？”勒克德浑不想把实话说出来，便把话题错开了。他不想这么早让加克玛依知道，反正森巴特尔晚上回来，肯定也会说的。
　　“傻瓜啊你！还不是被恰拉古丽骂人的声音吵醒的！我急着帮你解围，要不然才不会……才不会穿……”说着，加克玛依把头低了下去。
　　“多谢你了。”勒克德浑淡淡地回着，嘴角却扯出了一丝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微笑。
　　其实加克玛依只说了一半原因，另一半的原因，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她怕自己如果不快点下去，勒克德浑就真的会走啦！午觉可以不睡，勒克德浑是绝对要见一见的。
　　“你哥哥每天都去陶器铺？你怎么不跟他去？”勒克德浑为了避免加克玛依追问自己为什么要来，便抢先发问了。
　　“是啊。”加克玛依把头搁在自己的双膝上，“他每天都去，当时我从监狱里出来后，他怕我再去偷东西，也带我去。我讨厌天天待在那个小屋子里，无聊死了，不然我也不会去找你练武……”加克玛依嘟起了嘴。
　　后来，在路上被那雇主又一次逮住后，她终于告诉了哥哥为什么自己要去偷东西——她不喜欢这样子寄人篱下，她想像哥哥一样能自己弄点银子，所以才会去……
　　哥哥和大婶知道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又是感动，又是生气。
　　再后来，勒克德浑也知道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叫她以后别再干傻事了。
　　“那你干什么来找我时，还要抹黑翻墙进来？”勒克德浑追问着，黝黑的右手食指在有些细沙的台阶上笔划着。
　　这个问题在勒克德浑心里萦绕很久了，不过他从来没有想清楚过，先前和加克玛依没多少话，也不曾问过。
　　谁知道，加克玛依先朝自己翻了个白眼，又吐了个舌头，“笨啊你！我是女人，难不成大摇大摆走进军营里？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家，不过我听森巴特尔大哥说，说你们都是天没黑就要起来，我就想那时候翻墙进你家，肯定可以趁着你出门时把你拦住呗！”
　　勒克德浑面上并未有何反应，心底头却暗暗感叹了句：“这丫头……简直小狐狸啊……”
　　“喂，你都问我好多问题啦！你还没回答我，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加克玛依的问话就如晴天里的闪电般忽然劈来了！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