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掩饰
作品名称:戈壁新娘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4-04-20 20:34:49 字数:4592
“且慢。”加克玛依的右脚刚刚踏出那个小门时,就被勒克德浑的声音喊住了脚步。
加克玛依差点没骂出来——她想回家,她懒得再搭理这个坑害自己不浅的混蛋。
“二阿哥,我……奴婢还急着回家呢!”加克玛依差点直称“我”了,她实在不屑于向这种人这么称呼自己。
奴婢……她才不是什么奴婢,她从来就不是奴婢!
“天马上黑了,到时候城门一关,没令牌你进不去。”勒克德浑说着,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镶红旗木制令牌晃了晃。
加克玛依猛得抬起头往西边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的脸都已经完全淹没在了远山的阴影中,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霞光还在苟延残喘。
“这……”加克玛依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山头——那山头被火烧云染上了一层的金边,可那金边很耀眼,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可恶,赶了半天的路,天黑前居然还是回不去!”她在心里头暗暗臭骂着,又偷偷瞄了几眼站在勒克德浑身旁的那个守墓人。
她右手的小拳头悄悄握了起来——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狠狠打那人几拳——都是因为跟他磨蹭,才会这么倒霉!
加克玛依努着有些干裂的嘴,唇上裂开的皮彼此摩挲着。今天本来就热,在陶器铺时她便没怎么喝水,加上死命赶路,她的嘴唇开始裂了。
可是她的额上全部都是散发着臭酸味的汗水!
勒克德浑在坟前向父亲磕了三个头后,便上了香,又用满洲语说了几句话。
“跟我一同走,到时我用这令牌一起把你带回城里。”他抬起身,跪在墓前,背对着加克玛依道。
“跟……跟二阿哥您?”加克玛依眨了眨眼,竖起了耳朵,确定自己真的没听错。
勒克德浑起身朝加克玛依走来,走过了她的身边,没有停下。
“盛京城的城墙,可不是你随便翻就能进去的。”她听到了勒克德浑冷淡无比的话语从背后传来。
她微微眯起眼睛,不满的眼光轻轻在勒克德浑身上一扫,又别过了头去,盯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狗尾巴草。
微风撩起了她的裙裾,她驾着马儿,跟着勒克德浑飞奔在来时的路上。
“末将参见二阿哥!”当来到盛京城黑色,已经紧闭的城门前,守门的两名身着黄底军服的士兵向勒克德浑行了军礼。
“来者何人?”当看到加克玛依时,左边那位士兵先是有点发愣,可是很快就冷声用生硬的汉语问道。
加克玛依已经习惯了他人看到自己时有些异样的眼神。
“快点开门,”还没等加克玛依开口,勒克德浑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又稍稍一回头,接着道,“这姑娘和我一起的。”
就在勒克德浑回头时,加克玛依对上了那双毫无感情的墨绿色眸子。
这是一路上勒克德浑第一次回头正眼看自己。
她立即避开了勒克德浑的眼睛,反正她看着就很不爽。就在转移视线时,她的双眼瞄到了灰色的城墙。
暗夜里,城墙上火光点点,数十名守卫一字排开,纹丝不动地站在城墙上。
高大的城墙,就像是暗夜里横躺在眼前休息的巨人,去爬墙,就好比是不经意间打扰了巨人的休息,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了。
这墙……这墙……想要翻进去,除非是天神附体了……
“看什么?再不进来,你就在这里露宿,等到天亮再进来。”当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面不可逾越的城墙时,她又听到了那个极其不想听到的声音。
勒克德浑已经骑着马儿到了城门前,正回头望着她。
“催什么催?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啊?”加克玛依暗骂着,右手轻轻一拍马屁股,那马儿便迈开蹄子往勒克德浑那儿走去。
迈过了城门,一条人头攒动、喧嚣四起的不夜城出现在他们眼前。进入了人来人往的闹市区,二人都不敢再策马飞奔。
“干什么下马?”加克玛依才跳下马背,勒克德浑冷冰冰的问话又如苍蝇嗡嗡叫般在她耳边骚扰。
加克玛依拉起马儿的缰绳,那马匹鼻孔中呼出的热气不断喷上她两鬓的碎发。
“没看这儿人这么多?你下来牵着马儿走,比你在马背上半天走不了几步路还快!”加克玛依看都懒得看他,直接牵起缰绳往那密不透风的人流中走去。
她说的是实话,这里人头攒动,半天了他们都没挪动多少。
与其坐在马背上看着马儿半天不前进,还不如自己下来拉着马儿向前走,反而比在马背上前进不能后退不能要强。
加克玛依只觉得自己都要不能呼吸了——前头涌来的人把她往回逼,可是她又被后头的人给硬硬往前推!怎么有这么多人啊?不过也难怪,盛京是关外第一大城,又是大清国国都,自然是人来人往。
四月份的时候,皇太极在盛京皇宫举行祭天大典,改元称帝,国号为“清”。他不再是什么大汗,而是与明廷分庭抗礼的大清国皇帝。
她的两鬓的碎发完全被汗水粘在皮肤上,耳边叽里咕噜的满洲话与汉语搅得她头皮发麻。她的脸颊越来越烫,还泛着些红,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擦着人群已经走了一段路。
她右手拉着缰绳,一股脑儿往人海中,全然没发现勒克德浑也下来了。
“爹,我困了,什么时候到家啊?”就在眼前朝她挤来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身着暗蓝色短打的小孩子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头靠在了父亲的肩膀上,耷拉着眼皮,不断打着哈欠。
那父亲望着这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人潮,无奈皱了皱眉,可是却轻轻拍着那小男孩的背,柔声说:“马上,回家后就好好睡。”
路边店铺前的灯笼,照出了他焦急与无奈交织的年轻脸庞。
人潮涌动着,加克玛依一点点被推着,被挤着向前去,可是她的不再停留于满目的人头,只是盯着这对父子。
“阿开……阿开……”她在心里默默喊着,“阿开……你在哪儿……”
离开阿开塔贴的那天,她被哥哥死死牵着手,她想甩开哥哥的手跑回去找阿开塔贴,可是哥哥的力气太大了,就像一把铁链一样完全捆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脑子里全是过去的画面,完全没在意到在人流中,有几个人走过时还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
“来小子,想睡就睡一下。”那父亲低声哄着眼皮打架的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那小男孩头挨着父亲的肩膀,眼睛眯了起来。
她喊着“阿开塔贴”,几乎喊破了喉咙,可是他们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眼前似乎有些薄薄的雾飘过,她擦了擦眼睛,迅速扭过了头。
等等,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看到勒克德浑墨绿色的眸子,似乎也蒙着层什么水水的东西。
她顺着勒克德浑的眼神看了过去,视线又一次落在了那对父子的身上,只是她很快就回头了。
她被推到了那对父子的身旁时,她没有再扭头,甚至避免余光的接触。她不断用余光瞄着勒克德浑,他也不再扭头看,和自己一样,都将视线放在了前方。
“这家伙居然也会有难受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道,“简直是奇闻!”
从第一次见到勒克德浑到现在,她从来没见过勒克德浑除了“冰冷”以外的任何表情,她第一次知道勒克德浑那张冷冷的脸,居然也会有情绪变化。
“哇!”当“游”过了那片人流后,她轻轻喊了声,深吸一气,让夏夜的清新空气进入了自己的肺部。刚才在那人群中,她几乎就要窒息,现在她想把这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自己的鼻子里。
“你认得路吧?要是认路,我先回府了。”
这个勒克德浑怎么老来坏事儿啊?她暗骂着——她在吮吸着这空气,勒克德浑又来打断她了!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勒克德浑,连话也懒得说就准备翻身上马,忽然间,她的双脚粘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
那肤色黝黑,身着银灰男式旗装,梳着满人男子发式的中年男子……是以前来收赃物的那个男人!
自从皇太极的父亲,老汗王努尔哈赤来在沈阳定都起,这里的汉人男子几乎全被勒令将头发剃成满人的发式,穿满人的衣服。汉人认定身体发肤都授之于父母,岂可随便剪发,反抗极其强烈。
“认不认路?”勒克德浑的问话声即让加克玛依回过神来,她一个转身,双手住了缰绳,没左脚踩上马镫,那男子低沉的嗓音便又一次定住了她的动作。
“手下的人找了老久,最后是我找到你了,你以为你不想干,就可以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么?”
那平静的质问声中,她能感应到危险在朝她逼近。
她轻轻摇了摇头,重新踩上了地面,努力装出了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可是她一开口,声音就抖得厉害。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跟你有何破干系啊?”她直视着那男子乌黑中暗藏威胁的眼睛,心脏开始不断加速。
从监狱里出来后,她就被哥哥带去了陶器铺,不再帮他们偷东西了。她甚至没去打个招呼,她很明白就算去打了个招呼,那些人也不会答应,索性不去。
本来以为自此毫无瓜葛,可是躲了半年,竟然在大街上被撞见了!
“你既然帮我们做事,就别想跑,就算你跑了,照样能把你找回来。你的身手可比很多男人还要厉害,我可不会随便放了你。”那中年男子一步步走到了她眼前,俯视着比他矮了好多的加克玛依,嘴角浮起了诡异的笑。
“好,我把话说清楚,我——早——不——干——了!听清楚没?”
加克玛依的胳膊颤抖着伸出,勉强伸直了手臂,右手食指指着那人的鼻子,声音发抖却清晰无比,一字一顿。
“小丫头,你倒以为自己是老大了?”那男子嘴角边戏谑而阴险的笑看得加克玛依毛骨悚然,胃里一阵阵恶心。他左手顺势紧握住加克玛依的手腕,右手朝她的下巴伸去,食指勾了起来。
“你自重点。”“啪”的一声,勒克德浑竟然一个巴掌将那人的手给拍了下去,硕大的身子挡在了加克玛依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中年男子。
空气中,忽然间弥漫起了一股闻不到的火药味。
“你居然都有帮手了?”那中年男子撇了一眼勒克德浑,双眉间恼怒之色依稀可见。
“我听说汉人重礼节,男女授受不亲,看来不过是哄人的把戏。”勒克德浑嘴角同样浮出了一丝冷笑。早听到这男子的汉话时,勒克德浑便从他的口音明白了他是汉人。
“至少比你们这群连礼节都不懂的蛮人强。”说着,那男子一个拳头朝勒克德浑的胸口袭来,勒克德浑并未躲闪,而是在那拳头落到自己衣襟前,右手单手将男子的左手手腕扣住。
“这位兄台如果你想在大街上和我切磋,那就放马过来,如果你自认为功夫比我高。”勒克德浑冷声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将那男子看得眼里流露出些许惊恐。
那中年男子努力想将右手挣开,可勒克德浑的手像极了镣铐,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开。他全然料不到,这样一个年轻少年,竟然有如此大的气力。
他当然不知道,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几乎就没有弱者。
半晌,那男子冷哼一声,“和你一个少年计较,被人看到岂不笑话,告退了!”
话音一落,勒克德浑松开了自己的手,马上拽过加克玛依的胳膊,那中年男子则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加克玛依已经是目瞪口呆——她怎么都想不到,勒克德浑几乎没花多少气力,就逼退了雇主。
“走啊,发什么愣?”勒克德浑发现加克玛依几乎没有反应,朝着她耳边低声喊道。
加克玛依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又被拉回了马儿身边,她左脚踩上马镫,右脚翻过了马背踩上了另一边的脚蹬,稳稳上了马背。
“我送你一程得了,省的半途又有人找你麻烦。”
勒克德浑也上了马,用力一挥鞭,那马儿嘶鸣一迈开了蹄子,
加克玛依讷讷地“哦”了一声,同样使劲一挥马鞭。她跟在勒克德浑身后,望着他的身影,脑子开始思索着刚刚想到的问题。
勒克德浑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可是他就这么把雇主吓退了!以前那雇主只要说东,手下人没有敢说西的,就她有时候还会耍耍脾气,可那雇主是看她长得可爱,才勉强没有动怒的。
“你是帮那人偷东西?你为何在他手下当小偷?”半道上,勒克德浑突然发问了。
说还是不说?没等她想好,勒克德浑便替她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肯定是的,不然他根本不必来找你。”
加克玛依依旧沉默着,在前方右拐后,街道两边的人开始愈加稀少,有的铺也打样了,不过不少店家都没关门,门前的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
“哒哒”的马蹄声显得尤其清脆,回响在了地面上。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勒克德浑放慢了速度,渐渐与加克玛依并肩而行。他意识到加克玛依并非普通的贼。
“二阿哥,这跟您有半点干系嘛?”加克玛依朝勒克德浑瞟了个白眼,又吐了吐舌头,撇过头望着左侧街道上一盏泛着黄光的灯笼。
灯笼照亮了店家门前的匾额,上头的字以满文与汉文书写,不过加克玛依没一个字是认识的。那是家酒馆子,里头男人们吆三喝四,喝酒划拳的嘶吼声拼命从敞开着的门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