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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亲人

作品名称:本来面目      作者:王大虫      发布时间:2014-06-11 20:03:43      字数:11574

  
  13,亲人
  
每个孩子心目中第一个最敬畏、最崇拜的的人,就是自己的爸爸。若爸爸是个有作为,有能力,提得起,放得下的人,那更尊崇为心中的偶像、英雄,一辈子都是自己奋斗的目标。小虎子每提起他的爸爸,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崇拜之意流于神色。他说他的性格像他爸爸。他爸爸一辈子强出头,爱打抱不平。遇到不公的人,不平的事,一个“怒”字,遇到贪官,不讲理的官,一个“怒”字。小虎子也效仿他的爸爸,敢对官直言不讳,敢找官的理,赶抱官的腿。也敢怒院民的强,敢怒院民的威,敢怒院民的不公。再有人对他大肆吹捧,觉得自己了不起,有他爸爸的悍气,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得意忘形。他爸爸的“怒”,无人不知晓,无人不惧怕,可以说,他怒的臭名远扬。有人见到他的身影,就躲避,就走开。说这个老头子,脾气不好,会骂人的。而小虎子的“怒”,院民们也清楚,这小伙子脾气暴,有时二杆子着呢,就忍让,不计较。他爸爸一辈子争强好胜,一辈子爱恨无着落;一辈子强势做人,却吃了一辈子亏。和前任妻子生活了十几年,妻子不幸病逝,十几岁的儿子也不幸英年夭折。生活给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他不甘寂寞,不授人于落魄的把柄,和一个有夫之妇的女人有了暧昧关系,做了十几年的囚徒。在那个很左的年代,无论农民,做官的,男女作风上有问题是犯罪的行为。自由后,仍不减当年的雄风,做了各个砖场烧砖的技术员,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弟弟给他介绍了个女人。女人有一定的姿色,算得上漂亮的女人,后做了他的老婆。生了一对儿女,这是他梦中都期盼的好事。人生在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对儿女的降生,给了他更大的希望与奔头,高兴之余,凭着他的人际关系,给老婆找了份正式的工作。世事难预料,女人多变化。他和老婆间的年龄悬殊大,相差十几岁,感情上有了大裂痕。狠毒莫过女人心。在一个黑色的日子里,老婆本想弄死一对儿女,却意外致残了,自己溜之大吉。生活又给小虎子的爸爸开了个玩笑,把他推上了人生悲苦的边缘,差点毙命。他一想起这个给了他欢乐又给了他致命的打击的女人,恨得咬牙,杀了的心都有。他就是一头雄狮,在危难之际,摆正自己的姿态,奋勇向前冲去。因为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要过下去,儿子女儿还要吃饭,他就不能倒下,就不能停步。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汉子,生活给他出了一个又一个难题。但他没有向生活低头,没有向现实服输,始终坚挺着头,始终昂首阔步。他和他的侄子为了打架斗殴,打了二十几年的官司。双方谁也不愿意第一个低头,对峙了二十年。二十年不来往,大事小事不来往。你不抬头,我不张嘴,熬了二十年。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侄子才来叫了他一声大伯。他的后半生,孤身一人闯荡江湖,鼓捣药材,生意还不错。多年下来有了些积蓄,可是在最后一次生意上,太相信朋友,被骗了大半。已是古稀之人了,身体弱,性子大,气血攻心,转不过弯,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一命呜呼了。没有给儿女留下多少财产,也没有连累儿女多少。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什么虫子拉什么屎,唯一给儿女遗传了“暴躁的脾性”。
  那个时候,村里人骑着自行车哼哧哼哧时,小虎子的爸爸已经骑着摩托车走南闯北;那个时候,村里人晚上还用煤油灯照明时,他们家已经有了风力发电机,亮如白昼;那个时候,一到天黑,村里人就钻进了被洞洞里睡大觉,他们家已经有了彩电,欢乐声阵阵。每次他爸爸回来,躺在他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睡一觉,醒来左一根右一根的抽香烟,而他坐在床边定睛瞧着爸爸嘴上一明一灭的香烟。他爸爸发现了他的这一反常举动,问道:“你是不是偷我烟了,贼头出脑的?”他笑了。爸爸忽的坐起来,“我吴正刚真把人亏了,家里养了个贼,给,抽去。”爸爸把半包香烟扔过来,说。他没有动也没拿。“嫌少!这傻子,什么时候有了烟瘾?”又从兜里掏出两包香烟,扔了过来,说:“拿去,这下我也没有了。”小虎子装罢烟,但是没有动,仍然盯着爸爸。他爸爸有点好奇,问道:“你是不是想要钱?”他点了点头。爸爸从上衣兜里挖出一沓零钱,说:“五块够了吗?”他摇了摇头。“十块呢”他摇了摇头。“二十呢?”他摇了摇头。“嘿,你这个傻种是不是在外边胡正,要这么多钱干嘛?五十够了吗?”这下他惊讶了,没想到爸爸给这么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五十元钱对农民是个大数目了),就忘了摇头,也忘了点头,定睛不动。“还不够,我问你,你一天拿钱做什么?哦啊,看来是我吴正刚的种,会花天酒地了。”从里边兜里掏出两张红脸脸,加上手里的零钱,一起扔在床上,说:“拿去,再不够,还要我老命啊!一天听你姐姐话,不敢乱跑,我走了。”说着跳下床,一边走一边整衣服,骑上摩托车,留下一串尾烟,眨眼间不见了。这个时候,他爸爸已六十多岁了。他爸爸敢打强霸,敢骂污吏,又在城镇里生活,穿的跟干部一样整洁,在儿子的眼里就是个英雄,每提起,满眼都是怀念之意。
  文豪就喜欢小虎子一身正气的性子,敢怒敢言,从不含糊。这样的人,心直口快,不藏着掖着,所以他们才处得这么好。小虎子的脾气就是三分威,牛脾气一上来,敢把皇帝扯下轿,捅三刀;脾气一过,三岁孩子给嘴里撒泡尿,还在笑。文豪了解小虎子的脾性,气上来了,忍一忍,或者就当给耳朵搔痒痒。过后,他知道自己错了,又陪笑,又说好话,又给他扫床盖被拖地的讨好。他看着这人又可笑又可气,毕竟都是残疾人,没当一回事。缺点就是他的话多,追上句接下句的,有几个人说,都要回应几个,有时的话是对着别人的,而他接过来就说道几番。一句平常话,在他就生气了。一句玩笑,在他就是讽刺。仿佛他分辨不来好坏似的。也许他降落地就在他们那牛蹄窝窝小山村长大,经历的事就那么几个,遇到的人数的过来。好多事,好多道理都是他闭门造车引用而生的。接触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台电视,电视里播报的一些东西他没有当历史,或事例来借鉴,都以为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再版,而不知道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换句话说,太理想化了的是没有现实的。日积月累,就有了顽固的思想,形成了古怪的脾性,分辨事物和正常人背道而驰。有人随便说说,他当真了;有人真在骂他,他却张嘴大笑。为一句玩笑话会翻来覆去的说道,把肚子里猜忌,怀疑,担心的事说的筋疲力尽,说的别人耳朵都起茧了,自己还没有觉察。文豪给讲道理说事实有时骂叨,一句也听不进去。可是睡一晚上,气消了,顿悟了,也不说了。他经常问文豪,“你说,我妈来看了我几次,每次都哭得流鼻涕抹泪的,她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哭得到底是为啥?”文豪说:“可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太可怜了,悔恨当初......
  小虎子的妈妈工作了的时候,他一岁多,他姐姐三岁多。他妈妈上班了,把他姐弟两锁在房子,下班后才管吃喝。两孩子一天饥一顿饱一顿,时间久了,营养跟不上,面黄肌瘦。而他的妈妈上班一天比一天积极,一天比一天有激情,也许营养过剩,红光满面。他妈妈是个性情中人,至工作以来,接触的人多了,见得世面广了,思想中就有复杂的东西探出了头。再加上别人的挑唆,引诱,哄骗,脑子中的复杂东西变成了不满,抱怨,挑剔。她觉得自己太不幸,一生绑在犟驴一样的老头子身上,真的是亏大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的思想保守,传统,封建,谁家女儿跟人私奔了,就像把自家的祖坟被人挖了一样羞辱,抬不起头。跑出去的女人也没脸回故乡见父老乡亲。因为当时的情况特殊,和她理想的婚姻有了千差万别,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得屈嫁吴正刚。而这个大她十几岁的老头儿她并不喜欢,脾气暴躁,经常对她大吼大叫。她有委屈了没处伸,有悲苦了没处诉,打掉牙和着泪水默默地往肚里咽。那时她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姑娘,爱恨情愁懵里懵懂。结婚后,以为这都是命,人生不过如此,就浑浑噩噩的虚度了几年光阴。在这大世界里,她彻底睁开了眼睛: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座坟墓。女人最大不幸是嫁错郎。她还知道了,婚姻不幸可以离婚。她试着向她的男人提出离婚的事,吴正刚暴跳如雷:“你想离婚,早X你妈去了,儿子女儿这么大了,你离婚。我吴正刚在,你就别想把这婚离了。”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罕事,尤其一个女人提出离婚,那名誉扫地,就说是个婊子货。本来她的婚姻不怎么光彩,再这样一来,就没有立锥之地了。她又翻不过自己的男人,跳腾的厉害,拳脚就来了。一个女人若憎恶一个男人,反目成仇,没有了一丝情感,看一眼都费劲,别说在一块过日子。她心中的愤懑越来越深,怨恨越积越厚,把一切罪过归罪于两个孩子身上:她暗想:“不是这两个小祸害,我早远走高飞了,现在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她知道,把儿女留给吴正刚这老不死的,还能活?是她身上掉下的亲骨肉,她舍不得扔下。她每天上班的时候心情还好一点,回到家,一直阴郁着脸,什么都不想看,给儿女也不想做饭。一个人长久的伤心、悲愤,容易患抑郁症,思想钻了牛角尖,就走极端,——想到死:你吴正刚不让我走,你也别想过好日子!这样的生活她不想再过下去了,想一了百了,但她实在丢不下自己的孩子,想到了一个惨痛的万全之策。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到另一个世界,也许能找到自己的欢乐和幸福。这个“狠心”,她做了好多天的准备。看到两儿女可爱的样子,心就软了。女儿已经能说话,妈妈、妈妈地叫,她常常搂进怀中哭个不停。她不知道自己如此做是否太狠毒?是否太没人性?但不这样做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把孩子留在世上,更不能把孩子留给吴正刚。她想:“我的孩子为何要留给他,让他高兴!”一提到吴正刚,她那善良的箭矢猛然间穿破了罪恶的防线——儿子女儿同时子哇一声……极度紧张的神经瞬间奔溃,疯了般冲出房门。她不知道儿子女儿是死是活,但她这一举动,若被死老头子抓住,不死也得脱三层皮,极度的恐慌,就此永远的消失了。
  也许上天有眼,也许上天太无情,两孩子的生命无忧。但儿子重度残废,老天开了怎样一个玩笑。人无论做出怎样的不善行动,都要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的。
  她们的爸爸回来时,两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口眼歪斜,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把他们两送进医院抢救的及时,总算从死神魔爪里夺回了生命。女儿会说会笑,会叫爸爸,儿子却不动脚不动手,不哇啦哇啦,嘴始终半张开,眼珠子不像以前那么活灵活现、那么明亮。过了几天,儿子右边身子明显有了问题。右手臂软弱无力,右腿软弱无力,肤色有了轻度的变黑。医生进一步做了检查,说孩子右边身子神经组织已破获,不受大脑的指挥。以后知道儿子受了电击。吴正刚暴跳如雷,心想:“世上有狠毒的女人,哪有这么毒的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虎毒也不食子。他一旦碰上这个狠心的女人,绝不会轻饶的,杀了都不解心头之恨。”把他好端端的儿子,一夜间变成了残废,他能不气愤!家顷刻间天塌地陷,妻离子散,他已无心过日子,把两孩子送回老家,他们的爷爷奶奶照顾,自己满世界跑,做了浪子。隔一段时间回家看看儿女,送点吃的。每次看到儿子不像人样的可怜,泪水把心都淹了,往往跑到无人的山头上悲愤问苍天:老天啊!我吴正刚命怎么这么苦?你收了我一个儿子,为何又把我另一个儿子致残呢?既然我是没儿的命,就别给我送来!我半辈子刚直不阿,不畏权贵,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到底哪儿错了啊!老天爷啊!我做事做人从来都不服输,可我的家庭、婚姻败得一沓涂地,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天!?他在商场上也许是个强者,但在情场上绝对是个弱智。
  小虎子的妈妈一消失就是二十多年,在他的心里,妈妈的这个词只是别人家孩子的专利,对于他,是陌生的。小时候,他口语不清,没人跟他说话,也无人说到他的妈妈。他懂事了,爷爷奶奶给他说过他妈妈的一些情况。他才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是有妈妈的,不是像有的孩子骂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野娃。自知道了他有妈妈,天天缠着爷爷奶奶问妈妈的样子。听到的都是你妈妈年轻,但无情;你妈妈漂亮,可是狠毒……等等妈妈的坏话。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妈妈”就不是个好东西。所以,妈妈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团雾,一片云,一块石头。那一年正月里,他们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华正茂,容光焕发,穿着时尚,看上去很体面,像从大城市来的那种富贵做派。说起来是他的妈妈。一时间,他惊呆了。他姐姐惊呆了。他姐夫惊呆了。十几年没见过的妈妈,几十年没有叫过妈字的妈妈,像惊鸿一样突然降临在他们的院落,一时反应不过来,也难以接受。他姐姐不知道是那根神经断线了,哭着跑了回去。小虎子还定定的坐在院中,看眼前的女人,心想:这就是我的妈妈,我妈妈原来是这样,脸上看上去并不恶毒,还很面善,怎么会残害她的儿子呢?是不是她们都听错了?他妈妈眼睛里盈满泪水,在抖动,一点一点的围着小虎子转圈看,颤声说:“你,你是小虎子?小虎子,我,是你妈妈,我是你妈妈?小虎子,妈妈来看你了,你听见我说话吗?”小虎子没有答话,心说:“我知道你是我妈妈,你哭什么?”他妈妈抹了一下眼睛,吸溜一下鼻涕,上前一步摸着小虎子的衣服,又说:“你看你这衣服脏的,像个泥母猪么?你看你这裤子烂的,像个叫花子么?你看你脸黑的,多少天都没洗过了?你一天把你脸洗干净嘛!”猛然间她不说了,直起身子四周翘望,声音不在颤,提高了,“你爸呢?小虎子,你爸那里去了?他咋不管你,这个老不死的,一天咋不管你?”又猛然间,声音里有了狠劲,“吴正刚这老牲口那里去了,逛了一辈子还没逛够?你看把我娃放在家里成了啥样了,要娃不管娃,你还是个当老子的吗?”正骂的起劲,吴正刚从大门外走进来,见是跑了几十年的老婆,惊讶之余,脸色从红转黑,再转白,转了几来回,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小虎子的妈妈一看到吴正刚,开口骂道:“你个老东西,咋还不死?”吴正刚强压下的火气,终于爆发了,“你咒我死,你咋不死,你个卖X婊子。我不是看在儿女的面子上,我一刀子把你抹了呢!”小虎子看着这两个老男女,有点可笑:真是锥子对剪子,碰在一起就杠上了,幸亏没有生活一辈子,不然天天硝烟弥漫,没有消停的时候。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还忘不了?既定的事实就是把对方杀了也改变不了我残疾的身体,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姐姐跑出屋子,尖声说:“你们咋不骂了,来了是为骂仗跑来干什么?”他姐夫和稀泥,“姨娘,姨夫(岳母、岳父),你们进屋,到屋里说话也暖和。”小虎子的妈妈翻眼一瞪,“谁是你姨娘?”他姐夫结巴了,“那,那,那你女儿是我……”吴正刚进到房里转了一圈,出去了,一直等到他以前的妻子、现在的仇人走了,才回来。他妈妈住了两天走的。妈妈给儿子买了衣服,好吃的;给女儿也买了衣服,给了钱。她帮女儿做饭,给儿子洗衣,那儿忙了那儿去。她和小虎子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小虎子说:“你哭啥呢?我现在这样子,你是知道的。我这辈子可以说是完了,在一闭气彻底完了。”他妈妈听了哭得更伤心悲痛。她流的是赎罪的泪,是悔恨的泪,是心痛的泪。后来他妈妈来过两次,来了他爸爸就走了,怕在一起没好言语。不过,他爸爸偷偷的送回一只黑羊身架,叫女儿做着吃去。其实是给他妈妈吃的。看来他爸爸对他妈妈还是旧情不忘,虽然碰上了吹胡子瞪眼,心底里早原谅了他妈妈的一切无知行径。性格决定命运,真是这样。小虎子对妈妈来与不来,已经习惯,来了不会大喜过望,走了也不会伤心悲痛。他提起妈妈,多数是轻描淡写,没有他爸爸、他姐姐那么恩重如山。他姐姐更像他的妈妈,从四岁开始抚养他,直到他四十多岁还养着。这不是一个妈妈,不是一骨连一髓的亲姐弟,谁能做到?
  他姐姐四岁多,一天给弟弟穿衣喂饭,给弟弟接屎倒尿,白天背着弟弟,晚上陪着弟弟。虽说有爷爷奶奶,但爷爷奶奶还得干农活,照顾家。虽说有爸爸,但爸爸四海为家,天涯流浪。照顾弟弟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了姐姐瘦弱的肩上。这个担子,他姐姐担了四十多年,直到他进了福利院,才终于卸下来。他十一岁才能跪着走路,之前十来年走屋子外边都是他姐姐背着他出去。再是他趴在地上挪,因为半边身子使不上劲,就像蛇一样蠕动。他姐姐经常趴着教他学猫似的走。可是他被姐姐扶着四肢着地的刚刚跪起,噗嗤一声就掉地上了,像个摔扁的青蛙。有时把他姐姐气的哭了,有时惹得他姐姐笑个不停。他没有因为摔倒而放弃爬行。姐姐天天教,他天天学。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以后,没想到他能直起身子跪行。这一变化,他给他姐姐减轻了大半的负担,可以有时间去做一些家务活。
  小虎子家和奶奶家隔条沟,说远不远,奶奶走起来得半天。刚开始,他姐弟两年龄尚小,住在奶奶家,到他四五岁,爸爸回来了,就把他姐弟两接回家。过一段时间,他爸爸去打理生意,剩下她们姐弟两在家。爸爸离开家的时间,也是她们姐弟两最难熬的时间。每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姐弟两就站在院子里,哭喊着:“爸爸,你快回来,我们害怕!爸爸,你几时回来么?我们饿,爸爸!爸爸,爸爸……”这样的哭叫声时时会传出她们的院落。刚开始邻家听到了还跑过来安慰安慰,送些饭菜。后来也习惯了,充耳不闻。他俩由于害怕,一晚上不关灯;他俩由于恐惧,钻在被子里,抱着头,大气不敢出;他俩由于饿,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有白天,看到红红的太阳才有安全感,也可以到外边去,他们的奶奶,这个时候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提着饭菜从沟底下的小路上走来。小虎子对文豪说:“这样的日子不知他们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是怎样坚持过来的,现在想起来都可怕。”他还说:“我姐姐可怜,把罪受了,你一定把我姐姐写写,她太可怜了。”他的姐姐七八岁时,就洗衣做饭,打柴弄草。每晚烧炕时,姐姐不是把眉毛烧了就是把头发烧了,弄得满屋子都是烟,熏得他姐弟两鼻涕眼泪四溢。做饭时,他姐姐个矮,够不上锅台,趴在上边做,小小的双手往往被锅沿烫的青一片紫一片的。切菜时常把手指割得左一道又一道的伤疤。而这些一个又一个的伤痛,没有人抚慰,没有人包扎,自己哭毕了,疼过了,继续眼前的活。姐姐为了照顾弟弟,没有上过一天学;为了照顾弟弟,没有出去打过工,学过手艺;为了照顾弟弟,她没有嫁到别人家,而是把男孩接到了自己家——招了上门女婿。从此,这个破碎的家有了“活”的气息,有了“温暖”的炊烟,门前有了“车迹马踪”。
  那时,小虎子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可以说自己能走路,吃饭,穿衣,上厕所,不连累家人。但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了活的像个人样,活的有点尊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姐姐做起了家务活:喂猪,喂牛,扫院子洗衣服……反正家中他能够到的地儿,能做的活儿,都跌倒爬气的慢慢去完成。后来他姐姐有了儿子,他有了外甥子,就做起了保姆。每天姐姐起早贪黑的在黄土地上抛口粮,他在家给外甥子喂奶、换尿布、玩耍。外甥子睡着了他还能干一点家务。小家伙若拉下了,又蹬又跳的,他一个手,拿捏不住,大便涂得四处都是。有时他又可气又可笑。他做这一切心甘情愿,看到姐姐一天累的少言少语,能做一点算一点。大外甥刚能呀呀学舌,碎步走路,小外甥降临了。两个外甥都是他看大的。两个小家伙很依恋这个残疾舅舅,多大了还跟他一个床上睡。小虎子进福利院里,两个外甥子经常来看望他们的舅舅,送好吃的,送好喝的。还跟他们的舅舅开玩笑:“爱啊!你看舅舅的头型,像个黑社会老大。爱啊!你看舅舅脸大的,胖了,混得不错嘛!爱啊!这二年舅舅牛的,人来了眼睛都不睁。”小虎子提起两个外甥,满心满眼都是自豪。他也时常说:“人要活的有志气,虽然我双膝跪地,单手拱天,也不能让人说我是个废物、白吃。”
  自打他姐姐撑起来“家”的这片天,他爸爸更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海,天下为家的做他的生意,回家就成了个定数的季节——春节:祭祖坟,贺新年。三天年过了,就架着他的秃尾巴铁驴子,留下一串黑烟,一会儿不见了。他奶奶到了要人照顾的年龄(爷爷早老了),他义不容辞的去做,照顾奶奶的衣食起居,照顾奶奶的吃喝拉撒,帮奶奶提水烧炕……他做这些,没有想得更多,是自己的奶奶,就是亲人,亲人,作为孙子,孝敬是应该的。他这个残疾孙子,可以说,比奶奶的健康孙子做的还要多,还要好。奶奶走了后,他比谁都哭得伤心。他知道,又没了一个疼他的亲人了。他奶奶有两个儿子,爸爸和叔父。但奶奶的后事是姐姐办了的。作为爸爸的长女,这个家的顶梁柱,替爸爸行孝,替自己敬孝,无可厚非。作为一个女流之辈,没有推三推四,没有退缩,而力承重担,可歌可泣。他爸爸去世了,也是他姐姐一手操办,平安送上山的。小虎子,看到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去,一个一个不留痕迹的离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过去半年的时间,还不能从失去爸爸的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虽然爸爸在家的日子不多,爸爸在他心目中依然不倒的靠山,不塌的天。现在他的靠山倒了,天塌了,这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他爸爸对他吹胡子瞪眼,心里是高兴的,他爸爸对他大吼大叫,觉得是光彩的。一次他要到爸爸住的那个镇子去,爸爸拒绝了:“你跑去干什么,定定蹲家里。”他当时很失落,埋怨爸爸不理解他。他想知道那高楼大厦到底是什么样子,街上的车辆到底有多多,还有那油漆马路到底多平坦滑溜?这些都是他听到的,但他想亲眼看看。有人说他爸爸在镇子上还有房子。他要看看爸爸的房子有多大,能住下他们一家子人吗?他在这山沟沟里住了二十多年,已经厌烦,天天重复着那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已经很累。他出去又不是不回来,只是到外边的天地透透空气,开开眼界,换换心情而已。哪怕出去一日返回都是开心的。他爸爸的拒绝,勾起了他的那驴脾气,和他爸爸一样的驴脾气:“我在家累死累活谁知道,咋样都是个死,怕什么,不如单枪匹马的到那镇子里走一遭,还不冤,那怕死在路上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脑子里有了这个打算,一刻都不想等下去,立即行动起来。二三月的天,昼夜基本相等。在凌晨一二点钟,小虎子趁姐姐她们熟睡之际,背上准备好的几个馒头,悄悄的溜出家门,消失在黑夜掩藏下的小路上。日上柳梢头,他已到另一个村子的山首。早春的夜晚,还很冷,冻得他手脚麻木,时痉挛。他要天黑前赶到爸爸的所在镇子,心里鼓足了劲,所以不觉得累,也没感到饿。他并不知道家离镇子有多少路程,只知道姐姐她们赶集早晨出发,太阳没有落山就回了家。他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正常人一日的路程,他三天也赶不到。他这次贸然行动,只是意气用事,心里没有一点数。他姐姐早晨发现弟弟不见了,以为又跑谁家游门子,没问没管,也没放心上去。小虎子没有停下他的双膝,远看着他的背影,像个瘸腿老太婆,走的起劲。四野望去,都是陌生的村落、树木、田野,有时会遇到条狗,吐着舌头,站在路边。这一切没有让他去镇子的决心放松,而更加拧的紧了,天黑前必须走到。但是天黑了,他还在一条细水涓涓的深沟里走。三月的土地,刚解冻,湿滑泥泞,走一步,膝下一滑,跌倒,爬起再走,又跌倒。就这样,他跌倒爬起的走了没有半里路,膝盖部棉裤已湿透,洇湿到腿根部,手上沾的泥泞抹得上衣到处都是,完全一个泥人。沟,望不见尽处,山,望不见源头,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也模糊不清起来。这个时候,他心里胆怯了。如果陷进淤泥里,或来一只狼,不是被狼吃了,也活活的冻死。后悔自己不该偷偷的跑出来,起码给家里人说一声,现在可好,荒山野岭的,死了都没人知道。或者被狼吃了,从此就人间蒸发,杳无音信,给家人造成怎样的恶劣骂名:他被家人害死了。这谣言传进他姐姐耳朵里,气不死也得疯了。小虎子如此的胡思乱想着,双膝没有停下,突然听到前边有狗吠声,犹如海上漂泊的孤舟,看见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心里亮堂。有狗叫,就有人家,有人家,他就有住处。他循着狗吠声爬到半山腰,找到了一独院独庄。轰的冲出一只大黑狗,被个老头儿喝住了。老头儿看到小虎子,不知是人是鬼——是人,没有腿,是鬼,会出气,就没有言声。小虎子上前格里哇啦说道:“老人家,让我在你家里住一晚上行吗?”老头儿没有听清楚小虎子说的话,以为是个哑巴,格拉格拉的。但他清楚,这个时间来的人都是住店的,手绕了几绕,“去去去,我家没有地方住,到一面去。”小虎子说:“我在你家柴垛边睡一晚上。”说着脱下外衣,顺势躺了下去。老头子生气了:“你睡在我们柴垛边干嘛?快去,快去!”院内走出个小伙子:“爹,是谁?”小伙子看到小虎子,是个可怜的残疾人,就忙说:“爹,就让他住下,出门人嘛!”小虎子知道这爷俩是光棍汉,老头儿的老婆死了,小伙子的老婆离了。家里的日月光景也一般。小伙子和他睡一屋,鸡叫三遍他都启程了。
  日上中天,他翻过两座山,走到宽阔的平原上,遇上一个小女孩赶着一群绵羊。小女孩看到他很惊奇,问道:“你不会走路?”小虎子嗯了声。“你去哪儿?”小虎子回到:“镇子里。”“你就这样跪着去啊!我,我叫我爷爷去。”说着跑远了。小女孩牵着她爷爷的手,说:“你看爷爷,这个人不会走路,他要到镇子里去。”小虎子和小女孩的爷爷一说起都认识,和他的爸爸是老熟人。老爷爷很热情,说:“我今天也去镇上,你骑我家的毛驴,咱们一块走。”老爷子叫来村里两个年轻人,把小虎子放到驴背上。小虎子双腿弯曲,伸不展,又叉不开,不能骑驴,只能坐驴,坐还坐不住,两年轻人在两边扶着。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嫁姑娘,两边搂马的(扶新娘子),小姑娘的爷爷就是拉马的。一行几人,不到一个小时,就进了镇子。
  小虎子的爸爸见到儿子,像个泥母猪,就变脸了:“这个傻种,把我老汉还害死呢,这狗日的若好着,那还了得。往回走洗脸,你看你还像个人样么!”小虎子在镇上住了几个月,才回家的。他姐姐知道他去了镇上,气的骂道:“把那傻子,走时都不说一声,万一路上有个一差二错,咋办呢?”他姐夫顶了一句:“人家一点不傻,给你一说,你又不让去了,再说,你们吴家那一个不是犟驴,脾气上来了,八头牛都拉不回。”小虎子的姐姐,瞪了一眼丈夫,转身走了。
  在新世纪,改革开放的步伐加深加快,农民的思想观念有了大大的改变——走出穷乡僻壤,走出大山沟,到外面的大世界去创业已是一种潮流,守着自家的那三分地永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没有出头之日。他爸爸在他们家就是个先驱者,外面闯荡了多年,有了一定的积蓄。他爸爸经验之谈:守在牛蹄窝窝的几亩薄田地上,一辈子都发展不起来,只有走出去,在广阔的天地间才有更多的就业之道。他一直支持女儿全家搬到城里,咋样折腾,都比在家里强几倍。他的两个外甥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姐姐才带着两孩子进了城。再苦再穷,他们不能穷了孩子的教育。他姐夫常年四季在外地打工。家中就剩他这个残疾人驻守着后方。正因为他,这个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他爸爸猛然间病倒了,搬回了家中休养。他姐姐一家子人也回来了。这个家又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像他爸爸这样的烈性汉子,就是匹野马,无边无际的广阔草原才是他驰骋的天地,樊笼槽厩永远是困不住的。只有身体衰弱了,只有病倒了,只有受伤了,才肯回家。可惜的是,他爸爸没有坚持半年的时间,一命归天了。这个家又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又剩下他一个人单身独影。他这一守就是八年。
  八年,对一个正常人,也许很短,很短,弹指一挥间,是人间天堂;八年,对于他,就是八十年,是人间地狱,很漫长,很漫长。这八年,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受罪,他自己知道;这八年,他流了多少泪,哭了多少鼻子,自己不说,谁也不清楚。这八年,他形单影只、孤零零的守着大庭院,出来进去一个人,白天黑夜一个人,下雪下雨一个人……有邻家虽然能看得见,但是走起来得半天,说话要扯着嗓子喊。遇上个走路的、放羊的,像见到了亲人似的,跟在身后攀谈半天。由于多天来没有人说话,孤独寂寥沉淀起来的压抑,常常使他喘不过气来,这样无话找话的乱说一通,心里舒坦一点。他爸爸在世的时候,虽说是个满世界飞的浪子,时常不在家,但是他守着这空落落的院落,觉得踏实,活的有信心。每天思里梦里向往着更好的生活,更自由的未来。自从爸爸离世后,他对生活的态度改变了——自己这样摇尾乞怜的活命,到底是为了什么?为情?为爱?只为活着?他看着空落落的大庭院,情将谁依?他躺在寂寞的窑洞里,爱将示谁?他望着庄前村后,命有何意?他不知道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落下个“累赘”的骂名。他对生活没有了信心,对自己没有了希望,对这个世界没有了一丝的依恋,自己就如活在苦海中,无边无际,望不到彼岸。他想脱离这个苦海,再不受这无尽的煎熬。为此,他想到了死,只有死,才能彻底解脱自己。
  人活在世,生有时间,死有地方。你是卯时的命数,绝躲不过寅时;你是彼地的鬼,绝做不了此方的魂。小虎子死了几回,阴差阳错的错过了,没有机会。一个他还顾忌着亲人们的感受,另一个是不连累任何人的情况下能突然死去。话说返回来,他仍然对人世间残存一丝留恋,徘徊在死的边缘,下不定最后的决心。就像气数已定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幻想着“死”对于他是个遥远的东西。小虎子听到有一个地方——福利院,专收养鳏寡孤独,老弱病残,就要求姐姐也把他弄进去。看来他对“生”仍抱有幻想,只不过不想在同一地方苟延残喘。他姐姐跑了几年,没有结果。福利院里只接收能自理的老人,不要失去生活能力的残疾人。文豪听后,觉得他与小虎子的命运太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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