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跪拜
作品名称:戈壁新娘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4-04-13 21:22:32 字数:4698
四月,满洲大汗皇太极正式称帝,改国号为“清”,将沈阳定位国都并改名“盛京”,同时将“天聪”的年号改为“崇德”。
五月,萨哈廉病逝,年仅三十三岁,皇太极大为哀恸,辍朝三日以表哀思。
“我那天早上是翻墙出来的咧!不然我阿凯塔贴根本不会让我出来!咳咳!”恰拉古丽边喝着绿豆粥边说得唾沫横飞,一个不小心呛出了一口汤汁。她直接用右手衣袖一把擦去鼻涕,正要接着说下去,在一旁埋头给陶器施釉的加合买提便斜了她一个白眼:“少废话,先喝了!别把汁儿喷到釉药里!”
加合买提坐在她身旁的小凳子上,把坯体浸入了一盆粘稠的棕色液体里。
他的手已经完全被釉药给染成了棕色,衣服也被汗水给浸湿了。
“喝就喝嘛!”恰拉古丽撇着小嘴,像喝酒一样将消暑的绿豆汤仰头喝光。
从一月份来时起,恰拉古丽时不时就会说从宁夏卫来盛京时的诸多故事。她总是滔滔不绝,仿佛一路上的故事多得数不过来。
今天她又来到了工匠师傅的陶器铺子,从她找到加合买提一家起,她几乎天天都来这陶器铺找加合买提,如果哪天不来,连工匠师傅都有些不习惯了。
“玛依!你进来歇会吧!铺子我来看一会!”当一个圆柱形的陶器煅烧完毕后,眉毛已经些许花白的工匠师傅直起了腰,走出隔间,朝正在结账台前的加克玛依喊道。因为火焰的炙烤,工匠师傅额上全是汗水,“加合买提,你帮我去隔壁打碗绿豆汤来!”
“好!”加合买提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他身侧的木桶里盛满了水,加合买提将手伸进去洗净后,走进隔间拿了师傅的大瓷碗跑出店面。
店中央整齐摆放着好几张方形木桌,上头铺上了暗蓝色碎花布,那碎花布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瓷器。六月的阳光从门口洒进,正正好投在了一个陶制的华彩釉盘上。
工匠师傅的陶器铺并不大,加克玛依感觉就和豪格的那个正蓝旗亭差不多大小。靠门口的是结账台,中部摆放着货物,铺子的东侧有个隔间,煅烧陶器全都在那里头。
“等我把这头小鹿捏好!”加克玛依抬起头,咧嘴朝工匠老师傅笑着,然后接着用双手细细将泥一点点捏成了小鹿的形状,就在她的脚边,已经捏了十几个小动物形状的泥块,有她最喜欢的小鹿,也有哥哥喜欢的马儿,还有山羊、麻雀和兔子。这些泥块会要烧成陶,然后卖些小钱。
自从因为盗窃被罚后,加合买提便带着她一同来给工匠师傅打起了下手。她是女孩子,就帮师傅帮忙看看店铺,学学捏些小玩意儿来烧陶。加合买提、娜日达大婶和森巴特尔曾好几次问加克玛依为何要偷东西,可她死活都不说。
加合买提担心妹妹又要做出什么傻事,便带了她来陶器铺打杂。
“那天我大清早就翻墙,还把脚给扭了!我怕我阿开塔贴发现我溜了,还小跑到了大叔大婶那儿,结果脚全肿了!”恰拉古丽挥着那白青色瓷碗,鼓着双腮望向了门外,似乎想寻找加合买提的身影。
“谁叫你跑?活该!”加克玛依抬起头朝恰拉古丽远远一瞥,露了个鄙夷的神色。
“还不是为了来见大哥哥!”恰拉古丽“蹭”的一下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加克玛依的鼻子大声嚷嚷着。一说大“大哥哥”,她的小脸上便泛起了些许红晕,“我还被大叔大婶送回了家。我大哭大闹了一场,幸好阿凯塔贴看我这么想来,还是答应啦!”
她说的是哈萨克语,身为汉人的工匠师傅一句都插不上,只好干笑着。
“古丽你个混蛋,你不想见我啊?”加克玛依一听到这话,马上一溜烟从收账台的木凳上下来,跑到恰拉古丽面前,朝她瞪圆了眼睛。
俩人就这么用哈萨克语拌着,工匠师傅耸了耸肩,默默走到了结账台前坐下。
“师傅……这……这个,可不可以,让我……带回家……”傍晚时,准备回家的恰拉古丽拿起个灰色的小陶器,跑到了师傅面前。
她的汉话还不是很流利,结结巴巴的,可是却眉眼间毫无害羞之色。
中午时,恰拉古丽回家睡了个午觉,下午又来了。整个下午,她跟着加克玛依一同学着捏泥,她想捏兔子,结果捏出来的似乎更像是头驴,还被加合买提给笑话了一顿。
纵然如此,恰拉古丽还是想把这小玩意儿带回去,毕竟是自己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陶器。
“没事儿,想要就拿回去。”工匠师傅笑着眯起了眼睛,两条些许花白的眉毛挤了起来。
“玛依,你先回家,我送古丽回去!”加合买提牵过了恰拉古丽。一个下午都在帮忙施釉,虽然洗净了手,可他的两手都隐约染上了些许色彩。
自打古丽来了之后,傍晚时加合买提都会送她回去,而且,加克玛依今天正巴不得哥哥别和她一起走……
她去马厩借了匹棕色小马,一路飞奔出了盛京。往郊外去。一路上,她还时不时向路人打听具体的地点。
马儿飞驰速度极快,她的两条麻花辫也在不断晃着。她只想快点,天黑前必须回来。
照着路人们刚才指的方向,也不知道拐了多少路,她拐上了个小山坡,
已是六月时节,绿树苍翠,仿佛那绿色都会从叶子中渗出来。只是在这片苍翠中,她隐约看到远处的一棵柏树,竟然被木栅栏所围起,就在柏树下,静卧着一抔拱起的新土,新土前,还树了块碑。
一位全身素缟的中年男子在栅栏前来回踱步着。
看来找对地方了,应该就是这儿了!
她下了马,将马儿拉到眼前的松树下,将缰绳系在树干上,而后踩着软绵绵的草地,往那抔黄土走去。温热的夏风吹过时,轻轻撩着她蓝色连衣裙的绣花裙裾。她缓缓走过草坡,裙裾在地上擦出了“沙沙”声。
“来者何人?”当她走到栅栏的小门前,那男子即刻挡在了小门前,用汉语问道。一看到加克玛依的衣着,他便知道这女人觉非女真人或是汉人。
“这儿可是颖亲王的坟?我想来祭拜祭拜他!”加克玛依用汉语回应着。六月,皇太极下旨追封萨哈廉为和硕颖亲王。
听这男子的口音,应该是汉人,只是他的发型已与满人完全相同。
那男子脸色颇有些惊讶,双唇微微张开。本以为只有满人才会来祭拜萨哈廉,可眼前这女子看衣着,不是汉人不是满人,更不是蒙古人。她肤色较白,鼻梁也高挺,看这样子似乎是西北边疆那儿来的……
纵然如此,男子还是点了点头,依旧挡在小门前,“姑娘看着不像是汉人或满人,可是从西域来?”
“哈萨克人,这位爷能否让我进去?”加克玛依有些不耐烦了,便先发问。眼前这人磨磨蹭蹭的,到底还让不让她进去?
“您回去吧。”一听到加克玛依说自己是“哈萨克人”,那男子立马拉下了脸,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想来祭拜下颖亲王,您让我进去!”加克玛依正想跺脚,便忍住了,只是提高了嗓音。
“姑娘,这天都快黑了,您早点回去比较好。”那男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抬起眼睛扫了一眼明明晴空万里的蓝天,声音波澜不惊,可排斥之色却暴露无遗。
“天还亮着呢。”加克玛依指着那人的鼻子大声嚷着。
“姑娘回去吧,我想我家王爷也不想见到你。”那人说着,转身就要去关上木门,加克玛依即刻出手拽住那男子的胳膊。可那男子一看就有两把刷子,狠命一挥挥开了加克玛依的手,左手放上了木门。
加克玛依眼见事情不妙,马上一个身子扑了上去将木门“吱呀”一声撞开,右脚才刚刚踏进了墓园,那男子便立马挤了进来,高大的身子挡在她面前。
“放我进去!”加克玛依狠狠朝那男子瞪着,右手握成拳状,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叫嚷。她要是不大声喊出来,手上的拳头就会直接砸在那男子脸上!
“够了!有你们这样吵我阿玛?”那男子正要开口时,厉声的呵斥就如热浪般袭来。
又是勒克德浑的声音!加克玛依转过身去,心中在犹豫到底是要行礼还是就这么干瞪着她。正在她思索时,那男子躬身向勒克德浑行了请安礼。
“给我滚,别来这里吵我阿玛。”勒克德浑双眼血红,两三跨步走到加克玛依面前,身后紧跟着当时被加克玛依弄断鼻梁的安昆。
安昆一见到她,一团怒火便在眼睛里熊熊燃烧,嘴唇死死咬着。
勒克德浑音量不高,可一股愤怒的暗流却在流淌。
“二阿哥,你说当时是你阿玛劝你放了我!我来祭拜他有错?这个死混蛋一听说我是哈萨克人就不让我进了!”加克玛依咬着嘴唇,眯起了眼睛,直视勒克德浑冰冷无敌的目光。
“二阿哥,她伤了三格格,绝对不可以让她进去!”那男子即刻回应。原本不让她进去,是因为偷了哈苏的贼是哈萨克人,刚刚他听到了勒克德浑喊她“加克玛依”,他便知道这女人还是那个贼。
“我今天就是来谢谢王爷,也是来道歉的!难道你们连道歉都不让了?”加克玛依瞅了瞅勒克德浑,又回头瞅了瞅那男子。
勒克德浑墨绿的瞳孔里,不单单有冰冷,还映着加克玛依小小的身影,还有不易察觉出的痛苦。
她是真的想来谢谢这位素未谋面的恩人,一个月前听说萨哈廉病逝时,她还动了去萨哈廉府邸上祭拜的念头,可是森巴特尔说,她要是去了绝对被口水给淹死。
今天来,她没和任何人讲,一旦说了,哥哥和森巴特尔都不会同意的。
“滚。”勒克德浑死死盯着加克玛依的黑眼睛,冷冷吐出了这个字,“我不想打女人,你马上给我走,别在这里打扰我阿玛。”
加克玛依回过头去望了眼那抔黄土,又望了眼那石碑上形状如蝌蚪的满文,抿着嘴唇。她视线一移,落在了那差不多和自己肩膀齐高的栅栏上。
“二阿哥,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加克玛依的眼中猛然跳过了调皮的星星。她挑起了月牙般弯弯的浓眉毛,大眼睛里闪烁着勒克德浑看不懂的俏皮。
“你不配和我打赌。”就在对上那双调皮闪闪的眼睛时,勒克德浑的心里猛然间一痒,可冰冷的话语却已经出口了。
“我赌你追不上我!”加克玛依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话音一落,她一个转身,两个跨步冲到了栅栏前,一蹬攀上了顶部,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墓园内的草坪上。
“给我出来!”
“贝勒爷!小的去拦住他!”安昆也快步上前。
“算了!”那男子和安昆正欲冲进墓园时,便被勒克德浑怒斥声喝住,“看她还算有良心,让她进去得了。”
说着,勒克德浑上前走进墓园,只见那抹天蓝色的背影已经跪倒在坟前。加克玛依伸出右手摘下了头上的“塔克亚”,搁在了身旁的草地上。
天气炎热,渗出的汗将背上的天蓝色给染成了深蓝色。加克玛依抹了抹额上的汗,而后双手翻章向上,置于两侧,弯下了腰。
草坪上同样没有什么凉意,而是透着阵阵温热。当加克玛依的额头磕在了草坪上时,一阵微热感传进了她的眉心。
她向萨哈廉磕了三个头,抬起上半身时,她又将右手打开了系在自己腰间的蓝色小布袋,取出了一只棕色的陶器小鹿。
她微微低下了头,又复而抬起,盯着手里的那只陶器小鹿好一会,才将它搁在了坟前的小香炉边。那香炉上青烟袅袅,缓缓迎着严寒往上盘旋,似乎快燃尽了。就在小鹿的旁边,搁着一碟萨其马,还有一盘已经冷却了的狍子肉。
“王爷,奴婢在此谢过了。”说着,她又面向墓碑重重一磕,而后盯着那只陶器小鹿。
那小鹿的黑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在和加克玛依说话。
“你拿它做什么?”看到父亲的坟前多出了一头陶器小鹿时,勒克德浑冷冷发问了。
加克玛依又向萨哈廉磕了个头,懒洋洋伸了个腰后,戴上了塔克亚,缓缓起身。她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上的些许尘土,对勒克德浑道:“我又不知道带什么来祭拜你阿玛,就带了这小东西呗!它是我自己做的!我知道,这头小鹿根本就报答不了的。”说着,她无奈一耸肩,回头依依不舍地瞧了眼那头小鹿。
哎,就这么把这么可爱的小鹿给“奉献”了出去,加克玛依还是有点不甘的,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带什么来了。可是要两手空空地来,她也不好受的。
毕竟……哎,毕竟勒克德浑的父亲,才真正救了自己一命。没有萨哈廉,光靠豪格出面根本就不顶用嘛。
勒克德浑两眼微微一怔,看向了那头眼睛似乎会说话的小鹿。那双清澈的眼睛在一点点模糊,幻化成了阿玛的双眼。
“勒克德浑,男孩子绝对不许哭,听到没?”他似乎听到了父亲在对他说话。
可是很快,父亲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抔黄土,还有那座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墓碑。
是的,阿玛已经走了,走了快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