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訇2

　　天聪五年十一月，大金国国都沈阳。
　　“二阿哥，您把这裘皮大衣穿上，外头凉着呢。”十二岁的勒克德浑正要推开门时，他的贴身小厮安昆把裘皮大衣递给了他，恭恭敬敬地弯腰请求着。
　　“放回去，我不需要！”勒克德浑不耐烦地挥挥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二阿哥，您要有个头疼咳嗽的……小的……要被贝勒爷骂的……”安昆面对着自己的小主子，一脸诚惶诚恐。
　　“给我放回去，我不怕冷！要是我阿玛骂你，我会替你求情！”勒克德浑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门槛，走进了依旧没有天亮的外头。
　　“您……哎呀……”安昆无奈地摇了摇头，脑子里只求勒克德浑千万别真的有个什么身体微恙，不然自己绝对要迎接自家贝勒爷的一顿口水。
　　不管冬冷夏热，勒克德浑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去军营练武。
　　从他出生起，早起贪黑地练习骑射就成为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对于所有女真族的男孩子来说，特别是出身将门的男孩子而言，他们每天大半部分的时间就是在军营里，在师父还有父亲的教导与严厉呵斥下度过的。
　　阴冷的秋风将勒克德浑仍有的一点睡意吹得无影无踪，他小跑着，想要尽快赶到镶红旗军营去。
　　勒克德浑走在秋风瑟瑟中来到了马厩前，拉出了自己的棕色马匹。
　　马儿站在那儿闭着眼睛，显然是在熟睡，可是勒克德浑只是轻轻一拍它的脖颈，那马儿便一下子睁开了晶亮的眼睛。
　　马匹总是有着极高的警觉性，果不然被勒克德浑这一拍，那马儿竟然“呼哧”一声粗声呼了一口白气，轻轻一刨蹄子，那白气还直扑勒克德浑的脸上。
　　“是我！”别看勒克德浑只有十二岁，可这语气却活像个领兵打仗的将军。见到自己的马匹摆出了警戒的姿势，他严厉一声呵斥，那马匹马上低下了脑袋。
　　勒克德浑双手握住了黑色的马鞍，左脚踏上了脚蹬，身子一立后一个右脚跨过马鞍，踩上了另一边的脚蹬，整个人稳稳立在马背上。
　　“啪”的一声，勒克德浑右手用力一拍马背，那马儿马上嘶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后如一把离弦的箭，迎着阵阵秋风往暗夜里冲去。
　　马蹄敲打着石板街道，“哒哒”声伴着呼呼风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回响。马儿很快就奔出了依旧在夜色中沉睡的沈阳城，来到了郊区。冷风吹起了勒克德浑身上的披风，吹在了他那张依旧有些稚嫩的脸上，可是他却没有被风吹得眯上眼睛，依旧瞪大着双眼，在暗夜中努力看清楚前进的方向。
　　“杀！杀！杀！”
　　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才被马蹄声淹没，可是很快，士兵们震天的喊声就把这两种声音一并压进了地底。
　　军营的大铁栅门已经打开了，站哨士兵身侧伫立着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年轻的面容。大门两侧各有两名站岗士兵，他们面容肃穆，左手紧握铁枪，身着红底白边军服。
　　当看清楚来者后，两位士兵“啪”的一声抱拳，齐声喊着：“参见二阿哥！”
　　勒克德浑驾着马径直冲进了大营后，迅速一拉缰绳。
　　“哐当！哐当！”
　　振聋发聩的喊声中，兵器的碰撞声也毫无人情地告诉着来这里的每一个人：这个地方，是大金国镶红旗的军营。
　　暗夜中，一顶营帐里亮着的烛光格外惹眼。营帐顶上，插着一顶红底白边，绘有一只棕色盘龙的军旗。
　　军旗在风中里猎猎作响。就在军营里时暗时明的火光照耀下，那盘龙时隐时现，似乎随时就要盘旋而起冲进黑色的夜空中。
　　勒克德浑大步向这顶红色营帐走去，门口有一名站岗侍卫。
　　“末将参见二阿哥！”侍卫见到勒克德浑时，即刻单膝下跪行军礼。
　　“起来吧。”勒克德浑说这话时，口中呼出了一口白气。
　　“阿玛！我来了！”就在掀帐而入的瞬间，他看到了在帐子的红木几案前，正在专心写着公文的父亲。
　　“怎么才来？先去练射箭，我写完这纸就来。”父亲的声音里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平静无比，却是叫人不敢应声。他在埋头写着公文，头也没有抬起来看自己一眼。
　　父亲显然来了好些时候，勒克德浑也不觉得奇怪，对他而言这早已是常态。每天天没有亮，他就要来到军营，可是来到军营后，他往往发现父亲已经在军营里操练士兵早训了。
　　“儿子遵命！”勒克德浑将披风放到了地上，拿起兵器架上的箭筒与弓箭背在身上，两三步跨出了生着火炭的营，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刮着秋风的天地里。
　　勒克德浑绕过了四五座营帐，绕到了一片由篱笆围起来的空旷地上。场地火把的照耀下，勒克德浑清楚地看见，就在那空旷地的中间，以及远处，各扎了十个稻草人。
　　“嚓！嚓！嚓！”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拉弓上箭，已经有六只箭正中稻草人的心脏部位，可是这还不够，因为父亲的要求是十把箭都要直插那稻草人的心脏。
　　“勒克德浑，你肩膀有些歪了。”
　　当第十把弓箭也飞速射进了第十个稻草人的心脏时，一只手搁在了勒克德浑的右侧肩膀上。
　　“阿玛……”勒克德浑正想说“我全部射中”时，父亲似乎就想到了自己要说什么，忙正声道，“不怕溃不成军？那你就去战场上犯小错。”
　　父亲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却直接把勒克德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额其克，我来了。”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父子俩的视线里。待到那人一走进，火光便大致照出了那男孩背上所背着的马弓。那男孩虽然个头小，步子却是丝毫不慢，很快就来到了勒克德浑身前。
　　那男孩和勒克德浑和他阿玛一样，脑袋几乎都剃了个溜光，只在头顶与后颅各留了少许头发，上下各结成了两条细细的发辫。
　　“罗洛欢你来啦？”见到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堂弟，勒克德浑忙松了松有些紧张的胳膊，拍了拍罗洛欢的肩膀。
　　今年八岁的罗洛欢是自己大伯的儿子，比勒克德浑小了四岁。大伯现在和祖父，还有金国大汗皇太极一同前去攻打临近大明山海关重地大凌河城。就在平时，罗洛欢的箭术一般都是大伯在教，现在大伯出征了，就把罗洛欢交给了自己的阿玛。
　　大伯是镶红旗军的主帅，阿玛则是大伯的一把手。此次出征，大汗令阿玛留守沈阳城，在此期间因而镶红旗的诸多军务也全部都由阿玛先管着。
　　“来罗洛欢，你先练习拉弓。勒克德浑，你把弓箭拉开，不要射出去，就这么站着，肩膀不要歪，不要动！
　　“阿玛，这是要做什么？”话音一落，罗洛欢便取下了背在身上的小马弓，右手扣弦，左手抓紧弓柄，缓缓拉开了弓箭，可是勒克德浑却搞不懂父亲为何只要自己干站着，便问道。
　　“你肩膀经常有些歪，我知道你箭术现在不错，但是这个姿势你必须纠过来。”父亲淡淡说着，又压了压勒克德浑的右肩，让两肩保持在一条线上，“不然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情阿玛不一定救得了你，汉人有句话叫‘因小失大’，这话一点也不假。”
　　勒克德浑知道何为“因小失大”，便点了点头，只听父亲又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来，就这样。”
　　除了自己本民族的女真语，父亲还会说流利的蒙语汉语，并且精通这三种文字，这在当今的金国绝对少见。在金国，普通百姓尚且不提，就连是大汗手下的贝勒重臣，能够写汉文蒙文的人数也是掰着指头就能数清楚。
　　“罗洛欢，你太用力了，来。”才纠正完自己的身姿，父亲又走到了罗洛欢身边，弯下腰，左右手各叠于罗洛欢的手上。
　　“你跟着我一起把箭拉开，琢磨琢磨要下多少力气。来，像这样子。”
　　“一、二、三。”叔侄俩齐声数着，只听到极其轻细的“砰”了一声，是弓弦在颤动的声音。
　　“额其克，就这样么？”
　　“对！来，我们再来熟悉几次，一、二、三！很好，再来一次！”
　　一旁的勒克德浑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了夜色里。现在明明是秋天，可是勒克德浑却像被冬天的严寒给硬生生冻住了，甚至连不时刮起的秋风也没法摇动他一分一毫。他双眼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弓箭，可是肩膀正在开始泛酸。
　　不，绝对不能动！
　　“杀！嘿！”就在另一头，士兵们正在高声呼喊着，挥动手中的兵器。
　　“阿玛？”听着士兵们的高声嘶吼，勒克德浑的嘴唇开启了，可是他依旧像个冰雕般站在那儿，头也不曾转过来。
　　才刚刚准备转身前去操练士兵的父亲连忙回了过来，“嗯？很好，你再站一会，然后带着罗洛欢到我的营帐里等我来。”
　　“阿玛……”一声声冲天的男儿嘶吼声不断刺激着勒克德浑，“您……您什么时候让我上战场？大哥这回跟阿牟奇（满语：伯父）一同去大凌河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勒克德浑非常希望自己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而不是在这里继续跟着阿玛习武。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虽然都是只是留守都城并未上前线，可能留下守卫都城的，大多数都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绝对是勇士！
　　父亲轻笑一声，他看了看勒克德浑的肩膀，忽然间用力一拍，勒克德浑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就在勒克德浑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一阵猛力时，他很想下意识地耸耸肩，可是就在那瞬间，他心中默念着父亲对自己的要求。
　　“好极了！”看到勒克德浑依旧保持在同一线上的肩膀时，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下回大汗出兵，我一定让你去！你继续站着，差不多天明时你带罗洛欢来找我，我们要去迎接你阿牟奇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